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的回憶
仔細想想,煙與人的關系,實在奇妙得很,誰也不是生來愛吸煙的,本非必需,卻又難舍,其中緣故,各人有各人的遭際,若是從頭捯起,想必都有一段值得記下的故事。
我與煙的緣分始于1962年。如今回憶起來,1962年,對于國家,對于我個人,都是異乎尋常的一年。困難時期尚未過去,周邊局勢漸趨緊張,那一年,國家破例征召一批在校大學生參軍。正在河北工學院讀書的我,經體檢、政審合格,應征入伍來到東北邊陲。原本直直地能夠看到盡頭的人生之路,從此突然拐了個彎兒,變得難以捉摸了。
命運給我安排的下一個舞臺,是一支后勤工程部隊。當我們一百多號天津新兵北上入伍的時候,這支部隊剛剛從青藏高原轉戰到興安嶺。國防戰備施工任務緊急,我們一面就地取材脫坯蓋房在大山里安了家,一面用手中的鋼釬鐵錘向大山開戰。
我從小在天津長大,雖然家里人口多,并不富裕,有爹娘寵著,從未吃過苦受過累。在學校,學習成績—直排在前列,這讓我莫名其妙地滋生出一些優越感。這樣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學生娃兒,咋一投入施工部隊的生活,就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開山打洞,需要在石頭上鉆出炮眼,再填上炸藥爆破,這本來是用空壓機干的活兒,部隊轉戰急,機械尚未運到,任務不等人,只能干起來再說。部隊里的老兵多一半是甘肅臨夏人,在高原的嚴峻環境中經過摔打,特別能吃苦,十八磅的大錘掄起來虎虎生風,再堅硬的頑石上也能砸出花來。掌釬是個技術活,要看清石頭的紋理,找準用力點,一面隨大錘落下的節奏捻著鋼釬,嘴里還不時說幾句笑話,給掄大錘的人鼓勁。衛生員挎著藥箱來回巡視,保管員提著雷管、導火索隨時準備布線,偌大個工地上,到處都是各盡其力的戰士。環顧四野,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個百無一用的閑人。班長心細,看出我的無助,讓我給他當助手,跟著學掌釬,還不時叮囑我注意安全。我低下頭,把心沉下來,從旁仔細觀察著,尋找能搭上手的地方,漸漸融入了工地的節奏。待各個施工點按規劃將炮眼打好,填上炸藥,埋好雷管,布下導火索,戰友們身上的軍服早已幾度濕透,有的索性光起了膀子。只聽得值班排長一聲長長的哨響,剛才個個生龍活虎的戰士,立時變成沒有長大的孩童,追逐著、打鬧著擁向安全區。
等候爆破,也是全場休息的時間,就在這時,奇跡出現了,大家像變戲法一樣,沒容我看清,每個人嘴上齊刷刷地叼上了一支“喇叭筒”——這種自己動手卷煙的工夫,算得上老兵的“標配”。紙是預先裁好的,煙葉揉碎掖在荷包里,休息哨聲一響,從鋪開紙,撒上煙葉,卷成喇叭筒,到用口水粘緊叼到嘴里,一氣呵成只需眨眼工夫,熟練的甚至可以單手完成。再看那些吸上煙的戰士,才叫一個過癮。有的猛抽兩口,緩緩吞下,臉上頓時現出陶醉;有的斜靠在石頭上,仰著頭,向天空吐出一串煙圈;有的兩兩對坐,各自拿出煙荷包,交換品嘗,愛調皮搗蛋的,故意搶走伙伴嘴上的“喇叭”,邊躲閃邊做著鬼臉……拜煙所賜,工地上到處洋溢著歡快的氣氛。
長到十八歲,我還從來沒有接觸過煙,單純的經歷中,所看到的多是茶余飯后或是開會無聊一些消閑解悶的吸煙者,無聊才抽煙吧。煙,這樣一支粗糙的“喇叭筒”,給付出繁重體力的勞作者竟帶來如此松弛快意的享受,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沒等我回過神來,身旁的班長卷好一支“喇叭筒”遞給我,“來,吹一個,解解乏。”我有些不知所措,忙不迭地接過,學著老兵的樣子猛吸一口,一股熱辣辣的氣息猛地竄上鼻腔,嗆得我鼻涕眼淚奪路而出。關東煙葉的勁道據說能沖倒牛,我哪里知道!班長見狀忙說:“慢點,慢點。從來沒抽過煙嗎?”我連連點頭,又試探著輕輕吸了一口,這一次接受教訓,煙含在嘴里沒有吞下去,轉個圈,又緩緩吐了出來。這簡單的一吸一呼,已經感到渾身上下放松下來。我閉上眼,慢慢體會這飄忽的感覺,天高了,風柔了,像是有人在輕輕撫摸著頭頂,好舒服。這是我第一次吸煙,像新兵接受戰斗洗禮,從那一天開始,我長大了。也是因為有這樣一個開始,以后幾十年,我的吸煙習慣總是半吊子,淺嘗輒止,始終沒有成癮。
后來調到機關,周圍沒有人再抽“喇叭筒”,最常見的是“永紅”“戰斗”這樣一些廉價的煙卷,有誰偶爾掏出一盒“大前門”或是“恒大”,那就太稀罕了。團政治處有位包股長,干部股的,煙癮大,愛說笑話,每每掏出煙來,笑話緊接著出口。他抽煙和我在工地上見過的吹“喇叭筒”的戰士一樣,兩根手指捏著,猛吸兩口,瞇起眼睛,嘴角微微翹起,像極了一只伸懶腰的貓。幾十年過去,每每想起包股長吸煙的樣子,我就忍不住想笑起來。
畢先生
聽我們稱他畢先生,面前這個精壯的農家漢子有些坐不住了,黑紅的臉上掠過一絲靦腆,擺著手連連說:“叫大了,叫大了。那得是多大的學問。”
這里是西青區張家窩鎮農業產業園區,我們坐在一片棗林中,棗花剛落,枝條尚未成蔭,望得到左手不遠處的京滬高鐵。右手邊橫平豎直一眼望不到頭的葡萄棚室,起了一個很旺的名字——九百禾葡萄種植園。在九百禾聽畢先生聊葡萄,實在算是賞心悅目。
一個土生土長的莊稼人,在土里刨食,和莊稼地打了幾十年的交道,按照自己的心愿規劃經營這么大片土地畢竟第一次,那一份小心,那一份珍惜,每一棵水泥樁,每一棚葡萄架,從哪一條水渠引水,哪塊地上栽什么品種,不知從心上過了多少遍。眼下這650畝葡萄園就攤在他手心上,說起來像是夸贊自家的孩子,不經意間已經透出自豪。金手指、美人指、紅乳、夏黑、多摩豐、先科一號……這些我們聽都沒有聽說過的葡萄品種,經他扳著手指念叨出來,頓時有了親切感。他的世界伸展到有關葡萄的每一個角落,從山東到日本,從陜西到法國,各家葡萄莊園、果樹研究所有些什么優良品種他如數家珍。我們日常經驗中的巨峰、玫瑰香,顯然已不在他的視野中,他輕描淡寫地甩了一句:“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鮮食葡萄一共三百多個品種,九百禾栽了四十種,都是經過反復品嘗,把最好的引過來。葡萄從苗木引栽到坐果成熟,須三年周期,眼下已是第六個年頭,正是成果最好的時候,今年的豐收已經看得見了。”
雖是東一句西一句的閑聊,聽得出畢先生滿心喜興,說的是葡萄,品出來的是心氣兒,引得我們心動了,嘴饞了,紛紛問起銷路,心里想著九百禾的葡萄在哪兒能買到。畢先生微微一笑,說:“九百禾的葡萄,市場上還沒有。”這話聽著像抱歉,又有些得意,頓了一下,他轉過話頭說:“好葡萄都嬌貴,薄皮多汁,經不得折騰。市場上賣的經過長途販運,七八成熟就得采摘,甜度和鮮度都達不到最佳水準,少了最后這一哆嗦,葡萄品質可就差多了。吃葡萄講究熟透了現摘現吃,九百禾不單純是生產優質葡萄的基地,更是提供休閑觀光和采摘品嘗一體化服務的葡萄莊園。游客在大自然風光中,自己動手,現摘現吃,美味加美景,其樂融融,特別是帶孩子的家庭,既陶冶性情,培養了動手能力,又促進家庭和諧,說不定回去還能寫出一篇好作文呢。”說到這里,畢先生朝西揮揮手,接著說道:“有了高鐵真是太方便了,開園這才兩年多,本市不要說了,北京、唐山、保定、石家莊,周遭一小時生活圈,每到夏秋季節,游人就不斷流兒,許多家庭都是回頭客,玩上一天再捎帶葡萄回去,口口相傳成了九百禾最好的廣告。”
畢先生還申請了微信公眾號,網友七千多,圍繞葡萄經常找些話題互動,“美人指”快熟了,拍張照片發到網上,請網友猜猜這是什么品種,猜中的積一百分,到了葡萄成熟的季節積分可以換葡萄。網絡傳播快,人氣旺,去年秋天,“美人指”頭一茬收獲,沒等到十成熟差不多就摘光了。
畢先生從小好動,喜歡新鮮事物,用他自己的話說,有新鮮東西從來不落下。高中畢業后,農業廣播學校學過三年,聽農學院老師講果木栽培,邊聽課邊動手,從“金手指”開始琢磨上了葡萄栽培。葡萄誰沒吃過,這“金手指”就是不一樣,咬一口一股濃濃的奶香冰糖味,爽到心里去。這么好的東西,人家能種自己為什么不行?買回苗木試種,嘗到了甜頭,竟一發而不可收,聽說哪里有新品種,多遠都會跑去品嘗、比較。天地這么大,葡萄品種多,在自家地里反復引進培育改良,終究只有兩畝地,太憋屈,想著哪一天能支配一百畝地,全部種上葡萄,好的品種都拿過來,這些年折騰的經驗就施展開了。
畢先生聽說張家窩鎮搞整體規劃,昔日農家搬進了社區,土地統一流轉,向種地能手集中,整合成多功能農業產業園區。畢先生帶著自己的夢想找到園區領導,沒想到一拍即合。對方說:“你有勇氣,地就給你。”鎮里邀專家和他一起外出考察,很快批方案簽合同,交給他整整一千畝地。這不,2012年栽下第一棵苗木,第二年爭取到國家級農業綜合開發項目。經過兩期開發,650畝葡萄莊園已經成型。
“這么大片土地,如果沒有政府撐腰,現代農業技術支持,我一個小個體,累死也不行。”畢先生感慨地說。
先期土壤分析、水質監測、基礎設施建設全靠專業部門。葡萄最怕春天風冽,夏季雨蝕。進了棚室,勞動強度減輕,加上果束套袋,定時滴灌,不施化肥激素,生物防治病蟲害,優質高產有保證,通過了生態農產品認證。產品好要有個名堂,申請商標注冊,報了五六個名字,別的沒通過,批下來的是“畢先生”,這就叫開了。我們都說:‘畢先生’聽著響亮,葡萄品牌用人名,你是第一個。這個‘先生’你當得起。”
遠處不知是誰吹起竹笛,笛聲幽幽,如一絲牽掛向綿遠處蕩開去,土地、夢想、棗樹、葡萄、九百禾、畢先生,一個個詞語碰撞著、交織著,令人浮想聯翩,變幻出新的世界。離開九百禾,心里還惦記著,想和畢先生再聊聊,電話打過去,他人已在山東,青州那邊新熟一種葡萄,大連研究的,朋友邀他去品嘗。他嘗過當即拍板,定好苗子,秋后就栽。這種叫“晨香”的葡萄早熟,引過來正好拉開采摘季節,育在棚室里,“五一”就能讓天津人吃上。
我說:“好啊。你把這世上所有的優質葡萄都種到九百禾來吧。”
他說:“哪能呢,好葡萄太多了。”
我說:“我看你就有這個野心。”
電話里畢先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