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正讀本科三年級。春日和煦,二號教學樓的天窗有時會映射出七彩的光芒。窗外,陽光絹紗般透過樹梢間初生的新綠,旖旎的花園里交錯著曲折的小路,掉落的松塔半掩在泥土中。
我常常獨自去往學校后面的荒地漫步。初夏,那里會開出一片繽紛的小花,遙遙望去, 燦若云霞。那時,學校東西兩區交界的地方,有一帶郁郁蔥蔥的樹林。每逢暮色漸暝,遠處錦緞般的草坪沐浴著金黃的光暈,更遠處的樹叢只剩下些許朦朧的暗影, 和著新生的晚涼,微微涌動。瑰麗的青春,亦如那草坪與樹影之上轟鳴的城鐵,映著天際酒醉的酡紅,沿著既定的路線,匆匆向未來駛去。
日子黏稠漫長,同儕之間的競爭隱秘而激烈,看似平靜的水面下,翻滾著湍急的暗流。
每天都要忙于各種社團活動的舍友葉子,常常早出晚歸。她熱衷參加學校的創咖比賽。有一次,葉子的團隊殺進了決賽,那天她特別興奮,回到宿舍,就風風火火地向菱格兒借搭配正裝的黑色高跟鞋。
不過,雖然葉子相貌甚佳, 又是許多社團的骨干,在學校的知名度卻遠遠不及只加入一個廣播站的菱格兒。在播音方面,菱格兒擁有絕對實力。那年春季,菱格兒成為學校風箏節的主持人。那天,她穿著一件深綠色的連體褲,到了最后放風箏的環節, 竟索性甩掉高跟鞋,赤腳在草坪上奔跑起來。我永遠忘不了那樣恣意揮灑的青春。
所有人都以為,自信如菱格兒一定有許多朋友。
在大學,交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隱秘的分組幾乎無處不在:大到共同完成課堂匯報PPT,小到一起上自習。宿舍里,我和小月走得更近,一開始,菱格兒和葉子也似乎形影不離。然而,不知從何時起,葉子逐漸融入新的圈子,常常與其他宿舍的同學結伴而行。
那時候,葉子經常不在食堂吃飯。趕上中午下課,只有我們三個結伴而行。就餐高峰時,三人常常要分成兩桌。有一次,我和小月一桌吃飯,菱格兒在一旁與別人拼桌。菱格兒點的大盤雞拌面最先做好。那天中午,和菱格兒同桌的兩個男生異常熱烈地討論著創業和股票,引得不少鄰桌人注目。而菱格兒,只是自顧自地埋頭吃面,一口接一口地吃,與其說吃得香, 不如說吃得急。有時,我們說話時目光相接,菱格兒微微發紅的臉頰便會掛起明朗的笑容。
漸漸地,菱格兒也不去食堂吃飯了。“我呀,不喜歡食堂的油膩味兒!”她這樣說著,然后總要耍賴似的把飯卡塞進我的手里,嬉笑著拜托我或者小月幫忙帶飯。
那天周末,小月回了家,菱格兒又來央求我帶晚飯。我實在厭煩,搪塞說:“大盤雞拌面得趁熱才好吃呀!”
“不如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去食堂吃怎么樣?”菱格兒興致勃勃地提議。
我轉過頭去,立即猜到菱格兒其實只是不愿意一個人去食堂。真是矯情!難道一個人散步、吃飯、上自習很丟臉嗎?我暗自心想。
“最近正在減肥,晚上可能不吃飯了。”于是,我故意這樣說。
菱格兒不由得沉默下來。那天出門吃飯前,她竟然還精心化了個妝,穿上了挺漂亮的衣服,頗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勢。
她幾乎是一臉悲壯地走了。房門正對著陽臺的窗戶,關門時一陣穿堂風吹落了葉子書桌上的小紙團。宿舍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拾起那張紙團,正要重新放到葉子的書桌上,卻忽然辨認出紙團的背面仿佛寫著三個字——“菱格兒”。
午后的陽光在淡黃色的瓷磚地上鋪開了一道斜長的光影,白晃晃的紙團躺在迎光處,我一點點鋪平了皺皺巴巴的白紙。
慘白的筆記紙上,過于鄭重地寫著一行憤憤不平的小字:
“葉子,你要認真反思為什么主持風箏節的是菱格兒而不是你!”
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那是一個不該被窺見的秘密。
從那以后,我開始留心觀察。我想知道,除了舍友,菱格兒還與哪些人走得近。可是,我漸漸發現,外表活潑開朗的菱格兒,朋友簡直少得可憐。體育課上,需要兩兩一組進行熱身運動時,她會微笑著站在原地,眼睛茫然地環視四周,急切地尋找另外落單的同學;老師要求分組進行PPT 展示,她會有一瞬間的慌亂,然后本能地把目光轉向葉子……
那年暮春,我和菱格兒一起去什剎海尋訪名人故居。我們手拉手在湖邊散步,慢慢走過了灰磚藍瓦、綠樹朱門。粼粼的湖心上跳躍著一片細密的波光,湖風颯颯,吹拂得水面好似流動的玉石,四濺的湖浪不住拍打著岸堤。
緋紅的流光蕩漾在我們的腳邊,夕陽下,菱格兒走在逆光里。她向我詢問同學之間的趣事,又嘆息自己的消息不靈,幽怨地說:“怎么就沒有人告訴我這些呢?”
我們想找一家餐館吃飯,可惜走了很久,都沒有中意的餐廳。路過一家燒烤店時,菱格兒指了指一位臨窗的食客,驚奇感慨地說:“了不起!他居然敢一個人旁若無人地在外面吃飯!”
我忽然想起那天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情景,不覺意識到,當菱格兒獨自和別人拼桌、周圍人又紛紛看向他們的時候,那一刻,格外介意落單的她卻被人們的目光“公開處刑”,她的心里該怎樣難過!
“話說,今天晚上到底吃什么呀?”菱格兒搖著我的手說。
我不假思索:“要不就回食堂吃大盤雞拌面吧!”
“好啊好啊!”菱格兒拍著手笑,“我最喜歡去食堂吃剛出鍋的大盤雞拌面啦!”
我們相視而笑,一起加快了腳步。
我們終于趕在7 點鐘之前到了食堂。二樓風味區窗口,掌勺的大師傅戴著套袖,凝視著電磁爐上的小砂鍋,熱氣緩緩升起,窗玻璃上氤氳著細密的水霧。大盤雞拌面照例先做好,菱格兒把盤里的拌面用筷子挑一點兒撥到我的碗里。
窗外已是完全的夜色,食堂里的同學陸續都走了,只有系著白圍裙的阿姨寂寞地拖著地板。
終于,手持拖把的阿姨走到了我們面前,半嗔半怒地催促道:“快點快點,二樓都快打烊了!”
我們不約而同地把頭埋在碗里,佯裝過分焦急地吃飯,趁阿姨不見,心照不宣地抬起頭,偷偷對彼此微笑。
我至今記得那一晚菱格兒的笑容——一種從心底洋溢而出的真實與燦爛,點亮了我記憶里平凡的大學四年。
(本刊原創稿,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