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魅影

編者按：在安婭·施拉曼（Anja Schlamann）的建筑攝影中，人物與建筑之間的關系如同一場靈魂深處的對話。在她的代表作S I E系列中，施拉曼走進建筑，置身于空曠的空間之中，人物與建筑空間相互映照，仿佛成為彼此的鏡子，原本靜默的結構被賦予鮮活的生命。她的另一組作品Encanto系列通過建筑與表演藝術的巧妙融合，展現了空間如何在時間的流轉中成為情感與歷史的載體?！豆衽_》（The Shop Counters）系列則超越了商業空間的功能性，將普通的商店柜臺轉化為承載文化、記憶與個人故事的舞臺。施拉曼的作品突破了傳統建筑攝影的理性和冷峻，她賦予建筑空間以豐富的情感維度，重新定義了空間與人的關系。在她的鏡頭下，空間不僅是外在的容器，更是充滿故事的存在，成為觀眾與建筑之間情感共鳴的紐帶。

韓鷺（以下簡稱“韓”）：在你的作品中，空間與建筑不僅僅作為物理存在，還充滿了情感的象征意義。是什么激發了你對空間與人類關系的興趣？空間是如何影響人的心理狀態的？

Anja Schlamann（以下簡稱“A.S.”）：作為一名受過專業訓練的建筑師，我對空間的維度、氛圍、材料及其所帶來的感官效果深感興趣。建筑常被形容為我們的“第三層皮膚”，僅次于身體的皮膚和衣物。它對我們的情感和心理狀態有著深遠的影響。一座高質量的建筑可以帶來舒適感，而劣質建筑則可能引發不適。建筑是為人類設計的，并且與我們密切相伴，因此空間與人之間的關系顯得尤為重要。

作為一名專注于建筑空間的攝影師，我特別關注這種關系，并致力于通過攝影捕捉人們在空間中的狀態與互動。當我從建筑師轉型為建筑攝影師時，我始終把這一點作為創作的核心。我是最早將人物融入建筑攝影的攝影師之一。

韓：請介紹“S I E”系列作品，在這組作品中，為什么你獨自站立在不同的建筑空間中？

A.S.：在“S I E”系列中，我呈現了歐洲一些空曠且具有視覺沖擊力的空間，并將自己置身其中。觀眾最初看到的是攝影師看到空間的樣子，接著，攝影師本人面向觀眾的目光。這種視角的轉換建立了內外觀看的雙向關系，既是對空間的探索，也是對觀者的凝望。

作品的標題在德語中有雙重含義，既指代站在空間中的“她”（女性），也作為尊稱的“您”（SIE）。這一名稱強調了視覺關系的雙重性。在畫面中，女性孤立地站在宏偉的空間中，這一場景可以被解讀為孤獨感，而孤獨也正是我個性的一部分。

韓：在“ENCANTO”（西班牙文，意為魅力、迷人）系列中，你選擇了科隆歌劇院，并以卡門的形象出現在建筑中。為什么選擇這座建筑作為攝影的對象？你如何看待建筑空間中時間的流動與變化？卡門這一角色有何特別的意義？

A.S.：我對20世紀50年代的建筑特別感興趣，其弧形結構和輕盈感體現了那個時代的獨特美學，這種美學深深吸引了作為建筑師的我。當我得知科隆歌劇院計劃于 2012年中旬進行翻修時，我便萌生了一個創作構思，在翻修工程啟動前，在這座建筑內完成一項藝術項目。在獲得許可后，我便開始了為期五個月的創作。

我的目標不僅是用攝影記錄建筑的結構與空間，而是創作一個藝術項目。我的靈感來自歐洲歌劇的經典人物——卡門。作為戲劇史上極具影響力的角色，她仿佛從即將停業的歌劇院舞臺走下，借翻修的時刻在建筑中跳著最后的舞蹈。

在“ENCANTO”系列中，卡門的身影在某些畫面中若隱若現，有時甚至完全消失。為了更好地詮釋這一角色，我親自扮演了卡門，并通過影像呈現她的形象。她的虛影不僅呼應了建筑本身所經歷的轉型過程，也為整個系列增添了一層隨時會消逝的詩意與象征意義。

韓：在“S I E”和“ENCANTO”系列中，你選擇通過空曠的空間傳達情感，而非依賴傳統人物肖像中的面部表情。這種創作方式與傳統人物肖像作品有什么區別？空間如何啟發你的創作？

A.S.：在這兩個系列作品中，建筑始終是我創作的核心。盡管我在作品中以自畫像的形式出現，但我的形象僅是為了強化空間感知而存在，與其他元素保持疏離。在這些作品中，人物情感、姿態或面部表情被有意弱化，從而避免干擾空間本身的傳達。

在這一系列作品中，對一些著名攝影師的致敬是顯而易見的，如尤金·阿杰特、奧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以及貝歇夫婦（Hilla and Bernd Becher）。人物在空間中靜立，幾乎沒有夸張的姿態或表情，而以一種象征性的人類形象出現。

韓：作品“柜臺”（The Shop Counters）系列歷時近20年，你如何看待這些商店柜臺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差異與共性？

A.S.：我用了近20年的時間，走訪全球五大洲拍攝“柜臺”系列。最近，我完成了一場包含90幅作品的展覽。通過將這些照片并列展示，觀眾能夠直觀地比較來自不同國家的商店。共性非常明顯：商品通常會整齊地陳列在一個桌面上，這種展示方式甚至可以類比為建筑中的“結構設計”。桌子既是買賣雙方的分界線，也是聯系的媒介。商品在桌面上靜置，形成了空間的核心。而在這些柜臺前，不僅僅是商品交易，更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與互動。柜臺因此成為交匯點——人與人相遇的場所。

然而，差異則通過細節體現出來。例如，不同文化中服飾的款式與顏色、膚色與發型，甚至小飾品等元素，都會展現出其獨特性。正是這些微小的差異，勾畫出文化之間的多樣性，并為作品增添了更豐富的細節。

韓：作為一名建筑師和攝影師，你的個人經歷如何塑造了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建筑與攝影又是如何相互影響的？

A.S.：我對建筑的興趣深植于我的內心，這種興趣來源于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每一處構建。從食物攤位和桌子的布置到商品的排列，每一處設計都體現了建筑的基本原則。無論是公寓還是房屋，我們的居住環境都是根據個人的偏好精心設計的，衣物的選擇同樣如此。簡而言之，設計不僅是構成的藝術，它決定了建筑的本質。

這種對建筑的熱情成為我創作的驅動力。建筑與攝影，在我看來，保持著一種相互呼應的關系，它們彼此補充，相互啟發。

無論是親身體驗建筑，還是通過照片來觀看建筑，我都能夠感受到建筑的“結構”和“設計”。不僅是建筑，甚至每一張照片的構圖也是一種“構筑”。兩者之間的本質區別在于維度：我們感知建筑時，感知的是三維空間，能夠體驗深度。而照片則是二維的，缺乏空間的立體感。兩者的轉化非常重要，尤其是建筑從概念到現實的轉化過程，這是十分有趣的。建筑師首先在腦海中構思他的設計，并通過心中設想的空間進行思考，進入三維世界。接著，他將這些設想通過繪圖的方式轉化為二維圖紙。這些平面圖紙是建筑實現的基礎，最終，建筑完成后又會被拍攝并以二維的形式呈現給觀眾。觀眾通過照片感知這些建筑，進而在自己的想象中將其還原為三維空間。這種從二維到三維的轉化以及與現實的契合度，常常是一個令人深思的議題。

作為建筑師，我的攝影創作深受專業背景的影響。在每次承接攝影委托之前，我都會深入研究該建筑的設計理念，并通常提前查看建筑圖紙。在這個過程中，我會發現建筑設計在何處與我的預期相符，又在何處產生偏差。我對這些“偏差”特別感興趣，因為它們為創作帶來了更多的生動性與變化。

韓：你在創作過程中使用大畫幅相機和傳統膠片，這種攝影方式在你的作品中發揮了什么作用？如何通過拍攝角度、光線和攝影技巧來表現空間的情感？

A.S.：我偏愛使用大畫幅相機，因其提供了高超的拍攝精確度和細節控制。它允許我精細調整角度、構圖，從而在現場“構建”圖像。這種緩慢的拍攝節奏非常符合我的工作方式。在現場，我反復調整，直到所有條件都達到最佳狀態。對于每一個場景，我通常只拍攝一個視角。

在創作過程中，我不僅僅關注捕捉一個瞬間，還注重為每次曝光所做的準備工作。與數字影像相比，我發現傳統膠片在圖像深度和表現力上更具優勢，能夠呈現出更加豐富和深邃的視覺效果。我通常避免使用人工光源，而是傾向于根據自然光線條件來創作，這讓我能夠更好地感知、解讀空間與建筑的氛圍，并理解其設計的初衷。一旦掌握了這些信息，我便會更多依賴直覺來引導我的創作過程，而非單純依靠技術手段。

韓：你在大學教授建筑攝影，你如何平衡教育者和藝術家的雙重角色？建筑攝影如何培養學生的感知能力？

A.S.：與學生的互動常常給我帶來啟發。他們獨特的思維方式、提問方式以及解決問題的路徑常常促使我反思自己的觀點和創作方法。這種交流，不論是通過與學生的討論還是自我反思，都會激發我新的創作靈感與思考。因此，我認為教學不僅是知識的傳遞，更是不斷互動與反思的過程。

在我的教學中，培養學生的感知能力是核心任務之一。真正的“看”是非常關鍵的，不僅要對事物的表象進行觀察，還要觸及其本質。這一過程需要時間和專注，因此，我常常鼓勵學生放慢節奏，細致觀察。這種深入的觀察不僅能幫助學生看到更多的細節，還能夠培養他們對所見之物的敏感度和理解力。我認為，每一位攝影師都應保持對這一過程的敏感性，因為每個人的感知方式都是獨一無二的，這是創作過程中的重要一環。

韓：在未來的創作中，你有什么新的探索方向或計劃？

A.S.：我的創作始終保持著開放的態度，但我也忠于自己長期以來關注的興趣和主題。目前，我正籌備多個展覽，每個展覽都會根據特定空間的獨特性進行設計。我會根據場地的布局與氛圍量身定制展覽的呈現方式，有時會運用新的材料和創作手段，使每個展覽都與所處的空間形成獨特的對話。

此外，我還有許多項目在等待實現，因此創作的動力與激情始終未曾消退。我總是不斷尋求新的靈感和創作契機，探索那些未曾觸及的主題與形式。對我而言，創作是一個持續更新與進化的過程，每一個新的作品或項目都是對過去探索的延續與超越。

作者簡介：

安婭·施拉曼（Anja Schlamann），獨立攝影師，現居科隆。她曾獲2005年歐洲建筑攝影獎（European Architecture Photography Award）等獎項，并曾擔任亞琛應用科技大學（Aachen University of Applied Sciences）攝影課講師。曾參與和舉辦過多個展覽，如在邁克爾·霍爾巴赫基金會藝術空間（Artspace Michael Horbach Foundation）舉辦的《“柜臺”——來自五大洲的90幅攝影作品》（“Shop Counters”90 Photographies From Five Continents）和孟買FOCUS攝影節等。

責任編輯/韓羅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