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蠱藥

一

徽州城外有很大一片竹林，竹林里有個很大的伐竹場，伐竹場有個名叫嬿娘的姑嬿娘。

嬿娘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做事也很勤快。她天天砍細毛竹，將細毛竹賣給篾匠做籮筐簸箕，以此為生。

伐竹場旁邊有個寨子。寨子里的人好像都很富裕，篾匠做的籮筐簸箕大多被寨子里的人買去了。

每當(dāng)夜幕降臨，寨子里就有個男子來到伐竹場，從窗外爬進嬿娘的屋子里。

嬿娘一看到他，就忘記了白天砍細毛竹時被竹片劃出許多細長傷口的疼。

男子溫柔地握著她傷痕累累的手，跟她說：“等你砍倒九萬棵細毛竹攢下來的錢足夠做嫁妝，我就可以娶你了。你長得太好看，我家里人總覺得你不會跟我過安生的日子，所以要求你帶著嫁妝嫁到寨子里來。這樣他們才覺得你是真心實意過安生日子的人?！?/p>

嬿娘害怕無依無靠的孤獨，心想嫁到寨子里就好了。

每當(dāng)雞打鳴的時候，男子就趁天沒亮回到寨子里，嬿娘就起來砍細毛竹。

嬿娘有個朋友叫景杏，她們常常在一起砍細毛竹。

景杏賣了細毛竹就去徽州城里把錢花掉，買喜歡的東西，穿好看的衣服。她見嬿娘從不花錢，問嬿娘：“你的錢都留著干什么呢？”

她告訴景杏， 她要砍九萬棵細毛竹，然后嫁到旁邊的寨子里去。景杏羨慕不已，但依然有錢就花掉。

二

一年春分時節(jié)， 一個外地人從伐竹場經(jīng)過，看到了嬿娘。那個外地人驚訝地喊：“哎！ 嬿娘！你怎么在這里？” 嬿娘更驚訝，她根本不認識這個外地人。

外地人說：“ 你不記得我啦？我們以前經(jīng)常一起喝酒，喝完酒就去看花，你忘記啦？”

外地人見她一臉茫然，偷偷拉她到偏僻的地方。

外地人悄悄問她：“ 你是不是吃了這里人給的情蠱藥？”接著痛心疾首地說：“你都忘啦？” 嬿娘問：“我忘了什么？”

外地人于是說她以前住在什么地方，父親叫什么名字，母親叫什么名字，本來家里托人說好了媒，兩方都很滿意。她中意的男子住在一個叫青山的山腳下，相貌堂堂，賣花為生。可是嬿娘突然消失了。她的父母因此悲痛非常，不久便相繼離開人間。

聽外地人這么一說，嬿娘忽然如夢中驚醒。她想起來，自己是有父母的，一個叫青山的地方有位開花店的男子等著她。

她順而想起來，以前自己的性情也不是現(xiàn)在這樣。她的性情跟朋友景杏差不多，她常常和三兩個好友一起喝酒，在黃昏的時候走過一座河上的石橋回家。河的兩邊是金黃色的稻子，風(fēng)一吹便如浪一般起伏。

外地人說：“你不知道吧，旁邊寨子里的人會做一種叫作情蠱藥的東西。他們?nèi)绻瓷狭苏l，就想方設(shè)法取得那個人的唾沫，然后混入自己的唾沫，喂給小竹片上的蟲吃，幾日之后，將那蟲碾磨成粉，放到看上的人的食物里。被看上的人吃了之后便會忘記以前的生活，心甘情愿地跟著下藥的人，以為自己離不開那個人。而下藥的人會告訴被看上的人，你以前就在這里生活。被看上的人很容易信以為真，并且喜歡上這種生活。這個伐竹場里的許多男女，大多不是這里的人，是被人下了藥才留在這里。”

嬿娘如夢初醒，跟著外地人偷偷離開了伐竹場，回到了她記起來的地方。果然如那人所說，她的父母已故，曾經(jīng)居住過的老屋年久失修，現(xiàn)在已經(jīng)住不下人了。

嬿娘在青山腳下找到了記憶中的花店，找到了那個賣花的人。賣花的人驚喜不已，與她相擁而泣。

從此以后， 嬿娘與賣花的人住在青山腳下，一起種花賣花。

雖然買花的人不多，日子過得清苦，但她頗為心安，覺得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三

又是一年春分時節(jié)，一個陌生人來到青山下買花。陌生人見到嬿娘，大驚失色。

陌生人問：“哎！ 嬿娘！你怎么在這里？” 嬿娘覺得莫名其妙。

陌生人說：“我叫景杏，以前跟你在伐竹場砍細毛竹啊?！?嬿娘說：“我一直在這里生活，從未去過什么伐竹場，也沒砍過細毛竹?！?/p>

景杏說：“你看你手上的傷痕還沒有消失呢?！?嬿娘慌忙將雙手藏到身后。

景杏說：“那時候你每天都跟我說你已經(jīng)砍了多少棵細毛竹，等砍到九萬棵的時候就可以嫁到旁邊的寨子里，過上安生的日子?？墒遣坏骄湃f棵， 你就突然消失了。我們到處找你。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嬿娘這才想起陽光透過茂密的竹葉落在地上和身上的斑駁光影，想起手指被竹片劃傷的疼痛，想起從窗外爬進來的要她砍九萬棵細毛竹的男人。

景杏悄悄地說：“我以前聽人說過，賣花的人會一種蠱術(shù)，他們用一種特殊的花抹上兩個人的唾沫后研磨成花粉，可以做成一種叫情蠱藥的東西，趁人不注意讓人吃了之后，可以讓人忘記自己，并且以丑為美，以臭為香，死心塌地地跟著下藥的人?！?/p>

嬿娘想了許久許久，想得腦袋都疼了，但是想不起自己到底屬于這里還是屬于那里。

景杏問她：“那你更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還是之前的生活？”

嬿娘想了許久，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在那里的時候，喜歡那里的生活，在這里的時候，喜歡這里的生活。”

嬿娘又問：“ 為什么有人給我下情蠱藥，你卻沒有呢？”

景杏說：“ 因為我很清楚我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你想過上的生活，是別人認為很好的生活，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這種情蠱藥只對你這樣的人有效。”

四

第二天， 嬿娘不見了。

花店老板找遍了青山，沒有找到她。

寨子里的人找遍了伐竹場，也沒有找到她。誰也不知道嬿娘去了哪里。

又過了好幾年，徽州市面上出現(xiàn)了一種茶，這種茶柄長如劍，葉綠如潭，一杯水沏下去，瞬間如棵棵碧樹，蔚蔚成林。茶香清透宜人，且能助飲者清濁去穢，健美身心。徽州城里擁躉者盛。

有個茶商好奇這茶的來源，去山里尋訪。

他第一次喝這茶的時候，熱淚盈眶，說茶中有天地之氣。茶商到了山里，只見一個女子站在一段白墻邊，面前是一個焙籠，籠下有一盆炭火，炭火稀薄，如閃閃爍爍的星。

女子將碩大的茶葉一枚一枚擺上焙籠，擺好后就手托香腮望著星空，哼起了山歌：“月兒明，風(fēng)兒輕……”

茶商認出了這個女子，她是寨子里砍細毛竹的嬿娘。也是青山腳下種花的嬿娘。

茶商走上前問嬿娘：“你怎么在這里做茶？”

嬿娘答：“我愛做茶?！?/p>

茶商問：“現(xiàn)在你和哪個男人在一起？”

嬿娘答：“ 我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在一起，我只和我自己在一起。我再也不信他們的話了。他們都只想讓我為他們所用?，F(xiàn)在我做茶，只是因為我自己喜歡茶。”

茶商大喜過望，他決定追求嬿娘。這個茶商還沒有娶親呢。

（摘自《大人也需要童話》，四川文藝出版社，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