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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械師

2025-04-01 00:00:00石鐘山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5年3期

吳淞口

1937年淞滬會戰,吳淞口的陣地上,一片狼藉。

日軍從海上艦艇起飛的飛機,對德械裝備的第八十七師一團的陣地進行狂轟濫炸,八十七師的一個整編團,拉上陣地還不到十天,就只剩下眼前這十幾號人馬了。吳淞口的陣地不能丟失,這是日軍海軍登陸,支援淞滬會戰的一個必爭之地。日本人出動了幾十艘艦艇,從軍艦上起飛的飛機像蝗蟲一樣向吳淞口撲過來,丟下了無數枚炸彈。吳淞口的陣地上,硝煙四起,火光沖天,八十七師一團,在這里堅守了九天之后,終于接到了后撤休整的命令。

接替一團陣地的是德械八十八師二團,當二團的人馬奔赴陣地時,眼前的景象還是讓他們大吃一驚,這里幾乎被日軍的飛機炸平了,早就修建起的掩體和戰壕,已經不見了蹤影,到處都是焦土和亂石。八十七師一團幸存的十幾名士兵,滿身焦火,缺胳膊少腿地立在他們的面前,這十幾名傷兵給他們帶來了強烈的震撼,戰斗還沒有開始他們已經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

八十八師二團的士兵列隊為這十幾名士兵送行,十幾名士兵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地從二團士兵們面前走過。副連長張所一眼看到了殘兵隊列里的于重陽。他的目光透出惡狠狠的兇氣,似乎想用眼神把于重陽活剝了。于重陽走到他的面前,頭下意識地抬了一下,正和張所的目光碰在一起,顯然于重陽也認出了張所,他很快又把目光避開了,攙扶著一個受傷的士兵,趔趄著身子向前走去。

不是冤家不聚頭,副連長張所發現于重陽之后,目光便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身體,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懷里的槍,此時只要他把槍口斜調過來,輕輕地扣動扳機,他相信于重陽就會倒在他的槍口之下。在他的心里,于重陽已經死過無數回了。張所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他的仇人于重陽,冤有頭債有主,有仇不報,是時機沒到。自己的仇人于重陽,就在自己面前咫尺的距離。十幾名傷兵,馬上就要從他們面前走過去了,隊列里的連長突然間下達了命令,向友團的戰友敬禮!連隊所有人都舉起了手臂,隊列里的張所也不例外,他下意識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扭過頭盯著那幾個傷兵向遠處走去。此時他復仇的意念,已經離開了軀體,一直追隨著于重陽。

遠處的海面上,突然響起了日軍的飛機聲,隊列里的長官突然間命令道:散開隊形,保持戰斗狀態。瞬間,隊伍立馬四散到了陣地上,他們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德械師,在戰爭沒有爆發前,他們經過了嚴格的訓練,每個士兵手里都配備著先進德式武器,剛進入陣地就受到了日軍的挑釁。機槍手把機槍槍管沖向了天空,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天空。剛開始是十幾架飛機向他們飛來,后續又有鋪天蓋地的無數架戰機向他們撲來,天空中那一架又一架的日軍戰機,像一只又一只老鷹,他們匍匐在陣地上,就像一只又一只待宰的小雞。數不清的炸彈從天空中落下來,在他們的身前身后爆炸。張所看到自己的戰友在爆炸中身體飛了起來,又落到遠處。陣地上四面八方響起了密集的槍聲,他們胡亂地向天空射擊。

這樣的戰斗他們還是第一次遇到,步兵手持常規武器,面對日本海軍的飛機,他們有力氣使不出來。日本人的飛機狂轟濫炸一頓之后,又掉頭飛向了海面。他們手持著各種武器,仍面對著空空蕩蕩的天空,這時他們才意識到,手里的武器面對日軍的戰機,比燒火棍也好不到哪里去。

張所看到敵機飛過后的陣地一片混亂。剛才還在朝敵機射擊的兩名機槍手,身體和懷里的機槍己被炸得分離了,被炸壞的機槍癱倒在一邊,機槍手的四肢分離開來。敵機轟炸之后,硝煙和塵土經久不散,整個陣地被蘑菇云籠罩了。

驚魂未定的他們,接到了長官的命令,就地挖掩體。陣地的土早就松軟了,面對著頭頂的敵機,他們就像一群驚魂未定的小雞,盲目地尋找著藏身之地,他們知道這種行為,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但他們仍然在拼命地挖掘著,似乎只有這樣,才會帶來一份安全的保證。他們不知道敵人的飛機何時還會再飛過來,他們在和時間賽跑。

張所站在挖好的掩體里向遠處望去,此時陣地上的硝煙和塵土已經散去,空氣中留下一股焦煳的氣味,他的目光能望到遠處了。于重陽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走向遠方的,他恨自己沒有報仇。就是一念之間,他不知道如果敵人的飛機不在這時候飛來,自己會做出什么樣的舉動。此時他望著遠處的一條土路,那是他們通往陣地的必經之路,他們昨天接到趕赴吳淞口的命令后,從圍剿城里日軍的陣地上撤退下來,急行軍趕到了吳淞口。張所沒想到在這里會碰到他的仇人。他有些悵然若失,于重陽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他心有不甘,不知何時能再和自己的仇人相逢。他開始懊惱了。

就在這時,他的視線里突然出現了幾個人影,這幾個人一路相扶相攜著,一點一點地向陣地走近,他突然發現,出現的這幾個人影,就是剛剛撤退下去的那幾個一團的傷兵。于重陽的身影又出現在他的視線里,他以為自己在做夢,揉了揉眼睛。連長走上前去,迎著那幾個傷兵。于重陽走到連長面前,舉手敬禮道,長官,我們撤不下去了,后撤的路被日本人封死了。

連長望著眼前的十幾名傷兵,嘴角牽動著似乎想說什么,但什么也沒說出來,那幾個傷兵眼巴巴地望著眼前的連長,連長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用手比畫了一下陣地,十幾名傷兵只能又一次回到了原來的陣地上。

張所的心臟快提到喉嚨口了,他不錯眼珠地盯著于重陽。于重陽回望了他一眼,張所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從容和淡定。這種淡定一下子激起了張所的憤怒,心里想著,于重陽啊于重陽,你怎么能裝作沒事人一樣。他下意識又握緊了懷里的槍,手指扣在扳機上,槍口瞄向了于重陽。

張于兩家是鄰居,張所的父親是甲長,于重陽的父親是保長,一甲十戶,十甲一保。張父的甲長,還是于父封的。于保長在鄉里有人,王鄉長和于保長是連襟關系,也稱為一擔挑。一擔挑成了鄉長,于父自然就成了保長。

張于兩家因為是鄰居,平時關系處得也不錯,你家做好吃的了,送他家一碗,他家又還回一盤,日子和睦,又是甲長和保長的關系,有什么事兒經常在一起碰頭,遇到順心如意的事兒,甲長和保長兩個人還會在一起喝上幾杯。因為兩個人的關系,兩家人也都是和平相處。張所和于重陽是一起長大的玩伴,兩人一起下河摸蝦,又上樹掏鳥窩,兩個孩子在兩個家庭的和睦相處中建立起了友誼。

事情的起因是于保長家翻蓋房子,起初兩家都是三間房,并排而立,粗心人甚至分不清兩家房屋的差別,保里有人來辦事兒,經常找錯門兒,把張家當成于家。

于保長翻蓋房子時顯然動了心思,房子蓋得又高又大,還向前移了半米。這樣一來,于保長家和張甲長家就有了區別。鄉里有個習俗,鄰居家蓋房子一般都不能超過對方房屋的高度,更不能比鄰居靠前。鄉下人相信風水。別人家的房屋比自己家的房屋高大又靠前,顯然是想把自己家的風水占去的意思。

于保長蓋房子打地基期間,張甲長提了一壺酒過來交涉,他站在房屋的地基上,轉著身子紅頭漲臉地說,那個啥,你家的房子是不是太靠前了,都比我家的房靠前差不多一步了。于保長叼著煙,瞇著眼睛沖張甲長說,我家老大這不是要結婚了嘛,這你也知道,家里馬上就要添丁進口了,房子不能不蓋大一點,你別挑這個理兒,等你家蓋房子跟我家靠齊不就行了。

張甲長暫時還不想翻蓋房子,家里就張所這么一根獨苗,這一年才十六歲,離娶媳婦兒的年齡還差那么一大截。那一天張甲長提著那壺酒猶猶豫豫地,最后還是拎回了家里,本想說服于保長把房子的地基縮回去一截兒,兩個人還能跟以前一樣在一起痛飲幾杯,沒想到于保長壓根兒沒給他面子。

讓張甲長沒有預料到的是,于保長家的房子蓋完之后,不僅比他家的房子靠前了大半米,還比他家的房子高了幾尺。自家的房子和于保長家的房子相比,簡直就是一個小弟弟。這讓張甲長一家感到很憋屈,張甲長和于保長再次見面時都會弄個半紅臉兒,于保長還像以前一樣大大咧咧地和他打著招呼,張甲長的心里很不舒坦,每次見于保長和自己打招呼都支支吾吾的,兩人的關系便不再像以前那么融洽了。

兩家人自然也漸漸拉開了距離,再輪到兩家各自做好吃的時候,也不再相互贈送了。張所和于重陽兩個年齡相當的孩子,受到了各自家里大人的影響,也很少往來了,每次出門都是各走各的。兩個孩子有一次放牛,張家的牛把于家的牛給頂了,要是放在平時,兩個孩子一定會齊心協力把打架的牛分開,然后坐在山坡的草地上,商量放完牛之后他們去哪里瘋玩兒。這次卻不一樣了,牛頂架成了兩個人矛盾的導火索。于重陽拿起鞭子,把張家的牛打了。張所不干了,于家翻蓋房子就把他們張家欺負了一道,這次又打他家的牛。張所和于重陽兩個人就在山坡上打了起來。張所的鼻子被打流血了,于重陽的臉上挨了幾鞭子,留下了血印子。天黑的時候,兩個人把各家的牛趕回到了圈里。張所回到家里鼻子還腫著,張甲長看到了,問清了緣由,拉著張所的胳膊就找到了于家。于保長見了自家孩子臉上的血印子,也正氣不過,一個甲長一個保長就吵吵嚷嚷起來,各說各的理,引得兩家的女人,隔著墻頭也罵了起來。因為有兩個女人加入了這場爭吵,場面一下子就熱烈起來,吸引來了不少鄉里鄉親看熱鬧。張于兩家本來是這么要好的鄰居,一個是甲長,一個是保長,兩個人平時工作也多有擔待,沒想到竟然全家出動吵得不可開交。兩個孩子也劍拔弩張,兩人四目相對,在院兒外的空地上竟然又一次動起手來。鄉親們就上來勸架,他們都是平頭百姓,面對著甲長和保長,深了不是,淺了也不是。鄉親們和風細雨的勸架方式,并沒有阻止張于兩家的吵嚷。兩個孩子在院外動手,一時也分不出勝負,打得滾在地上,一會兒你在上,一會兒我在上,最后還是于家的老大,于九陽走上前來幫了他弟弟一把,把張所摁在了地上。有哥哥于九陽的幫襯,于重陽徹底占了上風,騰出兩只手,在張所的身上上下其手。于九陽是于家的老大,已經二十歲了,不論走到哪里都是大人的模樣。張甲長見自己的兒子吃了虧,不再和于保長爭吵,從自家院子里拿出一條木棍,一下子把于重陽從自己的兒子身上掃了下去。于九陽見弟弟吃了虧,哪肯示弱,也抄起一根木棍和張甲長對打起來。于保長就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喊叫著,反了,反了,沒有王法了,居然敢欺負到老子頭上。于是也提著一根木棍加入了混戰。

最后張家因寡不敵眾,吃了虧。張甲長的老腰被于九陽的木棍狠狠地打了幾下,張所的額頭也被于重陽用石塊兒砸破了。于家得勝之后,便把門閂插上,回到屋里閉門休戰了。

吃虧的爺倆兒,被自家的女人攙扶到屋內。張甲長扶著自己的老腰,躺在床上哼哼著,想著自己好賴也是個甲長,手下管著十戶人家,這口惡氣不出,以后還怎么在別人面前指手畫腳。既然動武打不過于家,他就要上告,把于保長告到鄉里去,雖然他知道于保長和鄉長是連襟關系,但想必在人前鄉長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偏袒于保長。

第二天一早,張甲長扶著腰就去了一趟鄉里,鄉長姓王,比于保長要年長上幾歲。昨天晚上的事兒顯然他已經聽說了,見張甲長沒好氣兒地找上門來,他端了一杯茶,一邊抿著茶一邊看著張甲長。沒等張甲長開口,他就先發制人了,清清嗓子道,張甲長,你看看你,大小也是個甲長,鄉里鄉鄰的,咋就把關系處成了個這?姓于的也是,為兩個孩子,兩家大人動手,太有失體統了。這樣,張甲長你先回去,于保長那兒我會去說,真的不像話。這一保一甲交給你們,讓我怎么能夠放心?

張甲長沒有想到,還沒等自己開口,王鄉長就把這個事兒給斷了,他和姓于的各挨了五十大板。這和他心里預期的結果有著明顯的差異,他不服,他要告于保長一家仗勢欺人,于是就把于保長家蓋大房子欺負他家的事兒也說了。

王鄉長把嘴里的茶葉沫子吐在地上,頭也不抬地說,這事兒好辦,你家也蓋么,蓋更大的房子,你去欺負他。

張甲長沒想到王鄉長這么簡單粗暴地處理這件事兒,來時的路上他也想過王鄉長要偏袒于保長,因為兩個人是連襟,他又想到自己也是一甲之長,在鄉里也算是掛了號的,雖然不敢指望王鄉長一碗水端平,但他也不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處理張于兩家的矛盾,這樣處理很明顯就是偏袒于家,表面上兩個人各挨了五十大板,但現實是于家明顯占了上風,這樣的處理結果還是讓他吃了啞巴虧。他還想和鄉長理論,王鄉長明顯有些不耐煩,揮著手說,回去吧,我這還忙正事呢,要是你們兩家為這點小事兒吵來爭去的,你的甲長別干了,他的保長也得免去。

王鄉長這么說就說到了張甲長的軟處,從甲長到保長,每年鄉里都是有一些補貼的,日子自然比那些平頭百姓好過一些。要是鄉長真的生氣了,免了他甲長的職,再也不能從鄉里領到補貼了,自己就成了平頭百姓,日子自然又會難過一些。想到這兒,張甲長把心里的怒氣往回壓了壓,沖王鄉長丟下一句,鄉長你大人大量,我是相信你的,于保長那里你也要說上幾句,否則太不公平了。

王鄉長見張甲長這么說,便也耐下性子,軟著話說,這你放心,我是一鄉之長,歷來一碗水端平,于保長有什么過錯,我自然會批評他。

那一次張甲長忍著腰傷,扭捏著身子從鄉里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回到家里后顯然是憋了一口窩囊氣,病了幾天。也不知道王鄉長是不是批評了于保長,這次紛爭暫時就過去了。

相見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國軍閥混戰,中央正規軍數量有限,日本人的威脅就在眼前,于是中華民國中央政府決定與德國合作,創建由德國軍事顧問訓練、裝備德國武器的師級王牌部隊。德國軍事專家馬克斯·鮑爾被請到中國,幫忙訓練,德國人也急于推銷他們的武器。中央政府計劃,用三年到四年的時間,把陸軍統編成六十個師。因為經濟的制約,進口的武器裝備有限,中央政府并沒有完成這一宏大的計劃。淞滬會戰爆發時,總共十個師配備了德國裝備,但只有八十七、八十八、三十六這三個師,外加一個教導總隊,裝備相對來說是齊整的。其他師團還處于德械師的萌芽階段,裝備并不完整。

淞滬會戰真正拉開序幕,這些裝備精良的德械師才被派往了戰場,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隨身攜帶著精良的德式裝備,受到了上海市民的夾道歡迎。他們被國人和軍界高層寄予厚望,被分散到上海各地戰場上,與日軍展開了殊死鏖戰。

八十七師一團這一股殘余的傷兵部隊中,于重陽少尉顯然是最高的領導了,其他幾個傷兵除了下等兵,還有幾個中士,可以想見這位臨時的指揮官,在戰場上經歷了數不清的生死,副連長犧牲了,他代替副連長,連長犧牲了,他又代替連長,營長陣亡了,他又代替營長……此時的于重陽少尉是八十七師在吳淞口陣地上的最高指揮官了。

八十八師的一部奉命接替八十七師的吳淞口陣地,按理說,八十七師僅剩下的這十幾個傷兵,完全可以撤出陣地了,可撤退的道路已經被日本人切斷了。無法完成撤離的任務,在于重陽少尉的帶領下,他們只能重新返回陣地。

吳淞口的陣地,在敵機的面前,已不能用前后方區分了,日本人的飛機到處轟炸,到處都是前沿。于重陽帶著他的那十幾個名傷兵,散落在幾塊石頭后面,陣地上還到處冒著被敵機轟炸過的硝煙。這些經歷了無數次生死的傷兵們,眼神是麻木的,望著友軍接替的陣地,他們似乎做了一場夢,夢將醒之時,又重新跌回到夢里。這是一場關于生死的噩夢,他們麻木地望著天空。此時的天空中日軍的飛機已經退去,它們回到了戰艦上,修整一番之后會對吳淞口的陣地進行新一輪的轟炸。

張所就是這會兒走到于重陽的面前的,他懷里抱著那只德式沖鋒槍,腰里還別著一把手槍,胸前和腰上掛滿了子彈,在太陽的照耀下,他身上的子彈發著冷冷的光。于重陽望著一步步走近的張所,站了起來。如今兩個一起長大的玩伴、仇人,就這樣意外地在吳淞口的陣地上重逢了。兩個人的目光凝視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但都從對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刀光劍影。

先是張所嘩啦一聲拉開了槍栓,一顆飽滿的子彈從槍膛里跳出來,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他從未覺得子彈如此沉重,他把子彈放在手心里,目光從這枚子彈上移開又投向于重陽。于重陽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學著張所的樣子也把自己的槍栓拉開,同樣有一顆子彈跳躍出來,他也用手接住。張所把那粒子彈裝進了自己的衣袋兒里,還用手按按,于重陽也學著張所的樣子,把他剛做完的動作做了一遍。

那幾名傷兵似乎不懂得這兩位長官的啞語到底意味著什么,但他們兩個人各自心里明白。兩個人分別留下的子彈,是留給對方的,他們是仇人,在吳淞口的陣地上不期而遇,他們要報仇,了結他們兩家的恩恩怨怨。

做完這一切,張所把目光死死地砸在于重陽的臉上,于重陽感受到了對方目光的重量,他歪了一下嘴,吐了口痰,沙啞著聲音說,我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張所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哼了一聲道,知道就好,有仇不報非君子,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接下來兩個人的目光又對峙在一起,他們就像兩頭打架前的公牛,拉開架勢,準備尋找機會和對方拼命。

太陽在海平面上似乎跳躍了一下,照得整個吳淞口陣地都明晃晃的。陣地上的硝煙似乎已經散盡了,工兵們在拼命地挖著防御工事,他們知道在敵機面前,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可還是在拼命地挖著,這是德國教官教他們的防御戰術。

張所說完那句話,提起沖鋒槍,轉身向自己的連隊陣地走去。于重陽把目光從張所的身上拉開,投向了天空。他知道敵人的又一次轟炸即將開始。他轉過身沖自己的殘余舊部道,敵機又要來了,能不能活命,還能活幾秒,就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那十幾個傷兵木然地把目光投在自己的長官身上,在陣地上這九天的時間里,他們經歷了太多的生死。他們剛上陣地時,一個滿編團,一千多人,一場鏖戰下來,只剩下他們這十幾個人。熟悉或不熟悉的戰友,一個又一個在他們身邊倒下去,他們一次又一次和死神拉鋸,才幸存下來。對別人的生死和自己的生死他們似乎早已經看淡了,仍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剛開始接到撤退的命令時,他們的眼神曾經活了過來,撤退一步就是生。可他們還沒有完全撤退下陣地,后撤的路線就被日軍封死了,他們只能又回到陣地上,剛活過來的眼神又如死灰一樣。

又是一陣他們熟悉的轟鳴聲,敵人的飛機又從海面上鋪天蓋地地飛了過來,陣地上的士兵開始無頭蒼蠅似的奔跑,所有人完全是下意識地在躲藏,他們不知道敵機的炸彈會落在哪里,自己又該跑向何方。陣地上一片騷亂之后,在他們的身后同樣響起了轟鳴聲,他們扭頭望過去,看到了自己的飛機。六架飛機分成兩組迎著敵人的飛機群沖了過去。自己的空軍又一次迎戰了。

早在淞滬會戰之初,自己的空軍就曾經和敵人有過無數次交手,因為裝備落后,無法和日本裝備的零式戰斗機相比。空軍的勇士們以命相抵,打出了大無畏的氣概,從戰爭開始,就不斷地有戰機被日軍的飛機擊落。戰爭打到如此激烈的程度,空軍已拿出了所有的家底,和日本人的戰機生死一搏。

這一次因為有空軍投入戰斗,影響了日本飛機對陣地的轟炸,有的日本飛機還沒有飛到陣地上空,就被我方的戰斗機攔截下來。六架飛機剛和日軍的飛機接觸,就有兩架被擊中,拉著黑煙兒向海面掉落,飛行員都沒來得及逃生,便和飛機的殘骸一起沉入了海底。

所有陣地上的士兵們,目光都被天上的慘烈戰斗場面所吸引,剩下的四架戰斗機,仍不屈不撓地和成群結隊的敵機纏斗在一起,終于有一架敵人的飛機被擊中了,陣地上響起了一片歡呼聲。那四架戰機被成群結隊的敵機死死地纏住,他們看見有一架我方的戰機向一架敵機撞去,它身前身后有幾架敵機同時向它開火,那架飛機似乎要墜落下去,又猛然拉起來,加大油門向它咬死的飛機撞去,敵人那架被咬定的飛機倉皇地躲避,可惜已經晚了,最后兩架飛機相撞,一起墜向了大海。陣地上的官兵為那位勇士惋惜,每個人都留下一聲聲長嘆。剩下的三架戰機,還沒有來得及撤退,便被敵機從四面八方射出的火力擊中了。它們隨著陣地上的一聲長嘆,向大海方向墜落下去。

因為有了空軍的支援,這次敵人的轟炸有些倉促,慌亂中朝陣地投下一些炸彈,又向大海深處飛去。陣地上的人們為空軍的戰友感到難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海平面,空軍戰友慘烈一搏的場面深深地震撼了他們。為了淞滬會戰的勝利,他們只能憑肉身死守住腳下的陣地。他們是精銳之師,他們知道國人把希望都投在了他們的身上,不能退卻,就是在陣地上變成鬼魂,也要把敵人拖住。

張于兩家的田地也是挨在一起的,兩家人關系要好時,經常會出現種錯地的情況,你種了我一壟,我多收了你一塊兒,只要發現后,都會及時更正歸還,誰也不會把這樣的小事兒放在心上。

自從于家蓋了房子之后,兩家人鬧了矛盾。于家在春耕時,多種了張家的一壟地,被張父發現了,找于父去理論。于保長把頭別過去,似乎沒聽見張甲長的話。自從上次和于保長家鬧了矛盾,張甲長是找過鄉長的,鄉長也簡單粗暴地處理了,這事兒還能怎么辦?當甲長有甲長的好處,因蓋房子產生的矛盾糾紛,在鄉下比比皆是,遠親不如近鄰,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誰也不能因為這事兒把家搬走。張甲長找過鄉長之后,氣已經消了一半兒,誰讓人家一個是保長,一個是鄉長呢。

張甲長以為和于保長把種錯地這件事兒說過了,種錯的地在秋天的時候會還給他家。種完地還有一系列的農活兒可干,鋤草,施肥,等等。接下來的時間里,他精心地侍弄著自己的地,心里想著,于保長為了種錯的地,不僅花費了種子,還浪費了力氣,想著秋天收獲時,還給于家一斗米,這樣做就是為了不欠于家的人情。

讓張甲長沒有想到的是,莊稼成熟收割時,于保長帶著兩個兒子,一夜之間把自家的田地收拾得溜干凈,不僅把自家的莊稼收了,多種出張家的那一壟也收走了。在張甲長看來,這就有故意的嫌疑了。當初種錯地的事他已經和于保長說過了,地又是自己侍弄的,于保長再糊涂也不會再次搞錯了。

張甲長出現在了于家的門前,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說,把那一壟地的糧食還給我,你種地又收的這人情我會還給你。

于保長正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洗臉,聽見張甲長這么說過,沒搭他的茬,把洗臉盆兒的水潑在了地上,端起空臉盆兒回到了屋里。張甲長站在于家的門口,就有些下不來臺,仿佛自己剛才的話是沖著空氣說的。如果于保長跟他理論,他們之間你來我往還有話說,可是這次于保長壓根兒就沒有理睬他。張甲長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蔑,他的手攥成一拳,心里翻江倒海地說,沒王法了,這欺負人已經欺負到家了。其實他什么話也沒說,在于家門口站了一會兒,轉身就折返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張甲長又一次出現在了鄉長辦公地,把來龍去脈說了。王鄉長這次沒有喝茶,是在吃飯,筷子挑著面條兒,新出鍋的面條很滑,不時地從兩只筷子間滑落到碗里。王鄉長一邊攪動著碗里的面條,一邊說,你瞧瞧你們兩家,怎么這么多事兒。陳芝麻爛谷子的,就不能相互讓一讓,兩只筷子還打架呢,何況是人。

張甲長看到王鄉長的兩只筷子在碗里上下翻飛,心就有些發虛,但是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上次于保長蓋房子他讓了一步,這次又為一壟地,他如果再讓就沒有退路了,于是硬起聲音說,王鄉長,這次你要不把事兒給我徹底解決了,我這日子就沒法過了,今天多種了我一壟,下次說不定就把我家的地給全占了。

王鄉長心里很煩,他把筷子很響地拍在了桌子上,抬起頭說,區里派下來的都是大事兒,弄得我腦袋瓜子嗡嗡響,你們為這點兒芝麻綠豆的小事兒還來煩我,我說張甲長你想讓我怎么樣?

張甲長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沒路可退了,就梗著脖子說,王鄉長,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把一碗水端平,上次于保長家的房子蓋了也就蓋了,這次他又多收了我家一壟地,要是這件事兒還不給我擺平,過兩天于保長還不得把我家的房子給拆了。

王鄉長已經開始低頭吃面條了,聽了這話撲哧一聲笑了,噴著嘴里的碎面條說,怎么可能呢?張甲長你凈講笑話,于保長怎么敢拆你家的房子,要是真拆你家的房子,你就去拆他家的嘛。接下來王保長就專心致志地開始吃面了,不論張甲長怎么說,王鄉長的頭一直埋在碗里,吃完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條,把碗和筷子都推到一邊,拍著自己的腦門兒說,張甲長,你幫我出出主意,區里給鄉里下了通知,讓每個甲里送兩個人來當兵,你說這當兵的名額我怎么來分?

張甲長聽到這里身子不由得一激靈。半年前剛剛動員過參軍,上次的名額是每個甲一個,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哪有家庭肯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當兵。凡是當了兵的就是去送人頭,鄉里每年送去當兵的孩子,又有幾個人回來的,大都是有去無回了。送孩子去當兵,就是去送死。半年前為甲里那個當兵的名額,他動了很多心思,最后他動員了甲里的九戶人家,每家出兩斗米,讓另一戶人家的孩子去當了兵,這才過去半年時間,又讓每個甲里出兩戶人家的孩子去當兵,別說鄉長的頭大,他也是滿腦袋的包。他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張所,過了年張所就十七歲了,正是當兵的年紀。他這么想著,王鄉長突然瞇起眼睛望著他說,我記得你家的張所應該也是到了當兵的年齡了,你身為甲長,不能眼睛盯著別人家的孩子,這次你得考慮考慮你家的張所了。

他心虛地望著王鄉長,半是哀求地說,鄉長,你知道,我家就張所這么一根獨苗。想到這兒他就想起來于保長,他把身子往王鄉長的面前挺了挺道,你家的擔挑于保長,他家里可有兩個兒子,老大于九陽,老二于重陽,他們家的兩個孩子,你比我更清楚。

王鄉長聽了他的話,仍然瞇著眼睛,突然把眼睛又瞪大,當兵的名額,我會下到保里,保里會下放到你們甲里,至于誰家的孩子去當兵,那是你們的事兒。湊不夠當兵的名額,你們這些保長、甲長就別干了。我這一天腦子里裝了多少事兒,哪有閑心跟你們去操心這些芝麻綠豆的事兒。

張甲長這次找王鄉長似乎又忘了自己的初衷,在回來的路上,他已經是一臉的愁苦了,究竟讓誰家的孩子去當兵,這次名額分配不好,人家是會跟他拼命的。這幾年上面對征兵抓得緊,差不多每家每戶都有人去當兵了,他想到自家的獨苗張所,心里就揪緊了。他緊趕慢趕地向家里走去。

阻擊

淞滬會戰,又稱八一三戰役,是中日雙方在上海的一場大型戰役,也是整個中日戰爭中規模最大、最慘烈的一次會戰。

會戰中,中日雙方共投入一百萬的兵力,時間持續了三個月,淞滬會戰粉碎了日軍“三個月滅亡中國”的妄想。

日軍戰機對呈淞口地進行了幾十輪的轟炸后,開始在灘頭陣地登陸,一場你死我活的阻擊戰就此打響了。

張所所在連隊的陣地,在吳淞口東北角的一個制高點上,離灘頭最近,連隊接防之后,經過日軍飛機的幾輪轟炸,最初上陣地的一百多號人,此時只剩下一半。連長就是在日軍的轟炸中殉國的,按照部隊戰時的條例,副連長張所接任了連長的職務。戰壕在敵人登陸前已經挖好,被炮彈炸過的土地松軟無比,建立起來的掩體并不能真正起到掩護的作用,就是一個戰斗形式而已。張所望著全連剩下的幾十號人馬,先是把自己手里的沖鋒槍舉過頭頂,用沙啞的聲音沖士兵們說,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我們是中央軍裝備最精良的德械師,保衛吳淞口,就是保衛整個大上海,全國人民都在看著我們,日本人說三個月就亡我中華,我們都是中華男兒,身后就是我們的家鄉,保衛上海就是保衛我們的家鄉,我們不能讓日本人在這里前進一步,我們要變成一只只鋒利的牙齒,在這里死死地咬住敵人,不能讓他們前進一步。

能加入德械師的官兵,都是優中選優的男人。他們在德國顧問的指導下,進行了嚴格的訓練,裝備的武器也是整個部隊當中最優良的,上級把他們派往吳淞口的最前沿陣地,希望用德械師的戰斗力阻擋日軍的登陸。城里的日軍,沒有了外界的支援,就會被推到城外去,甚至被推到海里,被打回老家。這是他們上戰場之前,長官給他們做的動員,那時候,他們激情澎湃,熱情高漲。部隊被拉到陣地上,幾日下來,面對著敵人飛機的狂轟濫炸,他們甚至都沒有還手之力。空軍寡不敵眾,和日軍的戰機較量了幾番之后,十有八九被擊落掉到了海里。張所他們是陸軍,對空中的戰斗愛莫能助。他們用機槍、步槍、沖鋒槍,沖天空中的敵機掃射,一切都顯得那么徒勞,他們看著手里的槍已經打紅了槍管兒,天上的敵機卻不把他們的射擊當成一回事兒,仍然做著投彈的動作。敵機丟下的炸彈,在他們的身前身后爆炸,有的戰友被當場炸飛,就是沒有被炸到的也被爆炸的氣浪推倒,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被塵土掩埋,一次又一次地掙扎著站在陣地上,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捍衛著陣地。

在日軍飛機的又一輪轟炸之后,日軍的陸軍開始登陸了,日本人在船上就開始向他們開炮,炮彈和子彈雨點兒般傾瀉在他們的陣地上。直到這時他們才開始進行有效的還擊,幸存的沒有被敵機炸壞的山炮和機槍開始向敵人射擊了。

張所親眼看到自己連隊發射的一枚炮彈正好落在日軍的登陸船上,十幾個日軍被炸得飛了出去,他沖炮兵喊叫著,炸得好!炸得好!接著炸!敵人的炮彈更猛烈地沖擊著他們的陣地,在炮兵的掩護下,日本的先頭部隊開始登陸了。短兵相接是德械師的長處,此時機槍、步槍發揮了用處,開始向登陸到灘頭陣地上的日軍進行掃射,他們眼見著有日軍在他們的射擊下倒了下去。日軍的炮火更加兇猛了,炮彈就落在他們的眼前和身邊,炸得他們抬不起頭來。已經登陸的日本軍隊,在灘頭前穩住了腳跟,他們抓緊建立反擊工事。

為了把登陸的日本軍隊趕到海里去,他們團所在的各個陣地向日本人發動了幾次反攻,短兵相接勇者勝,這種近距離的沖鋒,雖然讓他們損失了許多官兵,但還是起到了一定作用,有幾次日本人幾乎被趕下海了,日本艦艇上支援的炮火起了作用,又把他們打退了。幾番沖鋒下來,張所所在的連隊又損失了十幾名官兵,班長不在了,由士兵頂,排長不在了,由班長擔任。他們一直保持著自己的連隊建制。

日軍登上了灘頭陣地,敵人的飛機怕誤炸到自己的士兵,不再出動了,艦艇上的炮艦,只能延伸射擊,這就給他們堅守陣地上的所有人減輕了壓力。在炮艦的掩護下,登陸的日本兵越來越多,在海岸線和他們拉開了對攻的架勢。

張所在參加德械師之前,是打過幾次零星小仗的,那種戰斗大都是軍閥之間的混戰,部隊的裝備很差,人員的戰斗力也不強,打幾炮,再打上幾槍,隊伍就散了。張所作為一名新兵,和所有人一樣,就是希望自己能夠活下來,他還希望有朝一日回到家里,為父親報仇。俗話說新兵怕哨,老兵怕炮,意思是所有的新兵都怕緊急集合,只要部隊一集合就有戰事,老兵怕炮,炮是不長眼睛的,所有打過仗的老兵都知道,大炮一響,就會有成排的人倒下去。后來張所在這種軍閥混戰中,逐漸積累了一些經驗,比如聽炮聲,炮彈飛來之前是有聲音的,他依據這些炮彈的聲音可以分辨出炮彈離自己的遠近,漸漸地,他學會了如何躲避炮彈,在一次又一次的戰斗中僥幸活了下來。因為他的戰績突出,先是當了班長,后來又是排長,加入德械師之后,他被提拔成中尉副連長。

他當上副連長之后,曾經寫信給父親,告訴他自己未忘記家仇,遲早有一天會回到家里替父親報仇。他不時地把自己的軍餉寄回到家里,希望父親買更多的土地,蓋大房子,比于保長家的房子還要大,要是能買通關系,以后當保長,當鄉長,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他們一家了。

張所無數次地想過,有一天榮歸故里,那時他還要帶上他的槍。當上連副之后,他希望自己能當更大的官兒,當連長,當營長,自己的官兒越大,他榮歸故里的場面才更大,到那時,看看還有誰敢小瞧他們一家人。在部隊里,張所知道自己是沒有背景的人,只能靠立戰功來提升自己的職位。他現在已經代理連長,戰斗持續下去,說不定他還有可能代理上營長。想一步步晉升下去,他就必須活下去。

搶占了灘頭的日軍,又一次開始向他們的陣地進攻了。他沖身邊的機槍手馬大個子說,老馬給我看準了,狠狠地招呼。

機槍射擊聲爆豆似的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上面又一次征兵,在各甲中遭到了極大的抵觸。這還不到半年的時間,已經是第二次征兵了。韭菜還沒有長起來,鋒利的鐮刀又揮了過來。每家每戶都被征兵的了,有的人家已經把所有孩子都送到了戰場,實在征無可征了。

于保長家有兩個兒,老大于九陽,老二于重陽。老大剛新婚不久,日子正過得滋潤,這幾年的征兵,別人家都被征了個遍,唯有于保長家的兩個兒子在家里過著太平的日子。

征兵的消息又一次傳到每家每戶時,一封聯名舉報信把于保長告到了鄉里,告他損人利己,利用保長的職務把自己的兩個孩子保護起來,逃避征兵。

王鄉長接到各個甲的聯名舉報信,把于保長叫到了鄉里。于保長揣著手,一臉無辜地望著王鄉長,嘴里說道,鄉長大人哪,我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大剛結婚,連個崽兒都沒生下,老二才十七,還不到十八,你說我怎么忍心把他們送出去,送出去不就是個死嗎?讓別人家的孩子去當兵又怎么了,一定是那個姓張的在背后搗的鬼,不就是我家的房子蓋的大了一點,遮了他們家的一點陽光,多收了他們家的一壟地嘛,我又沒抱他們家的孩子跳井。王鄉長聽到這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先別說你家這那的了,聯名信都告到了我這里,你知道這些刁民鬧事兒的后果嗎?他們要是真鬧起來,別說你一個小小的保長保不住,我這個鄉長怕是也當不成了。這次你就意思意思,兩個孩子中間你選一個,先送到部隊上,我跟區里說,再想辦法把孩子從部隊里要回來,當務之急要把眼前的局面穩住。

于保長就牙疼似的捂著臉,晃著腦袋說,老大九陽剛結婚,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二重陽才十七歲,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說我能割舍哪一個?說到這兒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補充道,那個姓張的,家里的兒子叫張所,已經滿十七了,把他家的兒子征走,要不整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還拿眼睛瞪我,我看著就來氣。

王鄉長不耐煩地用力揮了一下手,別人家的事兒是別人家的,這一次人們是沖著你來的,你得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凈,才能去管人家。

于保長聽了這話就要哭出來了,鄉長哥,就沒別的辦法了嗎,這次非得在我的兩個孩子中間出一個?

王鄉長拍了桌子,滿臉怒氣道,不這么辦你讓我咋整,這些刁民要是鬧起事兒來,你和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先讓孩子去部隊,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再想其他的辦法把孩子要回來。

于保長在回來的路上,心疼又愁苦,快進家門時,看到了張所正在路邊割豬草。張所直起腰,用一雙憤怒的眼睛盯著他,他看見了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這次征兵一定要把這個小妖怪送走,不然自己以后的日子會寢食難安。張所在他眼里就是一個狼崽子,這小子從小到大他是看著長大的,性子和他爹一點兒也不一樣,可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主,再過兩年,這小子指不定會做出什么來。想到這兒,他把笑意掛在臉上,故作從容地從張所面前走過去。他走了很遠,回頭仍然能看到張所用惡狠狠的目光盯著自己。

第二天,于保長把各個甲的甲長召集起來開了一個會,十個甲長低著頭,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于保長只能把自己裝成更難過的樣子,咒罵了幾句上面的征兵政策,話鋒一轉,又說到了眼下征兵的工作,上面的命令是鋼是鐵,壓下來的任務就是頭拱地甲里都得完成,家里有孩子不去當兵的,抓起來判刑,孩子要是跑了,就是由父親去頂當兵的名額。說完這一些之后,他用目光尋找到張甲長那張苦瓜似的臉,怪著聲音說:張甲長,你家的張所滿十七了吧,這次怎么說也得領一個名額了吧?

張甲長聽到這話臉就綠了,于保長,你說得沒錯兒,我家的張所是滿十七了,以前上面有規定,家里要留一個孩子,我家就張所這棵獨苗,街坊四鄰都知道,上面的政策沒變,現在還輪不到我家張所呢。

于保長輕蔑地笑了一下,你說的那是老規矩了,現在規矩改了,就是一個孩子,也得送去。

眾甲長聽了臉色都不由得一沉,抬起頭吃驚地望向于保長。于保長似乎對自己的謊言早有心理準備,淺笑一下說,這次我去鄉里,是王鄉長親自告訴我的,家里不論幾個孩子,該去都得去,國家正是用人之時,就沒有那么多老規矩了。說完又盯著張甲長,怪模怪樣地笑了笑。其中一個甲長怒道,這規定是殺雞取卵,不讓我們留種了。

各位甲長議論著,憤怒著,可上面的規定就是鐵齒鋼牙,說一不二,下面的人再有意見,又能奈何。

甲長們的會剛一散場,張甲長就找到了于保長,跟在于保長的身后說,上面這條規定我咋第一次聽說呢,前幾天我找過王鄉長,他可沒說過這條規定。

于保長憤怒地把身子轉過來,盯著張甲長的眼睛說,我看你是不信哪,昨天我剛找過王鄉長,我看你是對王鄉長不滿,王鄉長親口說了,你家的張所這次必須得去當兵。

張甲長聽于保長說得這么斬釘截鐵,他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心肝寶貝兒子張所,張所剛滿十七,一棵柳樹苗還沒有長成,就要這么被砍了,他實在心疼,就說,我去找王鄉長親口問問。說完轉身就走,于保長喊了一聲,張甲長,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張甲長就像沒聽到于保長的話一樣,他滿腦子里想的都是兒子張所。于保長見張甲長真不理他了,幾步追過去,伸出手薅過張甲長的衣領子,一邊用力一邊道,我看你是反了,你這個甲長是不想干了?

要是放在以前,于保長這么動怒,一定會把張甲長震懾住,這次卻不一樣了,張甲長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心肝兒寶貝,他一定要去找王鄉長對質,上面到底有沒有這項征兵的新規定。當于保長拽住他的衣領子后,他憤怒了,一把甩開于保長,于保長沒有料到張甲長還敢反抗,上去就抽了張甲長一個耳光。兩個人就當街撕扯起來,在撕扯的過程中,張甲長心中壓抑的新仇舊恨全部暴發出來,力氣就大得出奇,一下把于保長摔在了地上。于保長的腦袋磕出了一條口子,鮮血順著臉流下來。

這件事兒就鬧大了,于保長捂著自己鮮血淋漓的頭告到了鄉里,回來時身后就多了兩個派出所的警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張甲長逮了進去。這件事兒如果放在平時,就是一起民間糾紛而已,可大可小,吃虧的一方索要對方一點兒補償,比如一兩斗米,也就不了了之了。老百姓長年生活在一起,哪有牙齒不碰舌頭的,有點兒小糾紛、小沖突,甲長、保長出面做個調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說說也就過去了。

警察把張甲長帶走之后,幾個甲長聯系著一起去鄉里要把張甲長保回來,到了鄉里才聽說,張甲長己被送到了區警察署,說是破壞征兵工作,還打傷了人,要判重刑。

人們得到這一消息時,都知道一定是于保長和王鄉長聯起手來做的局,這是要把張甲長置于死地。不久之后,于保長放出話來,這件事也不是不可以調停,于是就有人出面在張于兩家之間奔走,最后于保長提出條件,如果張所能替自己的兒子于重陽去當兵,自己就免了起訴,放張甲長一馬。

拼命

為了阻擊攻入灘頭的日軍,我方官后們用拼命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

他們這次匆忙趕到吳淞口陣地,隨行帶來的炮彈和子彈并不多。當時師長說,先穩固陣地,補給隨后就到。可他們已經在陣地上堅持三天了,后方的補給還沒有到。他們知道已經不能再指望后方的補給了,來時的路已經被日本人切斷,他們正腹背受敵。

剛上陣地時,他們這一團人馬兵強馬壯,炮彈和子彈充足,可遭受了日軍飛機十幾次轟炸之后,不僅損兵折將,武器也損失嚴重。他們的山炮被日軍的飛機炸得七零八落,許多士兵手里的槍械,也被炮彈炸得七零八落。此時日軍開始進行地面進攻,他們只能到死人堆里去尋找完整的武器。攻上灘頭的日軍就像打了興奮劑,向他們的陣地發起了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進攻,他們的槍口打得冒火,投擲手榴彈的胳膊又酸又脹。

張所看到,自己連隊陣地上的殘兵只剩下二三十人了。這二三十人當中還有十幾個是傷兵。戰事緊急,已經沒有時間把傷兵運下去了,就是想運下去也無路可去。仗打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沒有人把生死當回事兒了,就是當回事兒又能怎么樣,前一秒鐘活得好好的,不知哪里飛來一顆子彈,一個鮮活的生命就結束了。傷兵們并沒有退卻,他們為那些拼命的士兵裝填著子彈,匍匐在地上,向沖上來的日軍投擲手榴彈。

陣地上的子彈和手榴彈已經不多了,他們把從陣亡的戰友身上不知搜了多少遍才找到的子彈和手榴彈都集中在了一起。張所為了節省自己連隊的子彈,和日本鬼子拼了幾次刺刀。每一次陣地前都會留下十幾個小鬼子的尸體,敵人退卻后,他自己就帶領幾名戰士摸到陣地前沿,在鬼子尸體上尋找武器。小鬼子的子彈和自己的德制槍并不兼容,他們不僅要把小鬼子身上的子彈摸光,還要把他們尸體上的槍摘下來。

張所帶領的連隊堅守的是整個部隊的最前沿,就像一枚楔子,他們的陣地要是失守,他們身后友鄰的部隊也不保了。張所望著陣地上的殘兵敗將,把通訊員叫到了身邊,讓他到后方的陣地上向營長請示派兵增援。一個小時后,他看到通訊員的身后跟著十幾名士兵,有些士兵顯然也受傷了,他們相互攙扶著,一點一點地向陣地上摸索著走了過來。走到近前,張所才看清,這是于重陽帶著的剩余的那十幾名傷兵。戰斗吃緊到這個份兒上,已經不分建制了,八十七師最后剩余的力量也被派到了陣地上。

于重陽帶著自己的十幾名士兵來到了陣地上,他們自動給這些友鄰的士兵讓開了一塊兒地方。軍人有軍人的規矩,于重陽把自己身后的十幾名士兵集合在一起,自己幾步走到張所的面前報告道,報告中尉,八十七師一團,全體士兵向你報到。

張所的目光越過于重陽的肩頭,落在了那十幾名幸存士兵的臉上。在他們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情緒,他們就像一尊尊石雕泥塑,木然地望著他。張所望著這十幾名士兵,心里突然熱了一下。要是沒有眼前的于重陽,也許他還會流下眼淚。他又把目光落在于重陽的臉上,不自然的目光又滑落到他胸前的口袋上,那里裝著一枚子彈。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陣地上碰面時,為對方留下的最后一枚子彈。張所的目光跳動了一下,從于重陽的口袋上離開,公事公辦地說,請八十七師的弟兄們進入陣地。

于重陽沖自己的士兵揮了一下手,帶領著十幾名士兵,進入了張所給他們留下來的陣地一角。就此八十七師的弟兄們和八十八師的殘部融合在了一起。張所回到了自己的掩體后面,他望著于重陽的后腦勺,手指又不由得扣到了扳機上,此時,只要他的槍口稍稍偏離方向,手指輕輕地一按,于重陽的腦袋就會在自己的槍下開花。離開家這些年,他心里想過無數次這樣的畫面。

敵人又一次發起沖鋒,陣地上響起槍聲。因為有了八十七師殘部的支持,他們的火力大增,沖上來的敵人被壓制在陣地前沿。張所覺得這是沖鋒的最好時間,他跳出掩體,沙啞地喊了一聲,沖鋒!身后的戰士們隨著他便沖了出去,他們和日本人短兵相接,槍支的撞擊聲、低沉的咒罵聲、槍托砸在腦袋上的聲音、喘息聲攪成一片。張所看見于重陽剛用槍托把一個敵人的腦袋砸開花,兩個挺著刺刀的日本兵向于重陽沖了過來。張所怔了一下,換成另外一個人,張所會毫不猶豫地沖過去,幫戰友抵擋敵人的進攻,他猶豫間,日本人的一把刺刀刺了過來,正刺在于重陽的左臂上,于重陽的槍托也掃了過去,那個日本兵搖晃了一下還是倒了下去,另外一個日本兵一槍刺空,于重陽把他攔腰抱住,兩個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張所用余光看到,一個日本兵挺著槍向他刺過來,他下意識地閃開躲過,自己的刺刀已抵在了日本兵的胸口,他用了一把子力氣,敵人的鮮血濺了他一臉。他扭頭向于重陽望過去,看見于重陽已經把那個日本兵壓在了自己的身下,正抽出小腿上掛著的匕首向日本兵刺過去。于重陽從日本兵的尸體上站了起來,正好和他的目光相對在一起,只一瞬間,他們的目光就快速地躲閃開了。

陣地上的局面瞬息萬變,沒有時間讓他們多想,他們又各自投入到戰斗中。

終于收兵了,日本人又一次退了下去,官兵們回到了自己的陣地上,這一場短兵相接,他們犧牲了四名戰友,繳獲了敵人五支槍,一百多發子彈。張所看到于重陽正在給一名受傷的戰友包扎,他默默地走過去,于重陽的頭抬了一下,張所低沉地說,謝謝八十七師的弟兄們。于重陽扭過頭望著自己剩余的士兵。張所站在于重陽的身后,聽見他嘀咕了一句,仗打到這個份兒上,沒有人會怕死的。張所的身子震了一下。

這就是戰爭,上陣地前沒有不怕死的。戰斗一開始,雙方見了血,見了尸體,誰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秒會怎么樣,怕死又有什么用呢。自己要是不當兵,又怎么會經歷這些?

深仇

張所親自找到了于保長,見面的第一句話就說,我替你兒子去當兵,只要你把我爹放出來。

于保長坐在桌前,剛啃過骨頭,肉絲塞到牙縫里,他在用一只鐵釘剔牙,鐵釘扎破了牙齦,血從嘴角流出來。他磕破的頭,還夸張地纏著繃帶。于保長聽了張所的話,把鐵釘有聲有色地丟在飯桌上,撮著牙花子道,你爹下手可真狠,瞧把我腦袋打的,到現在里面還嗡嗡地響,一時半會兒怕是好不了了。

張所望著于保長,膽怯地說,把我爹放了吧,讓我干啥都行。

于保長望著張所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咧嘴想笑,又忍住了,一本正經地說,你爹進了局子,打人是犯法的,我這腦子又留下了后遺癥,也許一輩子也好不了了。你爹要是判個三年五年的也正常。

張所聽了這話,腿一軟就跪在了于保長的面前。他白著臉抬起頭,沖于保長說,我替你兒子當兵,你能放過我爹不?

于保長就牙疼似的捂著臉,不可否。

張所的頭就磕在了地上,他不知磕了多少頭,腦門兒開始變得麻木了,發現竟有血順著腦門兒流了下來。

于保長這才發話道,回去吧,遠親不如近鄰。真讓你爹判個三年五載的,我這心里也不落忍。

張所當兵出發那天,他爹張甲長才從派出所里被放出來。保里有十幾個青壯年和張所一起出發,張所在這些當兵的人中年紀最小。

他爹追趕上了出發的隊伍,把張所從隊伍里拉出來就要往回走。區里派來接兵的人不干了,當即把兩個人攔了下來。他爹沖張所怒吼道,你糊涂,我大不了蹲個三年五年的巴籬子,你這一去就是送死,我死也不讓你走。那天他爹拉著張所的手死活不放開,接兵的隊伍就被迫停在了半路上。

王鄉長來了,于保長也來了,最后還是警察署的人趕來,又一次把他爹抓了起來,張所才重新回到隊伍里。他和王鄉長、于保長達成共識,只要他到了部隊,警察立馬放人。張所又一次出發了,一路上走得心不甘情不愿,不時地回頭向故鄉的方向張望,也許真像他爹所說的,這一走就再也沒機會回到故鄉了,這么想著,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張所對于保長一家的仇恨,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真正燃燒起來的,之前他們家和于保長家的恩恩怨怨,和這一次比,只能算是序曲。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于保長的圈套,于保長和王鄉長早就設計好了,等著他們一家往里跳。復仇的怒火在他胸膛里熊熊燃燒。

到了部隊上,他仍然對爹牽腸掛肚,不知老爹是不是被放了出來。他給家里寫信,詢問爹的情況,過了好久爹才回信,信里爹也不再抱怨他,絮絮叨叨地向他交代,打仗一定要小心,不論何時都多個心眼兒,爹和娘都盼著他早日回來。

接到爹的來信,他對爹娘更加牽腸掛肚了,他知道于保長會變本加厲地欺負他們一家。他經常想起爹受了欺負后的模樣,有時做夢都會夢到父親在暗暗地流淚。

當上新兵不久,部隊一次換防中路過離自己家僅有幾十公里的一個村莊,他偷偷地跑出營房,想回家一趟,把于保長一家殺光。他已經學會了開槍,離開軍營的時候,還提著一把長槍。他借著夜色,不敢走大路,專挑林地和小路走,緊趕慢趕地,在黎明時分,終于看到了故鄉的山水。這里的一切他太熟悉了,他在這里放牛,野泳,掏鳥窩。這次回來殺了于保長一家,就算是給家里人報仇了。

讓張所沒有料到的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走進村子,就被部隊的一個班長和兩個老兵攔在了路上。那一次,他灰頭土臉地被帶回到了部隊,一連關了十幾天的禁閉。在這十幾天的禁閉中,他一點也沒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只恨自己慢了一步,要是再給他半個小時的時間,他一定會沖進于保長家,把他全家的人都撂倒,如果時間還來得及,他會趕到鄉里,把王鄉長也撂倒。他知道于保長一家之所以有這么大的膽子,就是王鄉長在后面給他一家撐腰。可惜的是這一切他都沒有能夠來得及實現。

他關完禁閉后不久,部隊就又一次換防了,一直向南走,離他的家鄉就越來越遠了。在這期間,他也試圖開小差,可惜都沒能如愿。部隊越往南走離家就越遠,他報仇的心反倒越強烈。后來他就參加了戰斗,他是抱著練好自己槍法的意圖參加戰斗的,他的樣子很積極,也很勇猛。他經常把對面的人想象成自己的仇人。他苦練槍法和體能,他在戰場上的樣子,讓所有看見他的人都覺得張所是一個不怕死的人。

有戰斗就會有犧牲,先是自己的班長死了,連長讓他擔任了班長。他一直想著爹說過的話,不論何時都要長個心眼兒,每次戰斗打響時,他都不是一味地瞎跑亂撞,慢慢地他發現,越是膽小怕死的人,越是躲不過槍子兒。再次遇到戰斗時,他仍然不時地在陣地上奔跑,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夠躲避槍子兒。不知是他的命大還是跑動起到了作用,他總能在戰斗中存活下來,排長戰死了,又成了排長。不論是班長和排長,在那些長官面前,都不過是送死的小蘿卜頭兒。不久后,德械師到團里選人,連長、營長都推薦了他,那會兒他還不知道德械師是干什么的。來到了德械師的部隊才知道,這支部隊比他以前待過的部隊要正規多了,不僅穿得好,伙食也好,裝備的武器都是德國造的,他剛到德械部隊就領到了一支沖鋒槍,比以前他那支比燒火棍強不了多少的長槍好多了。在這支新部隊里他才學到了真本事,戰術要領和訓練內容,都是德國顧問安排的,他不僅學會了戰斗,還學會了動腦子。

他又接到了爹的來信,爹在信里告訴他,自己一切都好,于保長家的老二,就是那個于重陽,也沒逃過部隊的征兵,在他走后的第二年,就被征走了。現在于保長也學會了做人,再也不欺負他了。

他得知于重陽也被征兵了,心里平衡了不少,爹說于保長不再欺負他的話,他半信半疑,想著于保長那個惡人,怎么就平白無故地成了好人。有便宜不占,和自己都過不去的人,能夠學好?他家和于保長家是鄰居,田地又挨在一起,于保長家的所作所為他太了解了。爹的夢想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蓋成大房子,可爹的夢想一直到他當兵離開家也沒能實現。

張所到了德械師之后心思變了,逐漸地就成了一個真正的軍人。

最后的戰斗

張所連隊的陣地現在只剩下了四個人,確切地說是三個人,另外一個是支援而來的于重陽。于重陽帶的殘部十幾號傷員,幾場阻擊戰下來,現在只剩下于重陽一個人了。

張所的一條腿受了重傷,已經行動不便了,只能臥在掩體里。于重陽的腿是好的,左臂被刀刺傷,傷口很深,還能用右手投擲手榴彈。

另外兩名戰士,一個頭受了傷,歪斜在掩體里已經奄奄一息了,另一個眼睛被炮彈炸瞎了,只能摸索著給他們遞子彈。其他陣地雖然離得比較遠,但他們也能感覺到戰斗力已經明顯不足了,每一場短兵相接下來,陣地上晃動的人影就會少許多。

張所和于重陽兩人的掩體中間隔著一塊石頭,他們都匍匐在各自的掩體里。張所的面前擺著一挺機槍,還有兩只沖鋒槍。于重陽的面前是兩只長槍。槍里都壓滿了最后的子彈。他們幾乎彈盡糧絕了。后方的支援跟不上,他們已經在陣地上堅守了五天。上陣地前,上級命令他們,無論如何要在這里堅守七天。此時,各個陣地上僅存的幾個人,也都殘缺不全了。

灘頭上的日本人似乎也沒了沖鋒的力氣。他們發動的每一次沖鋒,最后的結果都是在灘頭陣地上留下十幾具尸體,又無奈地退了回去。仍然有快艇從日本人的軍艦上駛過來運送增援部隊。他們這幾天通過觀察,已經掌握了日本人的規律,日本援兵從軍艦上下來,用快艇運到灘頭,攢夠了人馬就會發動新一輪的進攻。

此時日本人又在運兵,陣地上暫時安靜下來。燒焦的土地上,雙方士兵的尸體疊合在一起,他們的衣服在冒著煙。陣地上只有于重陽和張所兩個人能夠堅守陣地了,另外兩名重傷員在他們的身后,一個抱著槍垂著頭,似乎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另一個摸索著手里的幾顆子彈,一遍遍地數著,那是他們最后的子彈了。

于重陽低聲說,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們全家。

張所沒有說話,盯著眼前的陣地,看著陣地上零星冒起的焦煙,想起了自己的故鄉。小時候,他每一次放牛回來,站在山坡上望見自己居住的村莊,那里總是炊煙裊裊,有幾只狗在低聲吠著,散落的雞開始歸籠了,這是怎樣的一幅鄉村畫卷哪。從他離開故鄉的那一刻起,這一切美好的記憶就刻在了他的腦子里。此時,他腦子里的故鄉像畫卷似的鋪排開來。他又想到了于保長家的大房子,壓抑得他們一家無法喘息,還有于保長霸占過去的那一壟地,家里少了一壟地,每年就會少收幾斗糧食,爹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張所想到這里,動了一下,讓自己趴在掩體里的身子更舒服一些。他咬著腮幫骨說,恨,怎么不恨,我恨不能把你們全家都殺了。

于重陽用更小的聲音說,我從小就知道我爹這么做不對,可我說了不算。在老家時我就想找機會跟你賠禮道歉,可你從來不理我。有幾次我跟在你的后面去放牛,你懷里還揣了兩個石塊兒,我知道你想用那兩塊石頭對付我。

張所斜睨了一眼于重陽,可惜那次你沒跟著我一起上山,要是跟我去了,我一定會用那兩塊石頭把你的腦漿砸出來。

于重陽望著遠處的海平面,那里停著一艘日本人的軍艦,仔細看還能看到上面懸掛著的膏藥旗。

你被拉去當兵,走的那一天,我一個人跑到山里哭了好一會兒。于重陽又說。

張所哧了一聲,你這是貓哭老鼠假慈悲,你爹怕你死,想著法地不想讓你當兵,設下個圈套讓我爹往里跳。

咱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家沒蓋大房子前,咱倆的關系就像親兄弟。你知道我們一家誰也做不了我爹的主。于重陽又說。

張所摸了一下胸前口袋里留著的那枚子彈。

于重陽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口袋里的子彈,伸出手解開衣袋兒,把那枚子彈摸出來,默默地壓在了自己的槍膛里,盯著自己的槍口說,我爹欠你家的,我來還。等一會兒日本人進攻的時候,我跳出戰壕,你在背后給我來上一槍。你的仇就算報了。

于重陽說完,張所好半晌沒有說話,用力地按著衣袋里的那枚子彈,這枚子彈從見到于重陽那一刻開始,就為他留好了。這幾天下來,他無數次地想過,自己射出的子彈穿透于重陽身體之后給自己帶來的快感。

日本人又開始沖鋒了,他們似乎也摸到了規律,并不急于沖上來,后面的槍手打掩護,前面沖上來少量的人,迂回向他們的陣地摸來。張所和于重陽把子彈壓上了膛,他們的子彈已經不多了,要留到最有把握的時候再開始射擊。日本人離他們很近了,他們已經能看到日本人的眉眼了。張所手里的槍響了,接著于重陽的槍也跟著開始射擊。那個睡著的傷兵,也被槍聲驚醒了,他一下子跳出掩體,手里舉著兩顆手榴彈,沒頭沒腦地向日本人沖了過去,一邊沖一邊喊著,老子和你們拼了。

張所看到那個傷兵身子搖晃了一下,顯然是中彈了。傷兵在倒地的瞬間,拉響了手里的手榴彈。手榴彈在日本人的中間爆炸。張所和于重陽把子彈打光了,這一波沖上來的敵人才退了下去。他們知道日本人馬上還會再次進攻,可他們已經沒有子彈了,搜索遍所有的掩體,才又找到了幾枚手榴彈。那名失明的傷兵,手里已經沒有了子彈,張皇失措地到處摸索著,一邊摸一邊喊著,張連副,我們沒有子彈了,鬼子就要攻上來了!他似乎要急哭了,慌亂地到處亂摸著。

張所趴在陣地上,覺得胸前硌得慌,伸手一摸,是衣袋里留給于重陽的那枚最后的子彈,他猶豫著把那枚子彈摸出來放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從來沒有覺得一粒子彈會那樣沉重。他把子彈壓在了槍膛里,又看了一眼身邊的于重陽,他正在把幾枚手榴彈捆在一起,就像一個工匠把玩著手里即將完成的作品,專心而又滿足。

那個傷兵突然喊了一聲,鬼子上來了!傷兵的眼睛受傷了,纏了厚厚的紗布,此時他就像開了天眼。果然又一堆鬼子蜂擁著向陣地上沖了過來。

張所的傷在腿上,已經站不起來了。面前擺著最后的三枚手榴彈,保險蓋已經打開。沖上來的鬼子越來越近了,已經接近他們的掩體了。他把剩余的三枚手榴彈扔了出去。于重陽一直沒有動,甚至沒有看沖上來的鬼子,他一直盯著手里捆好的幾枚手榴彈。

張所扔出去的那幾枚手榴彈爆炸后,鬼子猶豫了一下,沒有退去,又沖了過來。眼見著日本人沖上了陣地,那名受傷的士兵手舞足蹈地在陣地上瘋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大喊大叫,鬼子來啦……突然一頭栽倒在陣地上。

張所看到了一個舉起槍的日本兵,他下意識地又扣動了自己的扳機,把槍膛里最后那枚子彈射了出去,那個舉槍的日本兵應聲倒地。他看到日本兵一雙雙走進陣地的腳,他已經站不起來了,半跪在陣地上。他在身邊摸索著,想找一塊石頭,卻什么也沒有摸到。于重陽的手伸了過來,架到了他的腋下,在他的幫助下,他站了起來,重心倚在于重陽的身上。他們已經被日本人包圍了。

于重陽突然間拉掉了懷里捆好的手榴彈的弦。于重陽的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一下子讓他想起他們小時候在山里掏鳥窩,不小心碰到了蜂窩,一群蜜蜂追趕著他們,當時于重陽也是這樣,抱著他的肩膀把他壓到地上,用衣服把兩個人的頭蓋住了。許多年過去了,想起當時那一幕,還讓他感到溫暖。此時兩個人并列站在陣地上,似乎又回到了少年。

張所最后的一瞬間,覺得被一股氣浪高高地拋了起來,他和于重陽就在氣浪的頂尖兒上。于重陽仍然死死地抱著自己,他又感受到了于重陽的溫暖。這一瞬間,他想流淚,可一滴眼淚也沒有了。

原刊責編 張文爽

【作者簡介】石鐘山,1964年生,遼寧沈陽人。1981年入伍,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白雪家園》《飛越盲區》等五部、中篇小說三十余部、短篇小說多篇。作品曾獲《十月》《人民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獎。小說《國旗手》《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奸案》《血紅血黑》分獲《小說月報》第八、第十一、第十二屆百花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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