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生根,向上生長,生生不息,這是桔鄉最動人的長勢。
大江東去,在長江漫長的時光格上,一看到漫山遍野的紅桔樹林,大家就知道素有“長江咽喉”之稱的巴陽峽到了,重慶市萬州區太龍鎮到了。
紅桔樹是太龍鎮的“封面”。
太龍人有四千多年種植紅桔的歷史。在太龍,只要有土,栽上紅桔苗,就會長成紅桔樹,結出紅桔果。紅桔與太龍人形成了千絲萬縷的聯系,這種聯系超越了農業種植和自然生長。紅桔樹也成為太龍人最信賴的“莊稼”。
有民謠為證:
大禹治水苦,巨仞斧鑿痕。
神女賜紅桔,獎賞太龍人。
福星碧樹掛,惠澤千萬年。
紅桔古稱“丹桔”,色如明焰,清乾隆年間,被皇家賜名“大紅袍”。紅桔在書面語中寫作“紅橘”,但是在三峽地區,大家總是寫作“紅桔”,大家更看重木字旁后面那個吉,圖個吉祥。太龍土地上有古鹽道、古茶道,在太龍還有古桔道,那是一條把貢品“大紅袍”紅桔運到京城的“閬中桔道”。太龍土地上種植有紅桔樹2萬畝,誰也數不清這里到底有多少棵紅桔樹,僅百年以上樹齡的紅桔古樹就有上千棵。
紅桔古樹上掛著藍色的古樹名木保護牌,它的編號前六位數字和太龍人身份證號前六位數字相同。
樹是我們的親人,我們都是在大地上長高的樹。
俯瞰江邊紅桔樹,樹在向上生長,人也在向上生長。從這個景象不免想到,太龍人何嘗不是向上生長的樹。
三峽大移民,紅桔樹挪過,太龍人也挪過,古老地名卻未曾變過。俗語說,人挪活,樹挪死。這句話在太龍被完全顛覆。高峽平湖,水漲村高,太龍人有了另一個令人熱淚盈眶的名字:三峽移民。
人要走,樹也要走,落地生根是這片土地古老的注腳。
隨著三峽工程建設推進,太龍原太陽溪片區成為淹沒區,4580名太龍人成為三峽移民。家園、桔園就近后靠,從江邊的平壩搬上高坡。后來,高坡上長出了炊煙,長出了桔園。
故園沉入江波,高坡上是新屋、是新樹,一切都是新的。
但人不辜負大地,大地就不會辜負人。
2017年,太龍人對古紅桔進行提質改良,在大旗村引進晚熟柑橘國際專利品種“探戈”。太龍人對待每一棵紅桔樹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根據位置和陽光的不同,選擇給桔樹施不同的肥,靈活打枝。要說照料桔樹最走心最奢侈也最有效的辦法,莫過于給桔樹喂紅糖粥。太龍人家家都有一口大鍋,不是為煮飯,是為紅桔熬紅糖粥,由紅糖粥喂養出的桔樹,桔子特別紅特別甜。
紅彤彤的桔林一直在山坡上生長,那些曾經在江邊忙碌的打漁人,離開水之后,也開始在岸上生長。
巴陽峽水深、峽窄、灘險,峽上游水域江面寬闊,奔流至回,水勢變緩,是上水船涉險出巴陽峽后??織⒌奶烊涣几?。長江在此形成一大片洄水區域,魚類聚集,自古就是不錯的捕魚江段。
2020年1月1日,長江流域全面禁漁,89位太龍漁民和他們的45艘漁船退捕上岸,告別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打漁生活。俗語說,人不辭路,虎不辭山。大江禁捕,漁民不僅離開了魚,更離開了水,告別祖祖輩輩的江上生活,今后根生何處?
唐家云,太龍鎮太陽溪社區人,小學畢業后就在長江“觀音堂”碼頭打魚,人聰明,加上父輩傳下的打漁技術,是大家公認的年輕漁王。他和妻子劉芳將漁船交到鎮上的時候,夫妻二人一遍一遍地撫摸著漁船,一臉茫然。鑒于唐家云熟悉機械,鎮領導推薦他去學習水電安裝,很快他便上了手,經朋友推薦到成都從事水電安裝。唐家云開玩笑說,他雖然離開了江水,但是現在的工作還是離不開“水”字。
同為太陽溪社區的陳大學從小跟著父親陳洪權打漁,退捕上岸后,他盤下一家農家樂。陳大學用在船上練就的煮魚技術,燉得一鍋好魚。很多人到太龍這個濱江紅桔小鎮,就奔著他家的魚來。陳洪權給兒子當采購員、服務員,水上“漂”了40年,突然離開長江,渾身不自在,只好拼命地忙,以此淡忘對打漁生活的懷念。沒有客人的時候,他看江水悠悠,百舸爭流。晚上做夢,他的心還得回到漁船上,晃晃悠悠地生活。陳洪權說,他們欠著水的情,欠著水的債,江水也該“喘口氣”啦!
樹落地生根,人落地生根,產業也落地生根。
古老的土地上長出了冉師傅牛肉干廠,長出了用紅桔作原料的紅桔深加工廠,紅桔酒,桔汁飲料,紅桔香精、香皂、唇膏,桔餅,桔皮,成為古老土地上長出的全新“莊稼”。
我們在工廠,在社區服務中心,在桔園,在清漂船上,在護漁船上,總能見到退捕上岸的漁民。他們護著機器,護著大地,護著長江,過上了與祖輩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們的根從漁船挪到了大地。
走進小桔燈寧波書屋,橙黃色燈光氤氳書香氣息。這個由上岸漁民改造出的江邊民宿,讓冰心筆下的“小桔燈”在這個紅桔小鎮再現。曾經的漁船被改造建成一艘艘漂亮的船屋,接待天南海北的來客,船屋下不是長江的波濤,而是厚實的大地,船在大地上落地生根。
月亮出來了,巴陽峽汽笛聲響起,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
作家名片
文猛,本名文賢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重慶市萬州區作家協會主席,在《人民日報》《散文》《北京文學》等報刊發表散文、小說50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山梁上的琴聲》《遠方》,報告文學集《三峽報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