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上期)
而最難想到的是,他主動提出教我寫譜作曲。我簡直難以相信。他卻說,沒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教你,你放大膽子寫。沒有高深莫測的學說理論,用最通俗的言語,如聊家常,講解了世上公認的深奧的作曲學問。
他說,先找一個基調。當即他哼了一個調調,真的就只有五六個音符。然后他讓我繼續擴展。他哼了一長節,又說,繼續擴張開去,調調果然成曲。也就是說,作曲對他來說真的是張口就來啊!驚訝之余,不由感嘆,難怪他是笛界創作曲目最多的演奏家。而他的一眾弟子,幾乎個個不僅吹得好,大多兼具作曲本事。原來是名師出高徒啊!他又向我講解第二步:選擇主題。就是你想表達什么,早晨還是黃昏?高山流水、飛鳥叢林?是喜是悲等等主題思想。他又講第三步:觀察與傾聽,日積月累,最后融入曲子,生成作品。他說,我們浙江的民間小調很多,你就去選一個海寧那邊的小調調。我問,選一個民間基調,不算抄襲嗎?他笑著說道,“當然不是,你看,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不就借鑒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嗎?這種以一個基調為基礎拓展出去的作曲方法,用起來很得心應手。”說著,他嘿嘿一樂說:“這可是我的獨門絕活哦!”
很快我就選了海寧那邊的民間小調《柳元郎》作為擴展的基調,可怎么也拓展不了。哼著哼著,還是“柳元郎”本來的調調。我決定按照老師教我的第二步,確定主題,于是我想起了“水”。我從小在西湖邊玩耍,看慣了盈盈的西湖水。長大后到海寧,每日就走在小橋流水邊。還真沒有專門去看過水。水,不就是水嗎?怎么能看出“笛子曲”呢?!此時我遇到了大難題,無人尋問,無處鉆營,抓耳撓腮,著急上火!第二天,我還是去看水。第三天,第四天……不知道看了多少天,只覺得眼前一片水汪汪,腦子卻一片空白。拿著笛子,吹不出一個音符。
直到有一天,突然一群鳥兒從遠處飛來,掠過水面,濺起一串水花,在陽光下,瑩瑩閃閃,煞是好看。恰巧一艘載著竹筐的船從遠處漂過來,船夫用船槳一下一下在水面上劃動,發出嘩嘩的水流聲,身后留下一大片水波。我猛地想起那句,看水是水,看水不是水,最后看水還是水的哲理名言。我好像領悟到老師說的那句話:去觀察,去傾聽,去積累!我吹著小調《柳元郎》,吹著吹著,仿佛就像那艘小船,推開了層層水浪,駛向遠方的。船夫們快樂地劃槳,歌唱……我的第一首作品《水鄉船歌》就這樣成了!
我欣喜若狂,兀自去了杭州,直奔老師的小閣樓。
“好,非常好!”老師聽完這首作品拍案叫好,毫不掩飾地連連夸贊。又說:“引子那段,把水波再弄大一點,把船推得更遠一點。”然后,我又加了點花兒。他在旁邊一只手打著節拍,一只手做劃船樣,喊了聲:“開船咯!”我被他高漲的情緒深深感染,吹了一遍又一遍。那一天,我們在他的小閣樓里鬧騰,開心極了。老師還拿出從東陽老家帶來的老酒,說:“喝一口,為你慶祝!”趙老師又力薦我參加1975年全國民族音樂大賽。我的第一首創作曲子《水鄉船歌》也成功登臺演出。不負師望,也拿了獎。
從此,我的藝術之路一帆百順。鮮花、掌聲,各種榮譽接踵而來。我創作的笛子曲吹遍了全中國,也吹遍了全世界。《水鄉船歌》將我推向笛藝高峰。其間,我還用老師的方法創作了《采桑曲》《西子湖畔采茶忙》《悠悠烏篷船》等等類似表現水鄉風貌的笛曲。
直到1990年我遭遇了沉重的打擊,我無端被卷入一場笛子盜竊案,從云端直落塵埃。
經過38天的關押審查。最后調查清楚,結論說此案和蔣國基無關。可我回到歌舞團,卻物是人非。我歌舞團民族樂團團長的職務被撤了,原定去法國等國家演出的計劃也被取消了。我委屈,憤忿……可不知道到哪里去討個公道,也不知道向誰述說。沒想到老師竟主動打來電話。我只叫了聲老師,就哽噎了。過了很久,老師才又開口:“我相信你!”我頓時號啕大哭起來。后來又補了一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只是哭,一直哭。電話是怎么掛斷的,我都記不起來了。
彼時,我拜師學藝差不多也有25年了。25年間,老師幾乎沒有怎么表揚過我。
1992年3月,老師給了我一本《蔣國基笛曲選》,扉頁上他寫了一個這樣的序:
蔣國基,人稱“水鄉神笛”。近20年來,他的笛聲傳遍了亞歐美20多個國家,所到之處總統擁抱,元首頒獎,群眾歡呼,內心欽佩。在百花園中,他像是一朵純潔溫雅、淡郁清芳的出水芙蓉。老子曰:“上善若水”,孔子曰:“智者樂水”。水是生命之源,靈魂之泉。蔣國基的笛聲,水里來,水里去,水里生,水里長;秀麗而不濃妝艷抹,不追求奇峰突起巍巍乎高山;活潑而又含蓄深情,不描繪波浪壯闊瀚浩乎海洋;有離合悲歡,有秋收冬藏。是人間,是家常;不需乘風歸去,只盼給人們以溫暖……
老師在我最勢孤力單、最落魄、最無奈的時候給我作“序”,用他德高望重的威望保護了我。我明白只有親人、父親方有這份護犢之心。今日再讀,依然淚流滿面。此生得做先生弟子,夫復何求!
老師的信任,讓我很快“復活”了。掃去了陰霾,我從困頓中走出來了。決定來一個笛藝雙重生。
我想寫一首獻給老師的曲子,一首被老師人格魅力激勵、成長、前進的曲子。這次,我用的是老師的《幽蘭逢春》曲調為藍本,不是借調,是借魂。我屏息靜聽,一遍又一遍,淚灑襟懷。我從笛曲中聽到老師的心聲:他是林中深處一枝幽蘭,無人折枝獨自芬芳。在幽暗中等待著春天的來臨,終將芬芳灑向人間。而此時的我就像是大漠中的一棵小草,孤獨又渺小。在無邊無際的荒漠中,任憑狂風肆虐,烈日炙烤;小草倔強地抬起頭,只想努力地活下去。我一邊吹奏,一邊思考。每一次吹奏,老師的音容笑貌就會出現在眼前。當年小閣樓的情景,也一幕一幕清晰呈現。倘若先生在,是和我擊掌而歌,還是樽酒弄曲?!每一次都吹得眼淚汪汪,幾度不能自已。就這樣寫寫停停,花了將近五年時間,才完成這首作品,當時定名為《大漠》。2016年,改曲名為《醉蒼穹》,用彎管笛正式登臺演出。以此曲獻給先生,感恩他引領我學藝做人;感恩他給了我缺失的父愛。
創作此曲的過程同樣得到了老師的點撥。“功夫在笛外”是追求藝術的更高境界。有一次,我對老師抱怨:您的《鷓鴣飛》有點難吹啊,怎么也吹不出您的味道。他答:“我是飛在群山峻嶺中,闖蕩江湖的老鷓鴣;你是飛在青山綠水中年輕的鷓鴣鳥。怎么跟我一樣啊,你用你自己的翅膀飛。”此話,意味深長。這輩子,我必要用心吹,用心寫曲。
2001年,趙松庭先生生病住院。可誰也沒想到竟查出得了胰腺癌,而且還是晚期。醫院里,病床邊,他鄭重地向我交代了兩個任務。
老師說:“彎管笛是弄出來了,但還不成熟。你要把這個笛子完善了,還要創作彎管笛的作品,搬上臺去。”當時,我很激動。這是老師對我又一次信任和期待。我流著眼淚保證:“你放心,我一定完成。”
彎管笛顧名思義,就是笛子有個彎頭,形似拐杖。聲音受笛子長度和彎度影響,音質就趨于低沉。可就是這個拐彎,成了最大難點。因為竹子堅硬,拐彎在制作時笛子就遭遇第一次傷害,演奏者在吹奏時產生的氣流,再次沖擊笛子管壁,拐彎處的笛壁會裂開。老師發明了彎管笛,還申請了彎管笛的專利。但并沒有規模生產,也沒有足夠的舞臺實踐。制作師傅們雖然出了很多樣笛,但轉彎處的開裂問題,還是不能徹底避免,就不能保證現場正常演奏。最后還是借助現代數字3D打印技術,攻下了難關。2016年,我第一次用彎管笛在正規劇場試演了《醉蒼穹》,曲子也是為彎管笛專門譜寫的,就是獻給老師的那首《大漠》。
此后,又經過多次演奏,不斷改進,在與制笛大師傅的共同努力下,終于在今年紀念老師百年華誕,我攜侄子、孫女在杭州大劇院舉辦的祖孫三代笛子音樂會上,正式登臺亮相。吹奏的是我為彎管笛創作的另一首曲目《雷峰塔遐想》。音樂會反響很好,彎管笛大獲成功。為此笛,我花費了近20年時間研究。在老師百年華誕之際,我想對老師說,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我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我敢說,當今笛壇趙氏弟子已經是舉足輕重的存在了,而再傳弟子更是遍布全國,甚至海外。我雖已至古稀之年,然老師重托始終不敢忘。我將和趙氏弟子們一起,謙虛,謹慎,再接再厲;傳承,創新,齊心合力共創笛藝新局面。
先生遺訓,銘記在心;先生之情,山高水長。
恩師趙松庭先生千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