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的榴蓮

夏先生·一個愿望

就像芍花巷社區所有居民一樣，已經過了知天命之年的夏先生也曾有過很多愿望。他年輕時的愿望，雖然像珍貴的榴梿種子一樣成活率很低，但畢竟還是有少數愿望實現了。比如他在大學讀導演系時就想象著親自在舞臺上導演一部席勒名劇《陰謀與愛情》，大學畢業沒多久他就把這個愿望實現了，而且在我們這個當時還沒有多少藝術氛圍的小城里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也因此如愿以償，把市晚報的美女記者金環追到手了。想當年，金環因有著傲人的S形身材而聞名全城，追求者長隊宛如巨蟒卷成數不清的圈圈，最后小部分逃生，大部分斃命于夏先生熱辣名聲的烈焰之下……如今金環不僅是本市大名鼎鼎的話劇導演夏先生的太太，還是市晚報備受歡迎的一個什么雞湯欄目的主編。因為難以避免的自然規律，加上無情歲月和姓夏的百般蹂躪，她曾經的灼目身材現在也沒有了年輕時的凹凸分明。

當然了，也就像我們這些命中注定一輩子都要隨波逐流的庸碌街坊一樣，夏先生也曾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絕大多數愿望就像徹底秕透了的榴梿種子，無限悲催地和弱酸性土壤化為一坨。論說起來這也是無可厚非的，因為不管在什么時候，總有很多人的理想和很多好愿望在弱酸性環境里被毀掉了。夏先生曾經很想當文化局局長但沒當成，他退而想當二夾弦劇團團長也沒當上，他想調高職也沒調成！不過，到如今他仍然是那個差不多奄奄一息的劇團里唯一有明確編制的導演，盡管只是個僅有副高職稱的二級導演——真他媽的！有幾個從未導過一出戲的純粹外行在退休時都評上了正高一級導演。進入壯年以后，夏先生的愿望越來越少，而且能夠實現的更是近乎為零。就像男人一旦到了他這個年紀，有效的精蟲就會變得寥若晨星。應該就是那天早上刷完牙，夏先生坐在馬桶上細想了一圈才想起來，好像是剛剛開春，院子里那棵長相粗鄙的石榴樹便瘋狂地泛青抽芽，并穿過越來越黏稠的時間，提前散發著略帶苦丁茶味道的曖昧氣息。就是在這樣的況味下，他那復雜的內心“砰”地一下誕生了一個相當固執的愿望：他要把準備了多年的那出戲獻給老娘孟老師的八十九歲生日。

我們這些心靈粗鄙的街坊都知道，對于夏先生而言，這個愿望過于簡單，肯定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實現——這里，需要做一個注腳：夏先生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從京都那所著名的戲劇學院畢業的，他之所以又回到了我們這個煙火氣息十分庸俗的小城，主要是因為當時的文化局還是個旱澇保收的好單位，而那個被不少人背后稱“禿子”的局長恰好是他的好爹爹……這么一說，凡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平心而論，作為文化局的一把手，夏局長方面大耳，只是近視得厲害，整天戴著寬邊黑框的近視眼鏡，鏡片厚若瓶底，仿佛戴上這么厚近視眼鏡的他不僅能看清人情世事，還能看清宇宙萬物。當然，除了有點迷信，夏局長還是很有大局觀和文化修養的，會上會下他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高品質的文藝作品有助于我們的社會生活快速趨于高品質化。只是這位好局長謝頂過于嚴重，有幾個刻薄的壞蛋下屬總是背地里叫他“禿子”來泄憤和取樂。要知道，那時候我們這個小城里從來沒有人看過話劇，更不會有話劇團之類的單位或社團，但市里有個歷史悠久的二夾弦劇團隸屬于文化局，這樣，夏先生只好服從他好爹的分配，到這個劇團工作了。到如今我們這些好心眼兒的街坊都還記得，年輕的夏先生在芍花巷里走動時，屁股后邊總是簇擁著一群唱戲的男女演員，那群戲曲演員卸了裝之后，相貌平常到令人詫異，特別是他們勾肩搭背吊兒郎當的架勢，酷肖一群流里流氣的流氓。現在回想起來，也說不準是過了三年還是兩年，因為在夏先生的人生故事里，時間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那就算過了五年吧，夏先生竟然帶著這群流氓似的戲曲演員給我們這個小城里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市民們上演了一部非凡的話劇《陰謀與愛情》。夏先生不僅是該劇導演，還在劇中飾演了宰相的秘書，就是那個陰險奸詐讓觀眾憎恨極了的烏爾姆。夏先生塑造的這個角色極其成功，就像一顆綠豆大的痦子一樣長在我們的胳肢窩里了，又像一顆水泥釘釘進了我們板結的記憶里，以至于往后的二三十年間，在很多場合都會有人模仿這個角色的腔調和言行舉止來宣泄歡樂和滑稽的心情。雖然從那時到眼前，我們這個小城里都是一些好喝酒好吃肉的凡夫俗子，從來也沒有人在意過什么世界名劇，但由此更見夏先生當年導演的這部話劇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影響之大、流傳之久，就連他老娘孟老師都一直珍藏著當天的演出海報。孟老師眼下盡管八十九歲了，從前和現在都可以被稱為老年了，但她自己常說在遙遠的未來也有可能稱之為中青年。老人家人瘦若竹，所以腳步輕盈、精神矍鑠，言談間經常口吐神奇詞語。她把那張珍貴的海報和發表了她文章的那期《考古》雜志分別裝裱起來，之所以和她老伴兒夏局長的遺像并排擺放在客廳里的條幾上，就是為了方便來客及時了解他們母子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家·老娘·影壁墻

夏先生家在芍花巷路東最南頭，大門朝南，開門即是我們這個小城最熱鬧、最宏偉的商鞅大街。我們這些街坊都聽說了，當得知全家因為喧囂的市場聲和有害的汽車尾氣嚴重影響了家庭生活而全部反對整天開著大門時，夏局長馬上紅頭醬臉大聲呵斥，要是誰敢給大門上閂擋了風水，我就是去了美國也會馬上回來找他算賬的！夏局長一直是個詼諧的文化領導，他此時口里的美國就是那邊，那邊只有掛了才能去。可是，霸道又獨裁的夏局長剛剛去了美國，他那句活像咒語一樣的昏頭話連同幾縷悲傷剛剛飄出大門，大門便“嘩啦”一聲上了閂。轉眼間，臨近芍花巷的西院墻裝了一道單扇防盜門，憑良心說，這扇門的的確確方便了全家人的日常出入。街坊們也差不多是通過這扇門進來后才發現夏先生家的院子都可以當足球場了。哦，這還是當年地皮不值錢的時候，夏局長全家工資積攢數年加上平素省吃儉用方才置下的地產，要是現在，即便有錢，但要想在商鞅大街這樣的黃金地段買下這么大一塊地皮修建住宅，恐怕楊貴妃也很難辦下來的。從巷口或街邊都可以看見夏先生家是一幢二層洋樓，心眼復雜的街坊們暗自從窗子數目推斷出這幢二層小樓共有二十七個房間……這些鬼心眼兒的街坊真是窮酸白丁，這個數字一聽就是惡意猜測，因為不管是平民的住房還是王侯的墓穴，無論從建筑學上還是從堪輿學上來說，這個數字都不是對稱的吉祥數字。甚是迷信的夏局長絕不可能把自己家建造成一幢只有二十七個房間的小洋樓，而干了一輩子考古工作的孟老師也絕不會同意的，因為她有足夠的實踐經驗證明，二十七個房間的面積既不適于十字四分法發掘，也不適于對角線法發掘……

夏先生自然知道他們家這幢二層小樓正因為是完全按照他爸媽的嚴苛要求建造的，所以整體風格才會迥異于全城所有建筑。晴天麗日從空中俯視這幢小樓就像童話里的城堡，要是陰天下雨，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像漢唐時代的王侯陵墓。尤其是大門以里那道特意加長的影壁墻，特別像發掘古墓時按照夯土建筑法壘砌的坑道壁，特別是墻面上的圖案，分明就是文化堆積層的橫切面。這一段齊眉高的怪墻，要是講究風水的夏局長還在這邊肯定壘不起來，他去了那邊以后，老太太孟老師才特意請幾個尚在人世的老同事，加上高薪外請的兩位享有盛名的古建筑修繕師，花了幾近小半年時間才建好的。我們這些沒啥文化的街坊在參觀這段墻壁時各個神情迷茫，好像觀看神秘的天宮圖。街坊們雖然無法說清楚這道影壁墻的真實用途，但無不為其精致的做工連連咋舌。那個教中學歷史的李森老師業余愛好考古，多年來一到寒暑兩個假期，他就活像流浪狗一樣混跡于遠遠近近的考古場所，好歹也懂得了一點有關考古的皮毛常識，因此只有他看懂了墻面上的圖案鮮明地標示著不同時期堆積的文化層。他煞有介事地說，文化層是由建筑物骨架部分和反映居民物質生活基本方面的物質文化遺存構成的。大家肯定聽不懂吧！我們都聽不懂，但人家考古工作者一聽就懂，一般人看來不過是灰土一堆，在他們看來則是文化遺產，是一部無字的書。

夏先生經常在巷子里看到高大健壯的李森老師彎曲著腰在竹竿一樣瘦而挺拔的孟老師面前，豎著兩只肥大的耳朵聆聽老太太講述無比遙遠且相當殘暴的迷幻故事，比如殷周奴隸社會時期活人殉葬和秦漢時期的陶俑殉葬之類。李森老師在弓腰聆聽時，他那兩只鴨屎色的大眼珠子疾速眨巴著，活像雨淋的蛤蟆。第一次見到李森老師這個樣子，電光石火一般，夏先生在剎那間覺得他這副樣子比專業演員塑造的任何舞臺形象都要完美，演員化身角色自然需要扮演，因而難免有不少虛構成分，而李森老師無意間擺出的這副角色形象，則因其天然而更加真實，縱是嚴格按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之演員創造角色的高標準要求，他這個形象也是完全可以豎起大拇指高聲贊揚的。后來有幾次再看到李森老師這副樣子時，夏先生甚至都想到在將來的某出喜劇里一定要塑造一個這樣的形象……夏先生這種思維方式早已司空見慣，自從導演《陰謀與愛情》這部話劇獲得成功之后，這些年來，夏先生在日常生活中總是下意識地用導演的視角和思維來打理所有事情，可見“有毒”的話劇在他腦細胞里生滿了卵蟲，就像高倍顯微鏡下的精蟲那樣歡快地游動著，而且不受時間、溫度、環境等的限制，一直健康發育并茁壯成長為他的一個個亟待實現但始終也實現不了的愿望。

很快夏先生就意識到，老娘不惜大大破費和晝夜辛苦壘砌這道怪異的墻壁絕不是簡單地為了打發無聊的老年生活，而是為了紀念和懷戀自己為之奮斗過的考古工作，因為這道墻壘好之后，老娘的言行舉止都說明了考古王國具有無限的奧妙和趣味。無論天氣冷暖，只要不是刮風下雨，老太太就會穿著她特意珍藏的現今早已淘汰的考古工作服在那面墻壁前徘徊和凝望。她兩手拿著考古器具，比如三角鏟、平頭鏟、手電筒、放大鏡、鬃刷、鉛筆，還有盛放標本的布囊和紙盒以及調查記錄表格本等。她手持器具在墻壁上輕輕敲打和挖掘一陣子，當然只是做出敲打和挖掘的動作，等在遐想中完成了對某處墓穴或者遺址的初步勘查之后，她老人家還會拿起鉛筆在表格本上奮筆疾書做記錄，最后又微皺眉頭凝視著墻面上某一點，那樣子全神貫注，明顯就是進入了無邊無際的沉思之中。

有好幾次，夏先生看到老娘這副入神的樣子竟然奇怪地打個激靈，隱隱約約覺得這道影壁墻有些鬼魅邪氣……也許夏先生遺傳了他老爹夏局長的迷信思想，聽說還請了個高人根據《易經》、八卦之類的迷信玩意兒推算了一番之后，他很快請來了劇團里舞臺設計兼美工的小杜，還有社區的電工袁師傅，這兩個掌握了特殊技藝的人完全按照夏先生的要求，對院落進行了另一番設計裝修。小杜本是一個寫生派畫家，因為他特別能領會導演對舞臺三度空間的獨特理解與合理使用，所以他畫的布景栩栩如生，他做的舞臺設計也特別能體現導演的意圖。他最愛給夏先生顯擺俄國巡回派畫展，凈說些早死了的畫家，除了列賓和列維坦，夏先生還略知一二外，其他均聞所未聞。社區的電工袁師傅也是個老把式電工了，街坊們都叫他判官，因為搞電的人基本上是徘徊在生死邊緣的角色，啪地一下就會去那邊看看，而且很可能回不來了。由于袁師傅有著出色的電工技術，很多商場和電影院包括本市幾家演藝公司，但凡涉及燈光環節的都是請他布置。別看這個人齜牙一笑滿嘴黑牙根，耳背嚴重到幾乎聾了，要給他說點什么事最便捷的辦法就用手機給他發短信或微信，但這個人天生心靈手巧，還會修理自行車和電瓶車。他的修車鋪就在芍花巷里，還是夏局長去那邊之前，利用自己因獨特身份才有的聲望，向社區頭兒大力建議，為方便居民日常生活，社區方才在巷子街邊建了兩大間鐵皮房作為自行車修理鋪。修車鋪就在巷子路西邊，和夏先生家在西院墻開出的單扇防盜門斜角相對。袁師傅很樂意為夏先生家做點事情。夏先生每次到巷子里吃早點，路過修車鋪門口時都要和袁師傅打趣幾句，幾乎每次都能看到巷子里的那個清潔工大嫂和袁師傅共進早餐。可能是身份有別之類的原因作祟，夏先生一直沒打聽那個大嫂的姓名，只是覺得她健壯得像頭母牛。街坊們都知道她老公多年前因交通事故高位截肢，一直就像半截肉樁子一樣在家躺著……這位大嫂就做了袁師傅的傍家兒。我們這個小城里的人都知道傍家兒是什么意思。街坊們都認為這兩個人的故事也是我們芍花巷里日常生活中的一張不能少的小圖片。這位大嫂好像很有生活情趣，每周都會買個榴梿給袁師傅剝著吃。夏先生一直記著第一次看到他們吃榴梿的情景：當時是陰雨天，沒有個性的毛毛雨從混濁的天空中飄落下來，那個大嫂穿著淡綠色的塑料雨衣，坐在一張矮桌前用一把修自行車的銼刀撬開榴梿殼，滿面喜悅地看著袁師傅一邊齜著黑牙根大快朵頤，一邊大聲吆氣地說些什么。

夏先生原本只是想增添一些木墩高凳、疊石盆景之類的設置來沖淡一下影壁墻的鬼魅邪氣，修修補補花了差不多長達一年時間，呈現出來的結果竟然鬼使神差完全符合他自己對話劇舞臺的整體認識，也就是說，除了不具備升降和旋轉以及大風揚沙和火焰噴射的功能之外，夏先生家的院子幾乎變成了一個差不多可以滿足多種場景要求的話劇舞臺。夏先生每次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以顛覆性見長的美國劇作家桑頓·懷爾德說的那句話，這廝說，舞臺風格也是導演意志的呈現。院子里改進裝修所具有的舞臺元素，基本上也呈現了夏先生的意志。盡管實際上他對桑頓·懷爾德的名劇《我們的小鎮》并不以為然，而且在和同事薩賓娜閑聊世界名劇時，曾多次武斷地認為該劇離皮蘭德婁的《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太近了。奇怪的是皮蘭德婁杰作的萬丈光芒，竟然沒能讓懷爾德的這部小戲徹底黯然失色。

只要時間恰巧，夏先生特別喜歡陪著他老娘在滿是戲劇元素的院子里漫步，但他最怕老太太在走走停停間嘮叨一些宇宙萬物。我們這些街坊就像全能的老天爺一樣無所不知，自是曉得孟老師就是芍花巷里活到老學到老的典范，她五十歲的時候便以學識博雜聞名，如今到了八十九歲，很多領教過她的人都認為老太太完全可以被稱為百科全書，她肯定會成為我們這個小城三百年來最有學問的里程碑。尤為令人敬畏的是，在街邊閑坐或者公園漫步，或者乘坐公交，甚至在飯店吃飯，反正在任何條件下老太太都是談鋒極健的，而且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就像打開了就關不了的播放器一樣。當然，她也不是只談自己最拿手的考古學，還談一些老年生物學和醫學，而她最喜歡說的是天文學。她說地球是一個天體，日月星辰都是天體，一切天體之間既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就像一個單位里的同事一樣。兩口子男的圍著女的轉圈，一是怕老婆，二是想發騷，而天體沒有公母，只分質量大小，質量小的天體永遠圍著質量大的天體旋轉。她還說隕石所含的鐵質和地球上鐵的化學特性都是相同的。她說從月球上采集的礦物質也具有地球上礦物質一樣的結晶體，所以天體之間也沒有什么天壤懸殊，天和地都是一樣的物質世界。恩格斯在《反杜林論》里說過，世界的真正統一性就在于它的物質性。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這樣，總是喜歡引用偉人的話來佐證自己的話里飽含真理。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夏先生避免自己崩潰的辦法就是善于把握時機見縫插針轉移話題，給老娘講講《哈姆雷特》或者《大雷雨》，或者說說《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甚至《天使來到巴比倫》之類的戲劇。老太太不僅對威廉·莎士比亞和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奧斯特洛夫斯基這些佶屈聱牙的名字記得一清二楚，而且對他們的戲劇故事和俏皮臺詞也大感興趣。她特別喜歡貝托爾特·布萊希特，只因為這個人的一部戲中有個人物伽利略堅認地球這個天體是圍著太陽這個天體轉動的。老太太由衷地豎起大拇指，面帶崇敬，連連贊佩這個劇作家和他的“伽利略”都是堅持真理的偉大科學家。盡管發掘陵墓土冢以及天文學的術語行話和世界名劇沒有多大關聯，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母子相談甚歡，那份投合的交談架勢十分熱烈，因此，即便他們母子論證的是兩條平行線也完全可以頻繁相交，我們這些粗鄙的街坊也是不會有絲毫懷疑的。

夏先生準備獻給老娘的一出戲

夏先生相當得意于整修后自家院子里呈現的話劇舞臺范兒，不管是陪他老娘在院子里散步，還是他獨自在院里走動，甚至包括日常生活中進出院子時，他都會感覺到自己時刻穿行于正在演出的舞臺上，并因而產生一種怪誕的情緒，激動與忐忑——就像自己花費畢生心血的一出好戲就要開演，他即將面臨滿堂喝彩或者一片噓聲……這種怪異的感覺，使夏先生就像意外得到大筆巨款一樣既興奮又有點心神不寧，以至于每次在院子里走動時大腦好像自動沸騰起來，一幀幀畫面次第展現在眼前——村法官亞當腦袋前后兩處傷痕貼的橡皮膏一定要一大一小，大的在后邊是方形，小的在前邊是圓形，他最好就坐在這個石鼓上，一邊用繃帶包扎因爬墻勾搭馬特太太的女兒夏娃而跌斷的左腿，一邊奸猾地自言自語，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塊絆腳石，人只要長著兩只腳，那他就有跌倒的時候。切記，一定要用舞臺腔說這幾句臺詞，舞臺腔特別能映現出這個角色的虛榮與偽善，說戲時提醒演員要注意，盡量讓自己的腔調和表情都要和劇情緊密相連恰如其分。最后，夏先生決定還是由自己出演這個角色，他有把握使用自己裝飾的腔調和聲音表現出劇情里這個角色的無窮奧妙，自然也能表現出劇中人就像現實生活中的人一樣有著道德障礙和永恒的悲哀。第六場才出現的馬特太太最好從這棵粗鄙的石榴樹后就像一陣風似的快速沖到舞臺，帶著哭腔對著觀眾歇斯底里地喊叫，你這個打破罐子的流氓！你，你得賠我的罐子！在她哭泣般的喊叫中，菲特父子緊跟著在前，馬特太太的女兒夏娃與他們拉開兩三步，隨行在后邊。請注意，演員之間這個間距和順序千萬不要搞錯了，這三個角色盡量不要讓觀眾清楚地看到自己來自何處，最好就像霧中的三片枯葉一樣輕飄飄地落在舞臺上了。在戲劇舞臺上，有時候這種模糊出現的人物往往無意間會給戲劇增加真實感。父親菲特出場后一定要側對著觀眾，而面朝馬特太太說話時表情和腔調都分明顯現出他在裝神弄鬼，馬特太太，請你安靜一點，一切都要在這里判決。

論說，夏先生最討厭劇作里到處都是詳細強調的舞臺指示，而且，不管是戲劇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還是二十世紀的戲劇巨子布魯克早就指出了，演員在舞臺上的任何移動都屬于導演掌握的舞臺調度范圍，而實踐經驗也讓夏先生早就領悟到創造性的舞臺調度不僅最能展現導演的思想個性，還能恰到好處地揭示劇中人物的精神世界和他們的相互關系。每次遐想中頻繁出現的這類小細節都讓夏先生十分滿意，甚至得意，因為憑經驗他知道這是即將誕生大作品的創作狀態。當年導演在《陰謀與愛情》排練期間腦海里也是頻繁出現各種畫面，就像現在這樣宛如走馬燈一樣轉個不停。夏先生當然明白，作為一個藝術家在創作之際，就是燒香拜佛也不一定會有這樣的靈感降臨……所以，一旦某個角色在他大腦里往來奔突，他就及時把這個角色在舞臺上的走位路線畫下來，就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每導演一場戲之前都要畫下大量的場景圖案和角色走位路線，因為大腦活動中的這種靈光一現有如神助，特別能百分百恰當地體現導演的準確意圖。

夏先生在又大又厚的記錄本上畫的舞臺設計相當確切；他隨手記下的導演設想之類的文字雖然潦草至極，但仔細辨認也可以從中看到他確實具有敏銳過人的導演才華。通過觀看一系列精美的手繪圖案和潦草不堪的文字，我們這些街坊里幾個無所不能的人精還是咂摸出夏先生想獻給他老娘八十九歲生日的這出戲原來叫作《破甕記》。尤其是在正式演出之前，夏先生還特意試印了一沓子精美的宣傳手冊，于是我們都知道了夏先生在劇中扮演的村法官亞當原來是個無恥好色又奸詐的角色。我們還從夏先生親自撰寫的宣傳短文中了解到劇作家的一些情況：這個名叫克萊斯特的德國人雖然比歌德還有席勒年輕不少，但總算和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我們這些街坊根本不知道歌德是誰，盡管孟老師當場解釋了半天，大家還是沒有弄明白一個長成啥樣子的人，才能被這個思想深刻到有點神經病的老太太稱為“掩飾得最成功的阿諛專家”，更沒有弄明白恩格斯為什么要說這個人“無力戰勝德國的鄙俗氣，反倒是德國的鄙俗氣戰勝了他”。對我們這些粗鄙的街坊來說，有學問的人說話本來就飽含真理，要是有學問的人重述偉人的話，那我們即使不懂也會堅決認為他說的話鐵定是真理。

我們不知道歌德，但都知道席勒，因為三十多年前夏先生就已經讓我們領略了《陰謀與愛情》的風趣與幽默，讓我們見識了愛情的高貴足可以用生命去維護——夏先生在我們這個小城里種植的一棵榴梿樹雖然尚未結出果實，但幾十年來一直茁壯成長并開始搖曳生姿。

夏先生在宣傳短文里介紹道，克萊斯特這個倒霉蛋是個性格分裂的戲劇天才，他相當狂妄地認定自己的才華足以按照一種新的藝術原則創作出超過歌德和席勒的戲劇。他橫下心來要和歌德一比高下，還發誓要把歌德頭上的花冠摘下來戴在自己頭上。因命途多舛一直坎坷而天天沉浸在夢幻中的克萊斯特，在三十四歲時結識了他最后一個情人，就是抑郁癥資深患者福格爾女士。夏先生寫道：他們過于熱烈的愛情灼傷了雙方的理智，在結伴到波茨坦附近的浴盆湖畔旅游時，在一家小啤酒館里，福格爾女士鄭重提出了一個令情人難以拒絕的請求，于是，克萊斯特先是開槍打死了她，然后對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夏先生寫到這兒，還用括號加了一個提示：詳情參看茨威格的祭文《克萊斯特》下半部。茨威格是干什么的，估計就像我們小城里專門經營殯葬行業的書面策劃師，我們這些沒什么才學的街坊皺眉瞪眼相互咨詢了半天。夏先生繼續寫道：長期以來，數不清的劇作家和導演都一直遵從著亞里士多德的戲劇三一律之鐵規，直到天才克萊斯特寫出《破甕記》，才算突破了三一律的戲劇法則。這個卓見是杰出的戲劇怪才迪倫馬特發現的，迪倫馬特這個劇作家寫了一系列名劇《羅慕路斯大帝》和《貴婦還鄉》等。而《破甕記》基本上可以算是克萊斯特的代表作，因作品反映的社會現實極其客觀和準確，所以自作者棄世的半年前這出戲劇杰作問世以來，一直被稱為“德國三大喜劇”之一。

夏先生在短文里沒有介紹另外兩部是什么。

經過在巷子里無數次攔住夏先生反復追逼責問，我們才記住另外兩部一個是萊辛的《明娜·馮·巴爾赫姆》，一個是霍普特曼的《海貍皮大衣》。我們都是沒啥文化的小市民，當然不知道這兩個名字怪怪的人都是哪個戲班子里的，其實就是知道了我們也毫無興趣，因為遇到好奇的事情就要弄個水落石出本來就是我們這些沒心沒肺的街坊天生的一個頑固習性罷了。當然，這些都是這出戲正式演出前后的花絮而已。

哥嫂·他們的木偶

后來夏先生也承認了，想把這出戲獻給他老娘八十九歲生日這件事，剛開始的確有些心血來潮，但經過幾天的認真考慮之后，他終于發現許多絕妙主意都是心血來潮時誕生的。為了把這件事辦得既風光又妥帖，而且能重現他作為一個話劇導演的璀璨風光，他特意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來到哥哥家，準備和這位相當難伺候的外星人好好溝通一下。他甚至打算好了：如果得不到自命清高、自以為生活在天堂里的哥哥支持，最好能爭取他盡量不反對不亂出牌……連我們這些好心眼的街坊都知道，夏先生以這種謹慎態度對待他哥哥是由來已久的。當然了，我們無妄地推測他哥哥比他在全世界更有名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重要的是，他哥哥比他更徹底更純粹地生活在只有本人才能理解和接受的木偶世界里。或者說，與夏先生相比，他哥哥才真正是一個如假包換的資深精神病患者。在我們這些街坊看來，夏先生和他哥哥的關系就像他們的老娘孟老師所說的天體運轉的規律：質量小的天體命中注定要圍著質量大的天體旋轉。夏先生是質量小的天體，他哥哥是質量大的天體。

夏先生的哥哥如今是不是還姓夏誰都搞不清楚了，因為他在三十多年前就改名叫作巴比保了。社會發展之快速，別說壞人壞事壞名字了，就是好人好事好名字在時代滾滾巨輪下，一小時之前說完一小時之后連半根毛也剩不下了……這些年來，我們芍花巷的街坊包括整個小城的居民都叫他巴比保。雖然他老娘孟老師和他弟弟夏先生還有他的太太鋼釘這幾個人都知道其中一點原因，但誰也說不準他叫這個名字到底是崇拜那個偉大的木偶藝術家，還是過于向往那個藝術家七歲時獲得的生日禮物就是一個名叫巴比保的非凡木偶。夏先生在巷子里著意渲染過好幾次他親眼所見數次的事情：我哥哥每次說起這個故事時，那樣子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個偉大的木偶戲藝術家少年時代高高舉在手里的木偶。作為導演的夏先生模仿能力自然無與倫比，他就像巴比保一樣嚅動著扭曲的嘴角，任憑兩眼熱淚撲簌簌落下來，聲音奇怪但腔調決絕地說，我第一次知道這個故事就決定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巴比保了。接著，就像電影里得了手的壞蛋色狼一樣，滿臉油光的夏先生抖動著羅圈腿奸笑了好大一陣子。當然，說這些并不能表明夏先生是個擅長八卦的碎嘴子，盡管有諸多實例證明了不擅長八卦就不配做導演這行生意。

在我們這個小城里，絕大部分人肯定知道，在芍花巷社區任何人都沒有秘密可言。我們這些街坊當然早就知道了巴比保的幾乎全部信息：資深精神病患者巴比保之所以改名叫作巴比保，是因為他自從知道了全世界最著名的木偶戲天才藝術家謝爾蓋·奧布拉茲佐夫的故事……這個天才也是戲劇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好基友”，經常受后者隆重邀請到其家里表演木偶戲，每次演出之間和之后都要受到主人毫無保留的熱烈贊揚和令人窒息的擁抱。按現在的話說，這個奧布拉茲佐夫的父母都是公務員，爸爸是科學院院士，酷愛列夫·托爾斯泰，媽媽是物理老師還是美術老師我們記不清了，但肯定是柴可夫斯基的鐵粉，這兩口子帶著幼小的奧布拉茲佐夫最愛去的一個地方就是莫斯科藝術劇院。在奧布拉茲佐夫七歲生日這天，媽媽送給他一個用賽璐珞做腦袋的木偶玩具當禮物。“賽璐珞”這三個字聽起來好像很洋氣，其實也就是一種比較劣質的塑料，在任何一個可回收的垃圾箱里隨時都可以見到。這個木偶就像手套一樣可以套在手上，食指伸進木偶腦袋里面，拇指和中指伸進雙臂，食指可以操控木偶點頭搖頭，拇指和中指操控木偶雙臂帶動雙手撿拾物件，包括搔癢、彈琴、劃火柴、摳屁眼等。不食人間煙火的巴比保就是這樣給自己命名“巴比保”的。這個絲毫也不奇怪，雖說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自己崇拜的明星或者名人的名字是我們這個小城的一個壞習慣，但壞習慣比好習慣的生命力還要旺盛已經成了難以推翻的真理，僅僅我們芍花巷里就不光有李白、李商隱、伍子胥、宋江，還有燕青、高俅、萊溫斯基，還有一個人非要改名秦檜不可，在戶籍處鬧了很長時間他終于改成了。法律肯定沒有規定不準改自己的名字，當然了，即使有規定也擋不住芍花巷里有人改名字。所以，這個人改名叫巴比保也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巴比保說，這個名叫“巴比保”的小玩具其實就是一只布袋木偶。因為用指頭操作所以又叫指頭木偶，與杖頭木偶、提線木偶、鐵枝木偶等等結構煩瑣的品種比較，布袋木偶操作相對容易，但不能上演場面恢宏的大戲，而上邊所說那幾種木偶，則完全可以上演人物眾多、場面宏大、戰斗激烈的長篇連環大戲，像《水滸傳》《西游記》之類的名著都可以演……大概因為時刻都和木偶生活在一起，資深精神病患者巴比保的面相酷似動畫片里漂亮一點的恐龍，一旦講起他的木偶來就會滔滔不絕，一會兒就把聽眾帶進了夢幻與偽科技混裝的鬼祟世界里。

遙想當年，朝氣蓬勃的青春版恐龍巴比保跟著他們木偶協會組織的訪問團到世界各地進行藝術訪問，他用腹語配合左右手上的兩只布袋木偶表演的節目在全世界廣受歡迎，尤其是花格西裝白皮鞋留著偏梳發型的男木偶向穿著花裙子戴項鏈的燙發女木偶求愛時把手伸進西裝里掏出一顆怦怦跳動的鮮紅心臟，在德國和捷克還有日本引起了海嘯般的轟動，同時也給訪問團帶來了巨大的麻煩，大批的女觀眾蜂擁到他們所住的酒店徹夜“狂吠”。巴比保當時還沒有膽量和勇氣實地勘探德國女人和捷克女人的妙處之妙，只是本能地反感她們霧氣昭昭、咄咄逼人的異常氣味，所以選擇了膚色和自己一樣的——這就是巴比保和他的日本籍太太鋼釘的愛情故事前傳。

那時候巴比保還是個單身漢，自然還住在芍花巷這邊的家里，當時二層小樓剛剛建好，他住在二樓最東頭那個房間逐日沉迷在木偶世界里，弟弟夏先生則在二樓最西邊那個房間里日夜飾演各種角色，時而暴跳如雷，時而喋喋不休，時而發出淫賤的奸笑，時而發出瀕臨死亡時才有的哀嘆。初夏季節，突然有一天，那個日本女人在烏黑的蜈蚣形編發上扎著一條繡有兩根紅色銀絲的白紗發飾，后腦勺戴著一頂豆青色夏季紗網帽，穿著背后有個小包包的棣棠色和服以及百合色木屐，我們這些沒心沒肺的街坊眼睜睜看著這個活像畫中妖精似的女人一溜小碎步顛到了夏先生家大門口，揚起肥嫩的小白手拍打閃閃放光的銅門環。雖然到如今我們這些粗鄙的街坊也不知道她的日本名字，但當初她這副青春少女的絢麗模樣還是給我們留下了刀刻般的印象。記得當時我們這些滄桑級的鄉巴佬還相互咨詢這個洋氣的美少女腰背后包袱里裝的大概是哪種好吃的食物。不管往昔還是現在，事情在發展過程中同樣是常常出人意料的，后來經過相當漫長和煩瑣的種種手續，這個日本少女和巴比保結婚了，辦好結婚證后到派出所辦理身份證時，這個小巧玲瓏的日產新娘子竟然按照我們芍花巷的壞習慣，自作主張給自己起了個中國名字：鋼釘。這個當然也不是難事，秦檜都改成了，鋼釘肯定也能改成。她的本意就是要像鋼釘一樣釘進巴比保的生命里，事實也證明了巴比保的一生都被這根鋼釘釘得牢牢的。

如今這對夫妻住在一個名叫佳僑的高檔小區里，在溫柔似水的鋼釘監管下，巴比保不僅成了木偶世界里的神仙，還成了技藝絕倫的雕刻家和特級機械師。這對志同道合的夫婦把新居也變成了一個木偶制造作坊……有一次夏先生鼓足勇氣建議哥嫂制作木偶時不妨用一些電子機械類的零部件，使木偶智能化一點，不想那兩口子在瞬間像遭遇搶劫一樣先是愕然了半天，接著詭秘地對視一眼，突然一下子笑得抬不起頭了，那副德行真太他媽像缺根筋。最后，巴比保活像遭馬蜂蜇了一下似的臉皮痙攣著操著腹語說，都人工智能了還能叫木偶嗎？他的聲音好像來自哪個國家的大峽谷里。其實，這種腹語也沒有什么神秘之處，不過就是通過肌肉控制喉嚨和聲帶發出聲音。很多木偶演員苦練腹語的最佳效果，就像將腹語變成一個帶芯片的螺絲釘擰在自己喉嚨里，不需要高科技的電子操控，只需要人類的感情引導，所以它的言談話語和聲調呈現的還是木偶演員的真實內心。

巴比保家有一只木偶和他的太太鋼釘身高相仿，但作為木偶則完全可以算作大個子了。這只木偶有好幾套西裝，它最愛穿的是那套白色西裝，扎著黑色蝴蝶結，行動舉止幾乎可與最先進的機器人媲美，它像個仆人一樣開門迎客，接包接傘接禮物，物業人員上門收費和快遞員送包裹上門等等，統統由這只大個子木偶接待……巴比保夫婦肯定特別喜愛這只木偶，否則也不會將其命名為巴比保。這只名叫巴比保的機靈木偶做事時還會像個活人一樣轉動眼珠張嘴吐舌開口說話，它的聲音好像有人在遙遠的閣樓上唱歌，又好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其實那是名叫巴比保的人類發出的詭異腹語，他的靈魂躲在木偶里，誰也看不到他的肉體和詭秘的心機，所以他用腹語說話時想要什么效果就使用什么腔調。尤其讓人費解的是，鋼釘也有一個專屬自己的布袋木偶，除了發型不同，這個布袋木偶的穿著打扮特別像她最初出現在我們視野里的樣子，連眼神都是一模一樣的。最有趣的是，這兩口子但凡有點閑暇，便在家里攜手演出一套套木偶戲自我欣賞并自我陶醉，輪到鋼釘的布袋木偶說話時，巴比保的腹語則像日本動畫片里的女生說話。一個男聲，一個女聲，一唱一和，誰也聽不出都是出自妖怪一樣的巴比保十分變態的腹語。說到這兒，我們也得說句公道話了，巴比保能在全世界木偶藝術家圈子里大名鼎鼎，他那個小巧玲瓏的日產太太鋼釘精通電腦互聯網自然也是功不可沒的——如今大家都懂這個，哪怕一頭肥豬一只蟑螂也都懂這個，要是沒有互聯網，多牛？菖的人也牛？菖不起來。話說世界各地的木偶戲藝術家帶著自己的木偶和拍攝設備紛至沓來，到我們市相當高檔的佳僑小區拜訪了不起的巴比保，希望和這位當今世界上木偶藝術界大師做一次有益的交流。市晚報和電視臺也聞風而動，于是我們在電視上看到巴比保都是用一只布袋木偶配上他那詭異的腹語與那些外國同行交流。酷愛梗著脖子認死理的外國木偶藝術家們居然對同行交流方式如此純粹大為亢奮，一個希臘同行和一個日本同行興奮得兩只通紅的酒糟鼻子閃閃發光，活像夾在臉上的微型警燈。

在夏先生最初印象里，哥哥好像從靈魂到肉體徹底變成了一只木偶，而且一貫鄙視自己高不可及的盛名，這讓還有些名利欲望的夏先生在心里十分敬佩哥哥。接著，夏先生慢慢感覺到這位同胞親哥在與人來往包括與自己往來時，言談舉止里總是帶些身為世界名人的優越意味，就像臭豆腐官員下了臺也會不自覺地在日常生活中散發出幾分臭豆腐的氣味和伎倆，就像學名椿象俗稱臭大姐的昆蟲，即便死翹翹很久了尸體照樣會散發出難以言明的臭味。自從有了這個膩歪感覺以后，夏先生再看到哥哥那細瞇眼和大鼻子，包括恐龍式的假兮兮和藹微笑，總覺得無不充溢著類似色情和偽善的齷齪意味。于是，他不僅盡量不去高檔的佳僑小區哥哥家了，而且在芍花巷里一旦說起巴比保的故事，他就會更加盡情發揮一個話劇導演的煽情和幽默……

夏先生費了好大的勁兒終于徹底平復了情緒，他再三想好周全的措辭，這才掛著一臉油滑的親情和面具式的假笑按響了哥哥巴比保家的門鈴。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開門的不是那只像活人一樣的木偶巴比保，也不是每次說話前總要先鞠躬點頭的日本嫂子鋼釘，而是讓他說不上來啥感覺的兒子平頭哥，他手里還拿著一副勾牌，就是提線木偶的操線板。這個東西簡直就是提線木偶的司令官，線位絕對不能出錯，否則制作得比猴子還靈活的木偶也會使喚不靈。

平頭哥和他的小店

平頭哥對自己的發型特別愛惜，他幾乎每半個月都要到那家特別火的“金剛鉆”發廊捯飭自己的發型。在發廊里那個斜眼歸技師的注視下，鏡子里的平頭哥并不是那種司空見慣既顯青春又顯呆板的傻乎乎平頭。他那頗有個性的發型在我們這個見多識廣的小城里也算不得標新立異，如果到著名的步行老街走上一圈，隨時都能見到他那種類似日本江戶時期的月代頭發型——這還是平頭哥的日本大娘鋼釘說的，我們都認為這個小娘兒們純粹放他娘日本屁。夏先生說過在話劇里請不要輕視任何一個邊角人物，因此，請大家也不要輕視姓歸的技師右眼有點斜視，就像特型演員一樣，這個來自異鄉的年輕人天生就是專門伺候這種發型的良匠。

事實上平頭哥是個白白凈凈還有幾分斯文的年輕人，他的發型也就是在后腦勺上梳了一個小髽髻，上邊還簪著一支鏨有微型敦煌壁畫局部的銀簪子。難道日本江戶時期的男人就懂得留這類美男子的發型？難道那個時候日本人就會制作這么高端講究的銀簪子？鋼釘真是一個善于制造日本屁的小娘兒們，虧得平頭哥素時孝敬親娘金主編都比不上孝敬她，真叫人憤憤不平。接著我們又想，要是平頭哥左耳也帶個鉑金耳釘，要是再有鉑金鼻環、鉑金唇釘和鉑金舌環那就太好了，那樣的話我們這些沒心沒肺的街坊就可以把他當作夏先生制造出來的外星人隨時捉弄一番了，可惜他只有小髽髻和右邊耳釘。

平頭哥從小在我們這些街坊眼里就是一個有點怪的孩子，他話少到讓人總以為他是個啞巴，他從小看人的眼神就有點癡有點呆有點硬，現在已經大學畢業投身社會好幾年了，看人的眼神還是這個叫人心碎的樣子。這個樣子真是讓他爹夏先生和他娘金主編有些擔憂，這對知識分子夫婦有一個相同的經驗認識，他們認為平頭哥這種說不上來是什么類型的愚蠢樣子，簡直就是那種命中注定容易被窈窕的心機女隨手俘虜掉的型號。有那么一個歷史時期，人們常說經驗害死人，事實上這對表面相敬如賓的夫婦不僅忽略了時代是向前發展的，更是忽略了任何經驗都會過時的，更要命的是，這對向來就自命不凡的夫婦沒有及時把過時的經驗扔進不可回收的垃圾箱里。所以，好幾年以來，他們根本就理解不了平頭哥為啥在該戀愛的時候不戀愛，該結婚的時候不結婚，在他們看來，平頭哥但凡有點閑暇就跑到他大爺巴比保家里玩木偶，那些因為沒有生命所以沒有靈魂的小小木頭人全身充滿了鬼魅的氣味，就像致幻劑一樣，讓平頭哥徹底屏蔽了一個青春美男子的婚戀意識——這是他娘金主編蠻不講理的高傲想法。

我們這個小城有一個全世界絕無僅有的壞習氣，也可以說是個好習慣：很多人的真實名字因長期無人喊叫而在歲月中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平頭哥的真名字早就在眾人記憶的海洋里沉底了。在芍花巷社區誰也不記得“平頭哥”這個名字是怎樣叫起來的，大家之所以一直叫他平頭哥，是因為人人都覺得就憑這個兔崽子的綜合德行，命中注定他從小到大就只能叫這個名字。這樣說也不代表有人輕視平頭哥，恰恰相反，街坊們都把這個年輕人當作榜樣，來教育和說服自家不成氣候又十分叛逆的小畜生們——平頭哥是我們這個小城唯一考取那所赫赫有名的985名校的學霸，要不是我們市里那家在國內外有點名頭的公司天天糾纏他畢業后到他們公司上班，平頭哥碩士畢業后早就到……按照夏先生話劇導演的說法就是，沒有發生的事情都是抽象的，抽象的事情都是隱形的，只有在舞臺上才能把隱形的存在現形出來。這種鬼話只有他們業界小鬼們才曉得，凡俗如我們這些街坊都不懂類似高深的屁話。說起來也就是眼前的事情，大家肯定都記得，平頭哥在這家公司是拿年薪的，在我們這個四線小城里，很多家庭一年總收入都未必趕得上他的月均收入，奇怪的是，平頭哥在這家人人羨慕又向往的公司里都沒干滿三年就辭職不干了，我們這些世俗分子包括夏先生兩口子都以為他會出國深造，至少會到北上廣之類的大城市里謀發展，結果他卻在我們這個小城最古舊的老街開了一家專門經營休閑類物品的門店。

我們小城里的這條老街因為有一些元明清遺跡，被有關部門開辟為步行街。順著街道東邊的門面由北向南步行二十分鐘左右，再路過“齁哭您甜品店”和“四海齋”古玩店，就是平頭哥那個名叫“讀點書喝點茶”的休閑小店了。店面雖然不足百平方米，但凡是露出來的墻面都安裝了書架并排滿了各類書籍繪本，左邊沿窗子一溜兒讀書臺，右邊沿窗子一溜兒茶臺，沒有椅子沙發，全是古色古香的寬大方凳，不管看書還是喝茶都得保持端正的坐姿，書架上的書可以任意取出閱覽，要是特別喜歡的話說出理由來也可以帶走歸自己所有。中間是服務臺和操作臺，平頭哥操持著茶道六君子按照標準的作業手法伺候愛喝茶的顧客，愛喝果汁的婦女兒童和小情侶則可以親眼看著平頭哥用新鮮的水果現榨果汁，那賞心悅目的嫻熟手法，不干掉幾十噸水果是練不出來的……

平頭哥辭職后開店都一年多了，夏先生方才聽聞消息，他半信半疑，因為平時基本上看不到平頭哥，微信幾乎不回，打電話都是不在服務區，他不知道平頭哥設置了阻止他的電話來電——這是當今很多渾蛋孩子對付絮叨父母的撒手锏。夏先生得不到確切消息，所以在一個清風拂面的午后四點來到老街，這個鐘點正是老街最熱鬧的時候。夏先生戴著只有在戲場里給演員講戲時才戴的墨鏡，像一個閑散的游客，用那種拖拖沓沓的觀光速度沿著街道東邊由北向南踱步。方才暮春時節，有一群過早地穿著吊帶裙的女人和他迎面走過，一股子廉價的化妝品氣味活像討厭的糞蒼蠅從他鼻翼下一掠而過。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廁所里的蒼蠅叫糞蒼蠅，飯店里的蒼蠅叫肉蒼蠅，不管哪種蒼蠅，只要他媽落到飯菜里，我們都會立即咒罵著把飯菜倒掉。夏先生最厭煩化妝品發出的氣味，兩個白膀子全露出來也不行，就是光腚也不行，夏先生特別反感這種氣味，絕沒有什么好商量的。終于路過了“齁哭你甜品店”和“四海齋”古玩店，這就到了平頭哥的休閑小店了。雕刻著“讀點書喝點茶”六個小小黑體字的一塊棗木板鑲嵌在門旁的墻體里，我們小城歷來把棗木叫作硬頭鱉木頭，這種木板雕刻上小小的黑體字，有一種特別刺激人、特別蔑視人的意味，讓人看了第一感覺就是這個店家準是個認死理的釁種——這兩個字是我們這個小城獨有的方言，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個字，反正意思應該是魯莽地、毫無理智地挑釁合乎規矩和常理的人和事，應該還有點愣頭青的意味。當然，這個解釋未必正確……要是能解釋清楚那還叫什么方言！

店里的人很多，門外邊一溜兒方凳也坐滿了排隊的顧客。可見平頭哥生意不錯。夏先生湊近窗戶，干干凈凈的窗玻璃瞬間施展了玻璃特有的魅力，這種神奇的魅力好似速效酵母一樣讓夏先生的大腦眨眼間膨脹起來，他不由自主想起了隱藏在演員和觀眾之間的第四堵墻。自從十八世紀狄德羅提到第四堵墻這個概念以來，易卜生和契訶夫，蕭伯納和斯特林堡，戲劇奇才迪倫馬特和萬能的奧尼爾，包括現實主義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他的“好基友”丹欽科等，為了收到最好的舞臺效果，都在這第四堵墻前面壁思考了很長時間，結果這些杰出的話劇神人和夏先生一樣，都沒有想好這第四堵墻是豎在那兒好還是拆掉了好，或者怎樣利用這第四堵墻才能讓演員更巧妙地呈現真實性。

夏先生看得出平頭哥的身子和四肢因為沒有經過舞臺訓練而顯得甚不靈活，他的軀體習慣了現實中的日常生活，習慣于用本能的身體語言表達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世俗情感，他無法進入也無法把控自己的身體進入戲劇世界時應該如何呈現軀體的狀態。這讓夏先生很無奈，他一貫認為，每當平頭哥表現得應該機靈一點的時候，他總是顯得特別愚蠢……進入戲劇世界的夏先生走火入魔，注意力偏向于想象中的舞臺景象，而現實中的平頭哥則既像一個資深茶藝師，又像酒吧里手藝嫻熟的調酒師。

終于，一個穿著綠格圍裙的女服務員打開窗子喊了一聲，夏老師，您還是鐵觀音吧？只是這時候……恐怕您也得排隊等候一會兒了。她話里話外好像夏先生是常客一樣，或者她和夏先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老熟人。

薩賓娜也有夢想

夏先生有一個“好基友”曾經是我們小城的副市長，好像是主管宣文衛的，這位一旦上了酒桌就喜歡高談闊論關漢卿和莎士比亞的官員差一點就當上了市長。如果這個“好基友”夢想成真的話，那夏先生就會又有一顆榴梿種子順風順水長成一棵可以結出很多果實的榴梿樹，也就是說，他想當文化局局長的夢想基本上也是可以實現的。這位“好基友”即將接任市長的風聲越發逼真時，正是在官場上進可攻退可守的四十多歲年紀，可是，媽里個龜孫的，他脖子上一根血管拖了后腿。神魂都沉迷于話劇里的夏先生根本搞不懂血管里怎會有斑塊，這臟玩意兒還會像老化的墻皮一樣脫落，一旦脫落了便會給血管流通造成嚴重的后果，事例就像“好基友”這樣，眼看著變成了一株生命力流失的植物，一下子扎根在病床上了。一直到現在，“好基友”都是通過一根塑料輸液管和這個現實世界保持聯絡，這根管子上安裝了一個閥門似的偽金屬開關，他和這個世界保持聯系的頻率都是由這個偽金屬開關控制著。夏先生每次看到這個不通人性、毫無暖意的開關，就會想起“好基友”意氣風發的樣子：永遠的白襯衫，永遠打著端莊的領帶，永遠別著雅致的袖扣，永遠三七開的小分頭紋絲不亂，永遠高隆的鼻梁，特別是他那雙柔弱無骨的小手，握過之后就像抓了泥鰍，那種黏滑的感覺就像戴上用某種液體制造的手套一樣。尤其是他在閑暇時間里特別愛穿那種布料像水一樣綿軟的褲子，走起來整個人大有點玉樹臨風的感覺，十分飄逸，隨便在哪兒一坐下來，龐大的男性器官特別突出，好像褲襠里窩藏了一泡大屎……噩運往往充滿了連綿的惡意方才被稱為噩運，這壞包總是喜歡頻頻光臨不幸的人群。夏先生的這位“好基友”由于長期臥床，病情發生了怪異的變化，最新的診斷書明確了他的肛門外括約肌失去了控制功能，這使他的現實生活隨時都會發生悲慘的場景，再多的金錢，再大的權力，都不能阻止每天都會不定時地發生悲劇。論說屎尿本來也是極端私密的事情，到現在也不得不毫無遮攔地公之于眾。夏先生的哥哥巴比保也曾受過這位“好基友”的諸多幫助和關懷，他也好幾次到醫院看望這個好心的官員，每次都操著腹語悄悄地對弟弟說，要是我的木偶損傷如此，我早就給它換個金屬屁眼了。屁眼都尷尬到這狀態了，“好基友”還有什么放不下的，他干脆一咬牙將生死置之度外，只管和夏先生高談闊論，談笑風生間說起他在位時的豐功偉績，仍舊一臉得意揚揚，說起某副局長潘什么蓮怎樣巧妙地向他展示倭瓜似的奶子并再三向他投懷送抱的事情，由此忍不住又說自己很后悔沒把主動脫了褲子躺床上的某主任蘇妲己給干了，蘇主任那個白白屁股小巧渾圓好似水蜜桃……“好基友”還要指名道姓地說現在市長某某就是一個只會敗禍國家財產的蠢豬。他還說四川南部的山林里有一種猴子，天生就喜歡把大便屙在自己手里，然后攥在手里瞇著眼長長地嗅一會兒，再向挑釁它的游人投擲。他說等病好了他一定要去蜀地旅游一趟，親眼看看這種行為怪異的猴子，最好也挑釁它一次。心理變態的“好基友”還說莎士比亞也沒什么了不起的，這廝出生的二百年之前咱們就有了一個了不起的關漢卿，接著荒腔走板唱起了那段有名的戲文：我是一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我玩的是梁山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天賜給我這般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反正那么長長的一大段，他每次非要一字不落地唱完了，才會淚汪汪地說那句話：老弟，薩賓娜可就拜托你了！

薩賓娜就是這位“好基友”的女兒。

我們很多街坊都見過這位女士，她應該是純粹出于禮節抱著好大一束鮮花過來看望夏先生的老娘孟老師，老太太領著她在院子里轉了好大一會兒，我們在院外一聽老太太大聲吆喝，笑聲朗朗，就知道肯定是在請這位女士參觀她那道影壁墻。不謙虛地說，我們芍花巷里人還是見過各色人等的，包括赫本啦，大嘴朱麗葉啦，還有萊溫斯基和希拉里，還有那個嫁給日本人的港臺影星等，但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和全面評價這位女士，要是光從背后看她的身材，那鐵定是要安排坐在第一排的，但她要是轉過身來，一看她的那個面容，我們就不知道安排她坐哪兒才是合適的。

說起來，薩賓娜和夏先生還是校友哦，而且都是因為顏值問題才選讀導演專業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算是難兄難妹，在江湖上論起來還可以稱作師兄師妹。夏先生自然知道薩賓娜為什么叫薩賓娜，自然也了解她的前傳。他親眼所見無數次，“好基友”夫婦在薩賓娜五六歲時就教她演讀關漢卿和莎士比亞，還請夏先生用舞臺腔給她讀了整整半個月莫里哀的《貴人迷》，夏先生使用舞臺腔演說呂席爾的求婚人克萊翁特的臺詞時，簡直讓幼小的薩賓娜入迷極了。因此，完全可以說，薩賓娜能考上那所高不可及的戲劇學院，無論如何也有夏先生的一份功勞。自然了，夏先生也知道這孩子不留在有著專業平臺可以依托發展的都市里謀個職業而回到我們這個小城里，完全是簡單地盡他媽的孝道，因為“好基友”在病床上扎根了。好在，不管時代如何發展變化，我們這個小城里人情大于各種規章法則仍然就像千百年來遺傳下來的一種習俗，“好基友”先前積攢下來的人脈關系就像窖藏的美酒一樣，并且因他在病床上躺的年頭越長就越醇香——這種含義深遠的人情世故，并非只有重情義的古人才能理解，我們小城里深得這句話精髓的人士也是車載斗量的。所以，薩賓娜很快就被市文旅局錄用了。很多人知道，文化體制改革后，新組建的文旅局是行政管理機關，類似二夾弦劇團這種事業單位改成了國企，屬于文旅局管轄，這樣一來，薩賓娜反倒成了夏先生的上級機關工作人員，只不過他們上班還是在同一幢大樓里。

從畢業到正式參加工作，薩賓娜和夏先生第一次見面留下的印象相當糟糕。夏先生本是知道薩賓娜長相的，就像她爹一樣眉骨過于突出，乍一看可與圖片上周口店的北京人相媲美——這句話還是夏先生的老娘孟老師第一次見到少女時期的薩賓娜時和夏先生耳語的。他們是在二夾弦劇團特意為夏先生辟出的那間面積可觀、設施也頗為講究的導演辦公室里見面的。薩賓娜衣著打扮優雅得體，在父執輩的夏先生面前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她小時候就是長相一般而身材甜美，女大十八變，后來她的長相與身材的兩極分化更加明顯。而且，她笑吟吟地叫夏叔叔時口腔里冒出一股子粗俗的氣味，就像肉吃太多了，又好像是素炒韭菜放餿了，總之，酸臭不能白其味。夏先生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老娘孟老師說過的話。老娘興趣廣泛，在涉獵生物學時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其中之一說，有很多生物在厭惡同類時口腔里就會發出奇怪的氣味，比如小豺厭惡母豺時，就會像黃鼠狼逃生先放一個高級臭屁一樣，口腔里也會散發出刺鼻的異味，那種氣味就像格外旺盛的汗腺在炎熱的夏天散發的氣味一樣。老太太說到這兒還笑瞇瞇地連呸了幾聲，連幾顆假牙都呸出來了。當時，為了避免休克，夏先生趕緊給自己新泡了一杯鐵觀音，在鐵觀音的清香里大講這么多年來一直喝鐵觀音的真切體會。由此可以看出夏先生正在努力保持善意，實際上在他苦心孤詣的鉆研下，已經找到了薩賓娜呼出的原來是懶惰和邋遢的氣味，其實就是他當年染上的這種所謂的大學宿舍綜合炎癥，這種氣味就像一株肆意生長并且逢人便大加纏繞的植物，就像過期榴梿汁液迸濺到了發膚上，讓人恨不得馬上沖個痛快的熱水澡。

事實上也真的沒過多久，薩賓娜口腔里的這種異味就消失了。

畢竟同是一個單位的，又都在一幢大樓里上班的校友……算了，把這些虛假的套話扔到九霄云外去吧。僅憑病了這么多年連屁眼都壞掉了還照樣把她爹當作“好基友”的交情，薩賓娜就完全可以經常到夏先生的導演辦公室里走動閑談，品嘗他的上等鐵觀音。他們的談話過于專業，即便內行人聽到了也肯定以為他們是在進行高端的學術交流，當然也可以聽出他們的交流或者切磋根本就沒有章法和次序可言。他們談論古希臘“三斯”的悲劇和阿里斯托芬的喜劇，還有普勞圖斯和泰倫提烏斯等諸多早已見不到腳指甲的古典人士，還談論時空離得近一點的高爾基和契訶夫，盡管高爾基關心的是明天的人和事，而契訶夫關心的是三百年以后的人和事，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終生都保持著友善和敬重對方的情感。夏先生和薩賓娜談論現代派戲劇和浪漫主義戲劇在風格和形式上的迥異時見仁見智，熱烈地紛爭了一陣子。當然他們也談到了荒誕派和唯美派以及象征主義，也談到了伍迪·艾倫和阿努伊以及王爾德和田納西等一大群長翅膀的天外飛仙。他們說全世界公認的戲劇界最擅長幻想和做夢的奇怪之才梅特林克把易卜生說成偉大的象征主義，而蕭伯納則認為易卜生是理念戲劇家。他們說奧尼爾一邊斷言自然主義已經衰亡，一邊卻寫出了《賣冰的人來了》和《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這類自然主義作品，才致使他晚期的戲劇達到巔峰。梅特林克被多數戲劇大家贊佩并公認為象征主義大師，他本人在其著名的論文《日常生活中的悲劇性》中建議以無情節的靜劇作為現代戲劇的完美形式，這個奇思妙想當時得到諸多戲劇大家的贊同，甚至包括現實主義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契訶夫也交口稱贊。這個天花亂墜的說法正值時髦時刻，梅特林克這個善變的比利時人卻改口說“靜劇”這個想法不過是一種幼稚和放肆罷了……他掉頭專門研究情節劇，并且言之鑿鑿只有情節劇才能使戲劇顯得活躍起來。

薩賓娜說起墨西哥的先鋒戲劇家薩賓娜·貝爾曼時簡直丟了小命，她從險些窒息中緩過氣來，立即發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這位女神的杰作《莫里哀》搬上中國舞臺。這部巨作簡直把世界上所有戲劇的智慧全部囊括了，而布爾加科夫寫的同名劇作簡直不值一提，連三流的獨幕劇也比不上。她之所以把自己的名字改為薩賓娜，就是向這位女神致敬，就是要時刻提醒自己把《莫里哀》搬上舞臺并親自導演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愿望。

這與當初夏先生要導演席勒《陰謀與愛情》時的夢想何其相似！因此一下子進入了戲劇情景之中的夏先生，也不由自主地說起想把《破甕記》搬上舞臺的愿望，并暢談了準備刪改的幾處劇情局部和個別人物的幾句臺詞。薩賓娜說，我建議審判結束全體下場燈光暗淡下來時，漸次響起蟋蟀和蟈蟈的歌唱，昆蟲之歌會使落幕后的舞臺上充滿了夏夜特有的那種暗與空曠，也可以昭示馬特太太齷齪的愿望永遠都是縹緲的。因為被人打破了才假裝心愛無比的罐子……她義正詞嚴口口聲聲要人包賠，但從臺詞的背面可以感到她在心底里已經打定主意要訛詐一筆。蟋蟀和蟈蟈的歌聲會給這出喜劇里增加一點憂郁、一點悲涼的意味，就像要讓觀眾認為我們塑造的這個壞蛋是個真實可信的角色，我們一定要想方設法塑造出他一點合理的好來，好的喜劇也是這樣，只有這樣才能迸發出戲劇的偉大力量。

這些有趣的交談令外行人頭昏腦漲，但夏先生就像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因為這些年來他簡直徹底陷入了最庸俗的現實境地里，在他的生活和工作中從來沒有人跟他交談過這些令人神魂顛倒的話題……對戲劇充滿迷醉的薩賓娜在夏先生眼里逐漸變得青春煥發、朝氣蓬勃，口腔里……口吐蓮花，渾身上下散發的只有戲劇才會有的性感氣息。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夏先生每次和薩賓娜談論這些時，都能感到年過半百的身體里有千千萬萬細胞核奮勇向前跳躍……只是，當他在平頭哥店里看到薩賓娜的那一刻，身體里跳躍的無數細胞核戛然靜止，進而即刻死翹翹了。

夏先生和太太金主編

夏先生的太太金主編在我們市晚報副刊主持的這個欄目叫作“晨鐘”，該報美編小腦萎縮大腦板結，欄目題圖居然放了一只卡通鬧鐘，時針正好指向七點。這個當然是無所謂的，反正現在很多大牌報紙都沒有幾個人看了，何況我們這個四線小城市的晚報，就是有個別腦力退化的老古董看了也不會在意這個卡通鬧鐘。這個欄目主要發表一些雞湯類勵志文章，就是尤其適合大腦板結者和缺心眼的小資女人坐在馬桶上看的那種。作為主編，金主編還經常到學校啦、機關啦，以及企業甚至農家樂里舉辦懇談會，和一些好此道的男女寫作者探討如何寫好能夠豐富生活情趣、提高生活智商的更有味道的雞湯文章。在手機信息近乎糜爛的今天，夏先生每天都要看報紙，但并非他有愛好讀報這個“疾病”，事實上他根本不看本地要聞，也不看現實生活原生態之掃描小區物業服務之類的狗屁報道，更不看電器和絲襪之類的商業廣告，他只看副刊“晨鐘”刊登的文章。他最先看這些甜膩膩、油乎乎、滿紙語法錯誤的雞湯文章只是作為談資，夫妻無言相對良久，萬般無奈了只有交談一下時，偶爾冒出幾句雞湯字句也可以緩和一下尷尬情境，還可以讓太太覺得自己還是很關注她的。長期如此鍛煉，最大的收益就是再看這些雞湯文字時不需要捏著鼻子了，他甚至覺得這種文章更具有塵世的煙火味道，比自己迷戀的話劇尤其是話劇理論更能讓人心情輕松，更能讓人豁然開朗一會兒。自然了，這種難得的讀后感他肯定要當作投名狀那樣貴重的禮物送給太太，一方面滿足了太太甜蜜的虛榮心，一方面讓太太感受到他雖然有時自命清高，但和她在一起時展現的人生修養和審美品位基本上和她都是同一個路數的。在單位，金主編歷來把志趣相同者引為知己并加以青眼，到了夏先生這兒，她則用另一種方式來證明志同道合者的親密。不過這套方式也是雙刃劍，有利的是兩人終于能夠共享同一件愉快的事，弊端就是在無意間給夏先生心理上帶來很大的困惑和壓力，因為在共浴愛河時，夏先生不僅發現自己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像一名游泳健將，事后第二天他想思考一下準備獻給老娘的那出戲時，才感到自己不爭氣的牛牛連累了自己的戲劇才華和記憶力，這兩個他長期自恃為優長之處的寶貝素質正在以日行千里的速度衰退著，這讓夏先生隱隱有些慌張和恐懼。身材已經走形的金主編像一只貓咪躺在他臂彎里，含情脈脈地訴說當年夏先生用紅毛筆在胸膛上寫了她的名字站在報社門口，等她和同事下班時突然敞開胸膛迎接她，當時正是大雪飄飄的冬天，她只好跟著他吃香辣蟹味火鍋去了。這樣的甜蜜往事，夏先生竟然覺得是太太進入更年期之后耽于幻想罷了，他甚至還覺得太太實話實說的意識越來越薄弱了，而虛構能力和想象力卻大大增強了。

實際上金主編記憶力確實驚人，雖然都是三十余年前的事情了，但她依舊清清楚楚地記得夏先生在每一封情書上對她的不同昵稱，其準確宛如翻出情書當面閱讀，她認為每一種稱呼都是他那時那刻對她的愛，即便現在一提那些令人害臊的稱呼，她心里照舊涌上來陣陣甜蜜。夏先生反而覺得那些稱呼沒什么可害臊的，魯迅在戀愛時寫起情書來也稱對方乖姑小刺猬，一九二九年那一年，落款有時候寫小白象，有時候畫一頭大鼻子高高揚起的小象。契訶夫給他深愛的女演員克尼碧爾寫情書時也是一通亂叫，什么“開發我靈魂的女人”“榨取我靈魂的女人”“我的小狗”“我的小蟑螂”。有一次，這個主治內科但一年要開出近九百個婦科處方的醫生竟然昏頭昏腦地叫她“帶臍帶子的”這個血淋淋的昵稱……夏先生少年時代就是一個肉欲主義者，加上他從他爹的枕邊書里知道了很多名人戀愛和偷情之類的逸聞，而且經常在巷子里講得手舞足蹈、唾沫翻飛，這讓芍花巷里的母親們大為擔心，無不叮囑自己的女兒不要隨便接近那個滿嘴下流故事的壞兔崽子……夏先生自己戀愛時對女友的稱呼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模仿而已。當然，在沒把這個身材出眾的晚報女記者搬到自家床上之前，他自然不能透露這些戀愛小技巧，搬上床之后則顧不得，也不用再談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了。金主編在回憶他們的往事時基本上能實事求是，但總是給他們的愛情往事飾以甜蜜而浪漫的色彩，其實她不說自己也非常清晰地記得，事實上在他們相愛的每一個角落里都充滿了夏先生急躁的沒完沒了的性要求，當時夏先生好像發了毒癮一樣無法控制，就像花果山那只貪嘴的猴子，而她也正是因此而特別喜歡他和嫁給他的。

還是那次為了參加報社里的一個高檔飯局，金主編化妝花了將近兩個小時，總也弄不好，她左右也找不到問題出在哪兒，一直到手下那個說話和笑聲都像銀鈴一樣的小助理打電話催大駕時，她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化不好妝不是變笨了，而是自己居然忽略了年齡的奧妙。金主編這才發覺一直甚是自豪的身材已經走形了……結果，這個重要的飯局她也不參加了，當即趕到新華路體育商場買了個草綠色瑜伽墊，一上來就跟著手機干了幾乎一個通宵。她的心情為何如此急切雖然可以想象到，但無論如何都是不可理解的。后來，金主編最喜歡的瑜伽動作是下犬式和蜥蜴式。手機里那個身材明麗的女教練說下犬式可以打通身體上下循環的通道，促進脂肪代謝，祛除黑眼圈，還有效改善痛經；而蜥蜴式則可以幫助脊椎骨里的血液加快循環，并迅速通過神經流入器官，讓人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下精神為之一振立刻清醒過來。

好像提高手機音量便可以提高訓練效果一樣，夏先生每次聽到這些說辭就覺得和那些閃電般的話劇理論差不多，忽悠一下飄過天際，無論怎么思考它都是空蕩蕩的。有時候他有公干，早上七點半出門時看到太太擺著一個蜥蜴式，到下午六點左右回到家里看到太太還是擺著那個姿勢，好像石化在那兒的一只蜥蜴。每逢此景，夏先生總是裝作一副厚顏無恥的樣子搖頭晃腦調笑一番。金主編則操著雞湯文章的腔調說，瑜伽可以使人具有禪意，可以控制意識的波動，還可以駐顏養生。當然，瑜伽的高級境界是讓身體時刻都處于懸浮狀態。她語音冷靜表情淡然，明顯就是毫不在意他那副賤樣子。夏先生只好佯裝干笑了幾聲，趕緊去洗手間撒了一泡尿提高警惕。

近兩年來他每天撒尿的頻率突然變高，經常是上午喝了一壺鐵觀音，到下午六點了還尿不完，而且每尿必是一大泡尿。等每天尿意徹底消失了他才覺醒自己今天根本就沒喝這么多茶水，那么，這么多尿都是從何分泌出來的呢？干他媽的，這一次又不光尿濕了褲門，還尿濕了鞋子，馬桶邊沿和周邊地板上也淋落數十滴子，就好像澆花時噴壺嘴出了問題。金主編為這個丟人的事情訓斥過他無數次，但他的牛牛好像拿定主意要背叛他，撒尿時即便像抽煙那樣夾著它，這混賬玩意兒照樣要自行其是，隨隨便便就濺灑了幾股子，每次不僅尿濕褲門，還要淋濕鞋子。夏先生簡直為此崩潰，他不光感觸良多，還有些悲戚，也有些哀怨，他真想咨詢一下什么專家，人到了一定年齡因產生利益的能力逐漸削弱而眾叛親離是可以理解的，沒想到就連與自己身體密切相連了半個多世紀的器官也要拋棄自己了……這到底是為什么？

夏先生站在陽臺上連抽兩根煙，認真思索了好大一會兒，直到智商慢慢返回到原來的水平以后，他才認清自己就算上了年紀，但在如今這個時代，自己這個年齡也正是美妙的年齡，離蒼老和死亡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而且，每年例行體檢從來沒有什么異常，盡管每年體檢結果出來之后總要嚇死好幾個平時看著沒啥毛病的同事，但一次也沒有輪到他掛了。只是，今年體檢稍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問題，那個脖子上掛著一枚尿黃色琉璃珠子來裝飾自己非同俗人的外科醫生，好像同性戀一樣撥弄他的生殖器官和肛門，檢查過于認真，在體檢表上屬于他填寫的那一欄里填寫得也過于詳細了，打印出來的那兩行小字就像兩隊小蜜蜂一樣在夏先生腦海里飛翔了好幾天：無痔，直腸內壁光滑，括約肌彈性良好，陰莖偏長，睪丸偏大，前列腺肥大伴鈣化。例行體檢僅此而已，有點小毛病都是隨著年齡增長而發生的一點生理上的自然變化而已，渾身上下沒有發現需要修理和更換的零部件。壺嘴肯定也沒出什么問題，隔三岔五的晨勃有一次竟然長達十六分鐘，他看著手機上的時間還為自己的生命力如此旺盛很是自豪了一陣子。但是，他近期撒尿時無論多么小心都要尿濕褲門、淋濕鞋子，褲子一般般，無所謂，但鞋子是那種很有名的品牌休閑鞋，糟糕的是還把馬桶邊沿和周邊的地板淋灑得都是黃兮兮的尿漬，活像一只漏鼻涕的瘸腿甲魚剛在那兒爬過幾圈。他的一個“好基友”醫生告訴他，此屬正常，正如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一個人的衰老就是從這類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的，毛也不算，離死還遠著呢！

除了對自己的大小事情都進行吹毛求疵的嚴格要求之外，夏先生還發現太太金主編也有些怪異的變化，不管是生氣還是歡笑著，經常能從她臉上看到明顯的煩惱和懷疑的陰影，縱是她不說，他也能從她情緒紊亂的表情上看到她在心里還死揪著自己無意間做過的三三兩兩有愧于她的瑣事。尤其是，當太太臉上一旦泛起與出軌和偷情有關的疑云，她的全部智商就會瞬間漏個精光。有一次夏先生對太太說出軌是一種沒有贏家的游戲，太太說，賭徒都知道賭博的結果，但這個結果制止不了賭徒賭癮發作起來。反正只要太太面孔起了這種蠻橫的疑云，她就再也沒有了客觀事實這種概念，只管望風捕影栽贓陷害躥蹦跳躍吁天呼地，一股腦兒滔滔不絕，說的都是大解其氣的狠毒言語，整個人就像一頭只想撕碎偷情雄獅的白癡型母獅。每次遇到這種恐怖情況，夏先生就會感到恐懼與無奈像一股開水般灼熱的尿液一樣順著大腿根一路流到了腳指頭。最后，夏先生絞盡腦汁，在他所知道的中外戲劇里苦苦尋覓，也沒有找到一個類似的角色能和太太相媲美。當然，能從太太美好容顏逐漸流逝的臉上看到這些曲里拐彎的瑣屑事情和嘈雜情緒，夏先生并不覺得奇怪，就像她不管是穿夏裝還是穿冬裝，自己只要朝她小腹瞄一眼，腦海里就會現出那幾道子妊娠紋。自然了，相對冷靜的時候夏先生心里明白，實際上除了形貌之外太太并沒有過于顯眼的變化，應該是他自己心理保質期過了，在病態中覺得太太變化了而已。

夏先生早就下決心養成對太太說老實話的良好習慣，因為他從小到大一直認為說老實話是一個人的高貴品質，尤其在目前這個時光里。可是，他明顯感到新近和太太說話時自己的注意力經常溜號。在注意力溜號之前，他無論說什么都是邏輯縝密的，口吐蓮花，哪怕一句閑話，在遣詞造句上也似有神助，就像初戀時期一樣，幽默、搞笑、尖酸苛刻、準確、形象逼人、想象奇偉，聽得太太開懷大笑。然而，恰在此時，注意力突然溜號了，于是臟話和污字眼脫口迸出，生殖器和生殖系統的運動便成了令他舌齒生香的高談闊論。要命的是他竟然還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在說這些污話，好像另一個自己站在旁邊看著自己口若懸河。每次清醒之后，夏先生都恨不得拿把大號焊槍把自己注意力焊接在它應該堅守的地方。研讀過諸多經典話劇的夏先生，在某一瞬間也會忽然好像明白過來了，他這種狀況就是做夫妻到了相應年頭都會出現這類貌合神離的征兆。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種狀況才真正是衰老的癥候。

長期以來，夏先生一直認為太太金環是上帝賜予他的能夠照亮他幽暗人生的一道光，當他遇到其他女人，心里毛毛蟲一動彈準能及時想起這道神奇的光，從而果斷干掉那幾只蠢蠢欲動的毛毛蟲。然而這位熟讀戲劇經典但幾乎沒甚用途的導演忘了，在一部大名鼎鼎的劇作里有一個著名戴綠帽的角色說的臺詞：沒有一個丈夫能讓妻子徹底滿意，因為每一個妻子心里都有一個她博采眾長重新組裝的丈夫：長相帥氣、職場萬人敵、愛干凈、講究儀表、又幽默又土匪、豪氣萬丈又百依百順、腰纏萬貫又才華橫溢，鐵定還要有一根金槍不倒的大？菖……當然，妻子們心里也明白在現實世界里基本上也找不到這樣的丈夫，所以她要竭力在日常生活中制造一個這樣完美的丈夫。金主編就是這樣的，她就是想自己親手制造一個自己完全中意的丈夫。為此，夏先生無數次就像遭受酷刑一樣無奈接受了太太各種教誨：刷牙不要用太大勁兒，哪能像刷馬桶一樣欻欻兩下牙刷就剩下一根棍兒了；襪子決不能和內衣一塊兒洗，要是傳染上腳氣，不用拿槍逼你自己都會撓爛蛋皮和屁眼的；菠蘿要切成菱形塊放在淡鹽水里泡上十五分鐘才能徹底發揮菠蘿的味道和營養；還有還有，請夏導傳授一下，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把這么好的一條毛巾用成風干的牛皮一樣……

之類的訓導多是在雙休日進行，因為不上班，沒有日復一日因內容相同而面目相似的工作之糾纏和消磨，金主編有精力和情緒對夏先生進行拋光打蠟把玩一番。本周六進行的科目是，抽煙致癌率在全世界名列前茅，首先把兩片肺熏黑熏爛，啥時候兩片肺爛成兩攤雨淋的狗屎，你基本上就可以掛了。請欣賞一下，抽煙導致兩片肺變成雨淋的狗屎后就是這個樣子。手機上那幾張雙肺腐爛的圖片活像輪船的螺旋槳在夏先生腦海里盤旋著攪拌了三四天，也沒有擋住他，第五天實在憋不住了，找個借口到樓下，一邊煞是解癢地抽了一根煙，一邊橫下心來發誓：抽完即刻死掉也要抽完這根煙。還有酒，老是喝大酒不只會骨質疏松，還會使腦細胞銳減，盡管被開發使用的腦細胞有一百四十億之多，但腦細胞不能再分裂，如果毫無節制地飲酒，它很快就像狂瀉的水龍頭那樣，扭臉間就會瀉個精光，腦重量也會像漏了一樣，眼睜睜看著二斤重的腦子很快只剩下火柴頭大小，還要瞬間凝固，最后祝賀你終于成為一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就是俗話說的老年癡呆，“豬頭三”。最重要的還有味覺也會疾速衰退，舌頭上菌狀乳頭上的味蕾數銳減到極點，味覺神經中纖維數眨眼間就會歸零，到時候你吃什么東西包括吃狗屎都一樣沒啥味道。應該是深受婆婆孟老師的影響，金主編說起什么事情也都特別專業。說到這兒，金主編惱怒的表情里隱含著悲戚和痛苦，好像是恨鐵不成鋼，又好像是她本人出現了那些癥狀。

金主編在做這種訓導時，表面看夏先生好像因床事不力只好做個俯首帖耳聽使喚的小廝那樣，實際上他腦海里盤旋著飛絮般的詞句。好像是黑格爾說過現實是理性的。好像正像康德說過金錢是抽象的幸福，女人的美貌在很大程度上也只是一種幻覺。很多人體驗過幻覺往往更容易讓人陷入美好的虛無之中。因為虛無不會產生任何阻力和壓力，人一旦陷入虛無的幻覺里就會很麻木地享受。善于說大話的這兩位，都沒有心理學大行家也是失戀專家的弗洛伊德說得真實可信：愛情只是過高的估計，實質上就是生殖器的關系。這是夏先生在太太無數次訓導下練出的絕技，為了避免因精神崩潰小命掛掉，每逢周六或周日太太訓導時，他就會讓自己腦袋里爬滿螻蟻般的字句。可是到了最后，他照樣還得無限馴服地喝下太太用蓮子、蓮葉、蟬蛻、蟹爪蘭，還有好幾百種野生植物親手熬制的一大碗苦兮兮的茶水。太太說過，按照失傳古方熬制三個多小時的這碗神奇茶水，可以有效地改善失眠和降低血壓，增加腸道蠕動，促進排泄大便。夏先生要是不喝下去就等于立刻得罪了太太，他喝下那碗稀奇古怪的液體，太太也不管他死活便捂著嘴，任憑心滿意足的笑聲好似蚊子一樣從幾片紅指甲縫里嚶嚶出來。這時，夏先生才明白過來，讓他喝這種品質存疑的液體愛護他身體只是一個方面，關鍵是他的屈服才算讓太太找到了愜意的開關所在。

有時候，夏先生也明白這是太太對自己的關懷，但這種關懷就像濃稠的巧克力一樣老是卡在嗓子里，讓他透不過氣來。其實，夏先生認為太太應該學會欣賞自己的才華和品德，能夠在自己的愛撫中享受性愛的快樂。曾經有好長時間他都是朝這個方向努力的，不幸的是，盡管他窮極這方面的智慧，不僅無法喚起太太曾經奔放的欲望，她還十分嫌棄他下半身都埋到土里了還這樣冒騷泡，野驢駒子，無恥的龜孫。從靈魂到肉體都被戲劇細胞徹底污染了的夏先生特別困惑，不禁陷入茫然的思索，比如索菲婭在日記里抱怨托爾斯泰六十多歲了還整日沉湎于肉欲，還有歌德八十多歲了還讓一個十七歲的少女懷孕……這不能責怪兩個老頭兒，他們偌大年紀能有這方面的需要，不說是好事但絕不是罪過，難道男人到了這個年齡非得千呼萬喚不抬頭才是個善良之輩嗎？這完全是不符合自然辯證法的。

無場次話劇

人物

前文中提到大部分人物

時間

一個微風習習的仲夏傍晚

地點

夏先生家院子里或者任意一個劇場

（我們進入夏先生家的院子里，或者說我們進入劇場時，影壁墻前電工袁師傅站在木梯子上安裝一盞黑色筒燈。這盞筒燈安裝在影壁墻左邊上首位置，角色表演時，它便發揮追光燈的作用。影壁墻正中間有一張比較文藝范兒的灰色木質獨腿圓桌，桌上有幾瓶飲料，中間一個有著豆青色方格的盤子里放著幾塊榴梿肉，孟老師坐在圓桌左邊的黑色藤椅子上，手持餐叉，面帶欣賞和研究的表情，好像很著迷剛剝出來的榴梿氣息。孟老師右邊三五步遠的兩把黃色藤椅上坐著身材高大的巴比保和身材矮小的日本太太鋼釘。巴比保左膝上坐著那只同名木偶，它穿著白西裝粉襯衣，扎著黑色蝴蝶結領帶，扣眼里插著一朵梔子花，它腳上是黑白對半的皮鞋，留著漂亮的短髭和濃黑的毛寸發型，戴著圓溜溜的小墨鏡。鋼釘左手一串褐色念珠，右手上一只二尺長短的布袋木偶，它穿著棣棠色筒裙，有著芭比娃娃一樣的頭發，也戴著圓圓的小墨鏡。夏先生和太太金主編站在孟老師左邊不遠處的兩把胡桃木實木扶手椅子旁邊，他們望著袁師傅安裝筒燈。這兩對夫婦表情迥異，好像分別來自四個星球的生物。在更遠一點的石榴樹下兩個青色石鼓緊密相鄰，平頭哥和薩賓娜一坐一站，他們也望著袁師傅安裝筒燈。舞臺上十分明顯地洋溢著熱烈交談的氛圍，應該是剛才大家正說得開心時袁師傅來安裝筒燈，大家才停下來。這些過程我們看不到，但從舞臺上的情形和氛圍里能強烈感受到這樣的信息。袁師傅五十來歲，挎著綠色電工包，包上印著白色的“芍花巷電工”字樣。他在安裝筒燈時還時不時扭臉跟誰說話。他笑時大家都能看到他滿嘴黑牙根。他的說話狀態就像一個聾子與人交談，先是抻脖子大聲說話，說完了馬上側著耳朵聆聽。幕后的聲音好像是從院外傳來的，車聲、人聲和遛狗時的狗叫聲，一下子清晰起來，還有一群半大孩子夜跑時的嘯叫。筒燈亮起來，正照在袁師傅臉上，袁師傅一邊下梯子一邊咧嘴笑著說話。）

袁師傅：孟老師，請您老人家放心吧！這盞筒燈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燈了，一看就是美國貨，雖然我不認識上邊的外國字，但我一看就知道這盞燈是愛迪生親手制造的。質量保證超強，我敢說，就是咱們巷子里全都停了電，這盞燈也會給您老亮著。（他說著話收拾梯子，準備走。）

孟老師：袁師傅，真感謝你了。你這么急？是急著回去吃榴梿吧！

夏先生：（笑嘻嘻的）媽，你得微信給他說。

袁師傅：嘿嘿。不用微信了，孟老師這么大年紀了，早就神通了，她老人家說啥話我都能聽見。（弓腰轉臉向孟老師）怪不得您老啥都知道，原來您老也愛吃榴梿呀！我聽說，榴梿半生半熟時最好吃！

孟老師：好事情不怕人人都知道，年輕人的生意經嘛！榴梿營養成分高，最有助于健康，好多年紀大的人喜歡吃。半熟的榴梿我沒吃過，不知道那個味道。我們家的那位夏局長最愛吃半生不熟的榴梿，可沒少吃，他要是還在這邊，肯定能給你說清楚是啥滋味！

袁師傅：別看我五十多歲了，在您老跟前咋說也算是個年輕人，年輕人有點啥事還能瞞得住您老人家！咱們巷子里都知道夏局長是個好人，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愛吃半生不熟的榴梿……可惜夏局長走得早了——我哪里能和夏局長相提并論！我糙人糙命，血糖高，不能吃甜東西，吃飯后都到九點幾了。您老百事通，血糖九點幾死不了吧？（孟老師笑幾聲）就這，小杜，（露出甜蜜的微笑）杜雙蓮還老買榴梿，她也知道醫生說過，血糖高的人不宜吃榴梿，但每星期六她還都要買一次，依我的，買幾塊就好了，可她每次都買整個的，不知道她咋那么喜歡吃榴梿。哈哈，我就是有點毛病也不能不吃呀，不吃不行，人家一片心意嘛！我得趕緊回去了，雙蓮買的榴梿還等著我回去一起吃呢！唉，吃完了，她還得趕回去伺候那個人！（下場。我們目送他沿著木梯從西邊院墻那道單扇防盜門刮刮擦擦地出去了。門上方一盞聲控燈隨著關門亮了一瞬熄滅了。）

夏先生：（笑嘻嘻地左顧右盼，一邊坐下來）也真是奇怪了，袁師傅這幾句話接得真對茬口，光聽這幾句話，誰敢說他耳背快聾了？真沒承想，這個黑牙根每禮拜都有榴梿吃，真是憨仔生來好艷福哦！

孟老師：能吃榴梿的人當然有福氣了！你爸爸就是個有福的人，他在這邊的時候，有兩三年，不管是不是季節，也不管是不是逢年過節，都會有個人三天兩頭給他送榴梿，那個人你們哥兒倆也是見過的。（她臉上微露醋意）榴梿當然是好東西，但有不少人降不住那個味道，正因為如此，榴梿才不是哪一個人都有福消受得了的！你爸……

夏先生：（急欲轉移話題，顢頇腔里有些微微幸災樂禍）媽，時過境遷，以前的事情就放下吧。是的，有不少人消受不了榴梿，咱們全家都知道，別看我們金主編貌美如花，文采滔天，一笑兩個酒窩，但她就是消受不了榴梿……

金主編：（捂著胸口想吐的樣子）你們一說我就能聞到那個味兒，一說這兩個字我就頭暈得慌，就惡心想吐（白了夏先生一眼，也坐下來）剛才咱們正說什么話來著，讓這個死袁師傅給攪和了……

孟老師：他媽的金主編！一家晚報副刊的堂堂主編，你就不能積點口德？還咒人家死！要沒這個師傅過來裝燈，那咱這一家子不都成瞎子聊天——全說瞎話了嗎？瞎子能送人光明，聾子能送人歌聲，蝴蝶喜歡圍繞大紅大紫的花朵飛舞，蜜蜂喜歡顏色深的花朵，因為深色花朵的花粉更能讓它分泌優質的蜜，人來世上各有所短，各有所長，各司其職，沒哪個人想成為廢物的。

金主編：媽，我這段時間天天都有這個預感，咱婆媳之間隱隱約約像長出來一道長墻一樣，這是咋回事呀？所以，我在你面前一說話就出錯了。

孟老師：咱婆媳倆快三十多年了，還不知根知底！你沒錯，都是我的責任，是我這個當婆婆的沒幫你樹立起來尊重他人的意識。你要是知道馬克思是怎樣教育大女兒燕妮的，就不會隨便說這樣沒個輕重的話了。

孟老師說話同時，巴比保膝蓋上的木偶巴比保（以下簡稱木偶）站了起來，故意搖搖欲墜幾下子，接著踉蹌著向孟老師移動。我們從人類巴比保臉上可以看出木偶的動作是他故意逗老娘的。鋼釘手上的布袋木偶（以下簡稱布袋）也開始搖頭晃腦。以下凡是木偶和布袋說話，都配有巴比保相應的腹語，主要以童音為主，間或老年人聲音。

木偶：奶奶，我來講這個故事好不好？

布袋：奶奶，讓我講這個故事吧！

平頭哥：（扭臉仰看薩賓娜，幾分嬉笑）一個國產大爺和一個日產大娘，倆人還要爭著講一個故事……

金主編：（臉色嚴正）奶奶剛剛批評過我，你這孩子放尊重些！你他媽別說話沒個大小，沒個輕重！

（薩賓娜沖著平頭哥笑笑，坐下。）

平頭哥：（幾分苦笑著把腦門貼在薩賓娜臂上，小聲）我？菖，又來了。

夏先生：（皺著眉頭盯著平頭哥）兒子，你得拿出正經樣子來！別吊兒郎當的！不能因為明明知道我和你媽對你一直是開明的，就故意那樣無拘無束、玩世不恭吧！剛才，咱們大家說了半天戀愛問題、婚姻問題、年齡問題、職業問題等問題，歸納起來都是你這種玩世不恭的人生態度造成的問題。（大拇指豎在胸口）我在而立之年時已經導演完了《陰謀與愛情》，連你都出生兩年多了！你眼看著也就到了而立之年，連自己的婚姻問題還搞不定，即便，你開了那么個小店鋪，在當今這個萬事發展都很迅猛的時代，能算事業有成嗎？或者說，那算個事業嗎？

平頭哥：那你說什么是事業？

夏先生：這么簡單幼稚的問題，二年級的小學生都知道！

平頭哥：（略帶嘲諷）小學生知道的很多事情只有大學者、大教授才能搞明白，而我只是個研究生！爸，你還記得自己在飯桌上多次說過的話：很多時候，在現實生活中——用筷子敲兩下盤子——比在舞臺上更需要表演……所以，你就特別喜歡在現實生活中演戲！如果你要想和我交流一下，就請你暫時忘掉自己的導演職業，也不要擺出高級人類的面孔和調門兒說話！難道就因為你是我爹，就可以拋棄人人平等的法則嗎？我小時候可沒少聽你說“人人平等”這句話！我記得你后來還說過，一個好演員之所以能成為好演員，首先就在于他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緒和意志。爸，你就委屈一下，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和意志吧。

薩賓娜：（看著夏先生）我相信，夏老師肯定這樣說過！這是你擅長的專業。（扭臉看著平頭哥）但要做到這個可不容易，光是自我克制和長久鍛煉是沒用的，這個最需要的是，勇于弄虛作假的天賦。很多演員就是因為缺少弄虛作假的天賦，所以飾演的角色才顯得虛假做作。其實，這個道理，也是無法篡改的人生悖論！

木偶：這小妮子說得好！就像在我們木偶世界里，僅僅滑稽可笑也是不夠的，關鍵在于要把人類賦予我們的幽默能力和品質調動起來，并完美地呈現出來，我們才算真正有了和人類一樣的生活感受，才會感受到一塊木頭身上也可以血肉豐滿，才能真切感受到木頭也可以發燒、尿炕、放屁、打呼嚕。

布袋：對對對，我們木偶要想展現人世間的各種庸俗情態，那首先需要人類有高級智慧。

金主編：（站起來面向孟老師）媽，您看，咱們家只要一說正經事，人人都變成了神經病，馬上都開始貧上了！這個壞毛病不改，咱們全家人的生活態度和價值觀就永遠也不能在一個頻道上！

（幕后——院外忽然傳來一陣子密集的車聲人聲。有遛狗者喜悅地尖叫，媽媽你看，咱家拜登終于拉出來了！都巴住好幾天了！片刻，有人發出厭惡的驚叫聲，？菖？菖！誰家的狗屎！快撿干凈了！我姥爺腿腳不好，差點踩上地雷！劇場卡帶一樣稍稍停頓，舞臺上所有人物都側耳諦聽，好像等待地雷爆炸。）

孟老師：（臉上慢慢散開微笑，就是老年人寬容的那種遲鈍微笑）聽聽院墻外邊，日常生活充滿了人間溫暖，到處都是誘人的煙火氣息。你爸爸最懂這些世俗生活，他認為這樣的吵嚷能給家庭生活添加不少情趣，所以，他還在這邊的時候，整天敞開著大門，不到夜里十一點半就不準關上。他就沒想想，街上這些聲音，就是沒有好聽一點的，幾乎都是嘈雜刺耳有損神經的噪聲，終于，他拍拍手去了那邊，又幸虧咱們全家人意見一致，都同意大門上閂了（望著金主編）哦，金主編，你接著說吧。

金主編：（嬉笑）但愿爸爸去了美國，也能夠享受到這種樂趣。

夏先生：（瞄一眼巴比保，幾分慍怒）不要這樣說爸爸！要尊重一個逝者！你這種態度意味著你潛意識里有不少野蠻的元素！爸爸是我們的親人，不要連自己的親人也拿來開玩笑！

金主編：爸爸在世時也老是這樣說，他總是喜歡把去那邊說是去美國。你還是個導演呢，怎么這么呆板，啥時候才能學會爸爸的詼諧和灑脫？

夏先生：你這是哪兒跟哪兒呀！能焊到一塊兒嗎？我說的是，首先是你從來對任何事都沒有任何敬畏之心，估計你長這么大從來就沒有尊重他人的習慣！

金主編：你這樣一本正經的樣子真是少見！惡心！

孟老師：最近你們倆怎么了？咋倆人一說話老是不對茬口？

夏先生：沒有，鬧著玩呢。金主編喜歡和我鬧著玩，我也喜歡和金主編鬧著玩。

金主編：和你鬧著玩？我有那個閑心還不如寫幾篇雞湯文章輕松一下呢！

孟老師：先別寫什么雞湯了，好好說你的話吧！

金主編：說什么？

孟老師：你剛才不是說了一大籮筐了嗎？（金主編遲疑片刻）怎么了，一個堂堂主編，還需要等待靈感降臨才能接上前邊的話頭嗎？

夏先生：嘻嘻嘻。（為了掩飾自己的嘲諷笑聲，他打圈看了一下眾人，做了一個夸張的手勢）金主編正等待瀑布一樣的朗誦激情傾瀉而下。

平頭哥：爸爸，為什么你說話時老是不由自主地心懷叵測？這個不是那種壞壞的心理，那種壞壞的是有點可愛的意思。請你也不要老是露出毫無意義的微笑，也不要做一些毫無指向的曖昧手勢，說一些毫無意義的夸張言語，加上虛假的微笑和強裝灑脫的手勢，都挽救不了當你在我媽面前時，內心世界一下子變得簡陋潦草，甚至有些猥瑣。

薩賓娜：對，夏老師，咱們讀的是導演課，咱們都知道導演和表演是相輔相成的。你肯定也記得，再細微的表情和動作都是與角色心理密不可分的。這一點平頭哥分析得很對，你得承認，不能老是以爸爸這個天然輩分強壓于人。

夏先生：原來……你們都這么大了還像在叛逆期里！

木偶：（極度夸張的正經腔）我作為木偶表示吃驚——你們人類都喜歡用這種乍一聽好像很有個性，好像很專業的話來應付自己遇到的種種問題嗎？難道你們也知道，大家不愿意聽真話，就是因為自己天天說假話，從而使自己喪失了接受真話的意識和能力？年輕人，你們知道真話的力量是巨大而殘酷的嗎？它會毫不留情地撕掉虛榮和偽裝，甚至會損害親戚朋友的既得利益。但是，孩子們，我還是希望你們敢于直面現實，永遠實話實說。

布袋：（表情和腔調都過分地嚴肅）巴比保先生就像我敬佩的魯迅先生一樣，思想深刻，說的話雖然有點拗口，但意味深長，真不愧是我漂洋過海追隨的愛人呀！我真想為他唱一支歌！我真想為自己跳支舞！我十分自豪，因為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金主編：行了，行了，行了！太肉麻吧！馬上就要到去火葬場的年紀了，別再裝神弄鬼了！難道一個人扮演成兩個人的調門兒自吹自擂自我粉飾，就能減少孤獨終老的痛苦嗎？就能獲得天倫之樂嗎？你們倆天天這樣一唱一和歪理邪說，簡直狼狽為奸！不覺得厭倦嗎？我兒子本來是中規中矩的好孩子，這幾年老跑你們家玩，就是被你們這種又荒唐又變態的思想言行污染壞了，弄得現在一句話也不聽我們的了！

木偶：（它推幾下墨鏡，說話時嘴張得奇大）好弟妹呀好弟妹，你真會說沒屁眼的話！什么叫孤獨終老？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倫之樂？你懂嗎？不要以為市晚報一個欄目的小小主編就什么都懂！早著呢！差得還遠得很！唉，你這輩子恐怕也跑不到那個境界了！丁克是我們慎重研究之后共同選擇的，我們就想這一輩子自成一個小宇宙，沒有任何打擾……當然，像你這樣又市儈又庸俗心理又極其低端的小心眼女人，一輩子只能站在盆地里，是永遠也看不見我們心中這片風景的。（木偶扭著脖子看布袋，唇上短髭上下翹動幾下）鋼釘，我的小寶貝，我說得對不對？沒幾個人能看到咱倆內心神經兮兮的風景。

布袋：咱們內心的風景是有點神經兮兮，但也是最隱秘最寶貴的，我從來沒想過要邀請哪個了不起的人物來看一眼。（先是給木偶飛一個戴墨鏡的媚眼，再看著夏先生）好弟弟呀好弟弟，我的朋友吉本芭娜娜給我說過一個秘訣：不被女人美貌迷住的最佳方法，就是時刻看著她腦袋里空空如也，即便偶有靈光閃現出一個念頭，那也是最愚蠢不過的念頭。

（平頭哥和薩賓娜故意笑得前仰后合，以示贊同木偶和布袋的刻薄話，并帶有一縷嘲諷金主編和夏先生的意味。）

（夏先生臉色變得有點難堪，他扭臉看到金主編即將動怒的樣子，馬上故作姿態訓斥平頭哥，但話里話外也有指桑罵槐的意味。）

夏先生：平頭哥，你這個可愛的小畜生！是誰給了你笑的勇氣？一想你的事情我就怒火中燒！全家人都氣得不行，人人氣得摔頭都找不到硬地！待遇那么好的一個公司，還是人家求著你去的，你也不給家里人打一聲招呼就辭職了，真叫人無語！好吧，人家求你那是你有本事，你真的很有本事嗎？還有，我和你媽委托親朋好友給你介紹一大把女孩子，好幾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女孩子，約你看電影吃飯，你全都避而不見，難道她們會生吃了你嗎？真叫我們在親友那里顏面掃地，尷尬無措。咱們且不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樣的封建屁話，但是，從宇宙公理上來說，繁衍人類是世界上每一個人的義務，尤其在當今社會結婚生育意識淡薄，人口逐漸萎縮的時候，你作為一個人，不應該為人類的延續盡一點義務嗎？（猛地站起）這會兒，你還有什么資格說些夾槍帶棒的屁話？你就給我閉嘴吧！

平頭哥：（滿臉厭棄和嘲諷的臉一扭）老八板一套又來了！

薩賓娜：夏老師！太明顯了吧！你這只是為了討好金主編，為了轉移太太的難堪才說這些話的吧？好蒼白呀！作為一個曾經把席勒名劇搬上舞臺、對許多世界名劇也如數家珍的導演，你肯定也知道，好的臺詞猶如火樹銀花，迸濺四射，好的演員說臺詞，不單單要吐字清晰，為了要讓最遠的那個觀眾都能聽清楚，他最好還要盡量呈現口語化的說話風格，一味使用夸張的舞臺化朗誦腔，只能使演出效果適得其反。別人做不好可以原諒，可你怎么也做不到這些？恐怕你還是內心藏著一點促狹吧！

（燈光閃了一下。）

（三秒靜場。）

孟老師：（插了兩三次才插起一塊榴梿，舉在眼前若有所思地觀望著）你們都是有知識、有文化、有主見的人，把你們的爭吵當作一種享受，不算我老年癡呆了吧？等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們就能感受到了，日常生活越是熱鬧，就越是蘊含著無限的變數和快樂。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我年紀越大就越想看到未來會是啥樣的。這個心愿像個火球，在我心里跳上跳下。如果有的話，我真想報名參加一個冷凍人計劃，讓生命暫停運行，等半個世紀以后再重啟生命回到人間，就像出遠門旅游了一趟，那該多好呀。當然這也許只是我的妄想，但是，古往今來，很多奇跡是誕生于妄想的。

夏先生：（嬉皮笑臉）媽，這是個光輝燦爛的理想，我敢保證很有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就能實現！現在，我先代表全家祝愿您在這種美不勝收的情緒里享受長壽的歡愉。

金主編：（嬉笑夾雜著揶揄的意味）早就有報道說美國這個計劃失敗了，最先試驗的是一條海豚，都凍成未知數了，電鋸都鋸不開，那才是到了永生的彼岸……

夏先生：（突然站起，怒目而視著金主編，近乎號叫，展現出文藝工作者所特有的神經質）我不允許你這樣說媽！

金主編：（驚詫中帶著氣憤）我沒有說咱媽！我沒說咱媽這個冷凍失敗了！我沒說咱媽凍成了未知數！我沒說咱媽電鋸都鋸不開！我

沒說！

夏先生：看，你一貫就是這樣，心里隨便起一個念頭，馬上就脫口而出！當別人識破你、揭露你時，你就會再三狡辯，死不承認！你總是按照自己的思維想事情，你總是按照自己的胡亂揣測判斷事情，你總是把自己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思考結果認定就是別人的內心想法，而且給人的感覺你這一套全是正確的！真他媽叫人受不了……

金主編：（轉向孟老師）媽，您看，這個王八蛋罵人！他說粗話！他這個人，動不動就莫名其妙一下子暴躁起來了！（也一下站起來，指著夏先生）好，你這個樣子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三天兩頭這個樣子，好像你干個破導演就可以隨心所欲，就可以隨意犯病隨意吃屎一樣，我也早就受不了你這一套了！

孟老師：（很慢地站起來之后，挺直身體停了一下，又坐下）我和你們在飯桌上，在公園散步時，還有在商城里，在飯店里，無數次和你們討論過科學與愿望的區別，我再說一遍，科學是一種極端理智和系統全面的推理方法，而愿望多數只是出于感情，所以，愿望往往會干擾我們對客觀事物的判斷和詮釋……請你們倆安靜下來！想說什么話，就心平氣和地說，經過大腦過濾一下再說！別殺豬似的號叫！

（場面卡帶一樣突然靜止，筒燈漸暗。）

（院外有人連放幾個爆竹和煙花，聲音好像來自遙遠的山谷。）

（隱隱傳來漸次清晰的薩克斯演奏。）

（只有我們才能看到如下情景：夏局長從影壁墻后邊走出來，他戴著大大的寬邊黑框幾乎罩住上半邊臉的近視眼鏡，表情既惆悵又茫然，滿臉矛盾重重，漫無目的走過舞臺。一個看不清面目的長發男人跟在他后邊，裝模作樣地吹奏薩克斯。他們像兩團影子一樣無視眾人，好像行走在曠野里。）

夏局長：（踟躕不前，摘下近視鏡，東張西望，語調猶疑）轉來轉去，怎么又轉到這兒了，這是哪兒？

長發男：這是你家。

夏局長：我家？我怎么沒有一點熟悉的影子？

長發男：所有的亡靈都不記得自己家的樣子。

夏局長：你是誰？

長發男：我是我。

夏局長：既然不記得自己家的樣子了，為什么我總是在這個地方轉？轉來轉去，他媽的，轉了一百多圈了，為什么還走不出這個地方？

長發男：亡靈之所以是亡靈，其中特征之一就是極其留戀自己的家庭，有好多流浪的亡靈即便飄蕩到萬里之遙，也總是固執地要返回家鄉，實際上就是想回到家里，甚至不惜賄賂我們這些監視官。亡靈還有一個特征，就是無論使用什么樣的刪除法也刪不掉他前世里養成的習慣。所以，不用翻看你那本前世言行記錄，一見你一個勁地在這兒轉圈，就可以肯定你在那邊時一定特別迷戀自己的家庭！你那本前世言行記錄真的很有趣，不過也沒什么稀奇的，因為每個亡靈的那本前世言行記錄都特別有趣。

夏局長：帥哥，你他媽行行好，請舉個事例，或者給個提示，看老子是不是還記得一星半點影子。

長發男：榴梿。

夏局長：榴梿是什么東西？

長發男：（放蕩女人的媚聲）夏局，吃過榴梿后親嘴真香！家伙也成了小鋼炮——輕一點哦，好痛！

夏局長：（戴上獨具特色的近視鏡）我他媽的不記得這些黃話了……難道你們這邊，大家……亡靈也都好這個嗎？

長發男：亡靈還有一個重要的特性，就是善于選擇性遺忘。但是，前世的品性比很多證件上蓋的鋼印還要恒久，就像你在那邊看過的馬屁股上的烙印那樣……

夏局長：（急切摻雜著慌張）你他媽的！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長發男：那邊有數不清的怪異“天眼”，亡靈的一舉一動都在眾目睽睽之下，這邊沒有“天眼”，但這邊，每個亡靈都有一個自己專屬的監視官，我就是這個角色。在我背后也有一個級別更高的監視官，只是你看不見。低級別亡靈看不見的事物，不等于不存在，就像那邊活人心眼里的狼犺念頭沒有機會實施，不等于他心里沒有誕生過狼犺念頭！哈，等你混夠了時日，你也會成為監視官，也會具有我這樣的功能。

夏局長：我他媽可不想有你這樣的功能！你給我滾開！

長發男：（冷笑）那你永遠也不能使用另一個新面目回到那邊了。

夏局長：你是說我不能進入輪回托成人了？

長發男：（輕蔑一笑，有些唾棄的腔調）？菖！你只不過是一個根本就沒有命運的亡靈，居然還想回到那邊再體驗一次有命運的過程呀……（不再理會夏局長，若無其事地吹奏薩克斯。）

（他們連同薩克斯音樂活像微風吹散烏云一般消失了。）

（筒燈亮起。我們看到孟老師慢慢坐下，而筒燈光線在移動中籠罩木偶巴比保。）

木偶：奶奶，這一冷凍計劃是個膽大包天的奇想，是個超有想象力的活動，我也要和奶奶一起參加。

布袋：我也要參加。

夏先生：（厭惡地）你們倆都可以任隨其便！（看向平頭哥，帶著嘲弄的口吻）咱們平頭哥小小年紀，肯定不會想參加這個活動吧？

平頭哥：（有點激動地站起來）你老人家的挖苦與嘲諷現在對我毫無意義。你和我媽都看不慣我現在的狀態，都想挖苦幾句，我當然知道，其實你們不就是都想弄明白我為什么辭去那份掙錢多的工作嗎？好吧，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了，因為我學不會像你們這樣，對自己的親娘都要奉送逢迎和阿諛的糖果，而且裝潢又端莊又精美。你們都是有理智的知識分子，明明知道阿諛奉承都是隱形欺騙，但你們從來不想改掉自己意識里的這點殘障。平心而論，你們真不愧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人人都有編織優質謊言的才華。爸，我原來以為你與眾不同，記得我小時候，你用黃連泡水給我洗手，改掉了我啃指甲的惡習，那時候我很感謝你，到現在我才明白這是一種更變態的家庭暴力！媽，你告訴過我，撒了謊要想不被揭穿，也不受懲罰，就必須掌握一些小妙招，我在小學、中學、高中可沒少使用一些小妙招，可是，從上大學一直到現在，我都堅信，我終生都要牢記你教我的那些小妙招……太惡心了！

金主編：（惱羞成怒）放屁！放屁！放屁！放他媽臭狗屁！難道小時候的這破事，能成為你辭職的理由嗎？能成為不找女朋友不結婚的理由嗎？能成為你隨便找一個歪瓜裂棗的女人應付我們、應付自己的理由嗎？

平頭哥：媽，主編大人，在家里，在我和爸這兩個弱勢個體和大號倒霉蛋面前，你一貫強勢，一貫強詞奪理，一貫東拉西扯、牽強附會，一貫蠻不講理或者無理賴三分……我實話告訴你，這些內在因素，都是構成我今天辭職的理由！（他坐下來，看了看薩賓娜）好，按照奶奶的要求，現在我心平氣和地告訴你們吧，我的話可是經過大腦無數次過濾的：我辭職不是因為公司里有很多可笑的規章制度，也不是我沒有能力約束自己，也不是我不想嚴格遵守那些可笑的規章制度。關鍵是老板，你們這兩位躺在體制內的寄生蟲，你們懂得老板是什么嗎？真正懂得什么是老板嗎？你們壓根就不懂！比方說吧，如果按照我設計的方案來執行這個貿易項目，最少可以盈利八百萬，如果按照老板家親戚的方案最多能盈利五十萬，如果按照老板本人的方案肯定要虧損不知幾多，就是這樣的，他們只要五十萬，甚至寧愿虧損，也堅決不采用我的方案！他們不是不愿意看到我做出成就，也不是不愿意看到我拿最高獎金，更談不上是嫉妒我，而是他們習慣了這種風氣，他們在這種風氣里感到適宜和快樂。老板在公司里就是一個國王，不幸他是個昏庸的國王，他建立了一個二加二等于六的王國，是否盈利，或者盈利多少，這些都與他無關，他在乎的是，所有事情你是不是嚴格按照他指定的程序辦的，如果是，那你辦對辦錯都不會啟動獎懲機制，你年薪照舊。如果不是，盈利再多你都要受到相當嚴厲的制裁。老板是這樣，董事會也是如此，他們只要求員工必須適應他們經過很長時間的努力才流行起來的麻木風氣，而對經營方略以及現實問題，他們要么視而不見，要么束手無策。實踐證明，那撮人都是二加二等于六的腦子。諸位，我的體會就是，要想留在這樣的公司里渾渾噩噩領取高薪，需要每天都得拿出一套像樣的連篇謊話，自己還得裝得千真萬確相信自己的謊話，長此以往，不需要太長時間，我也就變成了二加二等于六的腦子了，如果裝著這種腦子的人結婚生子，肯定能為繁衍人類做出相當突出的畸形貢獻，這個也算是為人類繁衍盡到義務了嗎？謬論！而視高薪為糞土，離開這樣的公司則根本不需要？菖毛理由，屁都不給他們放一個，抬腿走人就是。前輩們，你們說，我辭職傷害到誰了嗎？

薩賓娜：（明顯是受到感染而有些激動，她摟住平頭哥的肩頭，側臉凝視著他，并抬手充滿愛意地摩挲他右邊耳釘）我好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特別喜歡你這么亢奮，喜歡你思想如此深刻并富有哲理，喜歡你思維如此清晰，喜歡你這樣憤怒式的嘲諷，喜歡你扯著嗓子叫嚷！就像做愛一樣不遺余力，格外真實，又格外虛幻，簡直令人昏厥！我就像看到一只麻雀甚至一只蒼蠅要飛出玻璃房間那樣，撞得頭暈眼花了，照樣砰砰砰地往玻璃上撞，我最喜歡你身上這種撞破南墻也不回頭的犟勁！你要是學表演，也一定能成為一個星途燦爛的演員，因為善于思考的演員最容易進入角色的內心，并能在表演中恰到好處地詳細呈現出角色內心里有秩序逐漸增長的愛憎！

木偶：哎喲喂，咳咳咳，這下子，我那日益蒼白的感情被你們兩個小孩子徹底撼動了。年輕人，請不要把我們僅僅看作一塊木頭，我們木偶有時候也會有復雜的內心世界，我們也會有歡樂和煩惱，我們也可能會有哭泣與歌唱的欲望和情緒。

布袋：是的，我們不是木頭人，不管是我們本人，還是我們飾演的角色，都是有著豐富內心世界和博大情懷的真實人物。我們特別欣賞和贊成目睹的這出純粹愛情故事……

金主編：（故作鎮靜地坐著，但不屑、惱怒、嘲弄之類的玩意兒布滿了臉頰，她沖著我們，用手勢配合著說話）瞧瞧，他們都瘋了，他們真就這樣開始了！（終于失控地猛地站起來，等紅色的憤怒漸次升上面孔，她終于情緒失控猛地指著薩賓娜）論說咱們都是女性，我應該同情你這個樣子，但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一個長相如此不堪的女孩家竟是這樣肉麻！也不照照鏡子，光憑長相你就配不上我兒平頭哥！

夏先生：（試圖拉太太坐下來，但沒成功。他有點強作歡顏，有點妥協與和稀泥的意味）但你不能否認，對于大部分女性來說，愛情是最有效的化妝品，做愛是最有效的駐顏術，莎士比亞說過，枯萎的花朵一旦澆灌了愛情之水，也會繁艷起來……

金主編：（厭憎地瞪夏先生一眼）賤貨！下作性子不放。（忽然歇斯底里）你們就是說破大天，我也不答應！你倆就是做夢也別想在一起。想想吧，幾輩子都生活在這個小城里，來來往往都是老親舊眷，我不想讓人家看到我們家里有一個殘次品！我們有我們的審美取舍標準，我們有做父母的權利，我們有我們的傳統觀念，我們有我們的道德觀念，總之一句話，我們還要臉！我一想到我帥氣的兒子找一個砢磣的媳婦，我就想撞墻，我就想死！一想可惡的遺傳還會給我帶來一個嚇人的孫子，我就想再撞墻一次，再死一回！我說什么也絕不會和這樣的兒媳婦和孫子照一張全家福！（轉向夏先生）我當年真是昏了頭，被你那點所謂的狗屁才華和虛妄名聲蒙住雙眼，找了你這樣一個丑八怪，我絕不允許我的帥氣兒子重蹈我的覆轍，再找一個丑八怪！

（薩賓娜如遭雷擊般呆若木雞，軟綿綿地坐了下來，眼望虛空，滿臉癡呆，慢慢落下幾滴淚珠。）

（觀眾席里先是一陣噓聲，接著幾聲嘈雜的低沉斥罵。）

平頭哥：媽！媽媽！尊敬的主編大人！你當年是個大美人，現在是個更大的美人！但是，你寄生在體制內養成的狹隘短見，讓你變得面目皆非、十分丑陋！你總認為自己活在所有人的關注下，按照你那位戲劇大導演的話就是，不管你是不是正在聚光燈下，一定要有滿腦袋自以為是的主角意識，言談舉止甚至擦一下眼屎，都要貼上主角的標簽。可是，你可以在戲劇里體驗一個角色的情感，但在現實生活里你根本不懂，也不可能體驗到別人的情感。你從來不知道尊重他人的意志，更不懂得尊重他人的人格！可笑，一個連煙都不抽的人，非要奢談吸毒的感覺！你和我爸，都是時代的產兒，也是時代的棄兒，你們躺平在旱澇保收的木匣子里，與巨嬰一樣，不僅智慧停止發育了，還喪失了獨立生活的勇氣和技能，唯一的區別也是你們最大的優點，就是骨頭縫里都充滿了趨利避害、自私自利的意識，膽小如鼠，憂心忡忡，給手機充電擔心觸電掛掉，小腿肚子給蚊子咬了個紅包，你們擔心感染了需要截肢……你們這類自以為生活優渥的人，芝麻大一點壓力就可以讓你們崩潰！而且，就像大多數人一樣，在智能化生活中，給你們提供智商的大腦，眼看著就要徹底萎縮了……

夏先生：（在觀眾的掌聲中有些心慌意亂，但兀自強撐）簡直放肆！不準你這樣評價你媽，不準這樣挖苦我們！冷靜點孩子，你想得太快，想得太多了！

木偶：咳咳，我也這樣認為，這個年輕人是想得有點多，至少有點寬泛，而且沒有示人以做人的要義。

布袋：不，我不是這樣想的，我覺得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寬泛，我很贊同這位叔叔的發言，我覺得充滿了至理箴言，就像孔子說話！

夏先生：（有些憤怒，盯了木偶們一眼）你們都趕緊滾蛋吧！你們兩個都是典型的墻頭草！面對同樣一件事情，一個人怎么可以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呢！你們捫心自問一下，一張嘴怎么可以既吃屎又吃面包呢！（轉向金主編，口吻溫和下來）可見，我們平時和孩子之間太疏于交流了。

金主編：我再也不想和這個小王八蛋交流什么了！

（五秒鐘靜場。）

（筒燈明亮刺眼的光亮下金主編淚光閃爍，好像崩潰了。）

夏先生：至少我們還可以好好溝通一下。

金主編：（突如其來地怒視夏先生，滿臉都是遷怒于他的可怕神情，咬牙切齒，明顯已經崩潰，能讓我們感覺到她字字句句，包括字句間的細微呼吸都像冰冷的刀尖一樣）我們？有你和孩子交流還不夠嗎？那時候孩子還小，你偷偷看完毛片都不收起來，讓他好幾次都看到那種不堪入目的碟片，你在電腦上看完那種垃圾也不刪除瀏覽過的網頁！你這種好色的惡心德行，死不悔改，一看到有點姿色的女人眼珠子就像被焊住了！我表妹胸大一點，一來家里你就恨不得把眼珠子鑲嵌在人家胸上，如果有機會，你會馬上撲上去吃她的奶子！有幾次你接她手里的東西，還趁機摸人家的手！臭不要臉！那個情景就像一顆釘子，一下子釘在我腦海里幾十年！我恨透了這個！一想起你那副嘴臉我就惡心，我就泛起滿腔憎恨……渣滓！渣滓！三倍的渣滓！自結婚以來我再也沒收到過你的情書，幾十年來你再也沒有為我抄過一首情詩！你不再關心我的衣著，也不關心我的心靈，更不在乎我的體型，我再也沒有感受到愛情的溫度……你的心早就不在我這兒了！我每天一站在你面前，直覺就立即告訴我，你特別想一把推開我，或者讓我趕緊消失！一旦我從你面前走開時，每次我都能強烈地感受到你如釋重負！不管在電話里還是當面說話，也無論在什么場合，無論大事小事，你跟別人說話，特別是跟我說話時，總是絞盡腦汁把假話說得像真的一樣！你可以欺騙我，但我的直覺是不會欺騙我的！我明明白白都看到了，你的心對我已經關上了門，我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再走到你心里了！好像我變得很臟一樣，天天催促我洗澡，洗澡，洗澡！每天早上只自顧自喝水，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給我倒好一杯溫開水了，即便我自己燒好一壺水也不能使你滿意，總是呵斥我燒水的時間不是你泡茶的最佳時間！不就是那些骯臟的鐵觀音嘛，什么時候泡才是最佳時機？還嫌我的腳有味兒，我每次一摸自己的腳你就滿臉嫌棄，嘴里一陣子“噓噓噓”，好像放屁，好像用嘴撒尿……好吧，好吧，好吧，從今天起，我也對你關上我心里的那扇門！你趕緊去找那些愿意為你天天洗澡的人去吧！我們從此恩斷義絕、形同陌路，各自安好！

夏先生：（臉色起起伏伏，好像被說中命門一樣，又強撐著故作幽默）我早就聽說更年期第三階段十分恐怖，現在看來真的就這么嚴重！幾乎要徹底毀掉一個人的理性和智商！金環，我的小肥妞，你一直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你應該明白，更年期也沒有什么可怕的，我會和你一起渡過這個煎熬人的難關。我一直認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你就是最能理解我的人了……

（巴比保和鋼釘面面相覷。）

（兩只木偶面面相覷。）

（平頭哥和薩賓娜各自陷入沉思。）

（孟老師面沉似水，若有所思。）

夏先生：（好像沉著冷靜和一點幽默經過短暫急促的努力終于又鉆進他身體里）看看，一出天衣無縫的好戲，最忌諱演員情緒失控，自己隨便給角色加戲，而且，自己添加進去的幾乎都是夾生戲，這樣就會破壞渾然一體的舞臺情緒！金環，我的小肥妞，要是你和我商量一下，我就會要求你一定用高亢的聲音和憤怒的語氣說出這段臺詞，用你可以摧毀一切的嗓音，要讓對方聽了發抖，甚至休克過去。來，來，來，用我強調的這種方法再說一遍！音效師注意，這兒需要一個特技音效！

孟老師：（神態做作，口吻像個心胸陰騭的物理學老教授）就像黑色只有在巨大的白色中才能彰顯出它的厚重力量。忽然之間，大家都沒有思想準備，金主編你就這樣說我兒子太讓他難堪了！其實男人的道路是坎坷的、曲折的，小時候偷嘴吃被媽媽抓了個現行，長大了偷嘴吃被老婆抓個現行，一個人為什么從小到大都喜歡偷吃？這難道是咱們人類的惡習？在考古工作中，從野外調查到采集樣品，再到室內分析，即便通過對哺乳動物的特征進行詳細的分類，都沒有發現相關信息可以佐證人類在發展進化的過程中有偷嘴的嗜好。你雖說是個主編，但你是人們常說的那類有知識沒文化的一個人，稍微有點文化的人都應當有理性，都應該知道什么是科學、什么是直覺，我們可以理性客觀地說，科學是對的，直覺是錯誤的。就像我們明明知道地球是圓的，但直覺告訴我們，如果地球是圓的，地球那邊的美國人就得頭朝下、腳朝上黏在地球上行走才不會掉下去。好多人的直覺都有類似荒唐的性質，你的直覺尤其如此。當然，我們是宇宙生物種類里最高級的動物，所以，極大程度地還是選擇相信科學，相信地球是圓的，相信地球圍著太陽轉，圍繞著自己的軸承旋轉。但我們的直覺總是以為我們是靜止不動的，太陽每隔二十四小時圍著我們轉動一圈。金主編，你說說這種直覺是正確的嗎？你一定要知道，科學與直覺有著天壤之別。不要動不動就拿直覺來糊弄自己恐嚇別人！就像你們現在坐在木椅子上，你們的直覺告訴自己這把木椅子是結實牢固的，但從科學的角度上說，這把椅子是由原子組成的，如果從原子的意義上說，椅子基本上就是一個龐大的空間……唉，給蒙昧的人講說精致科學處處充滿危險，即便再小心也常常會把自己繞迷糊了！

木偶：奶奶，我們木偶從古至今都沒有知覺，也沒有感覺，我們相信科學，但我們好像又有點感情，難道這點奇跡是因為操縱我們的是你們人類嗎？這里邊是不是充滿了悖論，邏輯上怎么樣才能說得通呀……哎呀，其實，這些都是你們人類自己的麻煩，請不要傳染給我們這些木頭人！

布袋：我們木偶沒有大腦沒有心，我們不會偷吃，也不會喝水，因為我們不需要拉屎撒尿，我們也不需要睡覺，我們只需要一片小小的場地，忠誠地、自由自在地表演你們人類編織的故事。

薩賓娜：（站起來走到舞臺中央，她好像要做告別演說）無論怎么樣也瞞不住大家了。其實，我們一開始就沒想隱瞞什么！我想明白地告訴大家，我在平頭哥店里打工并不代表我在和他談戀愛，即便我和他談戀愛了也不代表我一心一意想介入你們這個家庭。說句公道話，除了對夏老師豐沛的戲劇知識和幾分沒有棱角的才華稍有敬佩外，我對你們這個家庭并沒什么好感，當然也沒什么惡意。也就是說，至少目前我與你們這個家庭之間也不存在什么感情。但這些，都不影響我十分贊賞平頭哥特立獨行的人格和比較清醒的思想。好吧，我現在承認，我們是在談一場屬于我們自己的戀愛，我們還沒有打算中止這場戀愛，我們的激情一直延續著，會燃燒，會嘯叫，我們自然而然就把戀人間該做的事情全部做過了，但這不等于我們必須結婚，也不等于我們必須一直保持戀愛關系。就像我特別欣賞薩賓娜·貝爾曼的杰作《莫里哀》，但不一定非要把莫里哀的三十出戲全部精讀一遍。我不知道在座的前輩們能不能理解我下邊說的這句話，我曾經一直把這句話當作座右銘：美是藏在我們每個人身心深處的，比我們很多人內心的惡藏得更加隱秘。貪婪與惡毒誘使我們心里的惡逐漸揮發出來，而愛情與向往會讓我們心里深藏的美發芽開花。可是，今天，就是剛剛，金阿姨，不，美麗動人的金主編，幾錘子就砸爛了我這個虛弱的座右銘。（她轉向金主編，凝視著她）如果你是文明的、智慧的，那么，你的文明與智慧打不敗我！但你徹頭徹尾是世俗——不，是庸俗的、愚昧的。祝賀你，你根本就沒有開化的好品質，真的讓我無法招架了……你打敗了我。從這一刻開始，我退出，我走得遠遠的，我保證徹底消失，讓你一個人放心大膽地擁有又漂亮又帥氣的寶貝兒子吧！（欲下，但又緊緊看了平頭哥一眼）

平頭哥：（站起來，欲阻攔，表情堅定到有點怪異的程度，又明顯有點針對金主編的玩世不恭和反諷）老九，你不能走！

薩賓娜：（像古代女子施個萬福禮節）三爺，我記住你的好，往后你自己多保重了！（下）

（二人的這兩句話之間，觀眾席上先是發出被幽默突然襲擊的笑聲，后發出垂頭喪氣的笑聲。）

（平頭哥慢慢坐下，習慣似的伸手摩挲片刻右邊耳釘，然后無動于衷似的摘了下來。）

金主編：這有什么了不起的？這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純粹是自不量力、自討沒趣！好像她說了一番自以為很有哲理的告別臺詞，但在我這個資深主編看來，沒有一個字配發表在我們晚報的“晨鐘”欄目上。好了，就這樣結束吧！都散了吧，大家早點回家洗洗睡吧！（怒氣沖沖地甩手下場）

夏先生：（他也站起來來回踱步，好像要哽咽了）我老是說，一個演員能否成功地扮演一個角色，取決于他對這個角色的理解程度，要是僅僅從形體上扮演得像，我們可以借助特型化妝師，但要想扮演得形神兼具就是我們心中的這個角色，那就得從思想和靈魂深處吃透他。可是，有一點我忽視了，那就是：只要在舞臺上，真實性都是有限度的。

（舞臺卡帶式地靜止下來。幕后傳來由模糊逐漸清晰的薩克斯獨奏。）

（還是只有我們觀眾能再次看到這個情景：夏局長從考古墻后邊走出來，透過他的近視眼鏡，我們能看到惆悵和歡喜交織在他臉上，他好像更加心事重重，仍是漫無目的走過舞臺。那個看不清面目的長發男仍然跟在他后邊吹薩克斯。）

夏局長：（摘下近視鏡，東張西望）轉來轉去，他媽的，怎么又轉到這兒了，這是哪兒？

長發男：這是你家。

夏局長：我家？我是誰？

長發男：你有時候可以算是一個亡靈，有時候也可以算是一個靈魂。

夏局長：二者之間有什么區別嗎？你們這邊啥事非要分得這么清嗎？

長發男：亡靈只能從死者肉體上飄蕩出來，而靈魂就像某種細菌，不管是有益的細菌，還是有害的細菌，都可以任意從生者和死者身上滋生出來。

夏局長：你這個說法倒他媽的有點新穎！可老子我只知道有一種說法：有的人死了，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但他已經死了。這句話是不是就是說，有的人靈魂是崇高的，有的人靈魂是丑惡的？我記不得這句話是在那邊看到的，還是來到這邊以后才聽說的，反正這邊和那邊一樣，沒什么鳥區別，什么事都是七嘴八舌亂糟糟的一團。

長發男：的確，無論生者或死者的靈魂，都是有干凈和骯臟之分的。一個生者或死者的靈魂是干凈的還是骯臟的，都不是命運賜予的，而是取決于他是否掌握了躲避骯臟的技巧，是否有拒絕骯臟的決然態度。你想不想知道自己這個靈魂是骯臟的還是干凈的？

夏局長：去你娘的！老子是無神論者，根本不管這些鳥事！無論是干凈的還是骯臟的，一切都是老子自己說了算！

長發男：你這樣自暴自棄？也就是說，你根本就不關心是否還能以生者的面目再回到那邊了？

夏局長：這個問題也不是老子當前所亟待解決的首要問題，還是先他娘擱一邊放著吧！既然你說這是我家，那我先找到我家里的幾個人再說！

（長發男吹奏薩克斯，在音樂聲中他們就像風吹細沙般消失了。）

（舞臺恢復正常節奏。幕后傳來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每一個聲音我們都耳熟。筒燈移向微笑著的孟老師。）

孟老師：（裝模作樣的長者神態）我很喜歡一家人在一起推心置腹大說廢話，在很多時候，說廢話比說正經話更重要。因為，即便芬芳消失了，但干枯的花仍在干枯的枝丫上。（插起一塊榴梿吃起來）哎呀，原來榴梿味道真的這么醇香！要是我早點吃一口榴梿的話，我也就能早點理解老夏為啥那么愛吃榴梿了，我也不會把這件事情窩在心里幾十年了……唉，他已經去了美國，肯定不知道我此刻已經原諒了他。

木偶：（嬉笑）小鋼釘，我的小鋼釘，你看看，我們終于知道了，每個人內心里，都藏著另一副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清的嘴臉。

布袋：（嬉笑）巴比保，我的好先生，我們都是木頭人，我們內心沒有另一個自己，我們什么時候都可以輕松上陣，來吧，只要我們喜歡，我們隨時隨地都可以載歌載舞。（兩只木偶嬉笑著各自起舞，一唱一和。巴比保的腹語用中文唱，鋼釘女士則直接用日文唱）

（前幾天夜里很冷清）

突然間房門響個不停

咯咯咯，砰砰砰

他娘個的

是哪個小鬼在敲門

拉開門閂看分明

原來是

田野里吹來一陣陣風

不由得想起遠方的情人

我的情人巴比保

我的個親親小鋼釘

（燈光漸暗，舞臺逐漸寂靜。蟋蟀和蟈蟈的歌唱漸次響起，越來越稠密，越來越響亮。有人意識到戲結束了，響起稀落的鼓掌。突然間，舞臺燈光大亮，我們看到夏先生獨自站在舞臺中央，他手里握著一沓稿子，滿臉笑嘻嘻。）

夏先生：感謝各位觀眾，感謝親朋好友花費寶貴的時間，來觀看我們這出小戲。這出小戲雖然還需要精心打磨，但現有的戲劇形態也可以讓大家能看到戲中故事都是來自我們熟悉的生活，反映的差不多也是我們這些普通市民的心聲。我們大家都知道，不管是在戲劇中，還是在真實的生活中，人的經歷和經驗是千奇百怪的，任何人的內心都有很多隱秘，要想通過戲劇把這些密密麻麻的人間故事表現出來，談何容易！我媽常說，人心好似宇宙深不可測，而宇宙里有著探索不盡的奧妙。在這出小戲里，我沒有使用一個真正的演員，因為這出戲不需要那種程式化的表演，只需要真實地展露。想必觀眾中也有很多街坊近鄰，你們一定能認出來戲里的演員幾乎是我們家全體成員，還有幾個至親好友。感謝這些親友，正是他們的全力支持，我夏某人才完成了這出小戲。按照我的標準，我覺得今天的演出效果雖說還不能盡如人意，但是我的親友們都是花掉大量的時間，耐住暴躁的性子，經過無數次排練，才有了今天這場雖然有瑕疵，但還算圓滿的演出。下面，請出所有的親人演員，共同向我們尊敬的觀眾致謝！這位是我媽媽孟老師，今年八十九歲了，真是辛苦她老人家了。這是我的太太金環，她是咱們市晚報的欄目主編，她在劇中的表演幾乎就是她在現實生活中的再現，感謝我太太在戲中的付出！這兩位攜帶木偶的演員，男的是我的哥哥，大名鼎鼎的木偶藝術家巴比保，女的是他太太，著名的女木偶藝術家鋼釘，也是我嫂子。他們常年研究木偶劇表演，深得戲劇表演神髓，這次的表演渾然天成，十分精彩。這兩位分別是我的兒子平頭哥和他的妻子薩賓娜女士！別看在舞臺上他們倆心心相印，但在排練時他倆老是吵架。這是我的叔叔夏朝貴先生，他在劇中演夏局長。這位是我的摯友胡平章先生，他在劇中演吹薩克斯的長發男。感謝這兩位的本色演出，這給我們這場戲增輝不少。哈哈，這兩位，男的就是袁師傅，他是我們芍花巷小區的電工，電工技術全市聞名，在劇中他的戲不多，但他演聾子絕對是本色演出，所以大家感到特別真實。這位是我們芍花巷里的環衛工杜雙蓮大嫂，雖然她沒在戲里出現，但她一直為我們服務，排練時她不僅天天給我們端茶、倒水、打掃衛生，還天天自費給大家買榴梿吃……

觀眾席上的燈光漸次大亮，我們這才發現，原來演員們早就悄悄來到了觀眾席里隱藏坐好了。在臺上夏先生的召喚下，他們漸次站起，面帶幾分羞臊和幸福的笑容，一一走上舞臺。在夏先生像個歡天喜地得意揚揚的大司儀那樣逐一介紹中，登上舞臺的演員們紛紛雙手合十鞠躬向觀眾致謝。觀眾一陣接一陣的掌聲雷動，夾雜著一陣接一陣的贊美聲，經久不息，好像狂歡節日。我不知道是因為這出簡單的小戲真的很好，觀眾才致以如此熱烈的掌聲，還是為夏先生居然動用全家人和親戚朋友合演了一出戲這個冒險行為而叫好，也可能僅僅是大力鼓勵一群非職業演員敢于忘我介入別人虛構的戲劇故事里……觀眾隨著掌聲涌起波浪式的人群起伏，我想這個喧囂的場景如果要是拍電影就太好了，鏡頭可以慢慢滑過波浪狀的觀眾面頰——觀眾也是戲劇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好像是那個戲劇大師誰誰說的，沒有觀眾，所有的表演類藝術都等于零——要是僥幸有一個十秒鐘的特寫鏡頭，我希望那就是我這張苦瓜似的臉。

原刊責編""" 宗永平

【作者簡介】李亞，安徽亳州譙城人。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萬花球》《初冬》等四部、長篇小說《流芳記》《花好月圓》等四部，曾獲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魯彥周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全軍文藝“新作品獎”一等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