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卷合在手邊,心沉浸在朦朧的幸福中,便抬頭去看窗外。滿眼都是山和湖水的顏色了。陽臺不算很開闊,卻看見整個生態園的湖景。如果不去看山望水,我會輕狂地把種種感受說出來給朋友聽,給父母聽,往往說完了,也就不再去回顧;只有和這一窗山水默默相對,才會藏起一聲輕輕的喟嘆,相顧雖無言,料想那隱隱青山漾漾水波卻已有知會。
覺醒,從簡愛開始
迪金森說:“如果我讀一本書,而這本書能使我渾身發冷,什么火也無法使我暖和,我知道那是詩。如果我切實感覺到我的天靈蓋好像被揭開了,我還知道那是詩。我認識詩的方式僅限于此,難道還有別的方式嗎?”在我看來,一本書打開,讀著讀著,就覺得每一頁都有磚頭那么厚,需要積蓄點力量才能繼續;讀著讀著就迷路了,回不了家了,丟了魂的那種感覺,我知道,遇到了好書。這樣的書是偉大心靈鑄就的神廟,即使坍塌成廢墟,也自有著宇宙初開的洪荒氣息。我領略著每一處景色的細微之妙;深入其里,每一處美景又見證著自己。湖山依舊,而我又懂得一點未曾明白的道理了。
年少時最愛讀《簡·愛》。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在舅媽家遭遇欺凌,被關進紅房子,她沒有放棄反抗;在洛伍德學校歷經羞辱,饑餓和不公正待遇,依然堅強求生;留校當教師,到莊園里做家庭教師,她讀書、思考、畫畫,在逼仄生活中充實、夯筑精神世界的城池;愛上羅切斯特,不惑于社會地位、經濟狀況的巨大差異,坦率表達了對平等權利的渴望;婚禮前夕得知真相后,她堅持自己的信念,在強烈的自尊驅使下,依然選擇出走荒原;在繼承了大筆遺產,得知莊園失火,羅切斯特一文不名且眼盲身殘之后,簡·愛卻清楚地判斷出,自己真正所愛是羅切斯特本人,而非附麗于華美莊園的那個男人,她聽從了內心的召喚,回到了愛人身邊。
這個瘦小普通、性格倔強的女子,面對著自己的愛人,說出一段話,被后人稱之為“平等宣言”——這話,在漫長生涯中不時激蕩,如遠海濤聲,攜著混沌初開蒙昧才醒的喜悅;如空谷回音,悠遠飄渺,初聽奇音在耳,再聽卻又遠去;如云霧聚散,繚繞綿延,變幻不定而又亙古如斯。
它到底對我產生過怎樣的影響,我至今不能一一說清楚。然而,青春歲月選擇彷徨時,婚姻不順的灰暗迷茫里,職場生涯遇挫無奈時,一次次翻讀 《簡·愛》,卻不只是把它作為一本愛情的教科書來讀。“我們的精神是平等的。”——已不只宣告愛情平等,在森嚴重圍中,這是一聲個體覺醒的吶喊,確乎給予了我力量,使我踏上關于自我覺醒、自尊自愛和人格獨立的精神之旅。
《簡·愛》雖然創作于維多利亞時代,卻呈現出一個理想的女性形象,她身上的自信、獨立、堅定和勇敢,是今天的我們需要不斷進步和修養才能達到的。我們這個時代,相較彼時,物質豐裕經濟發達,但用面包和玫瑰偽裝著的誘惑無處不在,錢權遮蔽下的惡也時有所聞;時代洪流席卷而下,裹挾著人們一往直前,在“寧愿坐在寶馬車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車上笑”的社會亂象中,我們太需要簡·愛這樣的女孩了。她能經濟獨立,會獨立思考,敢蔑視習俗,有強大內心和自由意志。這是一個會發光的名字,啟迪我們堅定精神信念,追求自由平等,自強自立,拒絕物化,做一個人格挺立的人。
從2016年秋季開始,我多次給小學五六年級的女生做青春期教育專題講座,從認識性別和生理常識講起,延伸至自立自強的價值判斷,人格獨立的生命教育,結合實例、視頻等資料,為女孩們答疑解惑。從女孩們專注聽講的眼神里,從聽完講座后熱烈的討論中,從陪同女老師的反饋里,我隱約覺得,每個女孩的心中,或許都住著一個小小的簡·愛,她在心底發出堅定而清晰的聲音,幫助我們從混沌的外界、復雜的表象中做出正確判斷,引導我們成為堅定而獨立的自己。“我越是孤獨,越是沒有朋友,越是沒有支持,我就得越尊重我自己。”我多次把書中的這句話講給女孩子們聽,在我看來,成為簡·愛一般的女性,應該成為每一個青年女性尤為重要的必修課。
從低矮的天空里出走
我的案頭,總摞著一沓又一沓的書本,那是孩子們的寫字作業、練習卷、習作本,卻少見自己喜歡翻閱的著作,因為許身一線教師,一周工作時間滿滿當當,一卷在手機會不多。當好寄宿制學校一班孩子的“大家長”并不容易,學習上是老師,生活中就當媽媽;周末時間照顧自己的小家和孩子,恨不能彌補一周欠下的陪伴……除了寒暑假可以展讀一下長篇巨著,自己鐘愛的閱讀幾乎變成碎片化拼湊,更多不過是方便快捷的線上瀏覽罷了。
奔忙的日子里 ,硬擠時間翻開心儀的書本做快樂的一瞥,目光游移間望向鄰國,獨居老人逐漸增多的日本社會是中國社會的一面鏡子,映射著中國社會的未來,了解日本當今社會狀況,無疑對未來發展有所啟示。“五十歲、一點也不年輕了,每天都感受到‘衰老’這件事”的稻垣惠美子不也正是我面臨的現狀嗎?為即將到來的老年做應對準備計,展讀《五十歲,我辭職了》一書,也是有參考意義的。
稻垣惠美子,一直走在世間的“主干道”上的爆炸頭姐姐,原《朝日新聞》的編輯委員,從小受到正統教育,勤奮努力,從“好學校”“好公司”“好人生”的激烈競爭中層層勝出,成為日本知識界女強人的代表人物,卻選擇在五十歲時從大公司辭職。一個從主流社會,從“由搖籃到墳墓”這一完美的安全裝置中剝離出來,只身一人站在“公司型社會”的荒野之中的個體,她出走的勇氣從何而來?到底經歷了什么才給了她五十歲辭職的底氣?雖然文中一句解釋“哪怕沒有新的進賬,也可以憑原來的存款活得長久”很重要,但我無法忽略或者更感興趣的是作者這種人生的自我啟發和主動選擇是怎樣做出的。這本書詳細描述了她做出選擇前后的經歷,從充滿真實細節的個體敘述中,我一方面了解了日本女性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從拼命工作賺錢和買買買的快樂,轉向拒絕消費主義,選擇節電純自然,沒錢也能快樂生活的方式;一方面深刻感受到一種獨屬女性的柔軟力量,似乎正好印證魯迅先生就出走說的那句名言: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斗。書的后半部分從自身經驗出發,深入反思日本公司型社會的現實,反映脫離了公司的個人難以從國家獲得保障的現狀,對“公司人”提前適應“下降期”的現實和心理落差,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和解決方案。
作為“打工人”,我與“公司人”的感受幾乎一致,閱讀過程中有太多相似的想法,似乎跨越時空找到了共鳴:被禁錮的靈魂、被買斷的時間、沖出桎梏的勇氣、剝離主體社會的無助,個體能否以一種隨時可以辭職的心態永遠保持自我?工作的真正意義是什么?這都是堅硬如鐵的現實,需要面對。作者用一種詼諧幽默、樂觀積極的語言對這些沉重的問題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人生大于職場工作;降低個人對“公司的依賴度”;重新審視自己當真需要的東西;在工作之外尋找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和志同道合的同伴。這一劑藥方無疑是有參考價值的。
回到我們熟悉的日常,豆瓣評分8.8的影片《出走的決心》,改編自蘇敏阿姨的真實故事,扎根在現實主義的土壤里,主角李紅身上所傳遞的精神意義,更符合中國人的現實生活。電影上演之后,引發人們的諸多思考。
影片中的李紅,在前半生的絕大多數時間,掙扎在婚姻家庭的困境之中,偶爾有時間會去想想出走,但一直沒有邁出那一步。這種情形,大約就是魯迅先生說的“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是生活中我們見到的那種“我渾身都痛,卻沒有生病”的狀態。明明在糟糕的環境中,明明情況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為何“出走”就那么難?!在經歷了多次失望和內心潰敗之后,李紅終于選擇轉身離開,獨自開車上路。相信每一個觀影的人都在為影片中一襲紅衣的身影喝彩,在山川大地為背景的天地里,她那么渺小,那么柔韌,又那么茁壯。她是百年前先生講演中說的帶著覺醒的心出走的娜拉,終于成長為用可貴的“平和的方法”,走出困境、重獲新生的女性,既沒有回去,也沒有墮落,還間接實現了先生提到的“將來利用了親權來解放自己的子女”的希冀。
今天,大家普遍認同一個人能實現個體獨立,才能建設幸福的家庭,個體具有幸福的工作、經濟、生活狀態,進而才能夠建設一個幸福、和諧的國度。李紅是出走了,但是更多人還停留在原地,“在經濟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還是傀儡。”先生的斷語猶在耳畔回響。作為一個工作三十年的女性,身心遠離了書卷,心里就塞滿亂麻團,毛毛躁躁。我追問自己:你有沒有從低矮的天空里出走,重新定義人生,勇敢做自己的勇氣?你是否重新思考過工作和人生的關系?你纖細而敏感的神經能否承受得住曠野中風暴雷鳴的襲擊?答案還在尋找中。不過一書在手,對日常的煩惱憂慮,也能釋然,有些紛爭矛盾輕輕揮手,寬容地忽略了去,再相逢,笑臉燦然,因為我已不是昨日的那個我。打開書卷,一川春山近在眼前,博大而沉穩,我遙遙望著,用心想著,在人世間山一程,水一程地走著。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市東華小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