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月的一天,我去一個每年都要去上兩三次的深山里拍照,回來的時候趕上了大雨。
傾盆大雨突然而至。半個小時前,天還是響晴的,真是說變就變。雨水把我的頭發和衣服都淋濕了,我迫不及待地想找個地方避避雨。
“你好——”
似乎有什么聲音,微弱的聲音,但看不到人。
“你好!被雨淋濕的年輕人!”
這次聲音提高了許多,我聽得真真切切。我甚至聽到說完這句話后緊跟著一陣長長的喘息聲,仿佛一個剛走了百十米的虛弱的病人,無法負擔他的運動量一般。
我好奇之極,四下張望,可還是一個人影兒也看不到。
“往下看!”
我向下望去,噢,天哪——
居然是一只兔子!
一只胖胖的灰兔子,比我見過的最大的兔子還要大些。它戴著一頂大斗笠,身上扛著一只不小的蘿卜,不知扛了多久,累得氣喘吁吁的。它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正若有所思地端詳著我。
我剛想開口說點什么,卻發現一向伶牙俐齒的自己這時像舌頭打了結似的。我一邊怪自己缺乏勇氣,一邊為自己辯護:突然遇到這種童話中才有的情況,誰都會瞠目結舌。
“這大雨天的!”它用責備一個知心朋友的語氣數落著我,“會被淋成落湯雞的。不像話!不想得病的話跟著我來!”說完它轉身,加快腳步朝一個方向走著。“請跟上。”它邊走邊回過頭來叮囑著我,“別落下!”
我出于好奇,想看看這只會說話的兔子到底能搞出什么有趣的花樣,就緊緊地跟著它。
穿過一小片茂密的槐樹林后,沒多會兒,到了一叢野花前。兔子停下來,把蘿卜放下,又把頭和身子伸進那片被植物緊緊覆蓋的地方。摸索一番后,它掏出來一把雨傘。“這是我上個星期撿到的。”兔子慢悠悠地說,“我把它藏在這里。現在,我把它借給你用吧。”
我看了看那把漂亮的黃色雨傘,心中泛起一陣暖意。“那真是幫了我大忙。我要怎么感謝你才好呢?”我說。
兔子擺擺手,意思是,不用客氣。
在接過那把傘,小心翼翼地撐起來時,我想起什么,問:“那,你不用傘嗎?”我注意到它身上的毛,有些地方也被淋濕了。
“不,”兔子說,“我不用。我戴著的這頂大斗笠就是一把傘呢!”
兔子用爪子擦拭著身上的一塊泥漬,自言自語般念叨起來:“我喜歡下雨天,一下雨,山谷里的凹地就能存一潭水。雨停后,當我站在那潭水邊,水中就能倒映出我的模樣,有趣極了。我家住在高坡上,離山谷不遠,沒事時,我總愛去山谷那兒看看。”兔子說完,大約是又感到疲累了,手扶著腰,長吁著氣。
水中有個倒影,稱得上什么有趣?我不解地想著,但沒有多問。我又向兔子道了謝,撐著傘,下了山。
我再到訪那座山的時候,是幾個月后。
居然又碰到了那只兔子。
那天,我想拍攝幾張滿意的山谷照片,所以就在一個堆滿亂石的山谷里走來走去。忽然,我注意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坐在一潭積水旁。細看,正是那只兔子。
我正想向它打聲招呼,但見它發呆的模樣,心想,不如跟它開個玩笑。于是,我慢慢地向它走去,打算悄悄地走到它身后,再用手輕輕拍它一下,嚇它一跳。我琢磨著:當它看清楚是我后,會是怎樣的表情呢?會不會有一點驚喜?
我一點點地向它靠近。二十米,十五米,十米,八米,五米……就在離它兩三米的時候,我突然察覺到一點異常。
我聽到奇怪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抬頭看,從山谷旁的山體上,骨碌碌滾下一塊大石頭。很可能就要砸著我和兔子!我身手敏捷,縱身一躍,伸手拉住了兔子,又就勢一滾,躲開了砸下來的巨石。巨石落地后發出巨大的轟響,地上升起一團嗆人的灰塵。緊接著,幾塊小石子也陸續從旁側山體上滾落下來,砸在不久前落地的巨石上,聲音清脆。
幾秒鐘后,兔子明白發生了什么事,當然也認出了我。
“這里,常有石頭落下來。”兔子倒很冷靜。
“那你還來這么危險的地方!”我說,同時驚魂未定地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又揉揉剛才就地打滾時被石子硌得生疼的胳膊和腿。
“你不是也來了?”它反詰道。
“我來拍照。”我晃了晃掛在脖子上的相機,“為了——”頓了一頓,我才接著說,“藝術的理想。”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想:兔子八成不明白啥是藝術。
“我來看看水中的倒影。”兔子聲音不高地說。
又是水中的倒影!
“倒影有啥可看的呢?”我到底問了出來。
“也不妨告訴你嘍。”兔子說,眼睛卻沒有看著我,而是先看著腳下的石塊,又抬頭望著頭頂的天空,仿佛在對它們說話,“我有個雙胞胎哥哥,它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可它卻在兩年前意外去世了,我多么想念哥哥啊!一次偶然,我從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天哪,我想,多像哥哥又出現在我眼前了呀,我喜歡那種感覺。假如它每天能在我眼前出現那么一小會兒,哪怕一句話不說,我都感到幸福。我總把我的近況和心事對著水中的倒影說起,就像在對著哥哥說起。我也常常伴著倒影,一坐就坐很長時間,那感覺就像伴著哥哥坐了很長時間。剛才我坐在水邊的時候,又陷入了回憶和冥想,如果不是你把我推開,我一定會有危險的。所以,謝謝你救了我!”
聽了兔子的話,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它和它的雙胞胎哥哥感情真深哪!我在心里感慨著,同時又有點羨慕。好久,我才說:“你可以去別的野塘、湖邊看倒影啊。這山谷里的路,多不好走。”
“可這里離家近呀。”兔子說,“我種著一些蘿卜,打理那片菜地就夠我忙活的了,我可沒有力氣跑到更遠的地方去。”
我點了點頭,又說:“下次來,我一定給你帶面鏡子。那樣你就能更方便地看到你想看的了。你借給我一把傘,我送你一面鏡子。算是交個朋友啦!”
“做朋友當然沒問題,但——”
“但什么?”我問。
“但,啥是鏡子?”
接下來,直到分別前,我都在向它描述鏡子的樣子及作用。兔子豎著耳朵聽著,眼中不時泛起可愛的光。它說,自己是一只在山里住了一輩子的兔子,許多人類的東西,沒用過,也沒見過。
那次從山里回來后,工作突然忙了起來,一忙就是兩個月。等忙碌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我想起了對兔子的承諾。我買了一面挺不錯的鏡子,興致勃勃地去找它了。
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在那座山里,我用了四五個小時,走了一條又一條山路,也沒遇見它。
兔子準是又去那個山谷了!我忽然想到。
于是,我邁開步子,向山谷走去。
路上,傳來布谷和鷓鴣的叫聲,它們仿佛在七嘴八舌地談論著什么。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草香和雨后山石與泥土特有的氣息。目之所及的各種植物的枝葉,在陽光與微風里,展示著一種寂寞又健康的氣韻。在遼闊的大自然里,那種氣韻相襯相托,且聚且游,最終那種意境,在我眼前展開,鋪天蓋地。我的胸中禁不住生出一種愉悅又豪邁的情懷,簡直想放開喉嚨唱首歌兒。
可快到山谷的時候,我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因為我聽到極其響亮的嘩嘩的流水聲,仿佛一個大瀑布在耳邊一刻不停地傾瀉著。我之前從沒有在這一帶聽到過這么大的令人不安的水聲啊!
這時,迎面走來一位白胡子老爺爺。“別往前去了!”他說,“前天上游發了洪水,危險!”
“啊?”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可怕的山洪。”白胡子老爺爺感慨地說,“來得很快,一瞬間,就把低處的山溝灌滿了!”
“那——有沒有人員傷亡?”我急切地問。
白胡子老爺爺笑笑,說:“這一點倒是謝天謝地,沒有一個人因此遭遇不幸。”
我松了口氣。
但老爺爺似乎想起了什么。
“不過——”
“嗯?”
“昨天有人從那一帶的水里,”白胡子老爺爺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山谷,“撈上來一只兔子。”
我的心仿佛被人用針狠狠扎了一下。
“那只兔子很奇怪。”白胡子老爺爺說,“據打撈它的人講,它的表情很安詳,好像是在幸福中失去了呼吸一樣——咦?你怎么了?”
“喔,沒,沒什么!”我轉過頭去,支支吾吾,“我不小心……把一面鏡子摔到地上,碎了!”
發稿/沙群
插圖/弗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