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與壞，天與海

這一期，我們跟著劉莘教授的文字再次走進《城南舊事》，一起去探討關于“好”與“壞”的話題。

經典領讀

我們借助《城南舊事》，一起來探討關于“好”與“壞”的話題。在《惠安館》這篇文章中，我們讀到了瘋子秀貞的故事。“瘋子”是俗稱，泛指腦子壞掉的人，并不是醫學上的稱謂。“瘋子”的特征是說糊涂話或做糊涂事。人們往往擔心他們在行動或語言上有傷害他人的趨向。英子六歲時，有一次鬧著要跟宋媽到市場上去買菜，宋媽因為不想帶英子上街，就用惠安館的瘋子秀貞來嚇唬她。可英子的心中卻有不同于大人的疑惑：“我為什么要怕惠安館的瘋子？她昨天還沖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媽緊緊拉我的手，我就會走過去看她，跟她說話了。”

英子是個孩子，還不會像大人那樣用貼標簽的方式去理解這個世界。在大人的世界里，人的身份、地位、性格、經歷，易于被貼上各種標簽。他是老師，他是官員，他是生意人，他是窮人，他是膽小怕事的人，他是坐過牢的人，他是城里人，他是農村人，等等。為復雜的世界貼上各種簡化的標簽，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必要步驟。想想你看電影的經歷吧。當無法理解電影里的一個角色時，孩子常會問爸爸媽媽，他或她是好人還是壞人？為一個人或一件事貼上標簽，會減少我們的理解障礙或困惑。但標簽同時會限制我們更深入地理解。像宋媽這樣的大人，一旦習慣了用“瘋子”的標簽去理解秀貞，就意味著，他們再也不可能真正了解這個人了。英子之所以能夠親近秀貞并與她成為朋友，就在于她還不知道“瘋子”這個標簽的實際意義，還沒有受到標簽思維的影響。

英子不經意間偷聽到大人們的談話，知道了小桂子是秀貞遺失的孩子。每次去惠安館玩的時候，秀貞都會怔怔地看著英子出神，并向英子打聽她的小桂子的下落。英子愿意去聽秀貞講關于小桂子和小桂子她爸的故事。秀貞講的事沒有清晰的前因后果，但聰明而善解人意的英子很快就能捕捉到重要的信息。

英子與秀貞聊天，知道小桂子與她同齡。小桂子生下來就被遺棄了，剛當媽媽的秀貞，昏昏沉沉地只看過她一眼。當從昏睡中醒來的秀貞再也找不到小桂子的時候，她就瘋了。書中沒有描寫秀貞瘋的時候的情況，但我們可以想象，孩子被遺棄了，孩子媽媽的世界立刻就崩塌了。原有的世界伴隨著眼淚和呼天搶地的哭喊，裂變成了不再有未來的痛苦的記憶碎片。

除了與秀貞玩，英子最喜歡的就是與妞兒一起玩。英子總覺得妞兒像哪個人，但又說不清楚。妞兒的生活可慘了，她經常被自己的爸爸媽媽打罵。英子同情妞兒，從妞兒的口中聽到了一個驚人的秘密。原來妞兒不是她爸爸媽媽親生的。妞兒是偶然被撿到了這個家里，被拉扯到六歲左右，就要到街上去賣唱，給家里掙錢。妞兒沒有辦法給家里掙到很多錢，于是經常被打，身上被擰得青一塊紫一塊。對于英子來講，妞兒的世界只有殘忍、痛苦和黑暗，那個世界的壞是那樣清晰。

英子想，妞兒要是能逃出那個折磨她也折磨自己的世界，該多好啊！問題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在英子的生活中，除了兩個好朋友的世界，她就只有自己的世界了。英子知道自己是多么幸運啊！她有疼愛自己的親生父母，有一個和睦的大家庭，有屬于自己的大院子，有學校可以讀書；可以任性淘氣；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可以健康、幸福地成長。妞兒想要有自己的未來，就必須找到她的親娘。

有親生父母寵愛的英子，本來受到的約束就少。敢想敢干是所有小調皮或小淘氣的特征，英子也不例外。狂風暴雨猛烈地吹打著迷宮般的胡同和英子家的四合院，澆灌著英子的俠骨柔情，也吹走了本來就在她心中印跡不深的大人世界的標簽化思維。秀貞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逼瘋她或叫她“瘋子”的人。妞兒是不應該被撿到的，小桂子是不應該被丟棄的。應該丟棄的，是虛飾的羞恥、無以名狀的殘忍、對名節或利益的貪婪。

為了幫助妞兒和小桂子，英子偷走了媽媽的金手鐲。那個時候，她寧愿變成一個壞孩子。英子還因此大病了一場，在醫院里昏迷了若干天。可從書中記錄的大人之間隱隱約約的談話中，我們大致能夠猜到，秀貞和妞兒沒有跑多遠，她們就被發現了。她們的命運如何，書中并無交代，而是留給讀者去想象。大人決定搬家，覺得要盡快離開那塊猙獰的邪惡之地，可憐的英子才會有一個好的未來。

搬家意味著切割，將壞的經歷、壞的地方和壞的過去，與好的未來、好的生活和好的人切割開來。在大人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被貼上好與壞的標簽，好名聲與壞名聲，好人與壞人，好的地方與壞的地方。好與壞是涇渭分明的，是與非是容易分辨的，真與假是毋庸置疑的。可在英子的心中，這一切都不是那樣簡單。英子的世界是感性的，她只看到趕馬車的人用皮鞭一次次抽打著拉車的馬。一次次鞭打出來的青色的傷痕，好像英子熟悉的一個朋友胳膊上的傷痕。英子哭了，她用手蒙住臉不想被大人看到。媽媽說，英子會忘記過去那些壞人壞事，會有新的家、新的朋友、新的學校。可英子卻在心中問自己：難道腦子里記得的那些事都是假的？難道過去了的事就是不存在的？沒有人回答英子的問題，于是，長大后的英子把她的經歷和困惑寫進了書里。

在《城南舊事》這本書中，我們讀到的很多角色都不是截然的好或壞。在《我們看海去》這篇文章中，記錄了英子與一個賊的故事。英子把別的孩子的皮球踢到了胡同深處的草叢里，碰到了喜歡在那里藏東西的人——那個賊。只是那時英子不知道他是一個賊，覺得他和藹可親，就與他熟悉起來。英子覺得奇怪的是，這個人喜歡在草叢里藏東西。更奇怪的是，他會對英子這個小姑娘說，他并不是人們心目中的壞人，他只是不得已做這樣的事。哪樣的事？為什么人們要說他是壞人？英子不懂這個人在說什么。有一天，在學校的畢業典禮上，英子發現了那個喜歡藏在草叢中的人居然坐在人群中。英子突然意識到，這個人是來看他的弟弟的，因為他對英子說過，他有一個考第一的弟弟，馬上要從英子所在的學校畢業。這個當哥哥的，寧愿穿得那樣破爛，也要出錢供自己的弟弟讀書，真是一個好哥哥，英子想。

可沒過多久，警察局的暗探就通過那個人送給英子的禮物，利用英子的天真，抓住了那個賊。在那個賊被抓住游街的時候，大家都到胡同口去看熱鬧。英子看著被繩子捆上的那個熟悉的人，她依偎在媽媽身旁，特別想哭。媽媽趁機教導英子，說長大后英子可以寫一篇文章，寫一個人是怎么變成賊的。可在英子心中，那個人與壞人的形象差了很遠。他不僅要幫助弟弟讀書，還與英子一起念課本上描寫太陽從海上升起的歌謠。也許這個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時候，善惡好壞都是連在一起的，簡單地一分為二并不科學，也不公平。

那個人曾在草叢中問英子，他是好人還是壞人？英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借用那首歌謠，用自己的話對那個人說：“金紅的太陽是從藍色的大海升上來的嗎？可是它也是從藍色的天空升上來的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壞人。”所以，當媽媽那樣引導英子的時候，英子不想寫一個人怎么變成了壞人，她回答媽媽，她想寫的是“我們看海去”！是英子不懂得好壞標準需要被教育，還是大人世界的好壞標準過于刻板？《城南舊事》就是長大后的英子的回答。

名句珍藏

●請不要為了那頁已消逝的時光而惆悵，如果這就是成長，那么就讓我們安之若素。

●我雖然很害怕，但是也得硬著頭皮去——這是爸爸說的，無論什么困難的事，只要硬著頭皮去做，就闖過去了。

原著選讀

惠安館

窗外很明亮，干禿的樹枝上落著幾只不怕冷的小鳥。我在想，什么時候那樹上才能長滿葉子呢？這是我們在北京過的第一個冬天。

媽媽還說不好北京話，她正在告訴宋媽，今天買什么菜。媽媽不會說“買一斤豬肉，不要太肥”。她說：“買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媽媽梳完了頭，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頭發上，也給我梳了兩條辮子。我看宋媽提著籃子要出去了，連忙喊住她：

“宋媽，我跟你去買菜。”

宋媽說：“你不怕惠難館的瘋子？”

宋媽是順義縣人，她也說不好北京話，她說成“惠難館”，媽說成“灰娃館”，爸說成“飛安館”，我隨著胡同里的孩子說“惠安館”，到底哪一個對，我不知道。

我為什么要怕惠安館的瘋子？她昨天還沖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媽緊緊拉我的手，我就會走過去看她，跟她說話了。

惠安館在我們這條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層石臺階上去，就是兩扇大黑門凹進去，門上橫著一塊匾，路過的時候爸教我念過：“飛安會館”。爸說里面住的都是從“飛安”那個地方來的學生，像叔叔一樣，在大學里念書。

“也在北京大學？”我問爸爸。

“北京的大學多著呢，還有清華大學呀！燕京大學呀！”

“可以不可以到飛安——不，惠安館里找叔叔們玩一玩？”

“做唔得！做唔得！”我知道，我無論要求什么事，爸終歸要拿這句客家話來拒絕我。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邁上那三層臺階，走進那黑洞洞的大門里去的。

（節選自《城南舊事》，人民文學出版社）

小讀者聊天室

為什么英子不愿意承認小偷是壞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