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不與法縛，不求法脫”的書法觀

摘 要：朱熹作為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和杰出思想學家，不僅精通理學，還兼通經學、文學，其學術思想具有深厚的儒學底蘊，在中國的文化思想歷史中占據著顯著的位置。他的書學思想也同理學思想一般，有對傳統的承繼和演變，提煉其觀點，包括“以理評書、傳承統緒、人品即書品、文從道中流”，為后代書法學者提供了有力的理論支撐和深刻的啟示。通過剖析其哲學思想中的“格物致知”“理氣論”等核心觀點，結合書法藝術的本質特性，更全面地了解南宋書壇的書法觀念，并周密地分析朱熹對于理想書法的理解及其成因。

關鍵詞：朱熹；理學；書法；書學思想

朱熹（1130—1200年），字元晦，號晦庵，紹興進士，官任四朝，官至寶文閣待制，曾于白鹿洞書院及岳麓書院講學，晚年居福建。朱熹的一生雖然著述浩富，但關于書法的論述并不是很多。其著作包括《朱子文集》《晦庵集》《朱子語類》等，他的學術著作深邃而廣泛，在這些論著當中，朱熹不僅提出了自己獨特的見解和看法，還將其應用到實踐中去，從而使之成為指導實踐活動的理論武器。他在日常中投入了大量時間研究并推廣圣賢學說，其中包含了豐富的理學觀點，包括對理、道、善的闡述，特別是在書法的“理本體論”觀念上體現出了他精良的審美和藝術理念。

一、朱熹對書法的幾種認識

（一）重道輕文

從書法藝術的角度來看，朱熹是持有理學家的立場的，他從道的本源出發，對藝術持有輕視的態度。在理學的理論體系中，書法被視為次要的技術，儒士沉迷于書法可能會妨礙對“道”的追求，因此他們普遍認為讀書人在書法上只需要去遵守規則、滿足基本的書寫要求，他們推崇的書法典范是以蔡襄為代表的“端人正士”的書法風格。

在理學家眼中，藝術的地位從來不高，比如周敦頤提出的“文以載道”或程頤、程顥提出的“道為文心”，“二程”還提出：“子弟凡百玩好皆奪志。至于書札，于儒者事最近，然一向好著，亦自喪志。”認為書法家往往不具有求道的志向，不知儒家義理。朱熹認為世間一切都是道的展現，所以義與道是統一的，因而他批評“文以貫道”的說法，認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這便是他書寫論文的主張，同時也融入他對書法藝術的見解。這種思想映射在他的書論中便是強調人的道德修養，正如儒家“有德者必有言”的傳統。朱熹認為“理”的根源是天理，并在他的倫理道德體系中將天理具象化為三綱五常，成功地將理學的相關理念整合到他的文字和書法理論中，使得人們能夠更好地理解書法的外在表象和內在本質，從而提升了他的書法技藝，同時避免了浮躁的情緒。闡釋義理尤為核心，凸顯了“理”這一文化的根本性質。另外，在朱熹的哲學體系里，他主張自然界中一切人的存在都依賴于“理”，特別強調世間所有事物都是由“理”而生，且這個原則的存在不僅使得自然界的萬物都有了生命，也賦予了人各種不同的性格，這是形態和意義的融合，是宇宙的根本法則，不會因人的意志而改變。他將人類無法掌控的部分納入天理范疇，并且指出天理是自然存在的，一切事物的存在及其細微的變動都是由“理”所引導的，因此便有了他“存天理，滅人欲”的核心理念。

對于書法藝術，朱熹的看法是，僅致力于文字藝術的表達，不如深入研究經典和歷史來尋找道理，并將其應用于實際工作中。至于文辭，他認為只是小技巧而已，一味追求文辭的修飾過于情感化、缺乏理性表達和思辨能力，不足以提升自我修養。總體來說就是，朱熹作為理學家，早期對書法藝術的觀念持否定態度，認為書法對于求道是無助益的，告誡學生要專注讀書。一方面，他極力批評蘇軾和黃庭堅在書法藝術上追求新意和個性的書風，對字法、德性以及對社會造成放縱藝術和敗壞道德的負面影響；但在另一方面，他卻又不由自主地欣賞蘇黃二人打破常規、追求個性的書法作品風格，后期毫不掩飾地夸贊這種表達己意的尚意書風，一改早期提出的寫字要字法端正的品評標準。這種矛盾性也許是理學家們對于書法評價的一種局限性，通常被解釋為是朱熹晚年在慶元黨禁的政治逆境中領會到蘇黃等人尤其是蘇軾的人格魅力，同時也受到有人推崇蘇軾的影響。因此，朱熹對蘇軾的書法藝術的認識并非一成不變，其看似前后矛盾的觀點，也正是他對蘇軾書法認識的不斷改變的寫照。朱熹在跋《張居山帖》中云：“近世之為詞章字畫者，爭出新奇，以投世俗之耳目，求其蕭散澹然絕塵，如張公者，殆絕無僅有也。”由此看來，朱熹對魏晉時期的書法風格持有極高的評價，他特別欣賞那種“蕭散澹遠絕塵”的藝術境界。這種風格不僅僅是書法上的表現，更是一種精神層面的追求，它體現了書法家超脫世俗、清高獨立的人格特質。朱熹認為，書法中不僅僅包含技藝的精湛，它更深層次地反映了一種人格上的高尚與純粹。換言之，朱熹所贊美的不僅僅是書法作品本身，而是通過書法所展現的書法家的內在品質和人格魅力。

（二）對法度的遵循

在朱熹生活的南宋時期的時代背景下，儒家的倫理道德體系面臨著來自佛教思想的滲透以及社會現實的種種挑戰。朱熹是儒家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他自覺地承擔起了復興儒學和弘揚儒家倫理道德的重任。在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驅使下，他的書法觀念得到了一定的改變和充分的體現。朱熹在以藝術家身份評價書法作品時，往往會不自覺地代入他的理學家身份，強調書法創作必須遵循一定的規范和法度，認為書法不僅僅是文字的書寫，更是一種道德修養和文化傳承的體現。

宋代儒者重“涵養”，追求“意誠心正”。朱子曾在書論中贊楷書“端嚴謹重”，認為草書匆忙躁擾。楷靜草動，人宜動靜結合，否則限制書法發展。在朱熹書法理論中，“精妙醇古”這一理念占據著核心地位，其強調了書法作品嚴格遵循法度及與古典書法風格和諧融合。書法作品不僅應展示出卓越的技藝水平和古典的審美韻味，還應致力于追求一種超然于塵世的審美境界。“醇古”之境界與“真味發溢”之理念異曲同工，均旨在通過藝術手段傳達真摯的情感與思想。書法家必須致力于技藝的修煉，深入研究古代書法經典，從而創作出既繼承傳統精髓又彰顯個人風格的作品。

宋代時期理學家也非常重視對中華文化經典著作的研究和傳承，尤其是對《周易》的研究更加深入，這也深刻影響了朱熹的書法觀。宋明理學蘊含了兩種人生境界，一種在于灑落，另一種便是敬畏。朱熹的生活中就有著一種對古代書法作品的崇敬之情，尤其是對漢字中的篆籀意象更是極為推崇。朱熹認為篆書的形象就是漢字最基本的形式，也是書法的創造之源，倡導書法藝術的創作過程中應當體現天地自然的法則，強調書法創作中的“理”，即書法作品應當反映出作者的道德修養和對自然法則的理解。他的這一觀點不只體現了對書法藝術的深刻理解，也反映了他作為理學家對宇宙秩序的尊重和追求。

在朱熹看來，書法作品的美不僅僅在于形式上的和諧與平衡，更在于它所蘊含的道德和哲學意義，因此他的書法觀念實際上便是他的理學思想在藝術領域上的延展和體現。在書法意識當中，朱熹對于那些恪守書法法度、遵循傳統規范的作品給予了高度的贊揚和肯定；相反，對于在那些書寫過程中強調追求標新立異、忽視傳統法度的書法家，朱熹則會持嚴厲批評的態度。通過這種鑒賞方式，朱熹明確表達了他對書法藝術的理解和期望：堅持書法“字有法度”，提倡“心正則筆正”。他在書法創作和評價中始終堅守著儒家的道德規范和文化傳統，認為書法應當成為傳承和弘揚儒家倫理道德的重要載體，所以朱熹的理學思想對他的書法觀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對于“宋四家”，朱熹主要推崇蔡襄一人的書法。他曾如此評價蔡襄的作品：“蔡公節概、論議、政事、文學皆有以過人者，不獨其書之可傳也。南來多見真跡，每深敬嘆。”在評價書法好壞時，朱熹特別強調了法度的重要性，認為遵守法度不僅僅是一種外在的規范，更是一種內心的自我約束。在寫字的過程中，他提倡要做到“書字時甚敬”。這種“敬”不僅僅是一種技巧，更是一種內心的修養。朱熹要求人們在寫字時心中要保持一種“敬意”，這種敬意是對書法藝術的尊重，也是對自己內心的一種約束。他反對那種為了追求功利而學習書法的態度，認為學習書法應該是為了自我提升，而不是為了獲得他人的認可和贊賞。朱熹還批評了當時社會上流行的“爭出新奇以投世俗之耳目”的風氣，認為這種風氣背離了書法藝術的本質。他主張書法家應該堅守內心，追求書法的內在精神，而不是盲目追求外在的新奇和浮華。

二、“不與法縛，不求法脫”的最高追求

“不與法縛，不求法脫”是出自于《晦庵集》的論斷，是朱熹書法觀念不斷改變的見證與寫照，來源于朱熹對推崇的王羲之的作品《十七帖》的一段評語：“玩其筆意，從容衍裕而氣象超然，不與法縛，不求法脫，真所謂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者。竊意書家者流雖知其美，而未必知其所以美也。”他評價其風格和諧而優雅，表現出一種平穩中正的風貌，使整個字體氣勢流暢，風韻猶存，且字的形狀、大小和排列疏密，都錯落有序；認為王羲之在《十七帖》中展現了既不被法則所束縛，又能在法則之內揮灑自如的境界，同時也不刻意去改變既有的法則，使其作品流露出的從容與自然，宛如作者內心深處思想情感的體現，達到了書法藝術的理想狀態。

朱熹從內涵和作者情感兩個方面來揭示書法成功的深層原因，強調書法的核心在于內心的意念，而非僅僅是筆法的運用，所以倡導“不與法縛，不求法脫”的自然流露和傳統遵循。可以說，朱熹本人的書法觀認為應該“不受法則束縛，也不刻意追求擺脫法則”，不應是以“心統性情”為主，更看重內在的修養和表達“心志”，而不是表面的華麗，這也是他書論重要的核心思想之一。因此，他認為王羲之的這種專注和用心，正是書法的正道，與“文皆是從道中流出”的理念相契合，顯得十分自然。他一方面強調守法不變，推崇魏晉以前更具有公共范式的楷則，認為只有合乎法度的書法作品才能達到他所說的“形而上”境界；另一方面則提出要具備典雅從容的儒者氣度，要求書寫者在其作品中展示的是人們心中所期望的樣子，而非某個人主觀想象的產物，即追求法度中和。朱熹繼承了前人對書法觀共同認可的理想狀態，并不有意去改變，認為未來的人們若要繼續書法之路，也應遵循這一原則。

此外，朱熹還提出了“德性”觀點。在宋代這個文官主導的封建官僚體制中，士階層作為國家治理的關鍵，其道德風范直接影響到社會的穩定性。南宋時期的書法因為受到唐代“尚法”的影響，所以繼續追求著嚴格的規范，這種審美觀念與唐太宗對王羲之高古風格的推崇有關，使得盛唐的書法風格莊重而規范，反映了儒家思想在封建統治中的正統地位。宋朝作為文人治國的時代，也繼續為儒家思想的集中表達提供了舞臺，這種影響不僅體現在文學上，也體現在書法藝術領域上，比如說蔡襄延續了顏真卿的書法風格，強調米芾對“集古字”的追求等等。這種崇尚古風的傾向在南宋時期得到了朱熹的高度推崇，他認為古代書法最佳的是他崇拜的“篆籀”意象，在漢字書體的發展過程中，逐步建立有規范的書寫法則，這與朱熹提出的“理”的哲學觀念和以道德規范為核心的學說也是一致的。因此，培養人格道德成了社會規范的代表性實踐，解答了儒家在文學和藝術上的道德和技藝的關系問題，確立了新的道統。這一學說反映了用理性約束情感，使得個體的情感體驗與集體的道德規范符合主流的審美觀，進而規范了書法的“法度”，保證書寫者不越界。

三、結語

朱熹作為宋代理學家的代表，主張反對書法中的放縱和無序，強調必須遵循一定的法度和規范，認為書法不僅僅是文字的書寫，更是書法家品德和修養的體現，書法作品應當反映出書法家的道德品質和人格魅力。這種觀點使得書法藝術不僅僅局限于技藝層面，而是融入了濃厚的道德倫理色彩。他推崇古代書法的典雅與古樸，主張在書法創作中應當厚古薄今，繼承并發揚“二程”所開創的文道傳統。他提倡書法應當追求法度嚴謹、古意盎然的“醇儒”風格，以此來體現書法藝術的深厚文化底蘊和歷史傳承。然而，朱熹的書法主張也具有矛盾性，他贊揚北宋蘇黃等人的快意灑脫，倡導書法不完全拘泥于傳統，主張在通曉事理的基礎上，書法創作可以自由發揮，但這種自由并非無邊界的放縱，而是在不逾越規矩的前提下進行的。他強調書法藝術的創作應當源于內心的感悟和體驗，注重藝術實踐的過程，認為書法藝術的真諦應當在日常生活中通過內省和感悟來領悟。盡管朱熹在書法思想中有著“存天理，滅人欲”的想法，即強調書法藝術與道德修養的緊密聯系，但他并未完全摒棄“文”的價值，也不否認書法等文藝形式本身所具有的獨特內涵和作用，要求從文藝本身的審美角度出發，去創作和欣賞書法作品。朱熹這種融合理學思想的書法觀念，對宋代以后的書法批評和理論發展產生了持久且廣泛的影響。

參考文獻：

[1]黎靖德.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倪濤.六藝之一錄[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7.

[3]朱熹.朱子文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6.

作者簡介：

魏子彤，山西大同大學美術學院學生。研究方向：書法史論。

李培根（通訊作者），碩士，山西大同大學美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書法美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