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起初,湖南省湘潭市岳塘區檢察院的檢察官們以為這只是一起普通的民間借貸糾紛的民事申訴案件。可隨著調查的深入,檢察官竟在這起案件背后發現一個隱匿在當地的“地頭蛇”組織。歷經長達一年時間的偵破,這個隱藏多年的犯罪組織終于被連根拔起……
2018年4月,家在湖南省益陽市的余城在生意上遭遇了資金的周轉困難。有人向他介紹了一個名為中遠的借貸公司,公司的負責人叫付易陽,1984年生人,湖南本地人,做這行生意十余年。中遠公司經理詹湯幫助余城找到了一個出資人盛老板,愿意給余城提供資金支持。
同月27日,余城先是跟中遠公司簽訂了一份借貸服務合同,約定的借貸本金是13萬元,咨詢服務費是本金的8%。同時,余城也跟實際的出資人盛老板簽訂了一份相同的合同,月息1625元,約定半年后還款。
借款金額是13萬元,可實際到余城手里只有11萬余元。中遠公司說按照規定,已經先行扣除了服務費10400元、第一個月的利息1625元以及5%的保證金6500元。簽訂合同時,余城拿出了自己的房產作為抵押,抵押登記時的300元手續費也被詹湯一并扣除。
轉眼間,半年過去。余城按照合同已經支付了6個月足額的利息及部分本金合計27210元,可余下本金他無力償還。這時候,在付易陽的指示下,詹湯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可以續約,但需要繳納一筆總額為7萬元的違約金。余城只得無奈接受。在6個月的時間內,余城的債務從13萬元壘高到了20萬元。于是在2018年11月,雙方重新擬訂了一份合同,借款金額變為20萬元,還款期限依舊是6個月,年利率為15%。
至此,余城已陷進了中遠公司給他設好的陷阱。
2019年,余城從中遠公司員工處得知,盛老板撤資了,自己的債權轉讓給了另一人張嘉,且必須再次繳納4萬元的所謂訴訟費。2019年6月,雙方再次簽訂了合同,借款金額從20萬元壘高到24萬元,這次的借款期限變為一年,年利率依然是15%。面對不斷壘高的欠款,余城感到有心無力。中遠公司的經理詹湯便開始多次上門滋擾要債。
因余城始終無力償還欠款,2020年5月22日,余城在催債壓力之下再次續貸,中遠公司員工要求其將之前未還的違約金、利息等再次算作本金,余城的欠款從起初的13萬元被壘高到30萬元。
2020年5月22日,雙方簽訂了一份抵押貸款合同的補充協議。簽訂協議當天,詹湯安排張嘉分4次向余城的賬戶轉賬30萬元,后余城根據中遠公司的要求,將賬上的25萬元轉給付易陽的下屬,并標注上“償還欠款”四個字,后將其他的5萬元當場取出現金交給了中遠公司的另一名業務員。至此,30萬元全部回到了中遠公司,中遠公司順利制造出向余城交付30萬元借款的假象。
三個月后,張嘉向湘潭市岳塘區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判令余城歸還借款30萬元以及利息16800元,后余城申請再審。2022年7月,岳塘區法院駁回了余城的再審申請,法院執行先后劃撥余城的資金用于償還借款,后將余城名下的房產以變賣流拍價的形式出售,當時的變賣流拍價為25萬元,并已被登記到詹湯名下。判決下來后,2023年4月,余城向岳塘區檢察院申請了民事訴訟監督。
根據檢察官的調查,余城實際借款到手的金額為11萬余元,最終卻被壘高至30萬元。在此期間,余城雖然一直主動償還利息,但并未額外收到除第一次以外的任何借款。此外,檢察官發現,詹湯提供的是虛假證據,中遠公司最終借款合同與最初實際借款金額存在接近20萬元的差異。檢察官進一步查詢銀行轉賬資料,發現該案存在制造虛假流水的情況,并以此提起民事訴訟。不僅如此,檢察官進行調查時發現,詹湯關于違約金的計算方式并無依據。
隨著調查的深入,檢察官們認為該案存在虛假訴訟的犯罪線索,經研討后迅速移送至湘潭市公安局岳塘分局。
根據辦案經驗,套路貸案件往往與非法催債等行為密切相關,岳塘區檢察院和公安機關決定對余城案牽連出的犯罪線索深挖徹查,看付易陽的借貸公司是否有其他尋釁滋事等情況。就是在調查的過程中,辦案檢察官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情況——中遠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付易陽及公司員工曾涉及湘潭市內的幾十起警情。在其背后,藏匿著的一個盤根錯節、深踞當地多年的“假借貸、真催債”的暴力團伙。
這個暴力團伙以付易陽為組織頭目。在2013年至2016年,這個團伙集中在湘潭市內開展放貸業務并進行暴力催債。2016年至今,付易陽帶著他的團伙進行了升級轉型,陣地從湘潭市轉移到益陽市,團伙人員進行了大換血,并創立了一家表面上看起來正兒八經的借貸公司。對外,他們宣稱自己是一個“中介機構”,負責尋找有資金的投資方和有借貸需求的借款方,為他們牽線搭橋,并收取保證金和中介服務費。但實際上卻是通過壘高債務、虛增流水和制造假流水等方式進行套路貸。
案發后,岳塘區檢察院立即成立專案組依法提前介入引導偵查,夯實案件證據基礎。專案組多次前往公安機關閱卷,針對全案暴力手段不明顯、案件時間久遠、案件數量眾多等問題,立足構罪要件,出具詳細的提前介入偵查意見書。
讓付易陽催債團伙的被害人敞開心扉,是檢察官和公安民警們遇到的第一個困難。“過了五六年,要人家把自己結痂的傷口再翻出來給你看,怎么可能是一件容易的事。”辦案檢察官對此深有感觸。
讓被害人站出來作證,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好在檢察官和民警都沒有放棄。在他們一次次的上門走訪與慰問中,有一些被害人被打動,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胡敏告訴辦案檢察官,為躲避催債,她走投無路,背井離鄉。可當年欠債的人本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她還記得催債團伙上門的時候,她還有幾個月就要臨盆。丈夫不知所終,家里只留下了她和一對老人。催債人員二話不說對著家里就是一陣打砸搶,門也踹了,電視機也砸壞了。生下孩子沒過多久,她就和逃跑的丈夫離了婚,一個單身母親在異鄉苦苦拉扯著孩子長大。
讓辦案檢察官印象深刻的另一名被害人康俊。當付易陽團伙成員上門催債的時候,康俊正好不在家。于是,一大伙人跑到了康俊租出去的店鋪里,騷擾他的租戶們,逼迫康俊出面。
從2015年9月到2016年6月,康俊的家人和租戶們報警將近10次。當時,康俊的妻子和小孩還在家中,付易陽就命令自己的小弟住進康俊的家里,吃他們的,用他們的,還對他的妻子和孩子出言不遜。康俊的妻兒白天不敢待在家中,只能找借口跑到家對面的超市里坐著。
付易陽團伙成員在康俊家中住了一陣后,康俊回來還了債務。付易陽團伙對康俊的租戶們的騷擾長達半年時間,以致康俊的門面店鋪也沒法經營下去,康俊只能帶著家人離開家鄉。
付易陽團伙的暴力催債行為對很多家庭造成了難以磨滅的傷害。有的被害人被暴力帶入賓館,在被隔離看管的兩天兩夜里,持續遭受付易陽及其團伙恐嚇、威脅和非法拘禁;有的被害人的家中老人被脅迫,正常的生活無以為繼,自己的房子沒法住,只能在外面去租房子或住酒店,每天生活在惴惴不安的情緒中;有的被害人家里被涂油漆、堵鎖孔,引起了周邊居民的圍觀,使得被害人及其家中老人在身體和精神上受到了重大的創傷;還有的被害人因為催債團伙的上門騷擾弄得妻離子散,孩子輟學、妻子離婚,不堪其擾后只能跑到外地打工。
盡管付易陽團隊的做法很惡劣,但當年他和他的團伙成員并沒有受到相應的法律制裁,只有小部分人受到過行政處罰。一是很多受害者出于懼怕心理,不敢報警或聲張;二是付易陽極少親自出面,只是指使不同的小弟來幫他做事,罰款和賠償也由付易陽一手包辦;三是付易陽的團隊善于偽裝,他們往往會提前準備好借條,以合法要債為由欺騙民警。
2013年至2016年,付易陽經常糾集自己的團伙,在湘潭市主城區及湘潭縣城區從事非法放貸,采取威脅、滋擾等軟暴力手段討債。經查實,該團伙存在10筆違法犯罪事實,其中4筆構成犯罪,主要以尋釁滋事的違法行為居多。
2016年后,隨著對黑惡勢力團伙的打擊力度越來越大,付易陽漸漸感覺到,上門催債這條老路不好走了。看著日益蕭條的生意,他開始尋求業務轉型,并對原有的催債公司進行改造升級。
付易陽成立了新的借貸公司,并且以借貸中介自居,收取一定數量的中介費和服務費。與一般的套路貸公司不同的是,付易陽要求借貸方和放貸方需以其個人的名義簽訂合同,而不在合同里體現公司的身份。即便具體的套路貸手段都是付易陽假借放貸方之名實行的,可當兩方出現金錢紛爭,鬧上法院的時候,付易陽的公司往往是隱身的。
余城虛假訴訟案發后,辦案檢察官調取了大量與付易陽借貸公司有關的資料,可他們發現很難從訴訟文書中發現問題。因為在文書中,往往只會提到借款人和放款人這兩方,很難挖掘到背后隱藏著的中介公司的信息。
辦案檢察官介紹說,在套路被害人的過程中,付易陽的公司占據主導地位,這些虛增借貸金額、惡意制造違約、肆意認定違約、制造假流水的做法都是他們一手操辦而成的,可由于付易陽的手段比較狡猾,與一般的套路貸公司直接放貸的手段不同,難以直接在借條、判決文書中發現他們的犯罪行蹤。
所謂的“套路貸”是一類犯罪行為的統稱,本質上指的是一系列以民間借貸為名,實則是用不法行為獲得被害人支付的高額利息為目的,并最終獲得被害人財產的犯罪行為。一般來說,套路貸有五種特征:做出民間借貸假象、偽造資金流水痕跡、故意制造或肆意認定違約、惡意壘高借款金額、軟硬兼施侵吞財產。
也是經由余城民間借貸糾紛民事申訴一案,岳塘區檢察院發現貸款中介公司的負責人付易陽多次以民間借貸為幌子,通過多次虛增借貸金額、惡意制造違約、肆意認定違約、制造流水等方式形成虛假的債券債務,最終多次借助訴訟手段非法占有被害人房產,可能涉嫌詐騙罪。在后續的工作中,辦案檢察官還發現付易陽團伙用暴力手段進行催債的事實。
2024年2月7日,湘潭市岳塘區檢察院對付易陽及其涉惡團伙12人以涉嫌尋釁滋事罪、非法拘禁罪、詐騙罪提起公訴。經查實,2014年3月至2016年2月,中遠公司實際控制人付易陽經常指使、糾集詹湯等其他被告人在湘潭市主城區及湘潭縣城區從事非法放貸,采取威脅、滋擾等軟暴力手段討債,共同實施了多起潑油漆、堵鎖眼、打砸物品、侵入住宅、非法拘禁等違法犯罪活動,為非作惡,欺壓百姓,擾亂社會秩序,形成惡勢力犯罪團伙,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
2024年6月11日,岳塘區法院作出判決,付易陽犯尋釁滋事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并處罰金10萬元,犯非法拘禁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犯詐騙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并處罰金10萬元,合并執行有期徒刑十年,并處罰金20萬元。其余12名被告人被以尋釁滋事罪、非法拘禁罪、詐騙罪等判處有期徒刑三年至一年,其中以尋釁滋事罪和非法拘禁罪對10人判處有期徒刑。一審判決后,付易陽提起上訴。2024年9月3日,湘潭市中級法院作出二審判決,維持原判。
2024年9月20日,岳塘區檢察院針對余城民間借貸糾紛一案已向岳塘區法院發出再審檢察建議。11月8日,岳塘區法院裁定再審。12月24日,岳塘區法院裁定撤銷原判,駁回張嘉起訴。
岳塘區檢察院副檢察長鄧春岳表示,岳塘區檢察院在辦理這起案件的過程中發現,有關部門存在部分人員違法幫助涉案成員開具虛假證明文件等管理漏洞,并依法向有關部門制發了檢察建議,督促其開展自查自糾,排查違法違規情形;強化權力監督,確保隊伍廉潔自律;完善全過程規范執法,強化依法履職;嚴格印章管理,規范各類證明文件開具,真正做到公正用權、依法用權、為民用權,實現辦理一案,教育一片,治理完善的辦案效果。(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