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秋天,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劍橋大學作了主題為“婦女與小說”的演講。隨后,她以此次演講為契機,寫了《一間自己的屋子》。在這本書中,伍爾夫講道:“一個女人如果打算寫小說,她必須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
在這里,我想把“小說”替換成“詩歌”或者其他廣義的文學創作也無不可。盡管是近一個世紀以前的言論,但作為20世紀女性主義的文學先鋒,伍爾夫的這一觀點,至今依然散發著獨立且智慧的光芒。
“一間自己的屋子”不僅意味著物理意義上的隔離,也意味著一定程度上的人身自由。有了它的存在,女性才可以放心地在里面構筑自我。在任何時代,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都是女性的夢想,但只有少數人能夠實現。
在談論女性詩歌創作這一話題之前,我想先講講自己的工作經歷。2022年以前,我在一家詩歌民刊擔任編輯(該刊目前已休刊),負責詩歌稿件處理以及相關編務工作。該刊物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在全國各大城市主要書店以及當當網、京東網、淘寶網均有售,有一定知名度。
因為工作需要,我得以閱讀大量詩歌文本。文本來源主要包含三個方面:郵箱來稿、同行刊物的贈閱、詩友的詩集贈閱。在進行長期且大量的詩歌閱讀以后,我發現了一些規律,比如:寫詩的男性明顯多于女性;上刊的男作者明顯多于女作者,尤其是重點刊物的重點欄目,男作者占據壓倒性優勢(這種情況現在也許已有所改變);一些寫得挺好的女作者,寫著寫著就消失在編輯的視野中,再無新作出現。那時,我雖隱隱有些感受,但并未覺得有何不妥,所謂“習焉不察”大概如此。
也正是在工作過程中,我開始嘗試詩歌創作。作為一個離開家鄉來到省城求學和工作的女孩,在融入城市的過程中,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必然會經歷許多碰撞,并產生一些不適。除了對抗日常時時襲來的孤獨感,還需要調整一些固有認知,去接納和擁抱新的知識和理念,昨日之我與今日之我,在我體內發生激烈交鋒,急需找到一個傾訴出口,于是寫作就成為最好的宣泄渠道。正如伍爾夫在《寫下來,痛苦就會過去》里所說:“也許我不會變得‘著名’或‘偉大’,可我要繼續冒險,繼續改變,開闊眼界,拒絕被人踐踏,拒絕墨守成規。重要的是釋放自我,不受限地找到自己的空間。”
2022年初,我離開詩歌編輯崗位去書店上班。新崗位依然是編輯,不過是薦書編輯。新工作更為忙碌,依然需要閱讀大量的文本,并把其中優秀的部分挑選出來,推薦給讀者,只是不再局限于詩歌,而是更廣泛的類別,比如:文學、社會學、心理學、女性學、歷史或政治學等等。
在這一過程中,弗吉尼亞·伍爾夫、上野千鶴子、安妮·埃爾諾、韓江等優秀女作家的作品開始依次進入我的視野,盡管她們身處不同時空和國界,創作體裁不盡相同,但她們作品中所流露出來的女性意識、自由意志、先鋒姿態,以及對于女性處境的精準察覺和客觀呈現,無不深深打動了我。我一本接一本地閱讀她們的作品,讀著讀著,我早先感覺到的某種模糊的“怪異感”,突然指向清晰起來,一個更具體的、龐大的、被遮蔽的女性世界,在我眼前日漸明朗。
我開始回望自己三十多年來的人生歷程,從童年到青春期,再到進入職場、成立家庭、初為人母,我一一辨別和指認,發現有許多如鯁在喉的時刻。它們以語言或者其他方式,潤物細無聲般地鉆入我的耳膜、視線或身體,天長日久,以至于習焉不察。
我是2010年開始的詩歌創作。在我的早期詩歌中,鄉村物事主題占據了較多比例。我的家鄉在鄂東,這片土地風物優美,四季分明,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勤勞樸實,重視禮儀,鄰里關系親善,人們保有宗族觀念,并以此延伸出一系列行為規范,倒也很有人情味。
但也必須承認,某些時刻那些根深蒂固的觀念傷害了我,比如:女孩到了適婚年齡必須嫁人,否則會讓家族蒙羞;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應減少回娘家的次數;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忍耐才是獲取幸福的途徑;外孫是外人,孫子才是自家人……嗯,客觀說,我的父母對我還不錯,供我衣食和上學,基本的關愛也會給予。但我們賴以相愛的基礎只是因為血緣關系,除此以外我們之間互不了解和認同。當然,他們的認知是他們所置身的時代造成,他們沒有察覺的能力。不過,作為女兒,我會更心疼母親一點。
似乎是為了進行某種反抗,當我開始接觸詩歌這種文本,壓抑在體內已久的表達欲被激活了,于是我陸續寫下了一批女性題材詩歌,如:《讀一個人的傳記》《給她》《新鮮的事物》《荷花不這樣認為》《女人》《路邊婦人》《人的身上有另一個人的影子》《遠房表姑》等,并且寫起來一氣呵成,幾乎不需要改動,因為詩中記錄的都是我的日常經歷或親眼所見,只需要客觀呈現即可。我把其中一首《新鮮的事物》(選自本人詩集《形而上的夜晚》)摘錄在這里:
我喜歡新衣服,新鞋子,新手鐲
新鮮的地名和空氣
清晨醒來看到的第一縷光線
想象和它親密接觸時
我的手臂正托起年幼的孩子
穿過黯淡而古老的菜市場
亂飛的蚊蠅和鞋底的污泥
可以忽略不計
我想起明亮的櫥窗里
未及擁有的新衣服時
眼睛正盯著電腦屏幕
臀部被釘在凳子上很久了
我想象穿上它走過鮮花盛開的山谷
這副已經陳舊的身體
開始煥發出新鮮的光芒
這首詩寫于2017年,那會兒我剛做母親不久,正沉浸在初為人母的喜悅和疲憊中,每天在工作、育兒和家務中來回奔波,我的書寫必須見縫插針地在工作間隙中完成。詩歌中出現的“托起”“黯淡”“釘”這些詞語,正是我日常生活的常態化描述。寫完這首詩后,一些女性讀者找到我說,被這首詩打動,并從中找到了某種共鳴。因此我相信,我書寫的境況并非孤例,而是具備某種共性;我的言說不能代表全體女性的心聲,但應該可以代表一部分。
隨著年齡的增長,當我開始看到更多女性的命運,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女性的局限和不易,而這些局限和不易,有時是外界強加給我們的。而女性要想走出這一怪圈,除了挺直腰身,不斷自我強大,似乎別無他法。當我們選擇去寫作,我們應該將自己視作一個完整的人去寫作,忘記自己的性別,去關注具體的人的困境,去看見更大的世界。
在這一過程中,我慶幸還有詩歌可以擁抱。我如此平凡而又獨特,平凡是因為我和大多數女性一樣,為人女、為人母,為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而努力打拼(慶幸的是如今我已擁有)。獨特是因為,我還未完全被生活打敗,以至于徹底麻木和沉默,在許多晦暗不明或輕盈歡快的時刻,我還有借助詩歌開口言說的沖動,盡管這沖動常常被其他事務給擠占或打斷,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并且耐心地等待我重新將它拖拽回來。因為,只要“寫下來,痛苦就會過去”。
今天,我們在這里談論女性詩歌寫作也好,或者其他相關主題也罷,我想說的是,女性的問題從來不是獨立的問題,它背后牽涉的事物甚廣。無論女性以何種姿態出現,我們都只是這片土地上開出來的形態各異的花朵。是花朵,就需要被看見,被呵護。
熊曼,1986年生,湖北蘄春人,現居武漢。曾參加《詩刊》社第34屆青春詩會,獲第五屆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第四屆中國青年詩人獎。著有詩集《形而上的夜晚》等3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