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憶

曾經的我只知有西湖，不知有西溪。

那時我剛剛揮別校園，離開生活了兩年的英格蘭，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對未來的憧憬搬到了杭州的家。自十八歲遠赴他鄉求學后，心無所屬，靈魂無處安放，飽嘗漂泊之苦整整六年。歷數我的求學之地，從古都南京、繁華上海，再到浪漫英倫，美則美矣，卻并不能慰藉游子之心。然而杭州對我而言，卻是一個不亞于故鄉的所在——這是母親從年輕時一直心心念念想去的地方。總角之年，母親教給我二首詞：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游！

詩魔白樂天因一首《長恨歌》而被稱為“長恨歌主”，而我更愿意叫他“江南憶詞人”。這首詞，我讀了二十年；這杭州，我戀了二十年。我夢想多年的終老之地便是杭州，而我的靈魂棲息之所就在西溪濕地。

與西溪濕地的初次邂逅，是在一個細雨霏霏的初春午后。我倚在理想谷的小沙發上讀了大半日的書，腹中忽感饑餓，遂出門覓食。路過西溪濕地北門，曲徑通幽，草木蔥郁，步行了十來分鐘，走至蔣村慢生活街區的一家碼頭

餐廳大快朵頤。圖書館附近的覓食地，這大概就是西溪濕地給我的第一印象。自此以后，每每去理想谷，必去西溪濕地。食飽饜足后也不會立馬打道回府，總免不了在附近散散步、賞賞景，享受大好春光。即使不去讀書，每逢周末，約上好友，扛著相機，采風對飲，談古論今，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也漸漸成了我的樂趣。

美哉西溪！我曾登臨初春晨風中云海洶涌的蓮花峰，我曾泛舟仲夏晴空下碧波如鏡的大明湖，我曾淚別深秋夕陽外滄桑落寞的八達嶺，我曾遠眺隆冬雪夜里夢回千年的長安城……可我不曾見過這樣的西溪濕地——溪水波光瀲滟似美目顧盼生輝，草木葳蕤蓊郁宛若美人輕挽垂髻；花朝如裙邊，火柿為舞鞋，夏夜的流螢化作寶石，點綴著這位盛裝的淑女。

元代詞人胡祗遹在春日獨賞西溪后，寫過一首《木蘭花慢》。其中上闋是這樣的：

愛西溪花柳，紅灼灼，綠陰陰。

更細水園池，修篁門巷，一徑幽深。

春風一聲啼鳥，

道韶華、一刻抵千金。

不同于呼朋引伴，只身獨游的人更能沉浸于自己的內心，于靜謐悠然中感受纖毫之美。一個人漫步西溪，無論晴雨雪霧、春夏秋冬，各有各的妙處；而在一天之中，首選清晨與傍晚。

清晨的空氣最清新，混合著天地草木的香氣，輕輕掃在臉頰上，帶著些許涼意；清晨的花兒最美麗，如同剛出浴的少女，肌膚沾著水晶般的露珠，折射出朝霞的絢爛光影；清晨的西溪最安靜，偶有晨跑的人兒，稍往濕地深處走去，天地都是我一個人的，心兒化作西溪，西溪也成了我自己；清晨的鳥兒最開心，蓮花灘上、蝦龍灘里，它們自天外而來，掠過如鏡的水面，鳴唱如同天籟，回蕩在廣袤的密林里。

傍晚之美，美在日月交替、歲月更迭。放眼天際，殘陽西斜，玉輪東升，一半是金色霞光，一半是深藍夜色，兩種光芒交相輝映。漁舟唱晚，倦鳥歸林，唯有林間的風不知疲地笑鬧著奔來又跑去，拍拍花兒的臉，撓撓大樹的葉，沙沙作響，發出快樂的聲音。待到墨色占領了整個蒼穹，天地之間唯有微光和暗影，聽覺的盛宴開始了。千萬聲蟲鳴交織成一首首樂曲——忽而是田園交響樂，忽而是鄉村圓舞曲；忽而是春江花月夜，忽而是霓裳羽衣曲。若是夏日，螢火蟲在樂曲聲中輕盈旋轉，好似飄蕩在人間的星星。此時舉杯邀月，對影獨酌，心中定會生出奔流的詩意。若是有幸與知己同飲，則更妙不可言。李白有詩云：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西溪有自然之美，更有人文之美。沿著鋪滿書法地磚的福堤一路來到河渚街，街邊盡是古色古香的徽派建筑。店鋪客棧、茶館酒肆、作坊祠堂，無不交織著歷史的厚重與現代的歡快。每逢周末假日，游人如織，街上摩肩接踵，店鋪里笑語盈盈。我獨愛微雨的午后，撐著油紙傘，在小巷里漫步。累了便找一家小吃店歇歇腳，點上一杯酸梅湯、一小碟綠豆糕，倚在窗邊看風景。每年的花朝節與上巳節，都有漢學社的成員身著漢服結伴同游西溪。玄色滾金邊的飛魚服、蘇繡織錦的齊胸襦裙、夾纈印染的朱子深衣，今人著古時衣衫、扮古時妝容，三三兩兩，或羽扇綸巾笑談古今，或輕搖寶扇羞澀淺笑，漢家衣裳融入古樸的傳統建筑群中，江南的古典韻味呼之欲出。

西溪自有其靈性，她悠然自得，她淡然曠達。在西溪的時間久了，受到她的感染，內心會逐漸變得平和起來。遠離世俗的喧囂，拋卻工作的煩惱，放慢節奏，與西溪同步呼吸，找尋最本真的自己。那是一種介于禪定和心靈瑜伽之間的悟道之法，無關乎宗教，只關乎自己。在頭腦中找到一塊僻靜地，放大自我的感知力，回歸自然，掙脫束縛，打開心門，與自己對話，與西溪對話。那一刻，無喜無怒無憂無悲，唯有澄澈空靈的心境，讓我似有所悟，似無所悟。柳宗元《江雪》一詩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此之謂也。

有時乘著搖櫓小船，手中一壺酒，天上一片云，優哉游哉，好不快活！江南太大，我獨憶西溪：

江南憶，更憶是西溪。

煙籠太虛殘照里，畫船載酒夢迷離。

俗事不須提。

作者簡介：王晶慧（1991—），女，浙江杭州人，浙江澤厚律師事務所律師，英國謝菲爾德大學國際法碩士，華東政法大學經濟法碩士。中國翻譯協會會員，杭州市西湖區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春從何處歸》（南方出版社）；短篇小說及詩歌作品散見于各類省市級文學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