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褶皺（組詩）

小鎮

傍晚的云停在小鎮上空

小鎮停在20世紀90年代

水泥墻，斑駁黑板

隱約可辨：稻種，農藥，用法劑量

一株巨大懸鈴木。迷彩軀干

保有獨活的秘密

糧倉、木船、寺廟，靜默無聲

三座高橋，人來人往

時間還刻在舊火車站鐘塔上

我們，在它之外

詞語的燈盞

我在人群里學到的雕砌之功

繁復之語，以及言不由衷

忽然坍塌

只有借助困頓和不斷刪減

我的燈盞，才能

重新站立

坦白

孩子熟睡著，兩只小手

高舉在肩膀旁

我們笑稱：投降式睡姿

卻怎么也模仿不來

嬰兒看世界的第一眼

純凈，赤忱

我們積了灰，舊物般

布滿褶皺。風干，松脆

總有柔軟。讓心跳

又有了彈性

時間的褶皺

一望無際的夏天

風打著卷，在水面上

滑過。時間無法撫平的

就堆疊起細小的褶皺

漣漪，蛙鳴以及

花蕊上滾動的露珠

我們所說的可愛動人

恰在這細微之處

暖陶

一下子就安靜了

最后的夕陽，好像

裹走了院里鳥鳴

風，和一切

她的白色羊毛圍巾

落在肩上，尚有橘色余溫

大玻璃窗蓄了一天的熱量

正慢慢散去。他走之前

抱回的木頭就堆在壁爐旁

那種一燒起來就噼啪爆出

油脂香的木頭，跳躍著紅色幻想

他的大手常常放在她肩上，偶爾

摩挲著她的臉。爐火在他們之間

廚房里那只粗陶砂鍋

就咕嘟，咕嘟。她遇見一個冬天

有壁爐、砂鍋和暖

深呼吸

這個冬天，我無數次

將秕谷揚進院子

鳥雀撲過來

彈動樹上的雪

爐火再旺一些

松子、花生、土豆堆在

爐邊上。我們

烤火，寫詩

每寫下一句，清脆就爆開來

像春天重回母腹

“慢慢地吸，深深地呼”

是誰在說話

偶遇

堤壩后面，竟不是河水

剛收割的田地，只剩下稻茬

陽光正好。我們坐在嶄新的金色里

一壟壟稻田伸向遠處，又被銀杏

和香樟攔了回來

現在，我們是坐在一個金色長方形里

天空也是長方形，湛藍色

我們邊說話，邊扶正割稻機壓倒的稻稈

和遺落的稻穗

風輕輕吹著口哨。更多陽光

落在我們背上、手上

那么熟悉

桌面

圖書館公用書桌，柚木色

每天清早保潔阿姨擦拭一遍

而我下午才來這里

先吹一下桌面，然后放書和水杯

猛然想到：他人頭屑、口水、油污

甚至情緒，都可能附在上面

不由得又檢視起來

借一張餐巾紙，倒上熱水

反復擦拭幾次

才算安心。直到翻完半本書

直到椅子有了我的體溫

我對桌面才有了基本信任

甚至有——

趴著，睡一會兒的交托

蝴蝶標本

現在，自由被鏡框鉗住

鏡框又被死亡箍住

而我分明看見

蝴蝶扇動著淺藍色翅膀

小小嘴巴不斷低語

走出房間，風和陽光熱烘烘

我的翅膀幾近透明。閉上眼睛

我重新理解了自由，以及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