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和白牛

6

第二天早上醒來后，叔叔還是沒有回來，玉珠爸爸和他帶去的人凌晨3點多才回來，他們一無所獲。

下午，爸爸回來了。阿莎看見爸爸像看見救星似的，迫不及待地把村里人深夜去找叔叔的情況說了一遍。奶奶看見大兒子回來了，又哭起來。爸爸安慰奶奶，說他肯定能把叔叔找回來。

爸爸帶著土狗老黑要進山找叔叔，阿莎要跟他一起去。爸爸想了想答應了。爺爺叫他們等一下，進屋拿了個喇叭出來。原來他早晨去鎮上買了一個喇叭，如果爸爸沒回來的話，爺爺就準備帶著喇叭再度進山找人。

“不管找沒找到人，都要早點兒回來?！睜敔敹诘?。

“嗯，如果晚上10點我們還沒回來，就去找南望幫忙……”爸爸說的南望就是玉珠的爸爸，他本來還想叮囑報警的事，又怕嚇到爺爺，就咽下了后面的話。

老黑走在最前面，晃動著尾巴，東聞西嗅，一會兒停下來撒尿，一會兒又快速前行。爸爸和阿莎緊緊地跟著它，陽光透過頭頂的樹枝稀疏地灑下來，照在樹根、枯葉和長滿苔蘚的石頭上，地上殘留著昨晚玉珠爸爸帶村里人進山的足跡。

“林秋！林秋！”爸爸用喇叭喊叔叔的名字。

“叔叔，你在哪兒？”阿莎跟著喊，“現在沒事了，快出來吧！”

山谷里回蕩著他們的喊聲，叔叔的名字撞擊著樹枝、藤蔓和野草，嚇走了那些受驚的鳥兒、蟲子和其他小動物。一只松鼠逃亡似的在樹干上奔跑，一轉眼就不見了；一只紅頭樹蜥從一根樹枝跳到另一根樹枝，帶著慣性在枝葉上晃動，然后掉進了草叢里……

雨林里的萬物似乎都被他們的喊聲驚醒，唯獨沒有叔叔的聲音。他們一邊走一邊喊，喇叭里的聲音傳出去很遠。他們時不時會停下來，側耳傾聽雨林里的聲音，希望能聽到叔叔和白牛弄出來的聲響。

“爸爸，叔叔究竟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可能迷路了，或者走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走了很久，離他們進山的那條主路越來越遠了。老黑帶著他們鉆進了更加茂密的樹林，腳下是齊腳踝的野草、盤結的樹根以及濕滑的石頭。

穿過混生著青皮樹、松樹與野橄欖樹的密林，阿莎和爸爸聽到了溪流的聲音，老黑在前面奔跑起來，朝著溪水撲過去。

它喝飽了水，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吐著舌頭，憂郁地看著阿莎。爸爸和阿莎也累了，兩個人去溪邊洗干凈手和臉，從背包里拿出椰子糕，坐在石頭上吃了起來。

“爸爸，要是我們一直找不到叔叔怎么辦？”

爸爸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不會的，我們肯定能找到他。況且他和白牛在一起，沒事的。”說完，爸爸用力咽下一塊椰子糕。

“爸爸，對不起！都怪我，是我出的主意，叔叔被我害了……”阿莎忍不住哭了起來，“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我以為天黑了叔叔就會回來?！?/p>

“不哭，阿莎不哭。”爸爸溫柔地幫女兒擦眼淚，“事情已經發生了，怪任何人都沒有用。相信爸爸，沒有人會怪你。爸爸知道你是想幫忙，想幫叔叔保住白牛，爺爺奶奶心里也知道……”

老黑舔了舔阿莎的手，臥在她的腳邊。阿莎不哭了，把頭伏在爸爸的膝蓋上。爸爸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一遍又一遍。阿莎閉著眼睛，猜想爸爸的心思：找到叔叔后，爸爸會不會馬上又走？爸爸總不回家真是因為自己嗎？

“爸爸，你為什么不喜歡我？”阿莎像一只甲蟲小心翼翼地爬行那樣，從爸爸的膝蓋上抬起頭，看著他。她既膽怯又勇敢。

“為什么這樣說？爸爸沒有不喜歡你啊。”爸爸的手停在阿莎的肩膀上，“是誰告訴你，爸爸不喜歡你？”

阿莎搖搖頭說：“沒有人告訴我，是我自己猜的。因為我長得像媽媽，所以，你不想看見我，對嗎？”

“當然不是。”爸爸脫口而出，“你長得像媽媽，我更加喜歡你。”

“這么說，你很喜歡媽媽？”

爸爸沒有回答，他把下巴抵在阿莎的腦袋上，阿莎感覺他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么總不回家，過年也不回，玉珠說你肯定嫌棄我……”

“沒有，你不要聽玉珠胡說。是爸爸自己的原因，爸爸心里有事……但不是因為你……”

“那是因為誰？”阿莎急切地打斷了爸爸的話。

“你叔叔?！?/p>

“為什么？”阿莎睜大眼睛看著爸爸。

“你知道叔叔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

“知道，他6歲那年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把腦袋摔壞了。”

“不是不小心，是因為我，我當時抓住了他的腳踝，他想掙脫我，然后從樹上摔了下來……如果不是我，他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我沒有辦法待在家里，看見你叔叔，我心里就很難過……”

爸爸的目光越過阿莎的頭頂，看向雨林深處，仿佛從那兒可以看見他的童年，看見那件讓他后悔一輩子的事情正在發生，而他卻無能為力……他蹙著眉頭，變得茫然而煎熬，好像被蛇咬住了腳趾。

7

“一天上午，我們發現一棵才亡果樹高高的樹枝上竟然有一個小柱果，像一個黃燦燦的金元寶，從葉片間露了出來。當時已經是秋天，早過了摘柱果的時節，那是一個被果農遺漏的晚熟的芒果。它讓我和你叔叔欣喜若狂，我們都想摘下來吃。他先爬上去，我想把他拉下來，于是我抓住他的腳踝往下拽。你叔叔拼命用腳蹬我，我就放了手，沒想到他一下子就從樹上摔了下來……”

爸爸一口氣把當年那件事說出來之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好像他負重經歷了一場長途跋涉，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爸爸，爺爺奶奶知道是你干的嗎？”

“知道，你叔叔告訴他們了，他當時腦子還比較清醒。但住院回來后，他就變了，好像被人拿走了很多記憶。慢慢地，他就記不清這件事了。后來，他徹底忘記這件事了，只是不敢再爬樹了?！?/p>

阿莎想安慰爸爸，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本來想說“你也不是故意的”，可一想到叔叔，就覺得這話沒法說出口。但阿莎理解爸爸，就像現在叔叔因為她失蹤了一樣，她和爸爸一樣，做了一件讓自己后悔的事。如果叔叔有個三長兩短，她會跟爸爸一樣，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我這一輩子都愧對你叔叔，我欠他的……”

阿莎看著爸爸的眼睛。爸爸的眼睛雖然不像叔叔的那么清亮，卻仍然清晰地把阿莎映在里面。她的心顫了一下，她和爸爸相遇了，在同一件事上相遇——都在無意間傷害了叔叔?？墒牵辉徸约河帜茉趺礃幽兀肯癜职诌@樣離開家，仍然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爺爺奶奶更難過。

“爸爸，其實爺爺奶奶已經不怪你了，事情已經發生了，怪誰都沒有用?！卑⑸恢挥X中把爸爸剛才說的話說了一遍，“奶奶很想你，每年過年的時候她都讓叔叔猜你會不會回來。如果叔叔猜你不會回來，奶奶就會很難過，我和叔叔也會感到失望……”

“嗯，我知道，對不起！爸爸以后不會再讓你們失望了……”爸爸的話還沒說完，老黑突然站起來，沖著溪邊的水草叫起來。

爸爸也猛地站起來，緊張地把阿莎護在身后。

“爸爸，怎么了？”

“有一條水蛇。

這時．阿莎也看見了，一條黑灰色的細長的水蛇像一條光滑的鐵鏈子，從岸邊的草叢滑進了小溪里，在清亮的水中擺動著柔軟的身體，游進了卵石和泥沙之間。

爸爸和阿莎離開了有水蛇的小溪，跟著老黑再一次鉆進了密林。他們先是蹚著野草靜悄悄地走了一段，然后，爸爸就唱起歌來。他唱的是《放牛歌》。

爸爸先是小聲地哼唱，哼著哼著聲音就大了，阿莎也跟著唱，兩個人相視一笑，唱得更大聲了。

不要嫌我放牛娃，我有牛放在田畦；

趕牛上坡能騎牛，趕牛去賣買屋瓦；

放牛不要多幻想，不給牛吃水稻秧；

吃了秧苗再難長，等到下季沒食糧……

這首歌是叔叔放牛時最喜歡唱的。也許叔叔能聽見呢，阿莎想。

兩個人越唱興致越高，爸爸后來又對著喇叭唱，歌聲更是高亢洪亮，唱得雨林中的萬物好像都在豎著耳朵聽。一時間樹葉也不搖晃了，沙沙作響的聲音沒有了，草叢里蟲子的窸窣聲也聽不見了，松鼠和蜥蜴跳躍的聲音也消失了。

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在等待，等待即將發生的事情。

“哞——”一聲低沉有力的牛的叫聲，突然從遠處穿越茂密的枝葉、雜草傳了過來。接著又是一聲，仿佛一顆子彈，瞬間擊破了雨林的寂靜。

爸爸和阿莎也被這“子彈”擊中，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爸，你聽！”等阿莎反應過來，激動得又叫又跳。

“肯定是白牛的叫聲！你叔叔就在附近?！卑职忠蚕喈敿?。

“叔叔，你在哪兒？”阿莎朝牛叫的聲音奔去，但這時老黑已經跑到前面去了，它的身體陷在雜草叢中，隱約看著它的大尾巴在搖晃。

“阿莎，我在這兒！阿莎……”叔叔的聲音傳了過來，離得并不遠，“阿莎，你在哪兒？”

“林秋，林秋！別動！你站在原地別動！”爸爸在喇叭里高聲喊，“林秋，是哥哥！你唱歌，唱歌給哥哥聽，哥哥來找你了！”

“哥哥……”叔叔哭了起來，他一邊哭，一邊唱起了《放牛歌》。

阿莎聽到叔叔的哭聲，腿瞬間就軟了，她幾乎要癱倒在地上。她看著爸爸從她身邊跑過去，朝叔叔的哭聲跑去。

叔叔牽著白牛，站在一棵大榕樹下，地面的樹根隆出來，像緊握著拳頭的手臂。他身上和臉上全是泥沙，頭發和褲子上沾著樹葉和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的種子。

“哥哥，哥哥，你回來啦！”叔叔手舞足蹈地高聲尖叫，然后哭得更大聲了。

“嗯，我回來了，走，哥哥帶你回家?！卑职帜榈羰迨孱^上的樹葉，擦干凈他的臉，然后一手拉著他，一手牽著牛繩。白牛晃了晃腦袋，朝爸爸噴出一股溫暖的鼻息。

“阿莎，我迷路了！”叔叔看見阿莎，咧開嘴，又笑了起來，“山里面一點兒都不好玩，好多蚊子咬我……”

阿莎想沖過去擁抱叔叔，但她的身體僵住了。她被這巨大的喜悅驚得無法動彈，仿佛掉進了陷阱里的小動物。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笔迨逡贿呑撸贿吥钸哆@句話。

阿莎問他前一天晚上睡在哪兒，吃了什么東西。他又興奮起來，說他睡在一個石頭洞里，那里面有很多枯葉，吃了一種很酸的果子……

“晚上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見，但樹林里有很多聲音，我很害怕。”

“那白牛呢？”

“白牛是牛精靈，它保護我。它睡在洞口，一只老鼠爬到它屁股上，它就用尾巴趕。”叔叔嘻嘻笑，“我還看見了松鼠和猴子，有一只猴子朝我扔樹枝……”

叔叔說了很多很多話，比過牛節時還要高興。他緊緊地拉著哥哥的手，問哥哥怎么回來了。

“我夢見你在山里面迷路了，在哭鼻子?！卑职謶z愛地拍了拍叔叔的肩膀。

“我沒有哭！”叔叔抗議。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只哭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