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人（組詩）

剝核桃

我在房間里剝最后一季核桃時，

秋風瘦骨般涌來傾盆而下的楔子，

將果核釘得全身堅固。

世上所有的水都來過，

只為保護未來的一棵樹。

因為在它們旁邊待得太久，

我和我的椅子從自身中落下樹葉。

重要的是，事物本身保持

或體驗了它本來面目的明晰，

它們都是透明的。

別以為雪偶爾有幾分黑，

就否定了它的白和它飛動的白鳥，

就像剝到了核桃的最里面一層，

仿佛充滿間接的月光。

有時是被壓碎時失控的驚恐，

有時又看到了太陽的一周，

那些回光經常干著漂亮的成就。

沒有不存在的虛空，

我們用理性的言語精修透明術。

請借一團宇宙永生的火，

我們來圍爐熬冬。

鏡中人

悄罵東風休似賊，繡幕何容揭。泡影光陰留不得，懊悔曾相識。

——〔清〕凌承樞

這么努力想把一個精確的“像”字

一分為二，倘若真的關在鏡中，

不出半月定會神經。今天掐指一算，

在它面前已被反復了五十六天。

鏡前細節逼真，堪比春陽印刷術，

發絲柳綠，新增額紋似音階，

蹦出個破聲破氣的中年鳥，

擠擠眉，亮傻嗓，來一段籠中對。

猶如自許春風，吹拂窗邊固定花拳，

木偶戲中的木偶抬抬右手，

又踢踢左腿，開場散場全憑自吹自擂，

厭煩了背過身去，“呸”，模仿不出老啞倔句。

黑紙白字啊白紙黑字，

時間混亂得眼花繚亂，

眼前的人兒合二為三，

哐哐啷搖頭貓步晃蕩。

伏案問詞句，握筆定心掏出另一個人，

一撇一捺，橫豎變化著河水面孔，

手挽手的清冷，依舊吃火吐灰，

我家離四院很近，卻不敢畫上句號。

一斛珠

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南唐〕李煜

“很甜，很甜，很甜”，菜市小喇叭

朱唇微啟，舌尖快速撫齒，彈簧般的

語速清晰穩妥，仿佛艷紅紅櫻桃含在

口里，欲熟透爆裂而又有節制的約束

于攤位之中，如同帶旋律的鳥鳴集體

走下一棵大榕樹。

盤中幾粒小眾形似冷卻火焰，那旁邊

坐擁青春期的人，大眼空洞，肉身上

的旋渦一浪接著一浪。這些屬地屬土

的飲食男女忙碌穿梭，肉身中的氣息

指揮著身體，吆喝里的每個爆破音從

胸腔按序而出。

其實是空氣中短暫的顫動，風挽著風

將聲音傳播到遠處，更遠處的靜止和

沉默將它的生命拉長了幾厘米，時間

在時間之中測量了它僅有的長度，它

未知的盡頭，讓我同樣感到那可

丈量的可朽的迷茫，正在衰竭并消失。

放映廳

在放映廳，圖片放大至有效范圍，

我們觀看路途中的枯樹，

橫臥、站立、彎曲，它們的形狀，

類似集裝箱集體消亡的草命。

圖片沒有省略新誕生的恐懼，

即使裁剪，旋轉360度，

把圖像倒影整理成通順的句子，

那時間依然在說：

“我沒有早晨，因為早晨不是我的，

黃昏也是別人的，我的傍晚

被第二天的清晨吞沒。”

我摸了摸我溫熱的皮膚。

看得見的死亡都是別人的。

放映廳里沒有燈光，人們看不見自己，

但彼此都確認過，

死亡是別人的。

當然，天空人為的藍調里，

金魚游動歡暢，而海底圈養的白云，

肥胖得聚成一群又一群，

終于，“我們拖延了對生的思考”。

這不是寫詩

少有的興趣。我將撿回的石子，

擺弄成四行三角形，

這樣分行并非聽命于邏輯，

不過是想在虛妄的內部，

建造自己的金字塔。

為這樣的生活，我設置了N條隱喻，

卻又簡單到片言只語。

比如有張力的空氣，比如

有節制的火，以及通往黑暗的水。

這不是寫詩，我對與外界

反復調情、買賣明喻不感興趣，

更不屑成為某首歌的陪音。

他們說：“你不能陷入自我的黑暗。”

“但，白天也有太多的盲人。”

我寧愿在他們之外獨練嗓音，

用高八度與低八度音，

調節自身的明亮與暗淡，

這些氣息早已寫就我的生平。

下午茶

即使拉近一條特定的河流，

它仍是陌生的，是口中大大張開的呵欠

在口水中冒出的噴泉音，它們的樂感，

涌動于明河與暗流兩種形式之中。

似乎聽到的調子還是最初的原音，

一個帶響聲的成分組成了音節，

其間又加入了一個停頓，像最好的下午茶，

所有情節僅僅出于事件本身。

截取一段熟悉的河流會斧跡明顯，

會放大為發現而安排的發現。

天空有作詩的天分，無需為太陽而瘋狂，

影子的變化對我們作了恒久的模仿。

很多次想記下這樣的場景，

但它的內容和形式常發生突轉，

帶來普遍的懷疑，并潛伏于

每一秒從不相同的河流。

它們相似的言語越來越不可捉摸，

不得不為了敘述，用命名的方式將情感

疏泄在河流中，那些經過裝飾的語言

隱藏了因迷路而正在哭泣的人。

一本練習冊

很多事模糊了。比如

兩個雨滴上升時的距離是否對等，

藍莓干之間酸甜聚合時，

時間停留在幾秒，大海倒扣在天空，

有多少只鳥成功飛躍彩虹？

這些在童年里插入的五十歲光景，

如高樓頂部的野心，把夕陽畫殘。

我是經營過色彩的人，在畫室

認識了最深沉之色，它隱于眼睛深處，

兩枚黑石蹲伏于深淵，

孤獨之黑馬“可以拉住天使之手”

卻沒有詞語稱呼它。

請原諒我跑題，其實我想憶起五歲的我，

那時我們互不相識，就像五歲與五十歲之間，

兩個彼此傾慕的年齡想要靠近對方。

我有一本練習冊，它讓五歲和五十歲

在第三十頁、中年偏左的位置，

同時看見鐮月之美。現在，

我又增加了五十頁，我知道

這不過是閃電，在我確認速度后，

我要發動心靈，讓它前進。或許，

未來的三十頁再也看不到我的童年和青年，

此時，我要趕緊吃掉那幾粒易腐的葡萄，

扭轉身體，趁未來尚未動過，

合上練習冊，享受頁碼內

來不及粉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