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午后的寂靜中,那些云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然而,當他詢問晚云:“你們見過瑪麗和普麗西拉嗎?”他卻沒有得到回應。這是一群冷酷而緘默的云,根本沒有理會他,卻朝著斯特吉斯①飄過去——在那里,一個農夫剛剛射殺了一匹生病的馬。
①美國南達科他州的一個小鎮,以舉辦國際摩托車賽事而聞名。
我的守護天使害怕黑暗。他假裝不害怕,讓我走在前面,還告訴我說他馬上就會跟上來。很快,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這肯定是天堂最黑暗的角落。”有人在我背后喃喃低語,原來她的守護天使也不見了。“這完全是一種惡行。”我告訴她。“這些骯臟的小懦夫竟讓我們如此孤單。”當然,我們都知道,我們當中的一個可能是躺在臨終之床上的老頭,而另一個則是戴著眼鏡、睡蒙眬的小女孩。
那只狗去了舞蹈學校,狗主人嗅聞一小瓶一小瓶的威尼斯空氣。一天,他們倆都聽見宇宙的新主人邁出沉重的一步經過他們的門。此后,那個人就跟他的狗換了衣服。這是一只兩腳狗,穿著無尾晚禮服,他們走向共同的墳墓。至于那個人,變得又瞎又聾,依然對著靠近的陌生人搖頭擺尾。
物品并不像某個人漆得那樣黑。有一個身穿黑衣,玩著兩個黑蘋果的漂亮孩子。那既是女扮男裝,又是男扮女裝。無論是男是女,都有白色小齒。一把沉甸甸的、粗糙的油漆刷涂黑了它窗外的風景。這一切都頗具目的論①的性質,除了在那孩子伸出紅色舌頭的時候。
① 目的論屬于哲學的范疇,致力于探討事物產生的目的、本源和其歸宿。
穿工裝褲的老農夫吊在廄棚梁上。奶牛把頭扭到一邊。老婦穿著星期天的黑衣裙,跪在他那雙搖晃的腳下面,像伊斯蘭教徒一樣把額頭貼到地面。外面,在看不見其他地界標的無邊耕地上面,天空布滿那猶如肥皂泡的云彩。
老鼠飼養相思鳥。窗戶打開。鳥兒赤裸。在照射到籠中的明亮陽光下,它們戰栗著。
老鼠說:“它們的本性僅僅對愛和被愛起作用!”
被釘在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贊同此說,盡管他顯現出那雙對眼,也顯現出有人給他畫上的那撮墨西哥匪徒的小胡子,但他看起來好像也充滿了深情。
哦,女巫,哦,貧窮!這兩者穿過我扛在肩上的籠子欄條,斜視著打量我瘦削的脖子……
她們太過年輕而優雅,因此無法成為故事書上的女巫;她們身穿低胸晚禮服,長襪上露出黑色線縫,嘴唇濃妝艷抹。
那些慷慨的樹奉獻出一抱抱低語的葉片,落在蜿蜒的小徑上,那兩個人最終在那里消失。
我則跟我的籠子、籠子無限的沉重、籠子白癡般的食碟以及那甚至更荒誕的化妝鏡,還有那微微發聲的銀鈴留在一起。
我曾經知道,然后又忘了,仿佛是在一片田野上睡著了,卻沒料到醒來時發現一小叢樹木在我周圍生長了起來。
“別懷疑一切,要相信一切。”這是我朋友的玄學理念,盡管他的兄弟拐跑了他的妻子,可是在后來的二十年里,他依然每天都要給她買一朵玫瑰,坐在空蕩蕩的房子里面,對她談論天氣。
我早已在遮陰處打盹,正夢見沙沙作響的樹——它們是我的很多個同時解釋自己的自我,以至于我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的生活是美麗的神秘事物,接近于理解,始終接近于理解!想想它吧!
我朋友的空房子的每個窗戶都亮著燈,黑黝黝的樹圍繞著它而不斷繁殖。
那個只為藝術而生的理想觀眾,把雙手背在身后。在他面前,一塊空白的畫布恰當地寫著《空白》這一標題。在地方博物館,正好是上午11點。一個人聽得見那個身穿制服的保安的饑腸轆轆作響——他長著某個被月光淹死的人的臉。
我的拇指正踏上一場偉大的歷險,其他手指則說:“請別走。”它們試圖阻止它。一輛黑色豪華轎車駛來,一個戴面紗的女人坐在后座,但方向盤前面卻沒人。當那輛車停下,那個女人就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把金剪刀,剪斷那根拇指。我們隨她離開,前往芝加哥,她用我拇指的殘樁來涂抹嘴唇。
一個云朵聚集的世紀,幽靈船來來往往,大海更深、更寬,竹籠中的鸚鵡能講好幾種語言。在早期的銀版照片上,船長把面頰涂成了紅色,把一個半裸的女孩從熱帶地區帶回家,他們用鏈條把她拴在閣樓上,直至她死去。午飯后,有人講到了一個沒有嘴巴的人種,哪些人僅僅靠嗅聞花香來維生。這是望夫臺①繁忙的時代,也是用一頁頁情書點燃篝火的時代,還是長長的白色睡袍拖曳的時代,更是午夜過后的時辰中很多無聲尖叫的時代。
①19世紀美國一些房屋的屋頂平臺,又叫“寡婦廊”,用以眺望歸帆。
在一條內部被掏空、用灰色磚塊建成的經濟公寓的街上,一個黑人孩子戴著喜劇面具。那個面具來自電影院廢墟,在那里,它曾經跟它的同伴——悲劇,一起掛在臺口之上。哦,穿運動鞋的孩子,奔跑吧……一個人期望看到沉寂的銀幕上一個影影綽綽的美人,緊跟在你的身后夢游。
——仿亞歷山大·里斯托維奇①
二流詩人的時代正在來臨。再見,惠特曼,狄金森,弗羅斯特②。歡迎你,你名聲永不會超越你最親密的家庭,也許晚餐后,一兩個好友圍聚在一壺濃烈的紅酒周圍……當孩子們睡下,抱怨你在壁櫥中到處翻尋你以前寫的詩時發出了吵鬧聲,你害怕你的妻子可能早在去年春天打掃清潔時,就把它們掃地出門了。
有人在瞥視黑夜時說:“天在下雪。”然后,在你準備朗讀的時候,他也以有些戲劇性的方式轉向你,面呈紅色,那散漫的愛情長詩,令人絕望地缺少了(你不知道)最后一節。
①塞爾維亞詩人(1933-1994)。
②美國最受歡迎的詩人之一(1874-1963)。
在市區一家雅致的餐館里的錯誤喜劇。
椅子真的是一張跟自己開玩笑的桌子。衣帽架剛剛學會對侍者施以小費。一只鞋子則被供以一盤魚子醬。
一盆棕櫚樹對著鏡子說:“我尊敬的先生,讓你自己激動絕對是無用的。”
我的父親熱愛安德烈·布列東①的那些奇異的書。他舉起酒杯,對那些遙遠的“蝴蝶形成一根未剪斷的緞帶”的傍晚祝酒。要不然我們就會出去,到后面的小巷去小便,他會說:“這里有一些適合于被蒙住的眼睛觀望的望遠鏡。”我們居住在破敗的廉價公寓里,那房子散發出老人及其寵物的氣味。
徘徊在彌漫著被禁事物的香氣的深淵邊緣,我們會輪番切斷桌上的煙熏紅腸。他告訴我們:“我熱愛美利堅。”我們打算制作那一夜我們在夢中見過的物品,去賺一百萬美元。
①法國詩人(1896-1966),超現實主義的創始人之一。
一個北極航海者要穿越一個房間。一個在早晨的陽光下明亮而無瑕得可怕的白色大房間。
遠遠傳來了廚房的雜音……要是他能模仿陌生人的笑容——他步行到達一個冰封的、天空蔚藍而空寂得炫目的偏遠地區,該有多好啊。
房間里寂靜無聲。他在等待北極的女裁縫之際,他能感到他那新制的黑色禮服里面的飾針和縫紉針,她舌尖上的零攝氏度。
在無知成了極樂之處,在一個夜里躺在愚蠢的床上之處,在一個人跪下對愚蠢的天使祈禱之處……在一個人置身于幸福的傻瓜軍隊,跟著榆木腦袋走向戰爭之處……在公雞整天啼鳴之處……
那個可愛的空腦瓜,一次又一次唱著一首情歌相同的片段。在露臺上早餐時,我們吃一些繪畫的葡萄——那些葡萄畫得栩栩如生,騙過了眼睛,甚至鳥兒也來啄食。現在接吻吧……我們忘了摘下萬圣節面具來接吻。
他把他寫的長篇小說中的人物混淆了起來。他忘記了他們是誰,他們又干過些什么。晚餐時分,一個死去的女人重新出現。一個挨家挨戶拜訪的推銷員身著中國長衫,從偏僻林地的拖車里現身。假定殺人犯被處以電刑的那一天,他在為某個麗塔買花,那個麗塔結果是一個戴著厚厚的眼鏡、扎著辮子的十歲女孩……如此等等。
可是他一點也沒寫到過我。在一個他總是描述成“死去”和“接近虛無”的老鼠肆虐的小鎮中,我像我應該的那樣不斷衰老,變得性情乖戾。
有人拖著腳步在我的門前走過,咕噥:“我們的鵝煮熟了。”
奇怪!我準備好了刀叉,甚至在脖子上系好了餐巾,但我面前的盤子卻依然空空如也。
盡管如此,有人繼續在我的門前咕噥,說到某只假定的、據傳是煮好了的鵝——他聲稱那是我們所共有的鵝。
一個縮小很多、更僵硬的注釋者,為了蝴蝶而坐在兒童監獄之中。有阿波羅絹蝶,有赤蛺蝶、花粉蝶、白蛺蝶、白帶綱紋蛺蝶、黃緣蛺蝶、長尾鉤蛺蝶、四眼蛇目蝶。它們的顏色都很優美。
是誰告訴那小孩把別針刺進了我們?
查爾斯·西密克(Charles Simic, 1938-2023),美國著名詩人,生于塞爾維亞貝爾格萊德,1954年隨家移居美國芝加哥,60年代末以來出版了詩集《草說什么》《給沉默揭幕》《回到被一杯牛奶照亮的地方》《不盡的布魯斯》《失眠旅館》《地獄中的婚禮》《溜黑貓》《我無聲的環境》《那小小的東西》《偽裝大師》等多卷,散文詩集有《世界并沒有末日》。他先后獲得過“普利策詩歌獎”“華爾特·惠特曼詩歌獎”“華萊士·斯蒂文斯獎”等,擔任過美國第十五任桂冠詩人。其作品結合神秘性和日常性,常常從客觀到主觀,再從主觀返回到客觀,接近詩歌的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