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普乾：俄烏停火如何達成？

經過“白宮爭吵”與“美援中斷”，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終于迎來了和美國總統特朗普修復關系的機會。

按預定計劃，當地時間3月11日，澤連斯基的辦公室主任、被視為烏克蘭“二號人物”的葉爾馬克，在沙特阿拉伯與美國國務卿魯比奧等進行高級別會晤。這也是2月28日澤連斯基和特朗普大吵一架，被趕出白宮之后，美烏雙方第一次坐下來“好好談”。

根據各方披露的信息，本次會晤美烏會討論潛在的和平方案，以及更加有利于美國的礦產合作協議。烏方代表希望能通過表達停火誠意，讓美方恢復對烏軍事援助。美方代表則希望試探烏方的真實底線，以評估是否有必要再安排澤連斯基與特朗普會面。

隨著美俄、美烏談判進入“正軌”，各方立場也逐漸清晰。俄羅斯官方依然不斷重申要求烏克蘭非軍事化、中立化、去納粹化等“最高立場”，在戰場上則試圖抓住美援中斷的時機，奪回庫爾斯克烏軍占領區，從而讓烏克蘭失去領土談判的最后籌碼。

烏克蘭方面，澤連斯基積極與英、法、意及歐盟領導人溝通，準備與歐洲共同提出詳細和平計劃，其第一步是有利于烏克蘭的“遠程和空中停火”。有分析指出，如果烏克蘭和歐洲領導人能說服特朗普支持這一方案，而致力于攻擊烏克蘭基礎設施的俄羅斯反對該方案，在特朗普心中，“阻撓停火”的一方就會從烏克蘭變成俄羅斯。

然而，特朗普的立場依然非常模糊。澤連斯基“服軟”之后，特朗普一邊表示有意恢復對烏克蘭的情報分享，可能對俄羅斯施加更多制裁，以迫使普京走上談判桌；一邊又說，即使烏克蘭和美國簽署更加讓步的礦產合作協議，他也不會恢復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

至于澤連斯基最為關心的安全保障問題，特朗普及其團隊核心成員不置一詞，似乎覺得，在他們當面拒絕過澤連斯基之后，這個問題已經不在需要討論的話題之列。

特朗普現在到底在想什么？“特朗普反復極限施壓，就是為了迫使澤連斯基走上談判桌。”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高級研究員查爾斯·庫普乾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從澤連斯基迅速“服軟”的態度看，特朗普的做法雖然“不漂亮”，但確實奏效了。

庫普乾長期在美國國務院和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工作，歷經兩黨執政，在奧巴馬政府時期出任白宮國安委特別助理兼歐洲事務高級主任，成為白宮對歐洲事務的主管官員。目前，他仍活躍于華盛頓政策界。2025年2月，他在美國國會眾議院做證，闡述了對特朗普外交政策的看法和建議。

3月4日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庫普乾表示，他支持特朗普關于推動俄烏和平的想法，但認為特朗普的具體計劃過于混亂。他還指出，在澤連斯基“投降”、特朗普獲得想要的礦產協議后，美國可能恢復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但是“不要期望任何安全保障，無論是北約成員國資格還是共同防御條約”。

對于俄烏和平的前景，這位白宮前資深官員表示：“如果各方能實現停火，也僅僅就是實現停火而已。不會有持久和平，只會有凍結沖突。”

“特朗普在制造混亂”

《中國新聞周刊》：你近日在美國國會做證時指出，通過外交努力結束俄烏戰爭是實用主義，不是向俄羅斯投降。看起來，你對特朗普和平計劃的看法，比歐洲政策界積極得多。然而，在白宮的“外交災難”之后，在特朗普暫停對烏克蘭軍事援助之后，你依然堅持你的觀點嗎？

庫普乾：我依然支持特朗普總統向俄羅斯開放外交渠道、推動烏克蘭及歐洲盟友進行停火談判的努力。這種推動戰爭結束的努力早就該進行了。我們早就知道，烏克蘭無法贏得這場戰爭，因此，沖突需要在談判桌上結束。從這個角度看，特朗普的直覺是正確的。

問題在于，特朗普推動和平的方式是毫無章法、適得其反的（haphazard and counterproductive）。最近幾周，從副總統萬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的演講，到特朗普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里對澤連斯基的侮辱，再到現在暫停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我不認為特朗普有一個清晰的計劃。他應當幫助烏克蘭獲取談判中的強勢地位，并應當在華盛頓、基輔和歐洲各國之間建立對于談判立場的統一戰線。但相反，他在制造混亂。

《中國新聞周刊》：你提到了2月28日特朗普和澤連斯基在白宮的爭吵。有些觀點認為這是特朗普團隊為澤連斯基設下的陷阱。你曾長期在白宮工作，你認為這是事先計劃好的表演嗎？爭吵發生之后，特朗普還會“原諒”澤連斯基嗎？

庫普乾：我不認為這是事先計劃好的，因為我們看到午飯和簽署協議的桌子早就擺好了，按照原本的計劃這應當是一次成果豐碩的會晤，有會談、共進午餐和達成協議。結果，會談變得非常具有對抗性，然后提前結束，這是一個意外的轉折。

我也從未見到美國總統在公開場合如此這般表達憤怒情緒。考慮到這是在媒體面前，由總統和副總統一起攻擊一個為國家生存而戰的外國領導人，這其實是一件很尷尬的事。

當然，從特朗普的角度看，通過在白宮這樣的場合攻擊澤連斯基，然后通過暫停美國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特朗普想扭轉澤連斯基的想法，迫使烏克蘭坐到談判桌上。現在澤連斯基已經發布了新的聲明，表示愿意與俄羅斯展開談判，愿意先實現“部分停火”。也就是說，特朗普的策略奏效了。這不是一個“漂亮”的策略，但它很可能是有效的。

因此，現在將發生兩件事情。其一，美國和烏克蘭繼續簽署能源礦產協議，特朗普將可以對他的支持者說，烏克蘭正在為美國提供的援助買單，這是一次“好交易”。其二，在澤連斯基已經改變觀點的情況下，特朗普可能會重新恢復對烏克蘭的援助。

“安全保障”很難兌現

《中國新聞周刊》：你沒有提到澤連斯基最在意的安全保障問題，特朗普會給他什么？

庫普乾：我不指望特朗普會給予烏克蘭任何安全保障。最終可能會有一個“歐洲維和部隊”，正如英國首相斯塔默強調的，這將基于一個“自愿聯盟”。換言之，這不會是北約的維和任務，也不會是歐盟的維和任務。美國可能會提供情報和后勤支持，但不要期望看到美國地面部隊參與，也不要期望美國提供任何正式的安全保障——無論是北約成員國資格還是其他形式的共同防御條約。當然，烏克蘭最終可能仍有機會加入歐盟，但那也是相當長的時間以后了。

《中國新聞周刊》：歐洲安全組織前秘書長格雷明格稍早前在接受本刊采訪時指出，所謂“歐洲維和部隊”是沒有威懾能力的。這種“安全保障”對烏克蘭有意義嗎？

庫普乾：我認為這就是我們能期待的最好結果了。事實上，我們還不知道停火會是什么樣子的。在最好的情況下，我們才會看到各方同意在接觸線兩側設置非軍事區，俄羅斯和烏克蘭的軍隊都從前線撤退，然后“歐洲維和部隊”會監督停火進程，維持非軍事區的和平。至于更多的安全保障，我知道烏克蘭想加入北約，但這很難實現。

《中國新聞周刊》：進一步而言，目前我們看到俄羅斯、烏克蘭提出的所謂談判條件，都是他們在正式坐上談判桌前的“最高立場”，雙方真正的底線是什么？

庫普乾：相對容易談判的部分將是領土問題。俄羅斯將會繼續控制他們占領的烏克蘭領土，烏克蘭不會放棄收復失地，但他們將先集中精力保衛和重建那80％目前未被占領的領土。

其他問題都是難以達成共識的。俄羅斯將會提出烏克蘭保持中立、限制烏克蘭軍隊規模、烏克蘭不能擁有某種武器、取消西方經濟制裁等。在這些問題上達成一致是極其困難的。所以我的預測是：如果各方能實現停火，也僅僅就是實現停火而已。不會有持久和平，只會有凍結沖突。

更難對付的談判對手

《中國新聞周刊》：有人提出一種假設，稱如果特朗普接下來發現他和俄羅斯的分歧無法縮小時，會報復性地支持烏克蘭，導致戰爭進一步升級。這可能發生嗎？

庫普乾：要考慮兩個方面。一方面，如我剛才所言，特朗普和普京將在和平協議的各個具體問題上產生分歧。但另一方面，特朗普將會遇到一個比他預期的更難對付的談判對手，事情的走向不會這么簡單。

我認為，相比于停火本身，普京對于美俄關系、對于與特朗普建立良好關系有更濃厚的興趣。俄羅斯將特朗普視為讓俄羅斯從國際關系“寒冬”中走出來的“門票”。他們同意停火，可能就是對美俄雙方關系的一種投資，以此實現俄羅斯回到國際社會，并和西方重建關系。

《中國新聞周刊》：特朗普究竟會“走多遠”？是在歐洲領導人們的勸說下回歸盟友統一戰線，還是會真的“離開北約”？

庫普乾：確實，特朗普非常難以捉摸，非常沖動，想把一切舊秩序鬧得天翻地覆。我認為他在2月28日面對澤連斯基時，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失控了。因此，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但與此同時，我不認為特朗普希望人們記住他是一個“讓美國失去烏克蘭”的總統，或者一個“瓦解了西方同盟”的總統。特朗普認為自己是一個“做交易的人”（deal maker），所以如果俄烏停火能達成，他將尋求恢復和俄羅斯的關系，取消一些經濟制裁，和普京進行面對面會晤。他還可能推動和其他美國“傳統對手”的領導人會晤。這不是一件壞事，他或許能找到與所謂“傳統敵對國”建立關系、進行合作的方式。

與此同時，這并不意味著特朗普真的會毀滅美國的盟友網絡。美國很大的一個優勢就是它有許多盟友和戰略伙伴，分布在全球的各個角落。這個體系在冷戰結束后幸存了下來，在“特朗普1.0”時代也幸存了下來，有理由相信它會繼續在“特朗普2.0”時代幸存。

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如果特朗普的支持率開始下降，我們將會看到越來越多的共和黨人與特朗普決裂，特別是那些相對溫和的共和黨人。這將對特朗普的外交戰略帶來更大的阻力，而這一切還沒有真正開始。

《中國新聞周刊》：特朗普是不是沒有真的打算幫助烏克蘭進行戰后重建和改革，而只是想讓烏克蘭用自然資源“還債”？一些觀點因此認為，停火達成后，烏克蘭仍將是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緩沖區，而不會有進行政治和經濟發展的空間。這會是烏克蘭未來的命運嗎？

庫普乾：這是俄羅斯想要的結果。俄羅斯希望烏克蘭成為一個緩沖區，或者重新納入俄羅斯的勢力范圍。后者是不可能的，烏克蘭人現在不想與俄羅斯產生什么聯系。

北約與俄羅斯的關系，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也將舉步維艱。所以，我們可能看到一個被俄羅斯及西方在地緣政治上重新劃分的歐洲。如果北約繼續擴張，我不會感到驚訝，一些巴爾干國家有可能進入北約體系。但烏克蘭、格魯吉亞加入北約的機會并不大。

與此同時，我認為你將看到歐洲為重建烏克蘭、讓烏克蘭融入歐盟做出巨大努力，而俄羅斯被凍結的海外資產可能最終被用于幫助烏克蘭重建，以解決資金難題。最重要的是，如果澤連斯基真的以我們討論的這種方式結束目前的戰爭，我認為這可以被視為烏克蘭的勝利，即使它失去了20％的領土。畢竟，它消解了俄羅斯征服烏克蘭的努力，并將在沖突凍結后成功融入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