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地區新發現的四龕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研究

內容摘要：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是據《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創作的經變類圖像，在敦煌地區較為發達，浙江亦見四例，四川此前僅見兩處。據經文辨識出資中西巖、眉山丈六院、廣元皇澤寺開鑿了四龕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將四川地區這類經變的總數提升至6鋪。敦煌、浙江、四川三地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在圖像形式、組合方式、人物形象、情節選取上的差異性遠大于相似性，推測是在各地熟悉經文的前提下獨立創作完成的。

關鍵詞：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四川石窟；《佛頂尊勝陀羅尼經》

中圖分類號：K879.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5）01-0043-09

A Study on Four Newly Identified Usnisa Vijaya Dharani Sutra"Illustrations in Sichuan

ZHANG Yuanyuan DONG Huafeng

（School of Archaeology and Museology，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5， Sichuan）

Abstract：Several sutra illustrations recently found in Sichuan were created based on the Usnisa Vijaya Dharani Sutra， a text that was also relatively popular in Dunhuang. Previously， four examples of this illustration have been found in Zhejiang while only two have been found in Sichuan. According to the text of the sutra， the four illustrations， which were respectively found at Xiyan in Zizhong， Zhangliuyuan in Meishan and Huangzesi in Guangyuan， have been identified as belonging to the same sutra illustration， thus increasing the total number of extant illustrations in Sichuan to six. The illustrations of the same theme found in Dunhuang， Zhejiang， and Sichuan are quite different in terms of form， content， thematic combination， characters， and plot， from which it can be inferred that these images were likely created independently of one another based on regional， disparate understandings of the same scriptural text.

Keywords：Usnisa Vijaya Dharani Sutra illustration; cave temples in Sichuan; Usnisa Vijaya Dharani Sutra

《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是一部傳播范圍廣、影響力大的佛教經典，先后有六個譯本，以佛陀波利譯本流布最廣。唐宋時期在其影響下出現了大量尊勝幢，安置于各大寺院、墓傍塔側、通衢大道［1］，還發現開鑿于窟龕中或作為單體可移動造像的小型經幢［2］。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也是陀羅尼信仰的重要表現形式，在敦煌、四川、浙江多有發現。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敦煌石窟不斷有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被辨識出來，莫高窟第23、31、103、

217、156、55、169、454、456窟等均發現依據《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繪制的經變畫，張小剛先生詳細梳理了這類題材的研究歷程［3］，文中列舉王惠民、下野玲子、郭俊葉、張景峰等學者的貢獻。敦煌以外地區的陀羅尼經變研究起步較晚，2017年張亮先生識別出四川石窟中的第一例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4］，隨后邛崍地區又發現了一龕同類題材經變［5］，賴天兵先生公布了江浙地區靈隱寺和安國寺的四座尊勝幢上的陀羅尼經變［6-8］。這些發現將陀羅尼經變的傳播地域從西北地區拓展至西南、東南。

隨著近年來石窟寺田野考古的推進，四川石窟中發現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數量已升至6鋪。除了公布資料的大邑藥師巖和邛崍夫子巖外，資中西巖和眉山丈六院又分別發現一龕，廣元皇澤寺原先被認定為六道的兩龕造像也得到重新辨識。以下重點介紹新發現的四龕造像。

一 四川地區新見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相發現情況

（一）內江、眉山新發現的兩龕經變相

1. 資中西巖第78龕

西巖摩崖造像位于四川省內江市資中縣重龍山鎮礁壇山村。窟龕分布于御河溝兩側東南、西北兩處巖壁上，西北方造像點俗稱羅漢洞，開鑿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的第78龕位于羅漢洞崖面北部下層。

西巖第78龕后壁中央造像幾乎完全殘損，僅可見縱向殘跡直達龕頂。龕內后壁左側存題記一則，自右而左豎刻四列：“阿散陀□/咜那■瑟/折啰迦耶/拏□秫提。”龕內后壁右側陰刻題記一則：“佛頂尊勝……”

標識性的陀羅尼經幢本身被鑿去，但是后壁右側題記“佛頂尊勝”可證明原有造像是尊勝經幢。后壁左側殘存的部分經咒出自佛陀波利譯《佛頂尊勝陀羅尼經》：“阿輸散陀羅尼……薩婆怛他揭多地瑟咤那■地瑟恥帝慕姪隸，跋折啰迦耶僧訶多那秫提，薩婆伐羅拿毗秫提”［9］。

后壁左右側的10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場景（圖1），對照經文和敦煌壁畫可辨識出全部內容。

左側第1組樹下坐像表現的是善住天子在善法堂會中，“爾時三十三天于善法堂會，有一天子名曰善住，與諸大天游于園觀，又與大天受勝尊貴，與諸天女前后圍繞”［9］349-350。

但是善住很快便聽聞噩耗，“爾時善住天子即于夜分聞有聲言，善住天子卻后七日命將欲盡，命終之后生贍部洲，受七返畜生身，即受地獄苦……爾時善住天子聞此聲已，即大驚怖，身毛皆豎，愁憂不樂，速疾往詣天帝釋所”［9］350。第2組四人立于祥云上，正是前去尋找帝釋天的善住眾人。

在第3組中可見兩人相對而立，表現善住“悲啼號哭，惶怖無計，頂禮帝釋二足尊已，白帝釋言聽我所說”［9］350，莫高窟第217窟將其繪作一人站立一人跪拜。

第4組建筑內一人與第3組右側一人裝束相同，口中放出光毫，可能出自：“爾時天帝于世尊所受此陀羅尼法，奉持還于本天，授與善住天子”［9］352。

第5組中央一人拋灑土壤，右側一人跪拜念誦經咒，左側一挑擔者或為取骨之意，生動展示了咒骸生天的做法：“或墮畜生閻羅王界，或墮餓鬼，乃至墮大阿鼻地獄，或生水中，或生禽獸異類之身，取其亡者隨身分骨，以土一把，誦此陀羅尼二十一遍，散亡者骨上，即得生天”［9］351。

第6組可見第一人引導，第二人拄杖，第四身量矮小者牽第三人之手而行。莫高窟第217窟出現了相似情景，“屋外左側一拄手杖的俗裝男子在女子的引導下走出，后跟一童子”［10］，研究者認為其展示了念誦經咒轉生之后的好處［10］26-27，“或得大姓婆羅門家生，或得大剎利種家生，或得豪貴最勝家生”［9］351。

右側第1—4組依次表現將經文放置在樓閣、經幢、高山、寶塔上，完全符合“若人能書寫此陀羅尼，安高幢上，或安高山，或安樓上，乃至安置窣堵波中”［9］351的記載。

龕內造像殘損風化較重，近龕口處跪坐于祥云上的二供養人相對完好（圖2）。以類似形象表現供養人的還有西巖第86龕，龕內開鑿的觀音地藏是晚唐五代最為流行的造像組合。大足北山佛灣第26、27、29龕皆為晚唐五代的代表窟龕，發現廣政元年（938）紀年［11］，都在龕口處鑿出供養人跪坐于祥云上（圖3）。第78龕所在的羅漢洞是資中西巖晚唐五代造像最為集中的區域，窟龕排列整齊，規劃有序，多見白衣觀音、不空■索觀音、地藏菩薩、千手觀音、地藏十王等晚唐五代流行的題材，發現光化元年（898）、天復元年（901）、武成三年（910）、通正元年（916）、乾德四年（922）等紀年。因此可推斷資中西巖的這龕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開鑿于晚唐五代時期。

2. 眉山丈六院第15龕

丈六院位于四川省眉山市東坡區廣濟鄉連鰲村三組，造像分為南北兩個區域，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開鑿于北區崖面北側第15龕。

第15龕后壁中央雕造經幢一座，經幢上方及兩側壁面中部浮雕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場景3組。此外，后壁還開鑿了一些淺龕，散亂分布于后壁中下部，龕內造單尊或者兩尊并列的小型尊像（圖4）。

后壁上方第1組造十六身坐佛于帶莖蓮臺上整齊排坐，右下殘存一身侍立菩薩。此處表現的是眾佛宣講《尊勝陀羅尼經》的景象：“八十八殑伽沙俱胝百千諸佛同共宣說”［9］351。同一場景在莫高窟第217、55、454、169窟以占據中心位置的大幅說法圖來表現，說法圖在敦煌壁畫的眾多經變中屬于標準配置，而丈六院經變眾佛的排布方式常見于四川石窟中的二十五佛、三十五佛、五十三佛，體現出不同地區的造像者對本地流行圖式的采用。

左側中部第2組的核心人物是畫面中上部的一位菩薩，其蓮座之下有一獸，獸首已殘，身后可見橢圓形短尾，初步判斷為騎獅的文殊菩薩，周圍環繞著禮拜菩薩的眾人。左下方二人獨立于禮拜文殊的眾人之外，右側一身明顯是僧人形象，面朝左側俗人作受教狀，表現的正是佛陀波利在五臺山參拜文殊時，受到老人指點而回西域取經的故事。這個場景與陀羅尼經無關，而是屬于佛陀波利譯本的“序”，涉及的主要人物都表現得當，“汲引蒼生，教諸菩薩”的文殊菩薩，環繞菩薩的“蒼生”，指點波利取經的老人和僧人形象的佛陀波利。

佛陀波利譯本的經序介紹了《佛頂尊勝陀羅經》的譯經緣由，學界歷來對其評價極高：“在數以萬計的佛教典籍中，《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得以脫穎而出，成為唐代最流行的經典之一，更據此發展出一種新的佛教藝術形式——經幢，這多半要歸因于波利傳奇所發揮的作用”［1］33。經序的重要性并不亞于經文本身，因此成為本龕造像的文本依據。

右側中部第3組的中央主尊惜已不存，左右側各有六人恭敬環繞。左側緊靠主尊站立的是一位身著袈裟、雙手合十的弟子，其余五人均是披堅執銳的武士形象。右側造像風化嚴重，仍可辨別出與左側人物基本對稱。這幅場景表現的是釋迦“住誓多林給孤獨園，與大苾芻眾千二百五十人俱”［9］349，通過身周環繞的眾多武士，可以進一步將其鎖定在善住天子受持《陀羅尼經》之后，“爾時帝釋至第七日，與善住天子將諸天眾……以妙天衣及諸瓔珞供養世尊，繞百千匝，于佛前立，踴躍歡喜，坐而聽法”［9］352。

經幢左右側壁面共開鑿9個圓拱形或方形淺龕，內造單獨一身或二像并列的佛、菩薩和比丘。有的淺龕打破了陀羅尼經變，如左側中部經變場景下方的圓拱形小龕，上部深入到了場景之中。這些淺龕互相之間也打破了關系，如左下鑿造二菩薩的淺龕被右側兩個小龕破壞右壁，右下一佛一菩薩的方形龕打破右側圓拱形龕。可知這些造像是在陀羅尼經幢及經變完工之后陸續開鑿而成的。

丈六院第15龕的菩薩像身形略顯臃腫，上半身較壯，屈膝扭胯的動態較僵硬，垂于身側的手臂長及膝蓋，這種特征同樣見于丈六院相距不遠的眉山法寶寺第19龕中，據題記記載法寶寺第19龕開鑿于乾德六年（924）。四川石窟中的其他晚唐五代菩薩像也廣泛呈現出類似的造像特征。打破經變的小龕與丈六院的五代造像特征相近，經變開鑿應不晚于五代。眉山丈六院的這龕陀羅尼經變也開鑿于晚唐五代時期。

（二）廣元皇澤寺重新辨識的兩龕經變相

皇澤寺是川北地區最具代表性的造像點之一，位于廣元市城區西0.5千米處。開鑿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的第6、7龕分布于寫心經洞區巨石東面南側，與其相距約10米的北側壁面上開鑿第1、3龕，后壁殘存場景疑似陀羅尼經變。

第6龕內龕后壁中央雕造一座經幢，經幢兩側分為3層，共造6組造像（圖5）。《廣元石窟內容總錄》判斷造像內容為六道［12］，其后研究多遵循此說。本文認為圖像中缺失三頭六臂的阿修羅、腹大如鼓的餓鬼等特征鮮明的六道眾生形象，故認為第6龕實際上是一鋪陀羅尼經變。

后壁左側由上而下第1組樹下二獸，表現的是七返畜身——命終之后生贍部洲，受七返畜生身”［9］350。

第2組為一位婦人牽一個小兒的手，類似場景見于資中西巖和莫高窟第217窟，寓意“或得大姓婆羅門家生，或得大剎利種家生，或得豪貴最勝家生”［9］351。

第3組頭生雙角的鬼卒和身側燃燒火焰的大門的確表現的是地獄場景，不過并非地獄道，而是地獄救贖——“又能凈除諸地獄閻羅王界畜生之苦，又破一切地獄能回向善道”［9］350。

右側第4組一主尊二脅侍立于祥云上，表現善住向帝釋求救的情節——“速疾往詣天帝釋所”［9］350。資中西巖和敦煌壁畫中有相似的場景。

第5組情節最復雜，表現的是“或生禽獸異類之身，取其亡者隨身分骨，以土一把，誦此陀羅尼二十一遍，散亡者骨上，即得生天”［9］351。右側一人右手并非持犁，而是向前拋灑土壤，身前二獸指代的是“生禽獸異類之身”的人，右側挑擔者“取其亡者隨身分骨”。其他都是人的骸骨或者尸首，這是唯一一處雕造出“生禽獸異類之身”細節的經變。

第6組右側束髻、身著廣袖長袍的俗裝男子向左側僧人跪拜，此前被認為是餓鬼道，實際上應為文殊老人向佛陀波利祈請經文——“師可卻向西國取此經，將來流傳漢土”［9］349。

第7龕位于第6龕下方，內龕后壁中央雕造一座經幢，經幢兩側各分為3層，共造6組造像（圖6）。雖然保存情況不佳，但仍可觀察到與第6龕的經變情節幾乎相同，只是排列順序不一樣。左起第1組對應“咒骸生天”，第2組殘不可識，第3組對應“地獄救贖”，右側第4、5組殘不可識，第6組對應“生富貴家”。

寫心經洞另有兩龕也鑿有疑似陀羅尼經變的情節。第1、2、3龕共用外龕，位于中央的第2龕鑿造一佛二菩薩，左右側的第1、3龕皆于后壁中央造一座經幢，經幢兩側浮雕場景各三組，大部分殘損嚴重，個別情節可大致辨識（圖7）。第1龕左起第1 組可見一個人揚手撒土，其前為兩身造像，第3組大門旁立一位長角持棒者，分別屬于“咒骸生天”和“地獄救贖”。第3龕左起第1 組造像內容與第1、7龕基本相同，亦為“咒骸生天”，右起第3組殘存兩身造像輪廓，一高一矮，兩手相牽，這一情節也見于第6、7龕，可識為“生富貴家”。第1、3龕雖然保存情況很差，但是殘存場景的造像內容、布局方式與第6、7龕十分相似，甚至與第7龕經變情節的排列順序也完全一致，或許亦可認定為陀羅尼經變。

雷玉華女士等認為第6龕屬于皇澤寺最晚一期的代表，與成都附近邛崍龍興寺遺址出土的9世紀經幢相同，屬于中晚唐時期的作品［13］。第1、3、7龕的經幢形制、經變圖像都與第6龕極為相似，而且位置相鄰，風格相同，四龕造像的開鑿年代當十分相近。

上述新發現的四龕，加上疑似的兩龕，四川地區現存陀羅尼經變的數量大為增多，流行區域從川西擴展至川北、川中，情節、布局、組合都出現了新的形式，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已然成為四川唐宋石窟中的一種重要的造像題材。

二 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的地域特征與

創作方式

國內發現的陀羅尼經變集中在敦煌、浙江和四川三地，各自呈現出強烈的地域性。

敦煌、浙江、四川的陀羅尼經變分別采用了當地最常見的佛教藝術形式。四川地區的陀羅尼經變全部開鑿于崖壁上的小龕內，敦煌的經變以壁畫的形式繪制在規模較大的洞窟之中，而浙江的經變都發現于佛教寺院的陀羅尼經幢之上。敦煌石窟的藝術表現形式主要是繪塑，川渝一帶則常見小型窟龕，而江浙一帶是經幢分布十分集中的區域，現存唐宋時期經幢30余處［14］。

不同區域的陀羅尼經變位置與組合差別也很大。在四川地區發現的該經變是龕中次等重要的造像題材，附屬于尊勝陀羅尼經幢，組合方式大致分為兩類：一類陀羅尼經幢作為主尊位于后壁正中央，其左右側分別表現經變相，如眉山丈六院、資中西巖，以及廣元皇澤寺第6、7龕；另一類以其他造像題材為主尊，在左右壁中央各造一座經幢，再于經幢兩側造變相，以大邑藥師巖和皇澤寺第1、3龕為代表。浙江地區多將經變浮雕于陀羅尼經幢幢身之上的一級短柱外側，所占面積很小，是附屬于經幢的一種裝飾性題材。四川和浙江的陀羅尼經變皆以不同形式與尊勝陀羅尼經幢組合起來，與敦煌地區有明顯差異。敦煌石窟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只是高大洞窟內眾多經變題材中的一種，繪于洞窟四壁或窟頂四披，如莫高窟第55窟主室經變總數多達16鋪，陀羅尼經變位于北壁西起第一鋪［15］。

各個地區的陀羅尼經變在內容上的差異性遠大于相似性，甚至同一地區、年代相當的經變也相去甚遠。

首先，在兩位主角善住天子和帝釋天的形象上就顯現差異。四川石窟中二人均為身著戰甲的天王形象，大邑藥師巖情節2和8中有清晰的刻畫。而敦煌石窟中，帝釋天均為頭束發髻、身著廣袖長袍的天人形象，善住天子多為相似的天人形象，但也發現依照善無畏儀軌繪成的菩薩裝者［16］。浙江四座經幢上的善住天子均為戴冠著廣袖衣的天人形象，帝釋天卻出現了兩種形象，安國寺會昌四年經幢和靈隱寺兩座經幢上的天人均作貴婦裝扮，安國寺咸通六年經幢上的天人作男性天人裝扮。

其次，在經變情節的數量和內容上也各不相同。四川地區的情節數量差異很大，大邑藥師巖共鑿造8個情節，眉山丈六院僅著重表現3個情節，資中西巖中的情節多達10個，廣元皇澤寺各表現情節6個。情節選擇的重合度也很低，大邑藥師巖的8個情節中只有2個與廣元皇澤寺相同。即便是同一情節，表現的內容也不相同，藥師巖的詣佛聽法僅見并坐的二天王，眉山丈六院的這一情節表現弟子和天王環繞世尊，其數多達13個。

敦煌地區的陀羅尼經變多由中部說法圖、上方天宮以及說法圖四周的場景組成，情節數量較多，擅于表現連貫性的情節，對于關鍵性情節的選擇較為相似，圖像之間可能有傳承關系。但也有學者意識到，年代接近且同屬曹氏家族的莫高窟第55和454窟差異就很大［16］7-18。

浙江地區只有靈隱寺“對樹法幢”的兩鋪相似度很高，各造4個情節，表現手法洗練（圖8）。安國寺會昌四年經幢共7個場景，每個情節內容也很簡略。而安國寺咸通六年經幢因造像空間更富余，表現場景數量更多，每幅場景人物和情節也更豐富。

從開鑿或繪制年代來看，晚唐、五代、北宋是三地經變共同的高峰期。大邑藥師巖該經變開鑿于“9世紀末至10世紀中期”［4］80，夫子巖第17龕“當在晚唐至五代時期”［5］35，四川新發現的幾處陀羅尼經變也全都開鑿于晚唐五代。浙江靈隱寺的經幢為北宋開寶二年（969）吳越國末代國王錢俶所建，海寧安國寺的兩座經幢分別有咸通六年（865）和會昌四年（844）的紀年，可見東南地區流行此經變也在晚唐、宋初時期。而敦煌石窟第一次集中出現陀羅尼經變早在盛唐時期，第二次復興最早見于晚唐開鑿的莫高窟第156窟，稍晚一點的莫高窟第55、454窟則開鑿于曹氏歸義軍統治時期。四川、浙江陀羅尼經變的流行時段恰好與敦煌地區第二次興盛期相當。

四川、敦煌、浙江三地發現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造像年代雖然相近，但相互之間差異極大，體現在造像形式、組合方式、人物形象、情節選取等各個方面，甚至這種巨大的差異還出現在同一地區同一時代的造像中。因此有理由推測，唐宋時期并沒有一個廣泛流傳的粉本存在，各地分別以《尊勝陀羅尼經》為基礎，根據自身理解選取情節，結合原有造像傳統各自創造經變圖像。

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是因為一方面經變類圖像始終沒有成為陀羅尼信仰的主流。唐宋時期陀羅尼信仰最常見的載體是經咒，其最大特色是奉持極為便利，只要看到寫有咒語的紙張，或者靠近經幢“塵沾影覆”，就能夠避免死后墮入地獄，因此廣受普通民眾歡迎。與此相比，功能幾乎一樣的陀羅尼經變便顯得毫無優勢，因為它要求信眾具備一定的佛教基礎知識，能夠理解經文衍生出的復雜情節，遠不如持咒簡單有效。文獻記載和當今存世的陀羅尼遺存也清楚展現出這一傾向，經咒和經幢數量巨大，而經變的發現寥寥無幾。這類經變流行的地域和時間都非常有限，并沒有產生一種在全國范圍內影響較大、廣泛傳播的經典圖式。

另一方面與陀羅尼經文的傳播方式有關。唐代宗大歷十一年（776）發布了一道詔令：“天下僧尼令誦佛頂尊勝陀羅尼，限一月日誦令精熟。仍仰每日誦二十一遍。每年至正月一日，遣賀正使，具所誦遍數進來。”［17］官方詔令必然會促使《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成為當時佛教界最為流行的經典之一，連身處僻遠之地的僧侶也能對陀羅尼經文耳熟能詳，這一事件為各地獨立創作變相奠定了理論基礎。從現存經變的創作年代來看，只有敦煌較早的幾幅繪于譯經后不久的盛唐時期，其余全部集中出現于代宗頒布詔令后的中晚唐至北宋時期。大村西崖認為“此詔令影響及中唐以后至宋尊勝陀羅尼經幢建立風氣之盛”［18］，不僅如此，詔令還造就了這批變化多端的陀羅尼經變，它們分別由各地信徒依據同一部佛經自行創造而成。

三 結 語

《佛頂尊勝陀羅尼經》是中古時期十分盛行的密教經典，由此衍生出的經變類圖像卻發現不多。四川地區是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最為興盛的區域之一，川渝唐宋石窟中出現了至少六龕經變相，其中四龕是新近被辨識出來的。

四川、敦煌、浙江三地的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流行時間相近，但在各個方面均存在很大差異，推測這些圖像是各地依據陀羅尼經典獨立創作的。陀羅尼經變對于簡便易持的經咒來說沒有優勢，因此難以出現廣泛傳播的經典圖式，而唐昭宗詔令推動了陀羅尼經文在民間僧尼中的普及，為各地自主創造經變提供了必要條件。

四川地區的新發現為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變圖像研究提供了新材料，豐富了學界對密教陀羅尼類遺存的認識，也促使我們重新審視佛教圖像產生與傳播的多種方式。

說明：文中圖1—2由談北平拍攝，其余圖片由張媛媛拍攝或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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