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作為學科的生物學學習已被提倡要將科學與社會相結合。但文學對生物學的接納與參與可能在更早時候就業已發生。瓦爾特·本雅明在探究19世紀重要詩人夏爾·波德萊爾時,從這位他熱愛的法國詩人所處的時代中,發現了一種名為“生理學”的文學現象,這種文學觀察和描寫了在19世紀的巴黎街區可能遇到的各類人。生理學家,也就是作家們,致力于將此各類人都寫成同一類型——按本雅明的說法是——彬彬有禮,于眾無害。它率先創造了一種在大城市生活中,人們相互友好的幻覺,并將這一幻覺作為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社會表征。此類作品雖然無害,但并不真切,因此在歷史中也轉瞬即逝。波德萊爾在這一文學背景中出場,出示了他與生理學家們完全不同的“生物學”。他的生物學對當時蓬勃的資本主義文明及其生存方式作了最為本質的揭示。他認為:與文明日常的震驚相比,森林和草原的危險還算得了什么?人或在大街上捉住他的犧牲品,或在神秘的樹林中刺死他的獵物。這樣的文學既展現了同時代生物學的發現,也展現了生物學發現如何改變世界本身,以及人們對世界的認識。
19世紀最為重要的生物學發現是達爾文的物種進化理論,核心要旨在于物競天擇。而波德萊爾告知讀者,當人們身處城市,身處市場時,其生存競爭的強烈程度,并不亞于草原或森林。因此,波德萊爾的生物學充滿了對城市文明激烈的生存之戰和人的古怪離奇的書寫,再也不是前一種生理學僅從城市秩序表面覺察的形態。在隨后的法國,興起了“自然主義”文學運動,資本主義文明在西方的另一別稱即為“第二自然”。這是我們關于生物學文學展開的回望。它意味著,作為一種文學的生物學隨著現代文明的興起,一直處于文學、個人與世界交叉的重要地帶。
我們將視線從后視鏡移入當下,來勘探一份來自當代女性詩人的“生物學筆記”。被詩人馬雪花命名為《生物學筆記》的組章,向讀者展示了一種充滿新意的當下生物學。組章中,詩人有意運用了生物學術語。但這些流轉的生物學術語在此卻并非冰冷的科學注腳。其筆下,“五臟六腑的脈絡”在《蘋果》中化作糖分浸潤的神經地圖;《花椒樹》中“舌尖的震顫”不再是神經反射,而是整座山巒的靈魂共振。術語的運用當然只是表征之一,組章真正的生物學內涵有二:一是作為回族女性,詩人馬雪花并未選擇將她的詩作呈示為一種異質風情,而是選取現代人類所共同倚借的生物學來克服分離和異質性,將自身的寫作完成為一個身體與生態書寫的樣本;一是作為生物學對象的眼疾,讓詩人獲得了新的詩學視野。
先看組章的第一個生物學內涵,詩人構建了一種獨特的跨學科寫作形態——以生物學概念為架構,為之注入詩性語言的血肉,為當代文學處理科學與人文的關系提供了一種思路。馬雪花大膽擁抱科學概念,以文學的直觀和感性為這些概念注入感知力與哲思。比如,《筍》中對植物生長的描述暗合著生物學中細胞分裂與分化的科學框架,但詩人旋即又通過“木質的諾言,草一樣蔓延”實現了對生物學概念的詩意解碼,從科學原典與文學想象間釋放出闡釋張力。組章在結構上突破傳統詩歌綿密整一的抒情框架,可比擬為一部生物實驗室的觀察筆記。采用生物學實驗筆記的碎片化結構,即以片語記錄下對某一事物的觀察。觀察的對象,來自詩人生活中經驗的事物。比如,在《舊臺歷》中,詩人巧妙地揭示:“視野中,概念化的細沙映射無法窮盡的背景。慢慢品味,收藏,終會產生成分各異的疑問句。”科學在今天的無限細化與其概念非經驗的面向,造成真相不在事物表象,而隱藏在事物背后看不見的規律中。詩人緊接著提醒我們“新的植入暈染漫山遍野的綠,用局部熱愛全局”,“優雅的寓意沿著地面飛,段落清晰的掌紋越過塵埃,還原被遮蔽的細節”。通過文學,詩人重新提起“經驗”這一科學的起點,得以返回具體事物。
再看組章的第二個生物學內涵,詩人在寫作期間正罹患眼疾。作為生物學對象的眼疾,中斷并暫時改變了詩人對往日熟悉世界的感知,而懷疑世界的真實性。寫下對諸事物細節的辨認和感知,成為詩人抵御疾病焦慮的方式。對詩人來說,這一階段世界成了眼疾癥狀的總和。這樣的病人也同時成了世界的醫生,她的病癥診斷著眼前的世界。這種診斷,在《透視機》與《盲道》兩章中得到辯證的顯示。此兩章與觀看相關,面對透視機,人不僅肉身外部一覽無余,其內在也變成了透明。走上盲道,則意味著視野一片黯淡。面對透視機帶來的陌生視野和檢查結果,詩人寫道:“越陌生的詞語越容易解讀五臟六腑的嘆息、哀怨、歇斯底里的疼、躍上眉梢的空。”踏上盲道,詩人確認:“被遮蔽的溫暖依舊是溫暖,失去明亮的目光依舊是目光……允許迷路的睫毛找到確認身份的交感神經。”將人體變為透明的醫學機器與讓視線黯然的疾病,都揭示出“看世界”的不可能。對事物的觀看只有可能發生在光影交錯中,發生在人生與世界的交互之中。因此,當詩人施展筆墨,寫作這個不同于往日的世界時,她的文學通過超越病癥對身體和世界間溝通的限制,重新確定了世界的真實性,揭示了健康的道路。這也意味著,一個新的詩學視野的獲得。
最后,這個新的詩學視野向我們提示:現存著兩種認識肉身和世界的方式,既生物學參數方法與感性經驗方法。后者的歷史比前者更為久遠,但前者對我們思維的影響程度則可能更為深透。馬雪花沒有將生物學視為文學的裝飾素材,而是令其深度參與對當下感受與經驗的建構。通過文學的煉金,詩人在細胞分裂與生命倫理、物種分類與文化身份、醫學影像與存在困境之間搭建起意義之橋;文學或許也正需要這樣的“生物學詩學”來溝通和測繪日日新的時代、人和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