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濕地
就像我,多數時候沉默
如黑鸛。一個人不可能總是喋喋不休
前塵往事,古人的云煙
世上最好的事情,是飛翔
夫妻恩愛,子孫遍地,所有的人都像我們自己
蒼鷺亦位列其中
這是布拖樂安濕地,橫斷山脈以上
隱秘之所,向下的山崗
人間。我在旁邊晃動肉身
在沼澤里,找到內心的陰影與光斑
有一刻我異常靜穆,好像一株草
一顆石頭,在這淤泥之間,隱于孤獨之美
戴銀飾的彝族姑娘
似乎悅耳叮當,古老的愛意
索瑪花開得正盛
好聽的阿依,手拿一根黑穗畫眉草
在烏科梁子上瞭望
她說:西溪河邊的玉米低頭
紅纓騎著燕麥
蝴蝶的翅膀。哎呀,你好看的臉龐
在特木里的街上,已經把我通體照亮
吉拉補特?譹?訛
親愛的,“有松樹和松鼠的地方”
四面青山,進入時蕩漾
那么多的草
刺葉高山櫟林爬向天空。一朵索瑪花在說:“遙遠嗎?
請準備好你此生的酒漿和那副好心腸。”
駿馬拴在火塘
黑綿羊橫在山崗
一面壩子,大的人間清涼
小的星辰滿倉。哦,吉拉補特,蕎麥饃饃
再加雞湯。吉拉補特,天空下日月鋪設的天庭地疆
注:
?譹?訛吉拉補特,即涼山州布拖縣,意為“有松樹和松鼠的地方”。
布拖火把節
請坐下來,抱緊心臟;請雙手舞動
身體搭弓射箭
賽馬叼羊。火焰咬住心口
將它彈射到古老遠方
夜晚無盡的松脂,那是大地的精魄
和血漿。木呷手拉新娘
木牛掄圓火把
好像騎在烈馬之上。阿木和他的珂朵莉
阿噠抱著月亮,那么多的燃燒
打歌聲中,舞蹈的人們
那么多的回響
那么多柔軟的腰肢
彈跳生命與信仰。激烈的紅
妖嬈、自在,吉拉補特的夜晚四面發光
儀隴民歌
嗓子里蹦跳的,是一只螞蚱
一條金龍。在草間,它的身體呈鐵灰色
在空中,盤旋云霓的金光
人間煙火上升之后,生民萬千,而我也在其中
愛情的花蕊與蜜蜂
婚娶的屋檐上,燈籠相互看清
而離世者,似乎嘉陵江下
亂石被山洪推動。傾聽者,請起身
向這塵世,蕓蕓之人
三鞠躬之后,傾聽良知的颯響與波動
金沙江大峽谷
我從布拖這邊遠去,誰的內心沒有裂谷
金沙江銜泥吞石
世事亦如此。江水流
流人心,日夜于此只是白駒過隙
混濁應為宿命
峭壁之上,青草、彎樹
苔蘚暴飲露珠。而濤濤乃是萬物姿態
無論肉身還是靈魂
風聲如雷,無形之形
在金沙江半空,好似萬千龍奔蛇走
夜宿布拖
可以諦聽牛糞被風干時候
裂開的聲音。可以將螞蟻的小腳步
粘貼在耳膜上
可以把風的涼舌頭
放在胸口。可以讓夜的軟手掌
撫摸世界的良心
布拖之夜,四面青山唯有綠葉
私語,相互摩挲
唯有窗外燈光,抱著人類的一大片清涼
以及清涼之中的索瑪花香
沿灘
似乎很咸。這一片土地質地堅硬
向下數百米以后
恐龍吼叫。叢林與荒漠
地球的歷史是:冥冥中的地殼運動
天崩地裂,洪水、雷電,最寂靜的風里
白云笑而不語
我自謂:洪荒之天地,眾生皆奇跡
如今的自貢大地
人們、植物、疊溪河
沱江和它的魚群,水藻及其內里
這一天日光貼近大地,這一天的我
在沿灘內外,好幾次正走反走,妄圖用心
于一粒鹽的深處
鏤刻自己的肉身
仙市古鎮
無論落在哪里,都叫我心驚
凡是古老的,一定是一層層的生和死。
我走過的
早有行者。房屋仍在
青瓦已經變黑,茅草長在光陰的縫隙
日照風吹。墻壁發白,那是舊物的肉身
一次次和光同塵
我在其中,看起來到此一游
耳邊卻總是響著:昔日的銅鈴搖著暮晚
從前的顏面在某處愁眉或嫣然
群山之間
需要一聲呼喊:回響來自古老的祖先
需要靜坐,內心的曠野隱現
需要拽一根茅草,纏住格桑花的綠腰
需要咳嗽,旱獺咬住落日
需要明月戳心,清風拿走灰塵
需要群山,我在其中,肉身被露珠嫌棄
靈魂抱緊白云的裂隙
楊獻平,河北沙河人,現居成都。有作品發表于《天涯》《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等。曾獲首屆三毛散文獎一等獎、首屆朱自清文學獎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