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昆(攝影學者、評論家)
游牧是人的一種生產和生活方式,其產生的生產文明方式則是人類社會的四大文明之一。與北非和阿拉伯地區的游牧民族依托于沙漠游牧不同,在中亞和東亞的游牧民族則是在大草原上,自然條件要相對好很多。在久遠的歷史中,東方草原的蒙古人最為強大。這已被歷史記錄與研究所證實,更為無數文學作品以各種體裁演繹成雄壯的史詩和壯麗的傳奇。草原、游牧是作家與藝術家經久不衰的創作主題。
比較遺憾的是,以往對于草原的攝影觀照和表現卻不盡人意。首先是數量并不多,僅有的一些攝影作品,也多是被宣傳格式所拘謹,缺少對草原、放牧和牧人的深沉、豐富、生動的凝視與記錄,顯得單薄、單調和寡味。
幸運的是,2000年后,內蒙古攝影家王爭平和阿音等人,開始對草原和草原人有了別樣的攝影。他們的攝影,對人、牲畜和環境有了縱深性的探索。在他們的鏡頭中:草原有了多變的性格,風、霜、雪、雨都被全方位地納入了鏡頭的視場;牲畜不再是奔跑的馬和低頭吃草待宰的羔羊,而是天地悠悠下鮮活靈動富有情感的生命;人則是草原時空當之無愧的主人,他們面對復雜和困難的生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用沉穩堅毅的目光和不息的努力勇敢向前,迎接日出送走日落。
這幾組攝影作品就是對王爭平的學生和朋友們近年來努力的檢閱,其中一些已經成功,獲得業內外廣泛的影響。比如饒永霞,去年獲得兩個國內展示平臺的大獎。她的作品和其他人有較大的不同,其拍攝手法和呈現的視覺效果,都表現了一種強烈的當代符號性,有一股“新”的味道。這種味道就是通過符號關系重新呈現一種今日草原與傳統不同的氣象——天際線上冒煙的工業煙囪,雪地暮靄中定居點溫暖的窗口,陽光下婦女身邊墻上和身旁的帶有城市象征的寵物,那達慕會上前景嵌入的時尚轎車局部。就是在這些關系中,一個新游牧時代輕輕地來臨,草原文明柔軟地躍進到升級版。周聚豐的黑白作品則把古老的游牧生活,用隨意的攝影方式極其自然地展開,猶如吟詠一首樸實的古老生活之詩,讓草地上的史詩綿綿不絕。向榮、黃龍奇、郝志廣、董小珉、黃虹等人的作品,也都有類似的特點,都從各自的視角彌補了典型和完整性。閆淑珍《蒙古族剪發禮》則是在這個群體中唯一的報道性攝影,凸顯了攝影紀錄的具體能力。

那日松(映藝術中心/映畫廊藝術總監、策展人)
每當看到王爭平的草原攝影作品,總會讓我想起《敕勒歌》這首古代的樂府民歌。在茫茫的草原大地上,王爭平和他的學生、朋友們是中國攝影界一個獨特的存在。他們如同一個部落,又像一個家庭,游牧在影像的草原,有熱愛,有信念,歡樂而自由。
老師帶學生,像王爭平這樣堅持十幾年,而且學生越來越多,人才不斷涌現,成績越來越好的卻十分罕見。王爭平本人不用多說,他攝影創作最輝煌的幾年,差不多囊括了中國所有重要的攝影獎項。而他的學生們也并不遜色,這些年他們多人次分別入選“全國影展”“中國國際影展”“中國民族影志”“徐肖冰紀實攝影獎”等。這些獎項的分量同樣不輕。在各大攝影節中,也同樣可以經常見到王爭平和他學生們的作品展出。可以說,王爭平和他的攝影團隊代表了一種很特別的攝影創作的方式,整體風格明顯,但又各自分散,不斷形成攝影師自己的創作路徑和觀念方向。
記得額爾古納樂隊有一首歌:唱起草原的歌,心胸會變寬闊。看那雄鷹飛過,飛向向往的生活。王爭平和他的學生、朋友們的這些作品,就像是一首來自草原的影像牧歌。
張輝(西安理工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教授)
內蒙古草原,這片被“長生天”所庇佑的土地,正經歷著一場靜默的嬗變。攝影師們以鏡頭為筆,在廣袤的時空中勾勒出傳統與現代碰撞的復雜紋路,將游牧文明的韌性、困惑與新生定格為永恒。
在饒永霞的《新游牧時光》中,草原的肌理被現代性悄然重塑,她的畫面并非簡單的二元對立,而是游牧文明在現代化浪潮中的自適應——牧民們以豁達的胸懷接納變遷,卻始終未讓馬蹄聲湮沒于機械轟鳴。周聚豐故事里尋馬的老牧民,用執著的背影詮釋了蒙古民族對土地近乎信仰的眷戀;而閆淑珍記錄的剪發禮,則以胎發珍藏、長調祝詞等儀式,將民族記憶鐫刻進血脈傳承。
攝影師的視角亦如人類學家的田野筆記,捕捉著傳統與現代的共生細節。黃龍奇鏡頭中手撫牛犢的婦人、郝志廣拍攝的蒙古馬與電線桿交疊的雪原、董小珉定格的小朋友躲貓貓游戲,都在訴說著草原生活的真實維度。現代化并未粗暴割裂傳統,反而催生出獨特的文化嫁接:牧民騎馬路過有駿馬騰飛雕塑的旅游景點、茫茫雪原上的蒙古馬駒和遠方的電廠,他們彼此依存相互共生。

這些影像既是現實的切片,亦是未來的寓言。當黃虹拍攝的老人與狗溫存地對視,當向榮鏡頭中三匹馬在雪中靜立,我們看到的不僅是草原的當下,更是一個民族在文化調適中的精神圖譜。攝影師們記錄著草場退化、沙塵肆虐的生態隱憂,也見證著游牧文明在現代化裹挾中迸發的生命力。
這片土地從未靜止,正如牧民諺語所言:“草原的盡頭還是草原。”圖片中的每一幀變遷,都是游牧文明寫給未來的啟示錄:真正的傳承,從不是固守原點的博物館陳列,而是在時代浪潮中,讓文化基因獲得新的表達形式。當馬蹄印與車輪痕在草原上交織延伸,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古老民族走向新生的詩意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