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識莫西子詩是通過一檔電視節目,他作為唱作人抱著把木吉他,以一曲《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震驚全場。以至于后來的很長時間里,大眾對于他的刻板印象都是“來自大涼山的音樂詩人”。殊不知,他創辦了“米地書屋”,還參演了電影《河邊的錯誤》《帶彩球的帳篷》,這一次更是以作家和攝影師的身份,交付出了一本攝影文集《自然的孩子》。
大學畢業就一頭扎進大城市,又在很多年以后,再次踏上令他魂牽夢縈的這片土地,他訝異著“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已不識他,他甚至叫不出很多昔日親友的名字”。重拾大涼山的念頭便生發了出來。
他說:“萬物,會在它的故鄉靜靜歌唱。黑夜里散落天穹的星星,沒人在意,卻總會有人仰望它的美麗。”
那個人就是莫西子詩。
《自然的孩子》:重拾與大涼山的“鏈接”
“熟悉而又陌生的大涼山。”莫西子詩的這句話,恰恰是他這本《自然的孩子》給我的第一感覺。作為土生土長的大涼山的孩子,即便是在這里生活許多年以后,這片土壤于他一直都是富有神秘感的獨特存在。在這本書的“序”里,他用文字吐露著滋養他成長的大涼山,卻讓他感覺“親密又陌生”,或是這世間的變化太過匆匆,讓那些封鎖在心頭的畫面,偶爾也像場夢悄然溜走。“總想拼命記住它的美好,可夢醒之后,卻怎么也抓不住。”曾對每寸景致了若指掌的“大涼山的熟人”,竟也流露出如此物是人非的悵然。熟悉,為何又陌生?我想,這是莫西子詩離家幾年又重返故鄉,想要去尋覓和厘清的一些東西。
整本書被淡淡的鵝黃色調包裹住。封面只一張照片,兩行文字,作者及出版社名稱,再無其他冗余部分。裝飾的風格極為簡單、精致。以至每每翻閱時,動作就變得小心翼翼,生怕破壞那流淌著的淡雅安然。人的眼睛總是先被畫面吸引,封面照片上的三個孩子,為安靜的氣息平添了一抹靈動,恰至好處地與主題彼此映照著。莫西子詩說過,這本書正是源自封面這張照片,它也是自己拍下的第一張照片。
“記得是疫情剛剛爆發那會兒,我回到大涼山,有次路過一個全是夯土房的村里,村口壩子上,三個小孩在非常快樂和認真地游戲,用一個舊袋子裹的大球在互相拋著玩,我猜想里面是一些破布、破袋子、破衣服之類的,因為我們小時候也是那么玩。我忽然感覺我也是其中的一員,深有感觸,我按下了快門。”
透過“自然的孩子”主題,往更深邃的內里去挖掘,我看到了大篇幅的黑白/彩色照片,以及不拘泥于格調的一行行短詩,孩子眼睛里流露的純真,蚯蚓樣的皺紋攀爬在老人枯悴的臉容,自然的廣袤荒蕪與壯闊,火把節上躥得熱烈的火苗……更多的還有從生活里抖落下來的場景碎片,它們無一不是大涼山的真實寫照。這種感覺很純粹,莫西子詩在過去與當下、熟悉與陌生之間,嘗試做了一次“鏈接”。而孩子,恰恰成了這“鏈接”的主體。我很好奇他是如何作出這番構想,是端起相機或提筆前便已在心中明確題目,還是親臨體驗過后的有感而發?
莫西子詩給出的回答如下:“開始也沒有什么主題。我愛大涼山,所以拍起來很自然,也很有熱情。到后面發現,我拍的照片里小朋友居多,干脆就以小朋友為主來拍了。現在回想,當時我可能也在下意識地想要記錄大涼山這片土地上的人和故事,想去了解他們,同時也想更了解自己。”
這可以理解為,他的這份“自然而然”早就與濃厚的鄉情一同深埋心底,只是借以一些載體、契機,又在某一瞬間鉆了出來。他用自己的歌曲作為標題來“鏈接”三個不同章節,也是因為“這些歌大多是描寫故鄉的”。“無論是音樂,還是攝影、文字,我的作品就是我自己。它們與大涼山的鏈接是一脈相承的,是一體的。”以“我”作為中心點,讓環繞周遭的各種元素,來與“我”發生互動、感應,生成一種由外在向內在流動著的情感介質。
也正因這種自然的、質直的發生,讓莫西子詩筆下的文字,和鏡頭里的畫面,涌泄出了與外界更深邃的共鳴。它就像是當我在看這本書的時候,竟也能在大涼山的圖景里尋到自己的某些影子,可我明明與之有全然不同的背景。這是這本書牽帶給我的一種“反饋”。莫西子詩直言:“拍照應該就像寫歌一樣吧,從我出發,按自己的思路去記錄,不人云亦云,有了自己的模樣,必能抵達一些開闊之地。”這廣袤而綿長的“鏈接”,將莫西子詩的視野、心緒伸向了更多方向,他回到自己的族群,重獲親近、鮮活,靈魂也更加的充實著。
音樂打開了我身體里的另一扇門
“啊杰咯”是莫西子詩很慣用的詞語,像是從他身上投下的一抹影子,出現在了他人生的許多場景里。那天分享會簽名時,他抬頭望向我說:“我給你寫一個‘啊杰咯’,就是‘不要怕’的意思。”當時他的聲音就如同這些字眼一樣,兼具了柔和與硬朗,在我看來,那便是他的人生信條。實際上,當我同他這樣講述時,莫西子詩并非覺得“啊杰咯”的意味有多么的宏大深遠,也“只是日常生活中很常見的一句口語,希望能通過這隨性的詞和這首歌與大家建立一個鏈接”。
這一次,他與外界構筑“鏈接”的載體是音樂。熟悉莫西子詩的人知道,他的歌很多是用彝族話唱的,《啊杰咯》便是經典作品之一。對彝族話一竅不通的我,在聽歌時無法洞悉歌詞大意,起初我認定這是弊端,因為會丟失對于歌曲含義乃至情緒的體驗和理解。這時候我干脆閉上眼睛,把感官重新交還給了聽覺,聽旋律,聽器樂,聽人聲。所以接下來我聽到了:指肚觸碰琴弦的細碎摩擦聲,木吉他旋律很簡單舒緩,口風琴的音調婉轉悠揚,鼓的重音一下下敲擊在心頭,以及一些很像夏威夷琴的音色,莫西子詩被這些聲音元素層層圍裹,而他的純粹,不摻一絲雜質,由心而發的歌唱,直接地沖擊到了我。處于這般豐富聲場里的我,即便仍無法具象化詞義,卻已同頻感應到了情緒的起伏,整顆心漸漸松弛了下來。
這何嘗不是一次奇妙的體驗?我因此有了發想,若聽歌時把一部分注意力分散給了對于歌詞的理解,這種具象化會否反而局限了體驗感?如此看來,是否有必要對照歌詞去了解具體含義,以及語言在一首音樂中的作用是什么?我把這些疑惑寫進了提問,也想聽取莫西子詩是如何作答的。“我聽歌的習慣比較偏向于純音樂,當然,非漢語的歌曲如果有一個歌詞大意輔助也很好。”這是其一。“沒有絕對的答案,要具體看這段音樂出現的時機來判斷。語言讓音樂有了更多的可能,而音樂能讓語言流動。”這是其二。這里,莫西子詩的態度很明確,他承認歌詞對于音樂走勢的作用,其份量始終存于變數,歸根結底是融為一體,相互輝映。
彝族音樂里的語言、調式、演繹風格,或多或少延續了古早時期的某些風俗,所以總給人以神秘感和想象空間。實際上,當地人所哼唱、彈奏的曲調絕非是與生活割裂開的,那些聽上去“咿咿呀呀”的念白就構筑于他們的日常交流,無論男女老幼都能隨口哼出一兩句。“對彝族人來說,日常祈福、消災吟誦以及婚喪嫁娶里的說唱、克哲、爾比爾吉、妞妞嚯等都可以說是彝族音樂的一部分,不過它們大多用于生活場景。”莫西子詩深諳這其中的細微末節,當他還只是嬉鬧玩耍的孩童時,一些特有的彝族元素就不經意間裝進了他的腦袋,同他的身體和靈魂盤根錯節地纏繞一起,漸漸變得自然而深刻。
這些無疑影響了莫西子詩在音樂上的創作走向。首先木吉他作為主要配器高頻出現,除此以外,還有更多令我茫然未知的奇特的器樂音色,這些聲音與他的音樂風格如出一轍,非常的樸質和原生態。我因此猜想他應是對那些頗具特質的民族樂器情有獨鐘。
“我一直想在自己的音樂里使用更多的原聲民族樂器,我偏愛那些比較原始的樂器,它們音色滄桑,悲涼,有一些粗糙,甚至在音準上有一點‘左左的’,但這樣的音色卻讓我感覺清醒,又或者說這自然的音色把人的原始感打開了。比如口弦,這是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的小樂器,聲音很原始又很電,方便攜帶。再比如彝族的馬布,它的聲音介于嗩吶和蘇格蘭風笛中間,又有點像篳篥的小樂器,音色很野,在彝族人的生活里還是比較常見的。”
我記得那天的分享會上,他就曾抱著一把小阮上臺,坐在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彈唱,之后又掏出簧片一樣的小物件,應該就是他所提及的“口弦”吧。在談論一些話題時,莫西子詩始終安靜寡言地待在那兒,但只要一觸碰到樂器,他整個人就立馬鉆進了另一種狀態,放松、無我,像個吃到糖果的孩子笑得爽利。這明顯的反差感令我好奇,音樂/樂器于他緣何有如此大的驅動力?
“應該說是我的另一扇門,也或者它們幫我打開了我身體里的另一扇門。”莫西子詩給出的答案很簡單、直白。他坦言,自己的創作一般是比較隨機的,有時候會因為一件事情、一段消息而變得情緒化,就會撥弄一下樂器來作為釋放。“我一般都是先用樂器彈一個自己覺得好玩兒的段落,然后有感覺了再去創作旋律,當然如果這個段落不需要人聲,我就會用手機先記錄下來。”莫西子詩的音樂感覺,同他本人是一致的,原始、自然、純粹,他不善調用那些華麗的包袱,來讓內容顯得尤為的豐盛和絢爛。對此我很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多元豐富和簡單統一”這種博弈的?“豐富或簡單,加還是減,都要看這個作品適合長成什么樣子。”換言之,他對一切形式或手法并不排斥,也絕非會生硬地加載、堆砌,而是讓音樂成為它原本該有的模樣。
寫在最后
那天的分享會現場,有位觀眾向莫西子詩發問:“最滿意自己的哪首音樂作品?”他只是片刻的遲疑便答道:“下一首。”我聽后滿腹疑云,到底怎樣的作品才令他滿意?借由這次采訪機會,我把這個問題放了進來,看過他寫給我的答案后,我憬悟著原來是誤解了他的意思。
“其實說‘下一首’并不是說我不滿意之前的作品,可能對我來說,自己寫的歌都是在不同情況下寫的,都是我自己的形狀,都是我滿意的。這就像是在問我,最滿意生命里的哪個部分,我回答不出來。我的答案也可以是:我所有的作品我都最喜歡,因為它們都是我有感而發的,都與我自己內心最細膩的部分有關。”
在別人眼中,莫西子詩的身份有很多重,唱作人、攝影師、作家,甚至是演員,說不準還將開拓其他的可能。可這不過是噱頭、光環,一些外物罷了,他始終看清并緊緊抓牢的是內核,“這些身份背后的實際事物應該是‘我’。如果知道自己的‘我’,那不管做什么都不會迷失自我。我的這些身份都是源于‘我’,都是‘我’喜歡的,它們相輔相成。”
本心不失,內在豐盈,莫西子詩純粹得很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