一
凌晨五點半,起床號響起。屋外幾乎還是黑著的。只有完全醒來的人,才能感覺出晨光在流動。同往常一樣,我含著牙刷站在窗口看天,厚重的灰藍,無云,早春的田野清寂得像一幅元朝水墨畫。牙膏泡沫里有喧騰的泥土味,我知道傍晚前后將有大風。目不能及的上千公里外,一股氣流正在熱帶洋面形成,它將從東海岸登陸并持續增強,穿越高山峽谷、森林湖泊,浩浩蕩蕩席卷江淮平原。
電臺最新天氣預報里還沒有出現大風預警。去食堂吃飯前,我把觀測信息發到工作群。每天六點半組長小會,六點一刻全體人員例會,隨即整個工地開始一天的工作。無論怎樣“人定勝天”,靠天吃飯仍是野外作業的基本原則,即便在這溫和的亞熱帶季風區,仍藏著無數難以破譯的自然密碼。
我的專業是自然地理與資源環境。碩導劉思特有個口頭禪:任何時間地點,生命第一。他并不計較同學背后叫他思恐瓦特劉懦夫斯基,而是極盡耐心地向我們傳授野外求生技能,聽風觀云、尋物探路、自救求救。畢業吃散伙飯時,大家請老劉發言,他笑瞇瞇地就說了一句:“你們會想我的。”畢業一年多,我確實不止一次地想起他。
這個地方叫周莊,不是蘇州的旅游名鎮,也不是江陰的經濟強鎮,而是里下河腹地中一座鄉土氣息濃郁的古鎮。它位于泰州海陵與興化兩城之間,是長江引水工程六十余公里輸水總管與一百七十余公里輸水干管的連接點,除了有一處增壓泵站,項目部也設在這里。
六點半,人齊了,準時出發。一早指揮部有個協調會,九點前我們還要趕回工地。路上車輛不多,兩邊樹木正在萌芽,透出隱隱的綠意,不時有水鳥從半空急急掠過,它們一定感知到了欲來的大風。車里很靜,一個施工員開車,項目部經理陳工和其余兩人表情凝重。我習慣了工程師們的“土木臉”,深知這種連睡覺也無法松懈下來的壓力。
我做環境監測,比起大佬們日夜在圖紙上摳線條扒數據,塵土蔽日中跟各路神仙斗智斗勇要輕松得多。工程是去年年底正式開工的,之前經歷從春到秋“漫長宏大瑣碎”的籌備。這三個連在一起的詞語,放在地球上別的角落,可能是村落的遷徙,州縣的建立,某項經深思熟慮和反復驗證確立的法規,可在這里,是起初幾十人后來幾百人直至千余人為同一目標所做的大小事務。但誰也沒料到,開工不久便遭遇突發情況,全線在斷斷續續停工中艱難跨越第一個春節。從節后復工到現在,指揮部開了十多次協調會,總有層出不窮的問題需要聯合處理。
風從半下午開始,天黑前加大。從工地歸來的人們塵土滿面,如剛剛完賽的萬里徒步選手。大家的心情還不錯,因為風吹垮了6號施工點由阻工村民搭建的圍擋。大風中,那幾個與施工隊對峙多日的人悻悻而散。可沒高興多久,晚飯時,屋外飛沙走石,很快有氣象報道,局部地區出現龍卷風。緊接著噼里啪啦四下亂響,不光有暴雨,還下起了冰雹。外面的人驚呼著躲進食堂。
雨和冰雹持續了二十分鐘,下完后,風也徹底停了。金色的月光,照著大地上的一片狼藉:骯臟的積水,斷裂的樹枝,東倒西歪的莊稼,遠處村莊傳來狗吠和人的喊叫。鹵汀河岸倒扣著的一只船。岸邊一輛卡車開著大燈照明,燈光里晃動著救援人員的身影。對面車道上,不時有警車和救護車呼嘯而過。我們趕往6號點,那里開著應急電源,正在整修電路,好不容易消除了阻工障礙,工地開始連夜施工。
我從泥濘的地上抓起一把冰雹,這些結晶體寒冷堅硬,大的像板栗,小的如黃豆,并不規則。我在廣東老家見過它們,在武漢也見過。廣東臺風里的冰雹,帶著咸腥,是漁村人的噩夢。武漢的冰雹則是灼熱的,往往在瓢潑大雨前,裹挾著塵土和烈日砸向地面,到處留下坑坑洼洼的印跡。還有龍卷風,更是肆虐于人間的惡魔,它們行蹤詭異,難以預測。這種小范圍極端天氣,是大自然的另一張面孔。
“小梁,快來見見蘇老師。”陳工給我介紹一個笑瞇瞇的老頭,我趕緊向他揮揮手。他是泰州的地質專家,戴著安全帽,穿著膠靴,衣兜上掛著地質錘和小電筒。南線一個施工點遇上難題,我們明天要去現場開論證會。
“我在等你。”蘇老師透過厚厚的鏡片沖我眨眼,“年輕時報武大,人家不要我,只好委屈巴巴去了西安。可我就服武大的人。”
我不由得笑起來,蘇老師讓我想到金庸筆下的老頑童。聊了幾句,得知我的碩導是劉思特,他“嘭”地拍一下自己的頭,興奮地說:“我早該想到你是劉教授的弟子。上次就聽人說項目一部有個武大的神算子,觀風雨,看天象,準得很。”他跟思恐瓦特劉懦夫斯基是昔日同事,愛屋及烏,對我越發親切起來。
工地亮如白晝,泥漿泵轟隆隆地清淤,材料車穿梭來往,伴隨著挖掘機的掘進,地面震顫著,地心深處仿佛有一顆巨大的心臟在怦怦跳動。平地上排放著管徑比人高許多的供水管,有鑄鐵管、PE管、鋼管,還有由鋼板鋼絲加混凝土復合制成的PCCP管,向南向北,都是這些靜默的黑影。更遠的地方是開闊的田地,大小的魚塘,以及房屋樹木模糊的輪廓。
蘇老師講起往事。學地質的人有特別的激情,年輕時總是申請去最艱苦的地方。他們在青藏高原一待十多年。他的命是劉思特撿回來的。一場雪崩,埋了七人小組。劉思特那個時候已經在做發明了,隨身總背一些奇怪的東西。他那次帶了新研制的蓄電池儲熱爆破器,自己從雪里鉆出后又刨出兩個人,一個昏迷不醒,一個斷了腿。他帶著他們在峭壁和峽谷間盤旋,直到三天三夜后直升機趕到。蘇老師是當時那個昏迷不醒的,他的腦袋在雪埋之前被石塊擊中,無數次迷糊中跟著死神走向天邊,又被劉思特和隊友狠狠拉回。他們在他耳邊唱歌、說話、嚎叫,為他搓手搓腳、拍打身體,強行掰開嘴,灌進冰涼的雪水。劉思特說,恰恰相反,是他倆救了自己,如果沒有同伴,他早在饑寒和雪光中失去求生的欲望。
“困難不怕,要有這個——”蘇老師指指胸口說,“信念。”
這個施工點所在地的村委會主任是個中年人,在旁邊專心地聽我們講話。因為擔心阻工村民再來,他帶人在這里值守。他是黨員,種蔬果能手,話少,實干。引水工程動工前,他請來本地疾控中心的醫生用方言宣講飲用水衛生常識,不僅在大喇叭中播放,還用微信和抖音傳播。他不滿意有人阻工,覺得給本村人丟臉。村里的新農村建設,也總有人拖后腿。這都是“信念”問題。他的想法很樸素,為子孫后代造福的事,再難也要做。
二
和余松松第一次見面是在工程籌備會上。那是去年夏天,我畢業剛滿一年,從武漢的科研團隊被調到工程一線。我們分屬兩家單位。他坐在我旁邊,瘦而高,是常見的工科男模樣,看東西很專注,顯得木木呆呆,一頭蓬亂的黑發,臉上留著風吹日曬的痕跡,我從他身上依稀嗅到海的味道。看簡介:余松松,1989年出生,江蘇興化人。南京林業大學水利工程、橋隧工程雙碩士學位,2015年任港珠澳大橋島隧項目分項助理施工員,2018年初任珠澳供水管道項目分項施工員,2019年6月任長江引水工程項目分項負責人。
我在心里為學霸喝了個彩。會議快結束時,他找我說話,告訴我他在廣東待過三年。
“你公司在珠海,我老家在湛江,有冇關系?”我用廣東話說。
他思考一下,畫張圖推給我。一座大橋,由海入云,海面有船,寫著“武漢號”。船上站著個人,裙裾飛揚,旁邊寫“湛江人”。橋的起點,有個漫畫小人背影,被海風吹得怒發沖冠,像鐵臂阿童木。他伸出鋼筆,在背后補了三個字:“興化人”。
“你聽得懂廣東話?”我問。
他點點頭,告訴我他不會說,但會聽。他把自己琢磨出的廣東話發音規律寫給我,因為太過搞笑,我倆先后跑出會場,在角落里狂笑不已。
下冰雹的第二天,我們帶著蘇老師去南線施工點,那是余松松的地盤。每次見到余松松,皮膚都比上次加深一個色號,永安洲的江風把他吹出砂石的質感。這次他明顯處于焦慮之中。南線有段十公里的管線接近長江,屬高沙沖積平原帶,土質松散,地況也不穩定。余松松在測量中發現今年地質狀況有變化,按照原方案施工雖然能達到氣壓、泥水和土壓三方平衡,但需添加增固措施以保障后期質量。他向指揮部遞交新方案,這純屬自找麻煩。好在指揮部聽取了他的意見,委托中心試驗室出數據,還邀請各路專家進行論證。
工作結束時,天黑透了。吃過晚飯,專家和施工代表陸續散去。那個和蘇老師相熟的北京路橋專家是夜里的飛機,返程前還有段空閑,他提出去江邊走走,我們便陪他來到堤岸邊。
這一晚天氣格外好。月亮早早地升上來,是輪滿月。江面上流動著船只和燈火,水位很高,明晃晃的,直涌到天邊。沿江堤生長著蘆葦叢,纖細的葦稈一會兒倒向左,一會兒倒向右,被風吹得仿佛要折斷。
“上次我們在這里是哪一年?”路橋專家問。他西裝革履,雖然頭發花白,卻精精神神,頗有風度。
“1994年。”蘇老師望向對岸,像看向久遠的回憶,“那時我從西藏回江蘇不久,你那深圳的工程剛結束。”
“小喬還在的話,現在也該叫老喬了。”路橋專家感慨地說。
“是的,他那年三十六歲,連著趕工,突發心梗,人一下子就沒了。他平時身體可比我們強多了。可惜沒看到大橋合龍。”蘇老師略帶傷感地說。
向前走,江水拍岸,嘩啦,嘩啦。在一個高坡上,他們停下腳步。蘇老師從沖鋒衣口袋里掏出一瓶礦泉水,打開瓶蓋,倒在江堤上。大家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蘇老師看了專家一眼,道:“走吧。”
“好。”專家應道。
指揮部的商務車停在路邊,送專家去機場,送蘇老師回家。我和陳工坐項目部的車,余松松也擠進來,執意送我們回周莊。
“這是真實版的春江花月夜,沒花,沒音樂,沒美人。江風太冷了。”陳工在副駕駛座上窸窸窣窣擤鼻涕,開暖氣,我也凍得直哆嗦。余松松只穿一件襯衣,頭發被風吹得更亂了,在江邊他把夾克遞給我,自己跟老專家們一樣不怕冷。這時他指指窗外,讓我們往外看。距路基幾百米,沿線全是引水工程的管線,一路開過,高高低低的吊桿和頂管機械不斷映入眼簾,讓人震撼之余,又平添了使命感。
一般人難以了解工程人的生活。遠離城市和家,為項目浪跡天涯。所有跑斷腿的奔忙、繁瑣的計算、上報、激烈到你死我活的辯論、毫不妥協的堅持,最終都與留下的項目融為一體。而自己面對的,永遠是荒地、工棚、缺少溫度的機械和圖紙。偶爾回憶,只能在心底說一句:我為人類做過貢獻。
這種想法是安慰,絕非狂妄自大。陳工五十出頭,做了半輩子項目經理,在全國各地落腳,“工地似家家似寄”,過去不覺得什么,現在越來越戀家,尤其放不下咿呀學語的小孫子。他平時如果不熬夜,第二天一定堅持晨跑,他的理念是,得先保證體能,把工程做好,回家對細伢才有吹牛的資本。
那晚余松松在項目部待到半夜,跟所有人聊天,每個話題都扯開聊很久,除了他,別人都哈欠連天。直到那輛要去高港的灑水車一遍又一遍地放起歌曲《蘭花草》,他才搭車而去。從那以后,他常托車給我帶東西,有時是一把青翠的蘆葦,有時是幾顆晶瑩的鵝卵石,最夸張的一次帶來一只水缸,里面游著十來條小魚,幾株浮萍漂在水面,缸底沉著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烏龜。5月20日,他下班后把自己運過來,匆匆見面后又跟車離開。“黑鳳梨(喜歡你)”,他用可怕的廣東話向我表白,從此滿世界都知道我們在交往。
梅雨季過后,到了暴雨頻發的夏天,隨著線路的拉長,事務日益增多。一次下大雨,指揮部開會,有兩家單位膠著在一樁物資分配上,互不讓步,氣氛沉悶至極。忽然,一個溜出去抽煙的材料員從走廊跑回,響起的腳步聲讓人以為有熊出沒“出彩虹了”,他的聲音又大又急,說完就消失了。余松松拉起我的手往外跑,好些人跟了出來。
雨不知何時停的。溫潤的藍天中,高懸著一道長虹,由七色組成,每種顏色都潔凈無瑕。它橫跨天際,與大地渾然一體,通體散發著寧靜的光芒。所有人心平氣和地看著,直到它消散。那天會議的后半段開得很流暢,指揮部留大家吃午飯。
經過大半年的見證,大家一致認定指揮部留飯是種犒賞。這里隱匿著食神級的廚師,人稱冷爺,是我的湛江老鄉。他的身材瘦小,神情淡漠,燒的菜卻出神入化。會議前,我看到冷爺的白帽在窗口一閃,知道他在暗中點人數。會議尾聲,廚房飄來的香味蓋過主任作總結的聲音,許多人坐不住了。午餐大圓桌猶如全國美食版圖,來自福建的機械班班長見到思念已久的佛跳墻,外貌酷似魯智深的鋼筋班班長吃到了地鍋雞,清蒸鱖魚從蒸籠出來直接上桌,讓資料室文弱的小蔡雙眼發亮。河魚是村民夜里捕撈的,剁椒魚頭香辣入骨,奶白色的雜魚湯裝了一鍋,很快見底。每人面前還有一盞八寶冬瓜盅。冷爺不知從哪兒找來迷你小冬瓜,盅里湯色碧清,鮑魚、瑤柱、干貝、蟲草花、火腿一樣不缺,瓜口雕著精巧的花紋,十四個人的雕花竟然各不相同。席間冷爺只出現過兩次,一次是上鱖魚,還有一次是往雜魚湯里撒紫蘇葉,除此之外他都悶在廚房。一個村里的老頭是他的幫手,老頭上菜時說:“冷爺從昨天就開始忙了。”
指揮部建在公路邊,矮墻外是田野,再遠處便是高低錯落的興化城。我和余松松的辦公點相隔三十多公里,在各自乘車返回前,站在墻邊說話。他攤開手掌,里面有一串珍珠手鏈。有一次他在江陰協調土方時,從養蚌場買了珍珠,大的沒要,特意挑小而飽滿的。每晚臨睡前打磨幾顆,在上面刻上花紋,穿珠的繩子則由棉紗裹著魚線編織而成,這樣手鏈不會夾到汗毛。他幫我把手鏈戴起來,細心地調整大小,像個精益求精的老工匠。他問:“喜歡嗎?”
“當然喜歡。”我看著他。這一年我三十,余松松三十一,同學大半已經結婚生子。我們度過漫長的求學時光,經歷孤獨和奔波,最終在這天之涯地之角相遇。夏日的風暖暖地吹來,一直吹到我們心里。
三
有了頭年春節的經驗,指揮部提前兩個月發出“就地過年”的倡議。余松松很高興,說終于可以一起過年啦。平時總盼我放假回家的爸媽也贊成我留下,自從知道余松松的存在,多次在電話中跟我繞來繞去提婚嫁,仿佛貨物積壓多年急欲脫手,這與早幾年唯恐我被武漢人拐騙的態度截然不同。
冬天來臨前余松松買了輛車,計劃游覽周邊村鎮。他在外多年,對家鄉許多地方已經陌生了,想帶我一起溫習鄉情。實際上,除了剛有車的那個月我們進行過兩次旅行,后來直到過年也沒再抽出時間。
一次是去興化城,一個施工員結婚,請大家喝喜酒。余松松傍晚時從他的工地出發,由南到北一路載人開到項目部。兩邊車窗同時伸出好幾條胳膊向我揮舞,勉強擠進后座,正好填滿最后一點空間。
冗長的婚禮。前半段時尚浪漫,婚禮進行曲、花海、拱門、星光大道和鉆戒,主持人溫文可親,年輕的新郎新娘在手忙腳亂中透出濃情蜜意。后半段風格突變,加入親友團互動后,除了攀比炫富,還多了若干惡俗的游戲。在我的家鄉,婚禮也往往如此。我厭煩地掉轉目光,另一張桌上余松松正向我示意,于是我倆悄悄退席。
從酒店邊門溜出,進入人流涌動的步行街。初冬的夜,涼而微甜。各種色彩的燈光晶瑩閃爍,仿佛帶著洋洋灑灑的配樂在半空回旋。我倆十指相扣,默默無語地從大牌坊下穿過,經過小橋,荷花池里林立的殘荷如一枝枝寫禿的毛筆,橋邊恰好有爺孫倆在用大筆蘸水練地書,“東風夜風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青石地上綻現朵朵字跡,一行蒼勁,一行稚嫩。行人匆匆而過,看慣了,并不覺稀奇。隨著節奏鮮明的音樂,廣場舞正酣,巨大的方陣里混雜著男女老幼,時而“策馬奔騰”,時而“搖擺搖擺”。推嬰兒車的年輕父母背著尿布奶瓶從場邊經過,老夫妻們一邊散步一邊拌嘴,不遠處的排檔車飄來海鮮炒飯的香味。
大學期間,我曾作為交換生去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學習,在舊金山灣區生活的日子刻板而冰冷。畢業后留武漢,每日跟試驗室和數據表格打交道。余松松去香港學習,去日本參觀,在港珠澳工地一待三年多,生活地點在繁華都市與荒郊野嶺間切換,幾乎沒什么過渡。我們相識后,活動地點除了工地就是辦公室,還沒一起逛過街。眼前熱騰騰的小城生活使人流連,兩人走走停停,看個沒完。
過了幾天,余松松又約我。“這次真的帶你去玩。”他在微信里慎重地說。他認為專程才算有誠意,前一次不算。南線施工順利,他決定給自己放假一天。于是我向陳工請假。
“這種地方有什么好玩的,要山沒山,要景沒景,水倒是不少,越看越冷。”陳工不放過每個攻擊當地的機會。
“陳工你懂什么?你老啦,只能回家抱孫子了。”有人笑他。提到孫子,陳工想起什么,忙掏手機,兩三人立刻溜走,剩下的人只好乖乖地看他放視頻。一個冒著鼻涕泡的寶寶起勁地攆狗追雞,臟兮兮、黑乎乎的,看不出哪里可愛,只有陳工自己陶醉不已。
“我們先去公園看盆景,然后喝咖啡,看電影,最后吃牛排,逛街。”余松松的計劃很周全。
我發去“No”的手勢。不一會兒,電話打來。“對不起,菲菲,我太專制了。明天你想去哪兒?”
吞吐半天,我說:“想看看你長大的地方。”
電話那端靜寂下來。許久,他嘆息一聲:“我怎么這么傻。”
那天我們出發得早,確切地說,是余松松來得太早。如果不是怕影響不好,他差點頭天晚上就住到項目部來。他的老家在沙溝鎮,不走高速的話有一個多小時車程,余松松說正好可以飽覽沿途風光。
天蒙蒙亮,我們經過一個又一個村鎮,房屋道路仿佛都還沉浸在睡夢之中。鄉道順著大河的走向往前延伸,大部分時候路很直,兩邊墨綠色和黃褐色的垛田交替出現,楊樹落光了葉,禿枝抖擻地伸向天空。再往北開,矗立著無數白色的風車,它們靜止在天地間,為平原增添了別致的風景,那是與鹽城犬牙交錯的地界。沙溝位于興化西北角,與其他四個縣市接壤,偏遠得像世外桃源。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來時,我們開進小鎮。正是早高峰時段,人車喧嘩。道路不算寬敞,電動車、摩托車、三輪車、汽車混雜流動。衛生院的圍墻刷得雪白,院里升著一面紅旗,院外綠色大棚下擺著幾家冒著熱氣的早餐攤。一所小學,設施很新,隔著鏤空鐵欄桿,可以看到嶄新的教學樓、彩色塑膠跑道和操場。門口的交警輔警早已到崗,引導著花花綠綠的孩子們進校。再往前開,有個街心花園,持續傳出嗡嗡的聲響,原來是有人在抖空竹。花園的八角涼亭上爬著老藤,菩提樹蓊蓊郁郁,銀杏枝干粗壯虬結,這些草木有上百年了。
“梁洛菲,考考你,知道這里為什么叫沙溝嗎?”余松松問。他開車認真,一路上話不多。
“因為有沙子,有水溝。”我故意胡說八道。
“這里水系發達,溝河縱橫,所以叫沙溝。”他解釋道。停了會兒,又說:“我很幸運,能做到家鄉工程,希望把它完成,讓幾代人喝上優質的水。可我最大的幸運不是這個,你知道是什么嗎?”
“是什么?”我模糊感覺到,但不大確定。這時出了鎮區,又將開往鄉道。他小心地把車停到路邊,拉起我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胸口。
“是遇到你。”他鄭重地說,眼睛又黑又亮。
車里放著歌,“來來回回思想隨你而飛,沒有了你天地都是浪費。千山萬水沿路風景有多美,也比不上在你身邊徘徊……”陽光映滿車窗,如快樂的鳥兒,在我們的世界撲騰著翅膀。
芋頭田、意楊林、茨菇地、蘆葦和鴨群,搖櫓捕蝦的村民,黑瓦白墻的房屋,沙溝讓我想起家鄉的漁村,雖然遠隔千里萬里,卻有著相同的氣息。余松松的父母年紀不算老,一年四季在魚塘和菜地忙,淳樸實在,和我爸媽很像。他的姐姐嫁在隔壁村,早早地帶著大寶二寶回來等我們。她屋里屋外忙個不停,同時耳聽八方地管孩子。
“不要煩舅舅。”她呵斥爬到余松松背上的大男孩。“兔子要被勒死啦,快放開。”她扯出鉆進兔籠的小女孩,逼她去洗手。余松松母親在大灶前燒火燉湯,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目光中全是滿足。他的奶奶腿腳不便,坐在廚房門口曬太陽,同時剝泡好的干蠶豆。余松松的爸爸去了魚塘,沒多久帶著一堆活蹦亂跳的魚蝦螃蟹回來。孩子們有了新玩具,一下子涌過去。
“松松從小愛學習,爸媽由他‘發勁讀’。”余松松的姐姐望一眼上天入地的孩子們,有幾分悵然地說道,“他們一點也不隨娘舅,跟我們一樣,看到書就頭疼。昨晚聽說舅舅要回家,今天兩人都不肯上學。” 她在燃氣灶臺上麻利地調餡料做魚圓,團好的丸子丟下去,很快浮出水面,變戲法般膨脹,只只渾圓飽滿,像雪白的海浪在鍋里翻騰。“我爸說松松是給國家做事的人,要我們誰也別拖他后腿。”余松松的姐姐接著說道。
余松松的奶奶忽然開口說:“松松脾氣丑,你別跟他賭氣啊,氣壞身體不值得。”迎著她慈愛的目光,我點點頭。
余松松偷偷地沖我招手,我過去,孩子們也樂顛顛跟著,不知何時多了幾個別人家的小孩。余松松帶我們去后院看他小時候種的晚飯花、枇杷樹和中學時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廁所和糧倉。陸續有客人到訪,親熱地喊著“大學生”“專家”。他們贊嘆他參加過港珠澳大橋的建設,更對進行中的引水工程產生濃厚的興趣。余松松對所有問題詳盡解釋,就差畫圖列公式了。老舊的堂屋里仿佛在開工程見面會。
“余工,原來你是家鄉的名人!”我沖他豎豎大拇指。
“沒有沒有。”他謙遜起來,“鎮上重教育,所有畢業生都有檔案,加上村里一向沒有秘密,消息傳得快。”
“每次回來,都覺得過不夠。既希望故鄉不變,也希望故鄉更文明、更進步。我小學和初中在鎮上上的,高中考到興化城,接著到南京,到廣州,一直到現在,像下河扎了個猛子,出來人就長大了。”他把一年年在門框上劃下的刻痕指給我看。孩子們也擠過來,逐一對照自己的身高。
他的房間收拾得很干凈,一面墻上全是獎狀,從小學到大學,還有工作后的榮譽證書,貼得規規整整。在小孩們的叫鬧中,余松松悄悄告訴我,房間里的擺設基本跟過去一樣,除了換了張大床。
他的掌心火熱,炙烤著我。“菲菲,今晚留下來吧。”
“你說什么,我聽不見。”我羞澀地掙脫他,一下子跑開。
那個晚上,是我們共度的第一夜。四面環水的小鎮,泊在濃得化不開的深情里。夜空閃耀,是亙古不變的月和星,映照著萬物的生生不息。風在枝頭,述說著遠去的童年、游子的夢、親人的叮嚀,以及甜蜜的相聚。每一個呢喃,都涌動著無盡的憧憬,如同低吟,如同禮贊,回旋在蒼老又堅實的土地。
四
“就地過年”時,正到工程最吃緊的階段。離預定竣工期還剩半年,但有幾大難題還未解決,工程量堆積如山。指揮部除了大年初一當天沒有開會,其余時間全部“正常營業”。我跟余松松回沙溝過年。除夕晚上兩邊大家庭視頻,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堂哥堂嫂和小侄子依次說話。這邊同樣,老的小的紛紛出鏡,湛江話、興化話、普通話混雜,鬧鬧哄哄。“你長大了,該有自己的生活了。”爸媽和我都刻意隱藏起傷感。初二一早我們就又回到各自的工地。
特殊時段格外考驗人心。有人回鄉過年遲遲來不了,留守下來的都很盡責。工程進展雖慢,但所幸從未停下。大年初十下了場薄雪。在指揮部開會時我見到余松松,他帶來一堆材料,神色疲憊,知道他又熬了夜。南線與施工點相鄰的一段高速路出現路面下沉,交通部門提出警告并責令停工。他要去省廳遞交說明材料,還要拿出整改方案。
“過幾天有大雪,緊接著結凍,很快要半停工,不如緩緩,急不起來。”我勸他。
“緩不了,幾十臺機械,那么多工人在等。”他黑著臉搖頭。一旦進入工作狀態,他固執己見,脾氣真的很“丑”。
駕駛員沒到崗,陳工想安排項目部的車送余松松去。“我有車,自己開踏實。”余松松一口拒絕。我生氣了,不再理他。散會后,他跟在我身后。
“菲菲。”
我嘆口氣,涌起莫名的傷心。我們之間生氣從來不會超過十分鐘,更何況,哪有時間生氣?走到沒人的墻角,余松松把手上一大堆東西放到花壇上,抱我起來,轉了兩個圈。
“開心點啊。”他說。“再不笑我就要親你了。”
他的臉離我很近很近,是我喜歡的眉毛、眼睛、鼻子,還有嘴巴。這一刻我感到自己多么愛他,一分一秒也不愿分離。我的眼里全是淚水。他果斷低頭,在我唇上印下一吻。
陳工捂著眼睛從旁邊走過,另幾個同事也表現夸張。我尷尬至極,余松松卻泰然自若。
“別擔心,把自己照顧好。我很快回來。”
余松松的車開遠了。我站在碎石地上,就在這個地方,他給我戴上手鏈,我們牽手看過長虹。摸摸那串經過精心雕刻的珍珠,我感到些許的安心。我們約好工程一結束就結婚,一路旅行,從珠海到湛江,到武漢,再回興化。我們會像所有戀愛中的人一樣睡懶覺、喝咖啡、逛大街、看電影,擁有許多無所事事的時光,然后再奔赴下個工程。
大霧是從下午兩點開始的,準確地說,是霧霾。省氣象臺發布了黃色預警,高速開始封路。午飯前我的微信收到余松松“辦妥”二字,一小時后又收到他在服務區買快餐的照片,我全部回復OK手勢,這是我倆的習慣,用最明了的方式溝通,省時省力。下午四點,沒有等到到達的消息,卻接到指揮部的電話。
余松松是回到工地后出事的。因為停工,大量工程車占滿停車場。監控顯示,他開進去后繞了一圈,無處可停,便把車開到場外空地上停下,這塊地緊挨鄉間道路。在他出車門的剎那,一輛小車從霧中飛馳而來,緊接著一輛載重卡車輾過。
我不知道余松松下車前有沒有多看一眼后視鏡。他做事一向嚴謹,應該看了,但也許心里有事,沒細看,或者霧太大,什么也沒看清。小車速度超過限速近一倍,據司機說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霧,心里發慌,發現路線偏離時已經晚了。載重卡車是因為高速入口封閉,違規走上這條限載的路,一路提心吊膽,加上霧中小車尾燈誤導,便一下子輾了過去。
我驚詫于自己一直在進行事故分析,甚至在腦中畫出多條軌跡圖,力求精確算出原本不存在的相交點。我還想到劉思特常提的墨菲定律,災難即使只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仍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生。回憶課堂中大家爆出的笑聲,那樣沒心沒肺。我還想到沙溝的田和樹、魚塘邊的小船、爐膛中跳動的炭火,惟獨不敢想到余松松。他明明說了“很快回來”,為什么要食言?
風從田野刮過,嗚嗚咽咽。我從噩夢中驚醒,一下子坐起來。小蔡拿件棉襖給我披上,距余松松出事一個多月了,她從指揮部搬來跟我同住。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卻是個久經歷練的老工程人,她的愛人在珠海做橋梁,每一個工程結束另一個未開始時他們才有空團聚。
我魂不守舍,幾乎喪失工作能力。讀過很多年的書,自以為懂得許多道理,沒想到在現實中不堪一擊,上報的材料多次出錯,更加重我對工程生活的畏懼。我向總公司電郵了一份辭職報告。
小蔡用手機電筒照路,我們從走廊穿過,到辦公室,再從辦公室出來,到院子里。凌晨兩點,寒意襲人,周遭是混沌的黑暗,只有一處施工點的燈光,微茫而遙遠。最后我們走到食堂,那里亮著燈,我坐在桌前,昏昏沉沉,小蔡裹著大衣,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忽然,我聞到熟悉的味道,這味道來自童年和過往歲月。故鄉的海水,一年四季變幻著顏色,沙灘永遠細膩溫柔。住在漁村的老屋時,黎明前父親出海,每次都先來親親我,我從睫毛下偷看他的身影,以及窗外的啟明星。后來漁村改造,我們搬到新港小區,父母進了加工廠,到了假日,一家人常去海邊閑逛,吹吹風,聞聞水氣。上到大學,假期結束返校,母親總會做上蚵仔煎讓我帶上,使離家的旅途一直有海相伴。久遠的記憶被喚醒,如溫暖的手,把我從沉淪中拉回。
冷爺端上翻滾著的魚生粥,一人一個砂鍋,還有幾碟小菜。
“人生在世,順逆常有,無論怎樣先吃好飯。”冷爺用家鄉話跟我說。
陳工打著哈欠過來,坐下,定定神,告訴我們昨晚指揮部把冷爺安排過來,換走了這邊的老李。冷爺將一直留在這邊,直到工程結束。
喝完粥,剛過三點。小蔡讓大家補覺。接下來的任務越來越重,每天要去22號施工點取樣,還要跟工,得先保證體力。
我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后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窗外微明,大喇叭里在放《長江之歌》。最近,這支歌取代了起床號。抬起胳膊,我看到殘留一半的珍珠手鏈,送別余松松時,我把另一半放在了他手里。他真的走了,那么年輕,那么美好的生命。疼痛襲來,我在啜泣中起床。小蔡早走了,微信上有留言:“記得吃東西。今天有三班送料車,你有體力就過來。”
天亮前一定下過雨,到處濕淋淋的,遠近的湖塘水平如鏡。沉甸甸的云被風推動著,隨時可能再來一陣雨。不知不覺中,春天再一次降臨人間。油菜結著青色的花苞,路邊的水杉像一座座綿延不絕的綠色山峰,野花和青草洶涌依舊,它們在風中起伏,無邊無際。
22號施工點很遠,在整個管線的東北方向,靠近姜堰區。屬于湖洼平原,淤泥與礓石相間,地質狀況復雜。這個點有八個井口,施工屢屢受挫。我搭車到第一個工作井時,機器停著,陳工站在井架旁,身邊圍著一群人,七嘴八舌。很少看到陳工犯難,他卷著褲管,全身泥漿,面色緊繃,仿佛擦根火柴就能點著。
我又看到蘇工。他背著鼓鼓囊囊的包,悠閑地轉來轉去,跟緊張氣氛格格不入。我喜歡這樣的氣定神閑,向他揮手。
人群中傳出爭執聲,小蔡急忙過去,我也伸頭看。蘇老師說:“別管他們。做的人圖省事,管的人要趕工期,一歇菜就忙扯皮。過會兒他們會來找我們的。”
蘇老師從包里掏出一件雨衣,鋪到地上,然后把圖紙攤開,還拿出幾袋土石標本。他做了A、B、C、D、E、F共六套方案,包含已出現和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我不懂的地方,他詳細解釋,卻說是和我“商議”。這是長江引水工程全線的地質圖,上面用彩筆標注得密密麻麻。他最近在不眠不休地做功課。
“其實目前只需要這一小塊,但有備無患總不會錯。”蘇老師指指圖上的22號點。他把幾張圖拼在一起,俯下身,貼很近地看,從起點到終點。“這么美的管線,像不像一道長虹?”他由衷贊嘆著。
很久,我才說“像”,忍住即將奪眶的眼淚。這一瞬,我仿佛感覺到余松松溫暖地相握。周圍一切向我昭示著生命宏大的意義,它經歷千難萬險,跨越世間無常,終因純粹而永恒。
連著幾天毫無進展,我們在工作井爬上爬下取樣、測量。不時有雨,超過十米深的工作井如魔鬼的沼澤,機械手叫苦不迭。蘇老師超強的耐心很能感染人,陳工炸藥包一般的情緒和緩許多。
一個晚上,指揮部主任趕來看現場,雪亮的燈下,陳工用對講機發指令,有人守在一旁嚴密觀測。井下機器隆隆作響,進進出出,改力矩,改速度,改角度,一點一點推進,不厭其煩。小蔡鉆進集裝箱辦公室做資料,我眼睛發花,腿腳酸脹,頗感吃不消。這一天花了十個小時,試過三套方案,后半夜終于正常頂進一段距離。
不過是尋常的一天,汗水與泥漿,爭吵與和解,疲倦與收獲。工程漸漸接近終點,最難的階段才剛開始,但小成就也使人喜悅。大家很累,歸途中很長時間沒人說話。
“好想唱歌。”一向文靜的小蔡說。她伸手按下天窗,夜風獵獵,鼓蕩人心。
“快唱吧!”我把手放到她肩上。她是我最友愛的同事,陪我度過那么多差點捱不過去的夜晚。
“你從雪山走來,春潮是你的風采。”她輕聲唱一句,笑了起來。“在你們那兒被這支歌洗腦了。”
“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蘇老師跟唱,六十多歲的人,有著罕見的男中音。
“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兒女;你用健美的臂膀,挽起高山大海。”駕駛員不甘寂寞,剛唱出一句,被小蔡警告注意安全,陳工接著往下,卻跑了調。
“陳工陳工,你唱得太難聽啦,能不能停止?”小蔡捂耳抗議。
“不,我要唱,我是湖北人,喝長江水長大,當然要唱。”陳工倔強起來。
蘇老師說:“我也要唱。我是海陵人,比你們喝的長江水多,更要唱!”。
“我還沒唱呢,就快喝到長江水啦,我最該唱。”主任難得湊個熱鬧。
我想想,也說:“我是湛江人,參加這個工程,是我一生的幸運。我也要唱。”
五
平原的秋,仿佛是踮著腳尖的舞者,幾個旋轉騰挪,秋意便滿了人間。夏天結束前,施工隊完成二十余處井點的連接。這些井點全是施工硬骨頭,間距長,地質狀況千奇百怪。最后攻克從湖塘下穿過的那個施工點時,我們在工地上整整駐扎了二十六天。
奶白色的晨霧在空氣中流淌,遠處的高速路、湖塘,近處的箱式工棚、頂管機,還有作業坑、料場,被加上絲滑的濾鏡,呈現出少有的寧靜。我照舊含著牙刷站在門口看天。白露節氣過去十來天了,秋分將至。秋霧將帶來涼風和卷云,不干不燥,適宜戶外作業。施工點比起項目部條件差多了,生活區、辦公區、預制件作業區混在一處。沒有自來水,水車隔天運來的生活用水儲存在水箱里,飯菜中總有若有若無的沙粒。最初幾天我們喝從指揮部帶來的礦泉水,喝完后便隨遇而安。唯一不能適應的是洗澡問題,因為不能每天沖涼,我常感到自己成了泥沙混合體,中間還混雜著石子,伴隨著機器振動,不時簌簌掉土。
陳工從霧里鉆出來,向我喊早。他穿著長袖運動服,戴著口罩。沒地方跑步,只能四處走走,活動腿腳。
“今天是霧還是霾?”他問我。
我說“以霧為主,也有霾。”我看看他,臉色發青,眼袋明顯,狀態很不好,接著又補了一句:“戴口罩是對的。”
“這幾天感冒。鬼地方濕氣重,搞不好老命要丟在這兒。”陳工憤憤地說。
“那太可惜了,出師未捷身先死。您老一世英名毀在這個完不成的工程上了。”我不滿他說這是“鬼地方”,于是也說了狠話。
“誰說完不成?”陳工白我一眼,氣鼓鼓地走了。
我們卡在這里太久了。這片湖成了難以逾越的英吉利海峽。眼睜睜看著蘆葦從翠綠轉青綠,依稀長出褐色的蘆花。指揮部調來各路精兵強將鎮守。我們對著作業人員輕言細語,轉過頭來卻常彼此“傷害”,是跟自己人近乎殘暴的激勵法。
施工井口有小型泳池那么大,往下二十余米,鋼筋工如蜘蛛人緊貼井壁,陳工和施工隊長全副武裝降到井底。滲漏情況比前幾日好些,然而頭天確定的機器位置又發生大偏移,井下傳來陳工壓抑著的咆哮聲。身邊蘇老師向我攤攤手。蘇老師也駐扎在工地,同樣一籌莫展。不過他看上去并不急,每天悠然神思,像詩人等著靈感降臨。離我們不遠,是些巨大的綠色薄膜覆蓋著的土方堆,機器還在持續掘進,鋼筋工在搭建鋼筋支架,有人運土運料。兩公里外的湖塘對岸,也是同樣忙碌的場景。
“萬事俱備,東風在哪里?”我仰天長嘆。
有人敲敲我的安全帽,我轉頭。一個風塵仆仆的老頭也戴著安全帽,黑瘦得像枯樹枝。他仿佛自另一個時空穿梭而來,是再熟悉不過的眼神。導師劉思特來了!主任和小蔡遠遠站著,還有蘇老師,帶著同謀者的微笑。我樂得一下子蹦起來。
“看你,又忘了我說的話吧。保持鎮定,不要一驚一乍。畢業三年了,還沒長進?”劉思特大搖其頭,對我很是不滿。他根本無心敘舊,在井口轉幾圈,向身后招招手。
“這邊,開挖角度有問題,容易坍陷,作業面打不開。那邊,吊索要換個打結法。”
在離湖塘最近的河灘,劉思特不顧潮濕,趴到地上側耳傾聽。我們在旁邊大氣不敢出。陳工從井底出來,滿身泥濘,明顯被挫敗擊垮。前幾次專家來,他總有對抗情緒,不是辯論就是抬杠,因此得到“ETC”綽號,這次倒一聲不吭。劉思特問他幾個問題后,他的眼里忽然多了些光亮。該到解決的時候了。
當天定下一套新方案。第二天凌晨,一輛山西來的超長掛車運來兩臺機械和操作手。下午,有技術人員從武漢抵達,帶來一堆奇形怪狀的工具。晚上施工,看上去與以往并無異樣,但分明又有所不同。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蘇老師吟誦著。湖這邊,湖那邊,燈火如晝,所有人嚴陣以待,滿是大戰在即的壯烈。施工隊長晚飯后特地換上新工作服,一掃多日的疲憊邋遢,大喊道:“干就完了”,大嗓門中氣十足。機械組自從加入兩個龐然大物,多了若干底氣。陳工精神異常亢奮,他跟劉思特經過短暫相處,建立起神奇的默契。陳工總指揮,劉思特協查各個作業口。蘇老師不知從哪兒找來兩個會拍攝的學生,全程攝錄核心技術環節。我們將取樣機分設到不同的作業點。
“小梁,今天過節,你有什么心愿?”嘈雜聲中,蘇老師問我。
我往上看,探照燈高懸,光影雜亂,看不清月亮的形狀。“吃了月餅,喝了含沙量超標的芋頭湯,滿足了。”我笑著說,“心愿嘛,愿今晚順利吧!”
又忙一會兒,我問他:“蘇老師,世上有沒有讓你害怕的事?”
他思忖著,花白的眉毛皺在一起,這時不再像老頑童,而是個智者。半天,他說:“怕老,怕死,最怕活得好好的卻不能再做事。”
“你怕不怕工程完不成?”我又問。
“這倒不怕,除了老天,沒什么搞不定的。大不了再來一次!”蘇老師道。
據說這個中秋有超級大月亮,但誰也沒來得及仔細看。黎明前,如潮的歡呼聲響起,湖塘兩邊施工點頂管順利,在超長距離和復雜地況下,施工隊以不可思議的方式近乎完美地進行了對接。機器聲停歇的一剎那,天地間仿佛燃放起無數煙花。有人用鋼筋敲鐵管,有人往河里扔磚頭,有人脫了棉大衣狂奔。蘇老師摘下眼鏡擦眼睛,又哆哆嗦嗦把眼鏡戴上。劉思特沒什么特別表現,平靜地站在蘇老師旁邊。我走到蘆葦叢的暗影里,無法遏制自己的淚水。
那邊人群起了一陣騷動,是陳工倒在地上。等不及救護車到,工程車風馳電掣地把他送去醫院。他已持續發燒一周,感冒差點轉成心肌炎,氣胸,加上過度激動導致休克,住進隔離病房,誰也看不到他。指揮部主任說:“這樣好,讓他好好休息。兩年多了,他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劉思特是三天后悄悄返程的。除了送他的駕駛員,沒人知道他的航班時間。前一天下午,他、蘇老師和我踏勘全線。我們走了很遠的路,飽覽田野的深秋景色,金、紅、黃是這個季節的主色調。天高云淡,四下流溢著濃烈的情懷。直到暮色升起,我們才坐上返程的巡路車。
“江蘇多好啊,同時擁有江河湖海。當它們緊密相連,土地便有了不尋常的意義。”劉思特難得講一句這么長的話。
蘇老師把裝得滿滿的標本袋放到座位上,騰出手,用手機錄了段窗外的視頻。
劉思特說,全班十六個人,畢業前叫苦連天,可如今沒有一個人不奮戰在建設前線。我們是他教書生涯的得意之作,他退休后被返聘,也沒有離開熱愛的專業。
工程接近尾聲,后續還有輸水運行調試、管道維護、土地復墾、水質測試等無數待辦清單。蘇老師也要回去了,他透過車窗跟大家道別。“相聚有時,離別有時,是常事。”我心里浮現出劉思特的話,可我仍向他熱烈地揮手,猶如第一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