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的滋味

一

小時候，家里來客人，母親會捧出一個八寶盒。八寶盒由木頭制成，統(tǒng)共有八個格子，每一格里放一種吃食：瓜子、花生、芝麻糖、牛皮糖、冬瓜糖、紅棗、桂圓……謂之八寶。

我極喜歡吃冬瓜糖，晶瑩透明，裹著糖霜，吃起來甜甜的、脆脆的，好吃極了。

淘寶上搜“冬瓜糖”，還真有賣的，一斤十幾元，下單買了一袋。快遞寄到家，拆開，擺在白瓷碟子里。孩子爸見了，拈一塊塞進嘴里，夸贊道：“真好吃，有小時候的味道。”

年紀大了，小時候吃過的東西，一樣樣惦念起來：梅花糕、冬瓜糖、炒米糕、蔥管糖……

小時候的冬天，那個崩爆米花的人，總穿著綠色的軍大衣，戴一頂棉帽。他和一只折疊小板凳、一個大肚子爐子，一起出現(xiàn)在寺廟門前的空地上。

“嘭”—巨大的響聲，比一枚爆仗還要響。村里的小孩子傾巢而出，一個個提著裝了白米的袋子，往空地跑去。

只見那人把米、糖精裝進一只大肚子爐子里，然后坐在折疊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搖爐子上的柄。

等他站起身，一只手拎起爐子，膽小的孩子便紛紛捂住耳朵向后退。

只聽“嘭”的一聲，香噴噴、暖烘烘的爆米花，就像雪花一樣，落進了竹匾里。

嘴饞的孩子，在自己的爆米花出來時，一邊往袋子里裝，一邊偷偷往嘴里塞幾口。

咔嚓，咔嚓，爆米花真香啊。

新年招待客人，要泡一碗爆米花茶—爆米花加一勺白糖，用沸水沖泡，端到客人手里。一碗暖烘烘的爆米花茶，頗有樸素綿長的情意。

爆米花可制炒米糕。用糖漿、芝麻，加上爆米花，做成四四方方的糕，再切成一塊塊的。吃起來脆脆的，香香的。

家里有我和弟弟兩只小饞貓，母親每年都會做一屜炒米糕。

過年前，母親會上集市買糖，冬瓜糖、花生糖、芝麻糖等，擺在八寶盒里。客人來了，母親端出八寶盒，擺在八仙桌上，屋子里就有了熱鬧氣兒。

直到現(xiàn)在，母親仍珍藏著那個八寶盒。它油漆脫落，已經(jīng)是個“老古董”了，可是母親舍不得扔掉。它不是一個尋常的老物件，而是一個通往童年的寶盒，只要打開它，那些消逝的時光仿佛就又回來了。

猶記得小時候，八寶盒里的冬瓜糖、花生糖、芝麻糖大多是我和弟弟偷吃的，母親卻佯裝不知。

小時候真貪吃啊，當有一天曉得矜持了，看見喜歡的東西也不伸手去要了。

忽然就變成了大人。

二

在網(wǎng)上買了一個不銹鋼壺，掰一點碎茶餅放進壺里，煮一壺老白茶。

撲哧撲哧撲哧—沸水翻滾，琥珀色的茶湯漫上來。

兩個玻璃杯，是蘇州一家名叫“匠煮茶”的小店寄來的茶器，除了杯子，還有一個托盤，木面，陶瓷底。

我喜歡這些器物，家里堆滿了杯子、盤子、碟子。玻璃的、陶瓷的、木頭的，中式的、日式的、英式的，咖啡杯、紅酒杯、香檳杯，簡直可以開一家小茶館。

女友來家里，看到杯子直嚷嚷好看，便送一個兩個給她。

實在太多了呀，送出去，以后可以買新的。

對于杯子、盤子，對于一切美的東西，完全沒有抵抗力。

還喜歡桌布。棉麻的、流蘇的，質(zhì)地柔軟的、挺括的。鋪在餐桌上、茶幾上，再擺上幾個白瓷盤，以及勺子、叉子，泡一壺茶，就是愜意的時光。

家里棉布抱枕、墊子扔得到處都是。臥室、陽臺的小沙發(fā)上，榻榻米地墊上，花園里的吊籃里，都有。冬天，我喜歡在沙發(fā)上、屋子里擺些絨的抱枕、玩偶，顯得特別溫暖。人是趨暖的動物，天氣越冷，越貪戀溫暖、明亮的事物。

還在淘寶上買了一個湯婆子，那種小時候鄉(xiāng)下常見的“龍鳳呈祥”的銅質(zhì)湯婆子。小時候的冬天，奶奶給我灌一個湯婆子，放在被窩里，到了早上，那湯婆子仍是暖烘烘的。

小時候還有腳爐，里面填了草木灰，聞起來有一股焦毛臭。早上放的草木灰，到了晚上還燃著，閃爍著光亮。剛換好草木灰的腳爐太燙了，上面就鋪一塊棉布。從雪地里跑回來的我們，把老棉鞋、襪子脫掉，把凍得紅彤彤的光腳丫踩在腳爐上面，真是暖和極了。

用空氣炸鍋烤番薯，一屋子皆是香氣。鄰居來串門，吸著鼻子：“呀，真香，饞蟲都被勾出來了。”

冬天，吃一個烤番薯，捂一個湯婆子，皆令人生出喜悅之心。

下班回家，路過拐角的小店，買了一盒柿餅。小時候的冬天，小鎮(zhèn)的集市上有人賣柿餅，黑乎乎的，裹著一層白霜。

柿餅真好吃，甜甜的，糯糯的，有光陰的滋味。

小時候冬天的黃昏，姑姑常拎著“杭州籃”（杭州產(chǎn)的一種竹編籃子）到我家。姑姑一來，我們就知道，好吃的來了。

什么桂圓、紅棗、荔枝、芝麻糖、桂花糕……凡是好吃的，姑姑都會買來孝敬奶奶。奶奶便抓一把喂我們這些小饞貓。

奶奶把吃食藏在柜子里。有些吃食放久了，壞掉了，奶奶仍舍不得吃。老太太挨過餓，對食物有著敬畏和珍惜。只要柜子里藏著好吃的，一顆心就妥帖了、安穩(wěn)了。

小時候吃過的東西，是世上最美之物。

小時候的冬天，奶奶把銀耳灌在熱水壺里，隔一夜，銀耳泡軟了，白白的，胖胖的，像一朵朵雪蓮花。奶奶把銀耳從熱水瓶里倒出來，洗凈，掰碎，放進一個大肚子湯鍋里，加幾顆紅棗，再放老冰糖，熬銀耳羹。

一鍋銀耳羹，煮得濃稠香糯，真是好吃極了。

冬至夜吃桂圓煮蛋。把桂圓去殼，放進砂鍋里燉，加老冰糖、雞蛋。一碗桂圓煮蛋，亦有光陰的滋味。

真是無比貪戀這光陰的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