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搜集整理劉盼遂先生的遺文逸事,已經有十六年了。做這項工作與我早年的工作經歷有關。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所學院的中文系任古漢語專業助教,聽老教授如何授課,自修并揣摩授課方法。因自知學識淺薄,我對一切文字音韻學書籍都如饑似渴,每天的大多數時間都泡在圖書館或資料室。
當我在資料室里翻到聶石樵先生輯校的《劉盼遂文集》(北師大出版社2002年版)時,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其中的某些文章像《天問校箋》《世說新語校箋》更是解開了我關于部分語詞訓釋的疑惑。當時我對劉盼遂這個名字,此前我只是隱隱有印象。幼年時我的祖父提起過劉先生,大學時期我在圖書館里看到過劉先生的古籍整理代表作《論衡集解》,這本書被葉圣陶先生稱為“建國后古籍整理研究方面最重要的成果”,但我那時沒有細讀。通過閱讀《劉盼遂文集》,特別是書末的《懷念劉盼遂先生》一文,我才知道這位著名古典文獻學家、語言學家、方志學家和藏書家的生平與學術經歷。我想知道劉先生的更多事跡,但當時查閱書籍、網絡,并未見詳細記述。
幾年后,我調到出版單位工作。某日因為編輯《閻簡弼學術論文集》的緣故,我專程去檔案館查閱閻先生的檔案,在“社會關系”一欄中又見到了劉盼遂先生的名字,閻先生還在自傳里提及在燕京大學師從劉先生一事。這讓我萌生了進一步調查劉先生生平事跡的念頭。于是,我利用業余時間查閱了各類圖書、報刊,搜尋劉先生的遺文、事跡,又請友人到鄭州大學檔案館查閱了劉盼遂先生之弟劉銘恕先生的檔案,用一年多時間編成一篇《劉盼遂先生學術年譜簡編》,發在自己的博客上。一位河南籍友人看到后,鼓動我正式發表,這篇《簡編》最終刊于河南某大學的學報。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也真是無知者無畏。
沒想到一年后,劉盼遂先生之孫劉小堽先生聯系到了我,并告知北師大的童慶炳先生正準備編一部《劉盼遂全集》,而聶石樵先生準備為《劉盼遂文集》作修訂,邀我加入其中。我隨即先后與童、聶二位先生取得聯系。童先生說他準備撰寫一部《劉盼遂傳》,而劉先生的文集還是由聶先生主編更為合適,囑咐我把搜尋到的《劉盼遂文集》失收的佚文發給聶先生。就這樣,我用了半年時間把新見的劉盼遂詩文、信札發給聶先生和他的夫人鄧魁英先生,期待聶先生輯校的《劉盼遂文集(增訂本)》早日出版。
后來的情況并未如我所愿。《劉盼遂文集(增訂本)》一直未能出版,而童、聶二位先生也先后去世。后來經劉小堽先生同意,我下定決心,與遼寧人民出版社的那榮利先生、蓋新亮女士合作,策劃出版一套《劉盼遂著述集》(以下簡稱《著述集》),收錄已知劉盼遂先生除方志、教材外的一切著述。這項工作得到了許嘉璐、馮天瑜、李修生、汪少華等學者的支持,在他們的鼓勵下,我們請朱小健教授主持這項工作,王京州、王魁偉師、王志勇等學者各自承擔分卷的整理工作。這項工作持續了五年,個中甘苦不必細說。至2023年初,五卷本《著述集》全部出齊。王京州、虞萬里、汪煜等師友撰寫了書評,中國訓詁學研究會、古代小說網、程門問學等公眾號發文推介,在學術界產生了一定影響,足令人欣慰。尤其是幾位學術前輩的話給了我們莫大的鼓勵,如許嘉璐先生收到書后說:“劉老書的價值不在一時,越往后將越顯其寶貴。”馮天瑜先生在該書即將付梓前的一個月曾跟我說:“書出請寄來,紀念吾之父執劉盼遂先生。”他當時是想親自撰寫一篇書評,令人哀傷的是,《著述集》剛印刷還沒來得及給他寄送,他便離世了。我還曾將《著述集》寄給聶大昕先生,請他轉交鄧魁英先生。不久大昕先生發來兩張照片:一張是鄧先生翻看該書的情景,照片中的鄧先生面色紅潤,身著紅衣——當年是她的本命年;一張則令人瞬間淚目,兩套《著述集》端端正正地擺放在聶石樵先生的遺像前,遺像中的聶先生面帶微笑。2024年4月16日,鄧魁英先生也離開了,筆者聞之,心如刀絞。我永遠忘不了鄧先生2012年在電話中說的話:整理劉先生著作是件非常有功德的事,要堅持下去。
以上我之所以要用不少筆墨介紹《劉盼遂著述集》的出版經過,是想告訴讀者,《劉盼遂年譜》(以下簡稱《劉譜》)原本是《著述集》編輯過程中的“副產品”,如果沒有《著述集》的整理出版,《劉譜》的編寫將毫無可能。因為我在編輯《著述集》的同時就將其中涉及的劉先生生平事跡抽出系年,且我十幾年來從未停止搜集劉先生資料的工作,本意是集腋成裘,編一部劉先生的年譜附在《著述集》第五卷之末。沒承想在《著述集》定稿后,年譜仍沒有完成,且字數已達二十萬。我將這種情況向遼寧人民出版社社長蔡文祥先生說明,蔡先生認為,年譜不妨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現,不一定要收錄于《著述集》。他的話很有道理,我便下定決心,要與小堽先生一起做出一部單行本《劉盼遂年譜》。
年譜之編纂,以材料為勝。早些年受條件所限,我和小堽先生除了訪問過童、聶、鄧等幾位劉先生的弟子外,獲取劉先生遺文、事跡的主要途徑是紙質或數字化文獻資料,如檔案、校史、報刊、學人日記、回憶錄、口述史、拍賣圖錄、藏書等,外加使用數據庫檢索。這些途徑能讓我們更多了解劉先生青年之后的經歷,但對于劉先生早年的經歷只能算道聽途說,應了那句話——“紙上得來終覺淺”。為了能查清劉先生進入清華國學院學習之前的經歷,我在四年的時間里,到劉先生生活、學習、工作過的河南、山東、山西三省共十五次。如河南淮濱是劉先生的故里,在當地學者張彥林等人的幫助下,我第一次踏上劉先生出生地劉套樓村的土地,盡管其故居“百鶴樓”已蕩然無存,但佇立淮河南岸,仍可想見百余年前先生所處田園勝境。聽當地劉氏鄉親介紹宗族譜系及劉先生先人情況,多數可以與相關檔案、傳記對應。我也曾三次到開封調查劉先生早年讀書、工作的舊址,觀瞻河南大學大禮堂,登六號樓、七號樓,坐在劉先生1928年講授《說文》和董作賓先生介紹安陽甲骨發掘情況的教室里,雖物是人非,但身臨其境,心有所動,恍惚穿越時空與大師晤面一般。
在這種情況下,我有三四年的時間里,精神上陷入一種“癡狂”。白天本職工作繁忙,無暇從事這項“副業”,每到夜里、節假日,我都竭盡所能地翻閱各種文獻資料,尤其是最新出版的圖書,民國學人日記、年譜更是每出必買;網絡上的名人藏書、墨跡拍賣,也是每日必看,生怕遺漏一則與劉先生相關的信息。為此,我還和小堽先生一起創建了微信公眾號“劉盼遂研究”,記述我們的新發現,并渴望學人提供新資料。有時候幾個月才發現一條與劉先生有關的信息,便立即進行整理;如果找到一篇《著述集》之外的佚文、佚信(自《著述集》出版之后共找到四篇),那更是如飲甘霖,欣然忘食。如有一次夜半在民國報紙數據庫上檢索到一篇劉先生的佚文《“北碚”音義說》,但圖片模糊不清,識讀困難,遂徹夜難寐。之后的一個多月,我便到處尋找報紙的清晰版,先去國家圖書館查看縮微膠卷,又請友人去臺灣圖書館查閱,仍然識讀率不高,最后還是同事到上海圖書館找到了該報的高清版,才將這篇佚文完整地整理出來。
即便如此,單憑我和小堽先生兩人搜討資料,仍是大海撈針,非得倚仗友人幫助不可。如汪孟涵舊藏劉先生《世說新語校注》的幾頁殘稿,前年在網上拍賣,我和同事也參與了競拍。本想對當代學人來說,劉先生并不算特別著名,幾頁手稿價格應不會太高,結果競價很快過了五萬,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期,只能忍痛放棄。要知道,十幾年前購買一通劉先生的信札才幾百元。無奈,我只得求助我的師兄、著名信札收藏家王鵬先生。在他的幫助下,我們拿到了這篇《世說新語校注》殘稿的圖片,這也是近幾年搜集劉先生遺文的最大收獲。
劉先生百鶴樓的藏書今分散于國家圖書館、北師大圖書館和北京市文物局圖書資料中心及私人手中,其中有劉先生大量的親手題跋批校,無疑是編纂《劉譜》的好材料。同事李麗、王維、許欠欠與我曾三次赴國圖調閱核對。北師大圖書館的百鶴樓藏書題跋則仰仗肖亞男、楊健二位學者來整理,他們還做出了一個現存百鶴樓藏書的簡目,這對《劉譜》記述劉先生的藏書經過無疑事半功倍。另外像榮宏君、宋健、武黎嵩、許建、胡大勇等數十位友朋都為《劉譜》的編纂提供了資料,至為感荷。
材料的收錄、整理其實也是一個去偽存真和辯證使用的過程。回憶錄、日記往往主觀痕跡明顯,非作一番比照、解析不可,這些只要花費時間、精力多可以解決。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近幾年層出不窮的偽作。在《著述集》出版之前,極少有偽造的劉先生墨跡出現;《著述集》出版之后,出現了模仿劉先生筆跡的簽名本、信札、筆記等,有的直接在網上售賣,友朋不明所以,好心發來,不得不作辨析和解釋。甚至我所藏的兩通劉先生信札也有人模仿制作并兜售,竟還輾轉找到我,要我或小堽先生出個證明,對此我們只能嘆息而束手無策。榮宏君先生多年前就明言:《著述集》出版之時,便是書賈作偽之始。誠哉斯言。
對于編撰年譜而言,搜集材料其實永無止境。如《劉譜》付印后不數月,《楊樹達日記》出版了,其中涉及劉先生的內容有幾十條。很遺憾,以往我參考的《積微居日記》只是楊先生日記的節本,而我與《楊樹達日記》整理者并不相識,所以《楊樹達日記》足本有記述而《劉譜》失收的內容有十幾條。唐雪康先生整理的《瞿宣穎日記》也將出版,其中涉及瞿宣穎、謝國楨與劉先生等人創辦國學補修社一事,而我在《劉譜》中的記述較為簡略,惜認識唐先生時《劉譜》已付梓。這些遺憾只能期待《劉譜》出修訂本時再彌補。
《劉譜》最終能在劉盼遂先生家鄉的出版社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還得感謝河南同仁的慧眼識珠。這顆“珠子”或許并不圓潤明亮,但如果它能在學術界折射出一絲光芒,使更多的學人知道劉盼遂先生,知道他的學術貢獻,就已讓小堽先生和我心滿意足——這也是我們編撰《劉譜》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