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不斷圓謊逃避法律責任,犯罪嫌疑人充當“演員”聽幕后“導演”的指揮,在廣東省江門市江海區法院的庭審現場,上演“同臺飆戲”。
2024年11月,隨著幕后主犯的判決,這場跨時7年,涉及家族公司債務糾紛的“大戲”最終落下帷幕。面對幾名有親屬關系的同案犯多次“隱瞞”“翻供”“演戲”的行為,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和法院最終利用所掌握的完整證據鏈,予以了依法嚴肅處理,共同維護了公平正義。
“房產和車子剛解封,他們馬上就把財產轉移了,明顯不準備償還債務,調解書無法執行。我們的欠款如何才能要回?”2018年4月,位于廣東省中山市的鑫陽塑料廠的負責人來到江海區法院要求主持公道。
事情要從2017年說起。當時,張晉及其父親張德瑞名下分別有一家照明公司,作為供貨商的鑫陽塑料廠和這兩家照明公司都有供貨合作協議。因經營不善,兩家照明公司拖欠了鑫陽塑料廠的貨款。后來,鑫陽塑料廠向江海區法院起訴張晉及其旗下的照明公司,要求償還債務。2017年12月,雙方達成調解協議,約定張晉履行第一期還款義務。同時,鑫陽塑料廠還和張德瑞經營的照明公司簽訂了還款協議書,以張晉提供名下房屋擔保調解書和還款協議履行。
不久之后,鑫陽塑料廠發現,張晉在偷偷轉移財產,不準備履行調解書和還款協議書,于是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并起訴了張晉及張德瑞經營的照明公司,法院判決張晉承擔連帶責任。執行階段江海區法院查封了張晉名下的房產,2018年4月中旬,法院啟動司法拍賣程序。
在房產拍賣期間,另一人張懷遠起訴了張晉,稱他與張晉之間也存在債務關系,并向法院提供185萬元的借款合同、轉賬記錄和收據等材料。2018年5月3日,張晉與張懷遠在訴訟過程中毫無對抗、迅速達成調解,并申請參與鑫陽塑料廠債權執行案的分配。2019年4月,法院拍賣張晉名下房屋得款179萬元,張懷遠分得了39萬元的房屋拍賣執行款。
原本要司法拍賣的房屋突然被卷入借貸糾紛,鑫陽塑料廠得知后表示不服,認為張晉轉移財產的行為涉嫌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后被法院告知證據不足。
2023年8月,江海區檢察院獲取案件線索,決定對張懷遠與張晉民間借貸糾紛是否涉嫌虛假訴訟的情況加以核查。初次翻閱卷宗時,辦案檢察官徐光華了解到張晉名下的公司屬于家族公司,有多名雙方的親屬在公司中工作。張懷遠和張晉之間的債務有借款合同、收據和轉賬記錄,證據比較完整。細看之下發現,兩人的借貸糾紛案本定于2018年5月23日開庭審理,但雙方在開庭前的5月3日就達成了調解,且兩人身份證上不僅同一姓氏,戶籍地也同屬一個村,很可能有親屬關系。調解過程中,當問他們是否有親屬關系時,他們并未承認。為什么要隱瞞?這引起了徐光華的懷疑。
徐光華想到,以往辦理的不少虛假訴訟案件中當事人都存在親戚、朋友等特殊社會關系,他們在訴訟中互相配合打假官司以此牟利。發現疑點后,徐光華又核查了張晉和張懷遠所在的公司,發現這幾家公司的實際控制人都是張德瑞。為了進一步了解三人之間的關系,徐光華發函聯系到三人的戶籍所在地湖南省寧遠縣公安機關幫助核查。結果顯示,除了張德瑞和張晉之間是父子關系外,張德瑞與張懷遠竟為叔侄關系。
確定三人關系后,徐光華對債權人張懷遠的經濟狀況進行了調查,發現張懷遠在張德瑞所在的公司工作,每月工資僅有5000元到8000元,應不具備出借185萬元的能力。那么,大額的錢款是從哪里來的?為了得到答案,徐光華將目光轉向了借款交付的記錄上,核實銀行轉賬流水是否與向法院提供的銀行轉賬流水吻合。經查,張懷遠僅向法院提供了部分轉賬流水,隱瞞了資金的真實來源和最終流向。
案件辦理至此,查清楚185萬元借款的來源尤為重要。經過調查發現,這185萬元的借款都是張懷遠向張晉支付當天或者前一天才分批進入張晉賬戶的。其中最早的第一筆30萬元借款來自張德瑞,其余155萬元來源于某銀行在上海的統一支付平臺,在江門市本地銀行甚至廣東省級銀行都無法核查這筆款項的來源。為了弄清楚真相,徐光華向上海浦東新區檢察院發出《協助調查函》,在上海浦東新區檢察院的配合下,終于找到了賬戶的所有人,竟然也是張德瑞。
銀行流水顯示,這185萬元中有130.9萬元從張晉賬戶經張德瑞賬戶進入張懷遠賬戶,又回流到張晉同一賬戶,部分款項是通過張晉、張德瑞信用卡刷卡方式籌集到后轉給張德瑞賬戶,然后經張懷遠賬戶回流到張晉賬戶的。由此可見,張懷遠向法院提供的支付憑證僅僅是三人賬戶之間形成的虛假循環轉賬記錄。隨后,徐光華找到張晉公司財務人員和張懷遠代理律師履行調查,固定了張懷遠涉案賬戶系張晉控制使用以及張晉為張懷遠聘請律師、支付律師代理費及案件受理費的證據。
徐光華告訴《方圓》記者:“虛假訴訟通常比較隱匿,前期需要面臨大量的線索排查工作,需要一定的時間對線索進行甄別,由于當事人之間存在緊密的社會關系,且對偽造證據的法律后果做好了充足的應對準備,有可能不愿意配合調查,要做好當事人可能不配合調查的困難準備,以‘零口供’要求夯實證據鏈。”
外圍調查核實工作基本完成后,徐光華找到張晉和張懷遠問話。“怎么可能是假的?如果能作假我肯定不會只搞185萬元!”張懷遠一開始態度十分囂張。但當辦案檢察官出示的證據擺在了他們面前時,兩人辯解了幾句但無法圓謊,經做思想工作,兩人當場供認炮制虛假訴訟的事實經過。
張晉說,因為公司經營不善面臨倒閉,供應商的貨款不能支付,自己名下的房子、車子包括老家爸媽的房子都被抵押了。經過朋友提醒,他們就想到通過假借款的方式進行虛假訴訟,從而分到一部分資金用于公司經營。而通過虛假訴訟得到的39萬元的執行款,當時已全部用于支付公司工人的工資。
張晉還向辦案檢察官承認,是父親張德瑞指使他們這么做的,包括張懷遠起訴他的律師費都是自己替張懷遠支付的。“我知道這樣做是違法的,但我爸要求這么做,我也想幫他承擔,不想讓公司倒閉,所以就同意了。”張晉對辦案檢察官說。
等辦案檢察官離開后,兩人立刻給張德瑞發了消息:“我們該怎么辦?今天檢察院來人問話了。”張德瑞讓他們不用承認,還通過手機對他們進行“遠程指導”,指揮他們與法律“對抗到底”。
2023年6月,江海區檢察院向江海區法院制發了再審檢察建議。建議法院對張懷遠訴張晉民間借貸糾紛案進行再審,并對張懷遠違法從鑫陽塑料廠申請執行的案件中分配所得的房屋拍賣款予以執行回轉。
2023年8月9日,江海區法院經過再審后認為該調解確有錯誤,應予以再審。鑒于張懷遠、張晉在借貸關系中進行虛假訴訟,情節惡劣,損害了鑫陽塑料廠的合法權益,江海區檢察院同步向當地公安機關移送了張懷遠與張晉涉嫌虛假訴訟罪的線索。
2023年11月29日,此案第一次庭審。張晉和張懷遠在庭審現場作出了與之前完全不同的供述,他們稱這185萬元的借款是真實存在的,不存在虛假訴訟的情況,并出示了偽造的《退股協議書》《內部股權分配協議書》等文件。
在庭審現場,兩人主張《退股協議書》的簽訂時間是2015年8月30日,簽訂時有幾個親戚在場,并向法院提交《申請證人出庭作證申請書》,申請證人張德瑞出庭作證,三人在庭審現場均主張張懷遠和張德瑞之間的轉賬屬于股權利益分配。該案當庭并未宣判。
2023年12月19日,該案進行第二次開庭審理,針對《退股協議書》等文件,檢察官當庭予以駁斥,指出了兩份偽造協議中的破綻,認為檢察機關提供的證據已經足以證實原告為虛假訴訟。同時,從張懷遠提供的材料可以看出,張懷遠并非簡單的參與者,還涉嫌偽造證據,企圖影響審判機關對案件的審理結果,建議審判機關將張懷遠涉嫌虛假訴訟罪的犯罪線索移送公安機關立案偵查。
與此同時,此案刑事部分的辦理也在同步推進。2024年1月10日,公安機關把張晉和張懷遠抓獲歸案。兩人到案后,態度依舊十分強硬,拒不認罪。2024年2月6日,江海區法院經過審理對張懷遠與張晉民間借貸糾紛一案作出民事判決,撤銷原民事調解書并駁回張懷遠的訴訟請求,并作出對張晉、張懷遠、張德瑞罰款的司法懲戒決定。
2024年4月7日,經江門市公安局江海分局偵查終結,以被告人張懷遠、張晉涉嫌虛假訴訟罪,向江海區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
江海區檢察院副檢察長袁惠云負責此案刑事檢察部分的審查起訴工作,她在對張懷遠、張晉兩人進行訊問的過程中,兩人還在強調《退股協議書》程序是合法的。袁惠云順勢要求兩人將當時簽訂協議書的經過、產生的金額、入股參與人等細節交代清楚。面對這些細節,兩人再次支支吾吾講不出來,最終在確鑿的證據面前只能認罪。
兩人除了供述在張德瑞的策劃和指揮下虛假訴訟的事實,還供述了再審期間,為了逃避法律責任,由張德瑞制作虛假《退股協議書》《內部股權分配協議書》給張懷遠和張晉簽字的事實。他們說,之所以這么說是為了解釋張懷遠借給張晉的款項來自張德瑞賬戶的原因。
案件辦理至此,原本在法庭上“信誓旦旦”作證的張德瑞開始躲避公安機關的偵查。面對公安機關的電話聯系,他多次謊稱自己在湖南老家。實際上,公安機關已經查實他就在江門市的家里。公安機關鎖定了張德瑞的居住地,在確定張德瑞在屋內的情況下多次敲門卻并未有人回應。
聯系不到張德瑞,公安機關又聯系了張德瑞的妻子和女兒,但兩人都已經被張德瑞“打過招呼”,都謊稱沒見過張德瑞。
就在張德瑞還在躲避時,張晉和張懷遠這邊有了判決結果。2024年4月24日,江海區檢察院以張晉、張懷遠涉嫌虛假訴訟罪向江海區法院提起公訴。2024年5月10日,江海區法院作出判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法院以虛假訴訟罪分別判處張晉和張懷遠有期徒刑八個月,并處罰金。
“爸,我和懷遠哥實在編不下去了,知道錯了,你也趕快投案自首吧。”張晉通過律師和家人向父親張德瑞“喊話”。公安機關也通過張德瑞的家人和律師做他的思想工作:“你的兒子、侄子都已經被你連累背負了刑事責任,你再躲也沒有任何意義了,早點到案吧。”
2024年5月8日,張德瑞委托律師表達同意前來自首的愿望。5月14日,張德瑞到案,對虛假訴訟的事實供認不諱。
2024年8月19日,江海區檢察院以張德瑞涉嫌虛假訴訟罪向江海區法院提起公訴。2024年11月13日,此案在江海區法院開庭審理。
張德瑞供述稱,借款合同、收據等材料都是他自己到外面的打印店打印后再交給張晉和張懷遠讓他們簽字的,張晉一開始不同意簽,經自己勸說后張晉才簽字,張懷遠更不知道在謀劃什么事,自己只是說需要他簽個字,他就簽了。張德瑞承認,提交虛假證據是為了對抗法庭調查張晉等人虛假訴訟的事實。
當日,針對掌握的證據事實,張德瑞作為策劃者、指揮者,構成虛假訴訟罪的共犯,另外,張德瑞在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是主犯。據此,江海區法院依法宣判,張德瑞犯虛假訴訟罪,判處其有期徒刑一年。

該案刑事部分承辦法官、江海區法院刑庭審判長馮曉瑩在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說:“從三人在庭審現場的表現可以看出他們明顯法律意識淡薄,他們認為房屋即使被查封也屬于自己的房產,從自己的房產中拿出一部分作為執行款不應承擔責任。”
“這類虛假訴訟案件的辦理需要依靠檢察機關和法院之間密切配合,此案中張懷遠等人偽造了大量流水記錄,向法院提交材料時僅僅提交了對自己有利的一部分,導致法院審理時因證據材料不清楚沒有發現他們互相虛假轉款的事實,檢察機關的監督及時幫助糾正了錯誤。”
針對此案,檢察機關將繼續跟進監督張晉未被執行的資產情況。江海區檢察院與江海區法院之間也建立了更加密切的打擊虛假訴訟溝通機制,面對可能涉嫌虛假訴訟的情況進行多方研判,及時發現嫌疑人提供的虛假證據。
“虛假訴訟案件的當事人大多數都存在特定的社會關系,訴訟中配合默契,比較隱秘,不容易發現。就類型而言,分割財產、公司破產、公司債務糾紛等這類案件虛假訴訟的情況較多。大多數都是為了逃避債務或者轉移資產,法院執行過程中參與分配的案件、涉及債權確認的破產案件都是今后需要重點關注的范圍。”馮曉瑩說。(文中涉案人員、公司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