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叔的“論語”

一、電話

來電話了。是我的一位中學同學從老家打來的，說：“老同學，咱兒子要考電影學院，你看怎么辦？”

聽得我有些心熱。老同學沒說“我兒子”，而是“咱兒子”。一個“咱”字就把我和我的老同學變成了世界上最親的親人。還有“你看怎么辦”，這又使我在親人之上又加了一層掌握著下一代——那當然也是我的親人——的前途的權柄。這不但是一種至高的待遇，也顯示了我在親人們中間的重要性。我能不心熱嗎？

“當然當然。”我說。

“當然個lt;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gt;！”

話雖有些粗，透出的全是熱量。

“當然當然……”我這一次的“當然”，已經吐得不太利索了。因為我感到了事件的重量，也感到了我的無力。就算是“咱兒子”吧，讓他進電影學院，談何容易！

放下電話，熱量已消散殆盡。我很快又有了一種別扭的感覺。如此重大的責任，因為一個“咱”字，就順順當當、自自然然、合情合理地交到了我的手上。

這算什么事啊？事實上，我和我的同學是不可能制造同一個兒子的嘛。

就是這個“咱”字，它在消除了我和我同學連同他兒子的距離的同時，也把我引進了一個圈套，美麗的、極富人情的、無法解開的圈套。剩下的，就是我在這個圈套中的掙扎了。

又來電話了——

這回，不是老同學，而是我村上的一位哥打來的：“你侄子明年大學畢業……”

“當然當然。”我趕緊說。

“就是嘛，我給你侄子也說過，別人大學畢業找工作難，你不怕，為啥？你有你叔……”

后面的話我已聽不見了。我這位哥沒用“咱”，用的是“你”，但和“咱”異曲同工。結果是，我又一次順順當當、自自然然、合情合理地鉆進了一個美麗的、極富人情的、無法解開的圈套。剩下的，依然是我在這個圈套中的掙扎。

我是從符馱村走出來的，我的根在符馱村。在我過去的同學和鄰居的眼里，我是混出點成色的人，也就理所當然地對諸如“咱兒子”“你侄子”一類的后輩們的前途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而“負責任”不是一句空話，也不是一種感覺，而是行動。事實上我也知道，我是負不了這個責任的，我沒有那么寬大結實的肩膀。然而，這么說不就成了不想負責了嗎？如此，我又自然地成了一個只管自己、不顧親人的自私的家伙。就算我能幫成一個兩個“咱兒子”“你侄子”，但其他的“咱兒子”“你侄子”呢？

就因為這個“咱”和“你”，我又注定是一個自私的不仁不義的人了。在符馱村，這種人被稱為“小人”。再來幾個這樣的電話，我就注定是小人了。

我查了一下新版的《現代漢語大詞典》，對“咱”和“你”的解釋如下：

咱，人稱代詞……在方言中與“我”同義。

你，人稱代詞，稱對方。

我想，小人就小人吧。不是不愿做君子，是沒有做君子的力量。又想，這不是破罐子破摔嗎？這樣的態度，還要做不成小人，是要等而下之做流氓無賴的。

然后是八叔，和那兩個電話來自一個地方，我的根部，老家符馱村。

八叔沒打電話。他比電話更直截了當——敲門。

二、八叔來了

八叔沒按門鈴。他采用的是符馱村式的傳統方法：敲門。如果沒響動，就加力敲；還沒響動，就拍，連拍帶喊。就是走進皇宮，他處事待物也是符馱村式的，何況我家不是皇宮，為什么要小心翼翼？為什么要費神費心地尋找門鈴按鈕？按門鈴和敲門拍門的目的，不都是讓里邊的人知道外邊有人要進來嗎？萬一門鈴不響呢？還不是要再敲再拍？符馱村的方法雖然傳統，卻更具保險系數。

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這是古語。一定是我們的哪一輩先人運氣好，遇上了清平世界，才放膽這么說的。現在不行了，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也驚。因為“盜亦無道”了。過去的強盜劫道，大多是“留下買路錢”，現在卻是連命也要的，留下活口惹麻煩。要么是現在的強盜比過去的強盜心狠手辣了，要么是現在的人太不愿吃虧不愿縱惡了，一遭搶劫偷盜就喊叫就報案，害得許多強盜被上了銬子，沒了自由，也有挨槍子的。這叫“逼盜為兇”，就要財也要命了。

反正我是心驚了。坦白地說，不但心驚，肉也跳了。

我怎么能想到敲門拍門的是八叔呢？而且是半夜。而且下著雨。他拍敲得肆無忌憚，啪！啪啪啪啪！啪啪！沒章法也沒節奏。我的心感到了突然而來的強力的擠壓，然后，渾身上下有肌肉的地方，比如大腿，就像裝了電子豐乳器一樣突突跳著。我當然不能貿然開門。我撥開貓眼努力看了一陣，就看見了八叔。他用力拍敲幾下，就退一步，站在樓道昏黃的燈光里，好像知道我會在貓眼里看他。

可是，怎么能是八叔呢？春節回符馱村探親，在村街上我見過他的，還說過幾句話。他似乎正病著，一句話要被咳嗽打斷幾次。但還是說了。他說昨晚被子沒蓋好，喉嚨不隨心了。他說受點風扛兩天就過去了。他說等過去了我去看你。我說好啊好啊歡迎歡迎。難道他的話不是隨口一撂的空話，真看我來了？

開門之際，我還是問了一聲：“誰？”

“你八叔。”他說。

他沒說“我”，而說“你八叔”。“你八叔”就是“你的八叔”的意思。

我八叔被雨淋得精濕，腦頂雖沒有頭發，卻是紅潤的、光滑的，證明著他的健康。他說他坐著火車翻山越嶺涉水過河先到廣州然后再坐火車就到了深圳。他說他下了火車覺得有些累了就在火車站外邊的人行道上靠水泥墻睡了一覺。他說水泥墻不如土泥墻軟和但不往脖子里邊掉土渣。他說已經到深圳了就跟到家門口一樣了他有我的地址門牌號碼睡一覺起來再找不遲。又說，一見面必然要說話說話也是很費神的一件事睡一覺也是為了養神。然后，他正式夸贊了深圳。他說深圳這地方好下雨不下雨一樣的溫度雨水濕透了衣服人卻不會著涼不會感冒發燒。

正像八叔預料的那樣，我們說了很長時間話。總括起來，八叔大概說了以下幾層意思：他來深圳看我不僅代表他自己，也代表全符馱村的父老鄉親，因為他事先給全村人打了招呼，聽到的每一個人都說“好，好”；他也代表了我的家人，因為臨行前他不但去過我家見了我母親，還去了外村的我妹妹家。他沒有行李，只帶了一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符馱村小范圍流行過的那種人造革挎包，里邊除了裝著他看了大半輩子的一本書外，全是村人家人對我的濃濃的問候和祝福。還有，他本可以去另外的地方看另外的人——符馱村有許多像我一樣的人散落在全中國的許多城市里，都可以去看的，但他沒有。他把這種待遇首先給了我。然后他讓他的兩道稀疏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問我：“你八叔對你怎么樣？”

“好，好。”我說。

“歡迎不？”

“歡迎歡迎。”

然后他說，現在種地不賺錢，免了農業稅還是不賺錢，既然種地不賺錢，符馱村的人就開始胡折騰了，有的在倒蔥賣蒜，有的在喂豬殺豬養牛擠奶，做什么的都有，還有一部分人進城當了農民工。我說社會正在轉型，這很正常。八叔說對對你八叔也要轉型，他們折騰的那些營生你八叔折騰不了，咋辦？就轉型到你這兒了。

他從挎包里掏出那本書給我晃了晃，說：“古人有話，半部《論語》治天下，你八叔揣的就是《論語》。你八叔不治天下，要走天下。你這里是第一站。”

八叔手里拿著的確是一本《論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一家民間出版機構的產品，豎排的，繁體字，句讀用圓圈，不用新式標點，油膩膩，毛茸茸，胡亂卷著邊兒，沒準還有缺頁。《論語》里夾著一張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是八叔的手筆，寫的都是如我一樣走出符馱村散落在全中國各大小城市的符馱村人的地址。我的排在第一行。

他說：“這張紙就是你八叔走天下的路線圖。還記得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嗎？欒平欒副官手里有一張聯絡圖，八叔的這張紙是從他那兒學來的。但是，八叔走天下學的可不是欒平欒副官，學的是孔子，以孔子說，叫周游列國。”

他說：“感覺好了就多待一陣，感覺不好了就少待一陣，這么一趟走下來，你八叔剩下的光陰也就差不多了，然后就回符馱村等待和這個世界‘勾得拜’。”

這就是八叔的“轉型”。我聽得目瞪口呆。只有八叔能想出這樣的轉型，想得出也做得出！

他說：“到你這兒，你八叔的吃喝拉撒都歸你了。”

“當然當然。”我說。我八叔在我這兒的一切當然歸我。我很清楚八叔不僅是八叔，八叔的身后站著的是整個符馱村，包括我的家人。

八叔復姓上官，名月，字明，上世紀四十年代生人，念過私塾，喜讀書，主讀《論語》，兼讀其他，也閱覽報刊。符馱村人對八叔褒貶不一，褒者說他滿腹經綸不出門也論天下事，貶者說他不務正業做壞事也有理由。

三、關于吐痰

八叔總是有理由的，包括吐痰。

符馱村大概是全世界吐痰最隨意的地方之一。有各種各樣的吐法。以姿勢論，有直吐和偏吐；以距離論，有近吐和遠吐。一個人走路或獨處時，直吐、偏吐悉聽尊便，是最自由的。有痰作怪，擠下喉嚨直吐出去的，就是直吐；擠下喉嚨然后歪過頭去，吐在旁邊的，就是偏吐。當然，也可以努力一下，甚至跳起來吐向遠處，這已不是純粹的吐痰了，而是給吐痰里加進了娛樂因素，近似于現在的行為藝術。如果是幾個人在屋里說話，最常見的是偏吐，歪過頭去，吐在屋門外的院子里。也有采用遠吐的，走出門能吐多遠吐多遠。也有就地直吐的，但一定會用腳踩上去，蹭幾下，讓它消失。這當然算不得消失，但以眼睛看見看不見論，是可以認作消失的。

在符馱村的時候我也是這么吐的，但現在不了。這不僅僅是因為我知道了吐痰和文明的關系，更在于我要保持居處的衛生。我的居處大抵算是干凈的，原因不在我的勤快，倒在于我的懶惰。我知道我是要吐痰的，還知道我怕麻煩，想吐得隨意一些，就在每一個可能的地方置放了紙巾盒。這和我處理煙屁股是一樣的辦法。我是抽煙的，而且抽得很不安分，走哪兒抽哪兒，從臥室到客廳，從書桌到衛生間，保不準走到哪兒正抽的煙就到了盡頭，我不想為一截小小的煙屁股多走幾步，也就在每一個可能的地方置放了煙灰缸。如此，我的居處就大抵算是干凈的了。鐘點工打掃衛生，只需收拾煙缸、提走紙簍里的垃圾袋。我居住的每一個空間里都有收集垃圾的紙簍。

八叔吐痰完全可以利用我的紙巾盒的，但八叔不用。是吐痰隨意慣了的緣故嗎？不是的。

“八叔，你把我這兒當成符馱村了吧？”

“沒有。”他說得斬釘截鐵。

這就讓我很感詫異了。我禁不住“啊”了一聲，歪頭看著八叔。我記得八叔來的那天晚上也吐痰了。我還記得，當我用紙巾收拾的時候，八叔是很不好意思的，再吐就吐在紙巾里了。怎么只隔了一天，就隨便亂吐得如此從容了呢？

八叔從我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紙煙，坐在沙發里了。他吸了一口煙，沉思了一會兒，然后就叫了一聲我的小名。

“你小氣了。”他說。

“你來城里二十多年了吧？二十年你小氣了。”他說。

“這么說你可能不服氣，你聽著，聽我接著往下說，說著說著你就服氣了。”他說。

然后，他說到了他來的那天晚上：“記得不？你可能沒注意，記不得了。頭天晚上，我一共吐了三口痰，第一口是吐在地上的，你用衛生紙收拾了，第二口第三口我就用你的辦法了，吐在紙里，扔進紙簍里了。為什么沒有第四口第五口了？你以為我不想吐了？不是，我還想再吐的，但不吐了，憋住了。為啥？麻煩，不自在。如果是符馱村的另一個人，就為這一口痰，他會走的。麻煩嘛。麻煩自己也麻煩你嘛。不自在啊。你不自在他也不自在。但你八叔是能想問題的人。人活著不就圖個自在嗎？但自己自在也得讓別人自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我吐一口痰，自在了，但你不自在了。所以，八叔就不吐了。八叔憋一下，實在憋不住，就吐一口，吐在紙里，雖然麻煩，但合乎情理。可是——”

八叔就說到了第二天：“第二天，八叔就知道了，你是雇了鐘點工的。鐘點工是打掃衛生的。既然有人打掃衛生，為什么一定要小心翼翼地把痰吐在手掌大的一張紙里呢？不小心吐不進紙里還得擦嘴擦手，不小心也許還扔不進紙簍里，還得撿起來再扔。但是，你聽著，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

八叔說到關鍵了：“關鍵是，你讓八叔這么小心翼翼地吐痰，這么不自在，請問，你雇鐘點工還有什么意義？”

最后，八叔為他的長篇大論作了如下的總結：“全世界幾十億人，什么人活得最難受？沒用的人！女人說她男人沒用，你想想那是什么感覺？那是罵人呢！比罵娘罵老子還要緊。鐘點工的用處就是打掃衛生，你這么小心翼翼地一口痰一個煙屁股都不放過，讓人家鐘點工無活可干，沒處可用，你不是把人家往無用之人一伙里推嗎？”

噢噢，我聽明白了，八叔隨便亂吐痰，不單考慮到自己的自在，也考慮到了鐘點工的感受。

“沒錯。既然考慮就要全面一些。”

可是，文明呢？德行呢？不隨地吐痰可是起碼的文明和德行啊。

“那是在沒有鐘點工的地方。”他說。

按八叔的邏輯，在街道和公園也可以隨地吐痰的，因為有環衛工人，他們也有自我感覺，不愿是無用之人。還有，旅游景點開發一個污染一個，大半都是人帶去的垃圾，當然也有痰和煙屁股，那就只能歸咎于沒有環衛工人或者是環衛工人太少。

對此，八叔也有說辭：“旅游不就是看山看水讓自己心情好嗎？你一邊看山看水一邊想著這口痰往哪兒吐，你能有好心情嗎？提個垃圾袋？可笑。你看山看水提個垃圾袋？提著垃圾袋也就是提著你的痰你的煙屁股你能有好心情嗎？所以，我就不去旅游。”

我說城市和鄉村是不一樣的，城市沒那么大的天地，每個人都隨地吐痰，就算有環衛工人，城市也會被痰淹死的。

“所以嘛，”八叔說，“在城里住久了就會小心小氣的。別人可以，但你不行，你是要著書立說的，小心小氣著出來說出來的書是小書。看人家《論語》，幾千年了還有人讀，還是熱門。孔子周游列國，多大的天地，心大氣大，絕不會為一口痰怎么吐、一泡尿往哪兒撒費心勞神，所以人家隨便說幾句就是至理名言。服氣不？”

我雖然有些不服氣，但無語了。再想想，也似乎只能無語。

四、再說吐痰

因為有些不服氣，就和八叔又說了一次吐痰。

我的話：你說人活著就圖個自在，我不反對，可我對隨便亂吐痰和自在的關系，有著與你不同的感受。過去我也是隨便亂吐的，后來養成了不隨便亂吐的習慣，養成習慣后反而覺得隨便亂吐是不自在的。

八叔的話：自在不自在全是個人自己的感受，沒法判正。你不自在但你非要說你自在，要爭論就成了車轱轆來回滾著說的話，古人早已有過，《莊子》里“子非我”的典故就是佐證。所以，你說你自在就算你自在吧，我不和你爭論。

我的話：咱中國人似乎只認自己家是自己的，出了家門就是公共的、大家的，這當然也沒大錯，可公共的、大家的不也包括自己嗎？說起來也都承認，其實骨子里還是不以為然的，行為上也不把公共的、大家的當自己的待，圖一己的自在，加害于公共，這當然也包括吐痰。分明有一口痰在這里，可就是沒人認賬，逮住了也不想認。不認不行交了罰款呢？也并不檢點自己的行為，反而把被逮被罰認作倒霉。也有不認作倒霉的。好多年前有一個段子，說：有人在北京街道上吐痰遭了罰款，很覺氣憤，氣憤的當然不是自己的亂吐，而是環衛人員的多事，便問，一口痰多少錢？答，五十。他掏出一張一百的，說，不找了，我再吐一口。就真吐了一口，揚長而去。尷尬的難堪的似乎不在吐痰者一邊，吐痰者更像得勝的英雄。這就是咱中國人。

八叔的話：我倒不覺得他是英雄。他肯定是覺得那一口痰太貴，氣憤不過又沒辦法，就不惜忍痛割肉，買了個心平氣順。人活一口氣，他走氣門了。走氣門的人是不算賬的。如果這傳說是真的，那北京也太宰人了，一口痰五十，這不把痰當金子了嗎？自己吐一口痰，然后又掏金子的價錢買回去，誰遇上也氣。

我的話：咱改革開放學外國學了不少，學高技術也學泡妞吃搖頭丸，連學人家的語言用得著用不著也成了上學考研招工的一道鬼門關，怎么就不學人家吐痰呢？

八叔的話：外國人不吐痰嗎？外國人吐一口痰落地就變成花了嗎？

我的話：痰當然還是痰，但人家不隨便亂吐，至少人家不會像咱那位老兄一樣，罰五十掏一百為的就是再吐一口。所以人家比咱干凈，走哪兒都看著舒坦。

八叔的話：你這就是典型的“外國月亮比中國圓”。退回去七八十年這么說就是漢奸；退回去五十年就是崇洋媚外。現在情況好多了，但你說話還是小心點好，不管什么場合，罵外國要比說外國好保險，尤其是你們這些靠筆墨吃飯的人。像你說的這些話，吐痰也是外國人吐得好，我聽著都不舒服。你走過外國？美國？英國？見過他們吐痰？

我的話：沒走過可以看電視看報紙，走過的人也寫有文章，不必非要走過才能知道。我沒去過美國英國，但去過日本，沒見有人隨便亂吐痰。東京一千多萬人，每一條街道都像水洗過一樣，廁所也干干凈凈，看不到污跡。這可是我親眼所見。人家在這方面比咱文明。

八叔的話：文明不文明不能以痰論高低。日本就是有文明也是從中國偷去的，是賊！從唐代就開始了，也許還要早。偷了中國還不記中國的好，反而又做強盜殺中國人。非要說日本，也應該先說“農夫和蛇”的故事，然后再說吐痰。

我的話：就算人家偷了，可人家發展了自己，強大了自己。做強盜也要有做強盜的實力。咱不是也要強大自己嗎？咱不做強盜，但至少也不能讓強盜像當年的日本那樣踏上咱的國土肆無忌憚地燒殺搶掠奸咱的女人。咱得承認人家在很多方面比咱厲害，不只是吐痰。咱在很多方面比人家差勁，包括吐痰。你不是喜歡引經據典嗎？甲午海戰，咱的炮艦噸位比人家大，還是輸了，輸的不是炮艦，是人。開打了，咱的軍官還在煙臺一帶找小老婆睡覺抽大煙呢，不輸由不得自己。再說抗日戰爭，日本人在咱國土上能殺咱那么多人，只說日本人殘暴是不夠的，也要說咱自己。人家幾個兵幾把刺刀就能把咱幾個村成百上千的人像趕羊一樣趕在一起，想殺就殺想奸就奸，把恥辱一直留在了現在，還要留給將來去。這么說就不是以痰論高低了吧？其實以痰論高低也是可以的，一個連痰都吐不好的民族，還能有什么指望呢？

八叔的話：你說你這孩子，怎么就死活和一口痰過不去呢？咱唐代的時候強大不？靠的是吐痰吐得好嗎？咱的唐太宗要揪著一口痰不放，能騎著昭陵六駿東南西北殺伐征戰嗎？能有咱唐朝的強大嗎？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說了這么多，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五、“人人生而不平等”論

八叔不同意“人人生而平等”這種說法。

八叔說：“生在皇家和生在民家是不一樣的。”

八叔說：“生在北京上海和生在乾縣符馱村是不一樣的。”

八叔捏著手里的紙煙走了一個來回，說：“都生在北京，城里和郊區也是不一樣的！”

我在八叔這句話的后面用了一個感嘆號，是因為八叔說這句話的時候不但提高了聲音，還用捏在手里的那根紙煙在虛空里使勁戳了一下，明顯加強了他說話的情緒和力度。

我說：“八叔你雖然提高了音量也加帶了動作，音量和動作可以增加說話的效果但不一定能增加你的說服力，你的話說得太老舊也太表面，你承認不？”

關于音量和動作，八叔不承認。八叔說了一大堆，總括起來就是：聲音和肢體也有自己的態度，音量的高低和動作的是否加帶完全在于聲音和肢體有沒有表達態度的欲望。聲音在傳送思想的時候和思想產生了共鳴，就有可能升高。

至于肢體動作，八叔說：“你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聽眾的鼓掌。”

關于他的話是否老舊表面，八叔是這么說的：“衡量說話的標準不在老嫩新舊而在虛實真假，有些話聽著老舊但能經得起琢磨，有些話聽著簡單直白，仔細品咂就能品咂出原汁原味，毛主席說透過現象看本質說的就這意思。”

然后，八叔把話頭轉到了正題上。

八叔說：“不一樣的不一樣的，吃的喝的不一樣，穿的戴的不一樣，屙屎尿尿也不一樣。城里人屙屎是一種享受，一邊屙屎一邊讀書看報，屙不下沒關系，慢慢屙。符馱村的人就不成，夏天有蚊蟲叮咬，冬天有西北風小刀子一樣在屁股上劃拉，你讓他蹲在茅廁里慢慢屙！城里的孩子是跳著笑著蹦跶著長大的。符馱村的孩子出門走幾步一個絆子走幾步一個絆子是跌絆著長大的，為啥？腳底下的路不一樣。長大成人呢？張明遠你三叔大清早去地里拔草，出門沒幾步就跌了一跤，跌死在泥水窩里了，滿鼻子滿嘴都是泥水，眼窩子也被泥水糊沒了。兒女們手忙腳亂花了一個時辰的工夫，才把他們爸臉上的泥水處理干凈。別跟北京上海比，就說深圳，你們這個小區，會有人像你三叔一樣跌死在泥水窩里嗎？你說，鄧小平那時候咋就不在咱符馱村一帶畫圈搞特區呢？”

八叔更認同這樣的說法：人落地的那一刻就已經定了一生的前程。他承認尊嚴和人格，但不承認人和人的人格尊嚴生而平等，也不承認人和人有平等的發展機會。他說，地方不一樣家庭條件不一樣上的學不一樣經見的人事不一樣眼光心胸也就不一樣，怎么能有平等的發展機會？比如我和你，你認為如何吐痰很重要，我卻不把它當回事。就算咱兩個有平等的機會可這不是關鍵，關鍵在機會選擇你還是選擇我，一選擇，不平等就顯山露水了。他說，在乾縣街道賣菜賣紅薯是做生意，中國移動中國電信也是做生意，生意大小賺錢多少不說，就說人格和尊嚴，工商稅務走到賣菜賣紅薯的跟前是啥樣子，走進中國電信的大樓是啥樣子？還有，大公司大財團的頭頭可以踩人民大會堂的紅毯喝國酒吃國宴，乾縣街道賣菜賣紅薯的行嗎？

八叔對“天賦人權”是這樣解釋的：“人的權利是天賦的，賦給不同的人不同的權利。比如，每個人都有貪污受賄的權利，但你不是官你怎么使用？再比如，每個人都有上學受教育的權利，可你在偏遠地區，考同樣的分數，北京人可以上好學校而你就不行。就是說，天把所有的權利都賦給了人，卻沒法讓人人享用，所以，人人生而平等的說法只是個說法，不管用。不管用的說法就是扯閑lt;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gt;蛋。”

八叔說：“平等是爭取不來的，一個人爭取沒力量，一堆人爭取就是不和諧，一堆又一堆人全起來爭取就是造反，要流血出人命的。”

“所以，”我說，“人才發明了談判協商，建立法律法規……”

八叔說：“沒用，折騰了幾千年，平等了嗎？折騰了幾千年都不成，你還能有什么指望？要平等就得讓人死光死凈，都死了就平等了，也不行，人死光死凈還有老虎豹子和狼，老虎吃雞，狼吃羊，還是不平等。世界本來就是不平等的，你非要它平等，還不愁死你急死你碰死去呀你？”

八叔承認他有時候也愁也急。咋辦呢？八叔說：“一笑解百愁。”他告誡我，笑是人活著的利器，不可小視。年輕時遇到煩心事傷心事就哭，越哭越煩心越傷心。年歲大了就要學會笑，而且是笑不出聲。

他怕我聽不明白，又加了一句：“是只笑，不出聲。”

又補了一句：“用《論語》的句法就是，笑而無聲。”

他有幾分得意地給我昂了一下脖子，做了個笑的樣子，坐在沙發里，抹直了捏在手里的那根紙煙。

六、“黃仁宇對中國一竅不通”論

八叔問我黃仁宇是什么人。我說黃仁宇是歷史學家寫過不少書。八叔說這我知道的你書架上有我翻著溜了幾本沒覺得有什么名堂也就是說不咋的。我說噢噢讀黃仁宇的書翻著溜一遍是不夠的他的書和你揣在懷里的那本《論語》是兩個體系要一邊溜一邊想才能溜出他的名堂來。八叔似乎受到了打擊，看著地板閃著小眼睛呻吟一樣“嗯”了幾聲，然后梗起脖子對我說：“我聽出來了，你小子瞧不上《論語》，也瞧不上你八叔讀《論語》，但我今天不和你說《論語》，就聽你說這個姓黃的。”

我說，用幾句話把一個豐富的歷史學家說清楚是不可能的但你實在要我說我就說幾句也不妨。我說，黃仁宇曾經是中國人做過國民黨的軍官參加過抗日戰爭和國共內戰后來去了美國，讀學士碩士博士然后就成了歷史學家娶了美國女人生養了美國后代自個兒也成了貨真價實的美國人并為此深感自豪。

八叔說：“有奶便是娘的人也能自豪起來，我佩服他的勇氣。”

我說，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不僅寫了萬歷年間幾位舉足輕重的歷史人物，更有意味的是把這幾位歷史人物的平生行跡整合在一起，實際上也是一個歷史時代的傳記，篇幅不長，但是一部大書。

八叔說：“那又怎么樣呢？”

我說，黃仁宇有他自己的大歷史觀，他敘寫中國歷史和他自己的歷史都有大歷史觀的統照。

八叔說：“那又怎么樣呢？”

我說，黃仁宇認為，中國是“潛水艇三明治”，上層是沒有明顯差異的龐大官僚體系，底層是沒有明顯差異的農民。其基本的組織原則是尊卑男女老幼，沒有一個涉及經濟、法律和人權。

八叔說：“你說的潛水艇我知道，三明治呢，啥東西？”

我說，三明治就是面包片里夾上蔬菜蛋啊肉啊，洋人把這種吃物叫三明治。是按照英文發音譯過來的。我沒敢說火腿，我怕一說火腿他又問我火腿是什么。

八叔說：“那我就要建議老黃把‘三明治’改成‘肉夾饃’。”

我說，肉夾饃是兩層，三明治有時候是三層四層，不能改成肉夾饃的。

八叔說：“那就是一個半或者兩個肉夾饃摞在一起嘛，還是肉夾饃。”

我說，黃仁宇認為，中國政府和國家的道德色彩、理想的正義、沉湎于偽裝等現象，都肇因于在數字上無法管理的局勢。黃仁宇還認為，資本主義的優越不在其道德價值，而在其技術優勢。如果社會可以接受財產權絕對至高無上，一切就可以加加減減，可以繼承、轉移及交付信托，因此，物質生活的所有層面，不論是私人或公共，都可以在數字上處理。

八叔想了一陣，想得很認真，然后說：“你剛才說了兩大段話，其實這兩段話是一個意思，說白了就是中國人不識數。”

我說，黃仁宇認為，中國問題的本質在于其范圍深廣，從兵馬俑到紅衛兵，主題都是群眾，強調同質性和單一化，追求量而犧牲質，以村落當公分母作為帝國的底線，這些特質都貫穿整部中國歷史。黃仁宇還認為，中國傳統的本源可以稱為如何在不清楚確切數目的情況下統治數千萬人。

八叔又想了一陣，想得依然認真，然后說：“你剛才說了老黃的兩個‘他認為’，我想了一下，老黃的兩個‘他認為’是自相矛盾的。他前邊說中國有公分母，是不是？后邊又說不清楚確切的數目，是不是？公分母都有了，能不清楚確切的數目嗎？這是渾話，說渾話也就罷了，可為什么要寫那么多呢？幾句話的事為什么要寫那么多本書呢？他可真能寫！這算我對他的第二個佩服。”

我說，世界上的書大都是為幾句話寫的。寫那么多是因為論證，沒論證就沒有說服力。

八叔說：“論證就能論出說服力嗎？《論語》沒論證，有說服力沒有？中國人讀了幾千年，外國人也讀，少說也讀了幾百年，還在讀，為啥？有說服力！可你的這位老黃呢？論證來論證去，歸根結底，就論證了一句話：中國人不識數，不懂數，不會用數，就是心中無數嘛。他可真能論證！這算我對他的第三個佩服。”

八叔頓了一會兒，順了順心氣，然后朝我跟前走了一步，用小眼睛盯著我，語氣變得更為堅定：“但我還是要說，他論證出的這一句在他看來是金玉良言，在我看來卻是渾話。世上說渾話的有三種人，一種是天生愛說渾話，一種是心里清楚故意說渾話，一種是精神出了毛病。老黃屬于哪一種我不論，我只想告訴你，你小子很看重的這位老黃，對中國一竅不通。”

然后，八叔說出了他的理由。

八叔說，中國不但有數目字，而且，數目字貫穿了整個中國古往今來的歷史。中國人不僅識數懂數，心中有數，也會用數目字治理國家管理大眾。“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不是數目字？不但是數目字，也是中國的宇宙生成論，也是宇宙發展論。劉邦的“約法三章”，是不是數目字？“九州”“四海”“六合”是不是數目字？“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呢？“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呢？“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呢？《論十大關系》是毛主席的治國綱領。“五講四美三熱愛”呢？“四項基本原則”呢？“三七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一小撮”呢？過去社員計工分、現在干部發工資，都有具體的數目，你小子領工資，你們會計會發給你一堆錢不點數目嗎？一句話，中國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從大到小從里到外都有確切的數目字。說中國人不識數不懂數心中無數不會用數目字管理，只是那位老黃為了寫書生造出來的說法。

八叔說：“以上就是我的論證，比你的那位老黃的論證如何？”

就這么，八叔把一位歷史學家踏倒了。

八叔說：“你應該告訴你的那位老黃，既然做了美國人，就好好做美國人，自豪也罷不自豪也罷，都是他自個兒的事，就別說中國的事了，更不要指著中國對全世界說渾話——噢噢，他好像死了是不是？那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吧，死人的過就更不能記了算lt;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gt;了。”

八叔不說了。他躺在了我的沙發上，看著天花板，一口一口出著氣，我能聽出來，出的氣比平常粗。

七、“阿Q的智慧使八成半的人沒尋短見”論

八叔是怎么說起阿Q的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他說起了阿Q。

八叔說，如果沒有阿Q的智慧，世上八成半的人就會自尋短見。

這話實在有些聳人聽聞。以八叔的說法，全世界六十多億人，有五十億本該自殺的。還有，阿Q從來都是和中國國民的劣根性聯系在一起的，與智慧無關，難道所謂的“阿Q的智慧”就是他的精神勝利嗎？

八叔對我的驚異并不理會，他用他的兩根瘦指頭夾著紙煙，瞇縫著一對小眼，繼續說，魯迅寫了阿Q，自己卻沒有阿Q的智慧，罵了一輩子人，最終罵死了自己，等于半路自殺。

又說，世人笑阿Q，卻都是依著阿Q的活法活著的。你去看那些寫文章說魯迅好話的人，都活得好好的，有一個像魯迅嗎？沒有。

然后，八叔為自己的說法做了論證：

面對想打過卻打不過的人，最智慧的辦法就是阿Q的辦法，說一聲“兒子打老子”，然后走人。硬打呢？終歸是個打不過，挨更多的打，要吃虧。采用謀殺的辦法呢？“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不挨槍子，也得進監獄。就算逮不住，整天躲著藏著提心吊膽不是人的日子，還不如進監獄。

有性欲想女人了，最智慧的辦法就是阿Q對吳媽的辦法：“我和你困覺。”直截了當，明白無誤，成不成一錘定音。遞情書寫情詩甚至送玫瑰花實質上和阿Q的“我和你困覺”一個意思，這么花言巧語拐彎抹角弄不好會造成誤會，悶著憋著不說呢？那就是單相思，自己折磨自己。阿Q的辦法也是避免誤會和單相思的辦法。“我和你困覺”，成了既解了性欲也解了對女人的想頭。不成也沒關系，什么也沒虧。阿Q就沒成，可那是因為他碰到的是吳媽，如果是劉媽李媽王媽呢？想什么就成什么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是神仙，不是人。

想錢了怎么辦？最智慧的辦法就是阿Q的辦法：做。怎么做？一是做工。做工掙不來錢呢？太苦呢？太慢呢？那就做賊。做賊是獲取財富最便捷也最小風險的職業，街面上的小賊逮住了在局子里關兩天就會放出來的，大賊都是有官職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偷竊的不是一家一戶而是國庫。國庫是什么？是國民共有的錢匣子。就因為是國民共有的，所以更好下手，很少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叫，就是喊了叫了也是虛喊虛叫，沒人真去抓賊的。為什么符馱村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后代念書考大學呢？升官發財啊。升官在前、發財在后啊。當然也有被逮住的，這很正常。做工也會有工傷事故的，人不能因為有工傷事故就不做工了吧？吃飯冷不丁也會噎的，人不能因為噎一下就忌吃飯了吧？搶劫就不智慧了，搶劫殺人就更不智慧了，那是找死。阿Q就不搶劫殺人。

挨了打受了傷害得了屈辱怎么辦？最智慧的辦法就是阿Q的辦法：忘掉它。如果老記得日本人殺過咱的同胞奸過咱的女人咱和日本人就沒辦法打交道了。咱總不能也去殺他們奸他們的女人吧？按實力恐怕也殺不過人家，人家背后還有美國呢。殺不過也就沒法奸。日本人能奸咱的女人首先是因為他能殺過咱的男人。所以，還是忘掉的好，老記著堵心。實在忘不掉就轉移，阿Q在挨了假洋鬼子的打“受了生平第二件的屈辱”之后就去摸小尼姑的頭，把屈辱轉給了小尼姑，然后飄飄然如飛。要不，就從壞處往好處想，比如：“我們先前——比你闊多了！你算什么東西！”比如：“兒子打老子。”比如：“這娼婦們……”人勸人的時候常說“要想開”，想就能開嗎？不見得。你得會想，會想才能開，不會想就會越想越傷心越想越屈辱。阿Q是會想的。

革命呢？阿Q是要革命的。革命是什么？就是大家一起鬧。不是平白無故地鬧，而是有根有據地鬧，這才叫革命。打軍閥打蔣介石是要推翻“三座大山”；鬧文化大革命是因為出了“修正主義”；現在改革開放搞經濟是因為中國太窮了要全民致富。革命時代只有參加革命才能在革命中活好。挖煤的造樓的造假藥的賣盜版碟的都是革命隊伍中人，都得到了好處。當然，凡事都有個一分為二，全民學哲學時叫“二分法”，比如炒股，有人發了財，也有人跳了樓，和長征路上有人堅持下來了有人卻犧牲在了半路上是一樣的。可是不參加呢？那就沒有機會。阿Q是知道這個的，所以他要革命，和大家一起鬧。阿Q的問題不在他沒有智慧，而在于假洋鬼子不準他革命，如果真革命了也許是另外的命運。

人總是要死的，在要死的那一刻，阿Q也是最智慧的：專心致志地畫圓圈。心思都在畫圓圈上了，就沒工夫恐懼害怕傷心留戀了，就挨過了最難過的時刻。最難對付的事情，阿Q就這么智慧地對付過去了。他是被人害死的，如果他活著，他會好好地活著的，因為他從來不和自己過不去。

“所以，”八叔總結道，“阿Q不獨獨有精神勝利法。他有的是人好好活著的智慧。凡是活著的人都有這樣的智慧。”

八叔說：“就算是精神勝利法，那也是智慧。人活一口氣，說的不就是精神嗎？阿Q是有精神的，所以叫‘精神勝利法’。現在的人，尤其是那些小年輕，動不動就喊‘我是最棒的’，不就是給自個兒喊精神嗎？”

然后，八叔用他的小眼睛挑戰似的看著我，臉上跳躍著幾分得意，說：“你也在我說的那八成半里。”

我想了一會兒，說：“噢么。”

為什么是八成半而不是八成七成或者三成五成呢？八叔是怎么算出來的？我沒問。我想，剩下的那一成半不自尋短見的大概是不諳世故的孩子，還有瘋子和傻子吧？

八、作家論

八叔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人也一樣，有各種各樣的人。然后，舉了幾個例子。

他說——

兩個人在大街上邊走邊打招呼。

一個問，最近弄啥呢？

另一個答，忙得很。

又問，忙啥呢？

答，告狀。

又問，告誰呢？

答，還沒想好。

問的那一位不問了，說，想好了寫狀子把我也綴上。

又說了一個——

陜北佳縣有個人站在城墻上紅脖子漲臉罵得熱火朝天唾沫星子亂飛，有人上去問他，你罵誰呢？

答，誰也沒罵，我練習呢。

又說了一個鄰村的——

殷紅旭說他每天晚上睡覺前要想半個小時錢，不想睡不著。

又說了一個符馱村的——

張柏壽閑得沒事干的時候就學驢叫喚。

我受了八叔的感染，也給他說了一個——

我們單位的老巨是主任調研員，每天早晚要做兩次類比：主任調研員相當于處級。處級也就是縣團級，也就是縣委書記或者縣長。這么一類比，白天上班老巨精神就很飽滿，晚上睡覺也很踏實。

我說，這些人都很有意思，都可以寫成小說的。

八叔詭秘地看著我，說：“其實，你別嫌不好聽，你們作家就是張柏壽那些閑著沒事干學驢叫喚的人。”

我說不對，作家有思考，發出的是自己的聲音……

八叔打斷了我，說：“張柏壽也有思考，要不他為什么不學豬叫喚狗叫喚只學驢叫喚呢？他還是過了腦子的。他選擇了驢沒選擇豬和狗，也沒有選擇雞和鴨。”

又說：“學驢叫喚發出的就是驢的聲音了嗎？不是嘛，還是張柏壽自己的聲音嘛，只是聽起來像。”

又說：“這里邊的道道深著呢。你好好思考思考去。”

八叔坐到了沙發上，抽著煙。我還沒思考，他思考了。然后，抬起頭問我：“為啥要寫小說？”

又問：“小說是個啥？”

這么一問，把我問住了，不知咋回答。就說，小說就是編故事。

八叔問，啥叫故事？我說故事要有人物有情節還得有意思。八叔說，這就小說了？我說是的差不多就是了。八叔的瘦嘴噘起來了，搖了一陣頭，然后問我，剛說的那幾個有人物沒？有情節沒？有意思沒？我說有啊所以我說能寫成小說。八叔說，依你說的，人家已經是小說了你還咋寫？我說太簡單了，得復雜一些。八叔說，這就是問題！

八叔把夾著紙煙的手用力蹾了一下，抬腳一蹭，蹭沒了蹾在地上的煙灰，然后就質問我了：

人家啥都有了你嫌簡單你非要復雜，你現在就給我復雜復雜讓我聽聽你要怎么復雜。

我叫了一聲“八叔”，我說八叔哎寫小說可不是順嘴一說就能成的得認真思考精心構思。

八叔打斷了我。八叔說行了行了你別說了聽我說。你說的認真思考精心構思就是胡編嘛，有的沒的lt;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gt;不彈的變成云山霧罩的，把簡單明了的編成百思不得一解的稀奇古怪的你也一樣。我看過你寫的小說了，你把人不當人你變成樹了。人變成老虎還能吃雞，變成豹子還能逮兔，變成樹能干啥？風來不擋風雨來不避雨渾身精濕不知道把自己挪到一個沒風沒雨的地方，為啥要變成一棵樹？八叔說不會說話硬掙著說話的人才寫小說，和沒屎尿硬掙著屙屎尿尿沒什么兩樣。八叔說孔子就只說話不寫小說，人家老老實實說話，說出了一部《論語》，到現在還是寶貝。

八叔說你別寫小說了你先好好說話，世上的好文章都是好好說話的人說出來的。

八叔說你實在要編小說就好好看看《三言二拍》。為啥？是故事也是道德文章嘛。有人物有情節也有意思，還不云里霧里，好看簡單又明了。

又特別強調了一句：千萬別學張柏壽！

九、“人應該過豬一樣簡單幸福的生活”論

我說：“人越活越沒意思了，越活越不知道該怎么活著好了。”

八叔說：“是的是的，因為人不是豬。”

我說：“人自從覺悟了以后就開始尋找幸福，越找離幸福越遠了。”

八叔說：“是的是的，因為人不如豬。”

他說：“人應該過豬一樣簡單幸福的生活。”

他說：“簡單的生活是炕，幸福的生活是炕上的褥子。你想，你品，你細品……”

然后，八叔散漫地論述了他的觀點：

“人覺悟了本來是一件好事，但人覺悟以后沒讓自己變得更簡單反而越來越復雜，硬生生把好事變成了壞事。人嫌自己的兩條腿走得太慢，就造汽車火車飛機火箭，越走越快越走越遠，走遍地球還嫌不夠，走到太空里去了，走到月亮上去了，還要走。走啊，走吧，你往太陽上走啊，有能耐咋不往太陽上走呢？燒死你！幸福不幸福就在走得快慢、走得遠近嗎？走那么快那么遠找到幸福了？沒有。不知道走上月亮的人在那里屙屎尿尿了沒有？如果屙了尿了不就是隨地大小便嗎？按你的說法就是不文明。在地球上丟人現眼還不夠還要到月亮上丟人現眼。這么走來走去，忙忙活活勞民傷財，繞了地球還要繞太空繞月亮，自己不安生讓人家也不得安生。這就是人！豬呢？它不像人那么愚蠢。它也走，但只在自己的圈里走，走得簡單，走得安穩，不勞民傷財，不忙忙活活，也不攪擾別個。你說人和豬誰更幸福？

“走得遠才知道得多，這不假，可是，幸福不幸福在知道得多少嗎？本來你吃得好好的，可是你知道了‘非典’知道了‘禽流感’‘口蹄疫’‘瘋牛病’你還能好好地吃嗎？本來你睡得好好的，你知道了這里有地震那里有地震你就會想你睡的地方會不會也有地震你還能睡得安穩嗎？你有性欲了你本來可以好好地和你媳婦和你的女人這么享受那么享受，可你知道了性病艾滋病你還能隨心所欲地享受嗎？食色性也，這是老基本，老基本出了問題，何幸福之有？知道得越多負擔越重，不是嗎？報紙上不是說八成的癌癥病人不是病死的是嚇死的嗎？

“豬呢？豬永遠吃的是健康安全的食品。你敢給它胡吃嗎？它病給你看死給你看。當然它終歸是要死的，但你得讓它在活著的時候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這樣才能保證你殺了它以后它是你的健康的食物，營養你，讓你有精力有心情去養更多的豬，讓更多的豬享受幸福的生活。有生就有死。人就不死了？也得死。豬死的時候會慘叫，慘叫是因為人要剝奪它幸福的生活。人在被剝奪錢財時都會慘叫的，更不用說剝奪他的生命，如果正過著幸福的生活，他會比豬叫得更兇更慘。

“絕大多數的豬享受不到性欲，因為人為了讓它們長得快一些就閹割了它們。這只能證明人的無恥和卑鄙。閹割了也就沒有了，沒有了也就無所謂享受了，無損于幸福。可惜，人不能剝奪所有的豬的性欲，因為人還得讓一部分豬生育。這更證明了人的無恥和卑鄙。其實，人在證明自己卑鄙無恥的同時，也證明著自己的愚蠢，他讓這些豬生育更多的豬，然后做豬的奴隸供養它們，讓它們健康快樂地享受幸福生活。所以，人不但卑鄙無恥，還賤！豬的幸福生活是人造的。人能給豬造出幸福生活，自己卻找不到幸福，難道不蠢嗎？人常把難以忍受的生活稱為‘豬狗不如的生活’，以為自己強于豬狗，以為比豬狗優越，是高貴的聰明的，這正應了毛主席的話：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人什么時候比豬高貴聰明過呢？沒有過那種時候。

“豬的天地確實小，只在幾尺大的豬圈里活動，但你不能說人比豬更自由。這也能用上毛主席的話：民主是對集中而言，自由是對紀律而言。人走到太空里走到月亮上都沒找到幸福，還有臉和豬比自由嗎？如果說自由里包含著幸福，那也不能說活動的范圍大了就占有更多的自由。人的活動范圍確實比豬大，可是，人能隨便亂吐痰嗎？豬卻可以隨地大小便。自由是有界限的，不可能沒邊沒沿。既然有界限又何必計較大小呢？

“有享受就有幸福，這話有道理。人是怎么享受的？先挖空心思聚斂財富，然后拔了茅草房蓋洋樓，以為住洋樓就是享受。洋樓是什么？不就是鋼筋水泥嗎？在墻上貼滿紙包滿布掛滿燈泡，能改變什么呢？還是鋼筋水泥箍起來的小牢房嘛。這是住。再說吃，也是挖空心思，越吃越饞，終于吃出‘非典’來了，吃出各種各樣的怪病來了，吃啥都膽戰心驚了。再說玩樂，也一樣地挖空心思，辛辛苦苦掙錢，然后去這里去那里輕松一下，享受一下，過幾天豬一樣無憂無慮簡單幸福的生活，然后再回去掙錢。我看過《讀者》上的一篇文章，外國人寫的，說的就是這意思。那些掙了錢的人來海邊度假，享受海水海風和陽光，問一個釣魚的老頭為什么不多釣魚，然后賣錢積攢財富，然后買船釣更多的魚賣更多的錢。然后呢？然后就可以去海邊度假，享受海水海風和陽光。釣魚的說，我這不一直在享受著嗎？這文章的意思是那些自以為聰明的有錢人過的是脫了褲子放屁的日子，不脫褲子完全可以放屁嘛，既不改變屁的速度也不改變屁的味道，還給自己添了許多麻煩。豬不會做脫了褲子放屁的蠢事。豬干脆就不穿褲子。難道人穿褲子把自己穿昏頭了嗎？人跑得太快了，把魂跑丟了；走得太遠了，把心和肝走硬了。魂丟了，心和肝硬化了，人咋能和豬比呢？沒法比，比不過豬的……”

總之，八叔總結說：“如果人都像豬一樣生活，世界就是幸福的世界。”

我問八叔：“人都過豬一樣的生活，誰養豬呢？”

八叔說：“豬是人給自己造的食物，也是人給自己造的一面鏡子。可惜的是，人一直把豬當食物而沒當鏡子用。真當鏡子用了，照出自己的模樣了，也就真覺悟了。那時候，人當然就不養豬了。豬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就會跑出豬圈，去深山老林自個兒吃喝去，就回歸自然了，變成野豬了。”

八叔又補充了幾句：“現在的人已經覺悟一些了，不思、不慮、不懼，只享受，不承擔，正在學著過豬一樣的生活了。人到這一步，還得感謝豬。”

又說了一句：“你們知識人文化人大都在覺悟者之列，所以說話寫文章都哼哼哼……”

十、雷鋒論

這次的話題是由我引起的。

我說，中國大概是一個善于出產英雄模范人物的國度，每年都有成批量的生產。如果把半個多世紀以來的英雄模范人物排成隊列，沒準能繞地球一周，可以成為另一座舉世驚嘆的萬里長城；如果按編年的方式編輯一部英雄模范人物名錄，附上事跡介紹，沒準會超過《四庫全書》的厚度。如果有人有心揣摩這一部名錄的話，沒準比揣摩《四庫全書》更有意味。

我怕八叔誤解我的話，又做了幾句說明：我沒有輕薄任何一位英雄模范人物的意思，每一位英雄模范人物都有其動人之處，可歌可泣，應該受到尊敬。但我總感到這樣的生產方式有些怪，比如央視每年一度的“感動中國”人物評選，是憑投票產生的。還有，和商品分國優省優部優市優縣優一樣，英雄模范人物也有等級之分。央視“感動中國”評選出的英雄模范人物應該是“國優”，國家級的。咱符馱村每年也要評選，是村級的。

我還說了幾句：這么成批量分等級地評選英雄模范人物，是在證明我們的社會適宜英雄模范人物的生長嗎？人在身體好的時候，人體的每一個器官都在它們合適的位置做合適的運動，人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只有在身體不好的時候，比如胃或者肺出了毛病，人才會感覺到它們，甚至是強烈地感覺到它們。這么一想，我們這么起勁地評選英雄模范人物，宣揚和歌頌他們，不但不能證明我們社會的健康，反而證實了我們社會的病痛，正應了“缺什么喊什么”的俗語。

八叔對我的話似乎很感興趣。不時點著頭并作沉思狀，一直等我說完了，不說了，才扭過臉來問我：“說完了？”

我說：“噢么。”

我“噢么”的意思是：無所謂說完沒說完，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八叔又問了一句：“那么多英雄模范人物，你最佩服誰？”

我沒想到八叔會問我這樣的問題。我明白了，八叔的不時點頭并不是對我說話的認同，興趣也并不和我一路。

我說：“你問的問題難度太大。有舍身救人的，有一生助人的，有不怕離婚不怕殺頭只要真理的，都是閃光的生命，很難說最佩服哪一個。”

八叔撇了一下嘴，又立刻正了顏色，說：“我最佩服雷鋒。”

就這么，八叔把話題引到了雷鋒身上。他說：“看英雄模范人物不但要看他做什么怎么做，還要看他為什么這么做。這就說到精神了。雷鋒的精神說到底就是螺絲釘的精神。雷鋒不但是一顆螺絲釘，而且是一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

我也撇了一下嘴，然后給八叔做出一個笑，說八叔我以為你能說出些驚人之語的，你這些話也太老套了，知道雷鋒的人都知道螺絲釘，用不著你說吧。而且你看你一本正經的樣子。

八叔并沒受到打擊，說：“你一撇嘴我就知道你認為我的話是老話套話所以你撇嘴。你別撇，世上的真理都是老話套話，不信你仔細思量去。會思量就會在老話套話里思量出新鮮的味道來。‘歷久彌新’就是這意思。‘萬古長青’也是這意思。每一樣東西靠它自己都不可能萬古長青，靠誰？靠后人的思量。比如‘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平常不？你思量，再思量，就不平常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也一樣的。這兩句放在《論語》的最前邊，為啥？耐思量嘛！一思量，就由平常走進不平常，萬古長青了。”

我說八叔我聽明白了你說了這么多不就是想說明你是會思量的人嘛你別扯太遠你就趕緊說你對雷鋒的思量。

然后，八叔說了以下幾段話。

他說，人說看世事經世事想世事，啥是世事？世事就是現在的過去的將來的人和事，各種各樣的人和各種各樣的事。咋看？咋經？咋想？這里邊是有道道的。有的人看世事看得眼花繚亂，看不出道道想不出道道，懶得想了，就糊里糊涂活一世。有的人看不出道道想不出道道還要硬想瞎想，你們作家就屬于這種人，寫書做文章自以為看明白想明白了，其實也是一條糊涂蟲。雷鋒和你們不同，是真想明白了的人，別看他文化程度不高，不寫書也不做文章，但他會看會想，刪繁就簡，想該想的。比如：世上的人有坐車的也有拉車推車的，都想坐車，誰拉車推車呢？有做官的也有做民的，都想做官，誰做民呢？有主人也有奴才，都想做主人誰做奴才呢？雷鋒肯定想過這些問題。他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不這么想了，就讓自己做了一顆螺絲釘。為什么想到螺絲釘上去了？這就是雷鋒的高明之處。上面說的那幾種人雷鋒都不愿意做，因為做哪一種人想著都不合適，不對勁。以坐車和推車為例，如果“都想坐車誰推車”這話問得有理，人都該爭著推車是不是？甘心嗎？為什么不甘心？這里有個尊卑貴賤的問題。螺絲釘有嗎？沒有。所以雷鋒就做了螺絲釘。雷鋒換了一個思路，這一換就換出了光彩，換出了一片新天地，不但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也找到了自尊。結果呢？全中國的人不管尊卑貴賤，都“學習雷鋒好榜樣”了。

為什么要“永不生銹”呢？這更證明了雷鋒的高明。螺絲釘生銹了就有被換下來扔掉的危險，所以要永不生銹。永不生銹是螺絲釘的安全保證。中國的文人雅士講“潔身自好”，聽起來很文氣，其實和雷鋒的“永不生銹”是一個意思，一樣的功效。

永不生銹當然不能保證永不磨損。生命本來就是一個消耗和磨損的過程，消耗完了磨損完了生命也就完了。誰能讓自己長生不死？彭祖活了八百歲，夠長了吧，彭祖呢？還是死了嘛。磨損的問題也就是死的問題，既然免不了一死，為什么要勞神費心去想呢？雷鋒就不想這些，只想著不生銹，擰在機器上閃光。

十一、八叔的“論語”

八叔一副大度的樣子，說他決定要給我一點貢獻。

所謂大度的樣子，就是人在意識到他將要或正在施惠于人的時候顯出的一種表情和態度，包括說話的口氣和動作。他是優越的，因為他認為他擁有的正是別人需要的；他也是疼痛的，但能忍住，因為他畢竟要把自己的擁有施舍一些出去。所以，大度的樣子也是優越地忍著疼痛施惠于人的樣子。如果張揚一些，那就不僅是大度，而且也慷慨了，可稱為慷慨大度的樣子。

八叔不張揚，只是大度的樣子。

他說他來我這兒有些日子了，住我的吃我的還把我退下來的電視機寄給了八嬸，也得給我有所貢獻。他說這就叫禮尚往來。

八叔說他經了大半輩子看了大半輩子也想了大半輩子，活得還不算窩囊，是因為他捏拿了一些經世的好東西。他說他要給我的一點貢獻就是從這些好東西里揀出來的，對我有大用。

我聽明白了。八叔所謂的要給我的貢獻就是幾句話。

八叔說沒錯。八叔說《論語》就是孔子給中國人的貢獻。“論語”是什么？不就是孔子說的話嗎？有人拿它修身齊家，有人拿它治天下，有人拿它賣嘴吹牛混飯吃，成了學者教授。“所以，”八叔說，“話是可以當成禮物送人的，不但是禮物而且是了不得的禮物。要不人為什么要說‘三句好話當錢使’呢？”八叔說他將不定時分期分批地對我送出他的貢獻，以表示他的認真和鄭重其事。八叔說好話和好東西一樣。八叔說好話就是好東西。八叔說好東西要慢慢地仔細地品嘗玩味。他說，孔子的話也不是一口氣說出來的，而是經年累月不定時分期分批說給他的學生的。一口氣說出一本《論語》，《論語》就不會這么寶貝這么值錢了。一口氣說出一本《論語》會把孔子累死的。“當然，”八叔說，“我的話不是孔子的話，孔子的話是說給天下人的，我的話只說給你一個人，你把它記下來，就當是我送給你一個人的‘論語’。”

八叔給我的第一次貢獻是這么兩句話：“離人遠的問題可以刨根問底，離人近的則不能；籠統的人事可以刨根問底，具體的人事則不能。”

然后，八叔像南懷瑾講解古典一樣，對他的“論語”做了發揮。

他說，地球的問題就是離人遠的問題。比如，地球是不是埋在宇宙里的一顆定時炸彈？到時間了就會爆炸？地球有沒有靈性？沒靈性為什么會養那么多有靈性的東西？地球是看見人和有靈性的東西在它的身體上爬來爬去爬得很乏味說去lt;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gt;吧就爆炸了自己，也就爆炸了人和有靈性的東西，還是在人和有靈性的東西滅絕了以后覺得它繞著太陽轉得很沒意思說去lt;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gt;吧就爆炸了自己？對這樣的問題你盡可以刨根問底。怎么刨怎么問都不會傷到什么害到什么，還可以自己娛樂自己。可是，你能對主席總理一個月多少工資夠不夠花銷怎么花銷這樣的問題刨根問底嗎？省委書記呢？縣委書記呢？按工資縣委書記抽不起中華煙，但有人不倒牌子天天抽，從哪兒來的？你能刨到根問到底嗎？能追究嗎？有樂趣嗎？你會惹一身的麻煩。你會被認為是一根攪屎棍。世界上那么多大問題你不去追究非要咬住這事不松口，你不是攪屎棍是什么？

他說，籠統的人事沒人對號入座，你也盡可以刨根問底。不是有個叫達爾文的人嗎？他刨根問底專門寫了一本書罵人，說人的祖宗是猴。猴是什么？畜生。依我看，他肯定是對社會不滿，對人很失望，看不慣社會看不慣人，又不愿對具體的人事說三道四惹麻煩，就想了個辦法罵人。結果呢？他成了科學家。全世界的人至今還在讀他的書說他的好話。還可以拿魯迅做例子，他也是對人事刨根問底的人，名聲很高，但不能和達爾文比，就因為不但對籠統的人事刨根問底，也對具體的人事刨根問底。在一些人的眼里，他就是一根攪屎棍。他短命。他把自己攪到具體的人事里去了，心情能好嗎？能不短命嗎？

然后，八叔把話題轉到了我身上。

他說，你是寫書寫文章的人，要對人事刨根問底，這沒錯，因為天下最大的事就是人事，天下的大書大文章都和人事有關，問題就在怎么刨怎么問刨什么問什么。這不但關乎你將來的名聲，還關乎你的健康和壽命。

又說，如果你實在覺著人不是東西，想罵人了，你就像達爾文那樣罵街，別涉及具體的人和事。你哪怕跳三尺高罵人他娘，你哪怕罵到人他娘大腿根部，也不會有人和你過不去，也許還會有人喝彩。人他娘在哪兒？沒有這么個娘嘛，她是虛的。當然，這么罵成不了作家，也成不了科學家。你去考察，找從古到今各種各樣的證據，證明人不是人，連東西也不是，然后寫成書，沒準你就會成為另外一個達爾文。你嫌麻煩的話，你也可以像魯迅一樣坐在家里寫文章，但你要記住，寫文章只學一半魯迅，別讓人說你是攪屎棍。

我實在不能接受八叔對魯迅的這種說法，因為在近百年寫文章的人里，魯迅是我少有的幾個信服的人。批評他是可以的，但怎么能說他是攪屎棍呢？

八叔說他沒貶低魯迅。

八叔說：“他是棍不是屎嘛。好好的一根棍，攪啥不成非要攪屎嘛！不劃算的嘛！會弄臟自己的嘛！”

他連跺了幾下腳，急急的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十二、也許不是終結

八叔每天都要和我說話。讓他去逛逛街看看景他說不。我說有個紅樹林在那兒隔海能看到香港。八叔說不看不看收回來就行了心里踏實了裝在兜里了鎖在柜里了看不看都是咱的香港。我說到深圳你就到真正的南方了許多植物是北方沒有的且種類繁多不像北方那么單調去街道上走走就知道了。八叔說我不去也不看我就和你說話。我說好吧你走了我把你說的話整理成文章。八叔說你隨便愛整不整我又不是死了要留一本《論語》我只想和孔子一樣周游列國我明天就去上海你給我買一張火車票。

又說，我知道你有些煩了是我也會煩的因為是你八叔你沒辦法。

我說不不不。

八叔把夾著紙煙的手一揮，停在半空里，很大度的樣子，說你八叔知道什么叫適可而止你給我買票。

八叔真去了上海。

然后就是杭州、南京，然后是哈爾濱，再呼和浩特、烏魯木齊，從烏魯木齊南下成都、重慶、南寧，還有我拿不準沒列出的城市，最后是從昆明回的符馱村。八叔完全順著夾在那本《論語》里的路線圖，歷時大半年，訪遍了符馱村在這些城市工作的符馱村人，只買了一張符馱村到深圳的車票。

我也沒有食言，在八叔周游的那大半年里，整理了上邊的幾篇談話錄。然后，就接到了八嬸的電話。

八嬸說你八叔從昆明回來后就不對了，只喝水不吃飯，后來連水也不喝了。你八叔說他一輩子除了孔子沒佩服過第二個人，這一趟出遠門就是孔子啟發他的。你八叔說他這一趟遠門比孔子周游列國寬廣多了也比孔子風光。他說孔子周游列國有過沒吃沒喝的時候餓狗一樣遭人嫌棄，他沒有，他到每一個地方都有人高接遠送好吃好喝接待。你八叔說他走這么一趟就像走在云上了一樣。八嬸說，你八叔和我夫妻一輩子吹胡子瞪眼打過我罵過我那一天把我拉到炕上讓我和他面對面坐著，問我，當今當世誰能買一張火車票游遍全中國？我說你嘛。又問，古往今來呢？我說你嘛。你八叔笑了，先是看著我笑，然后仰著脖子笑，拉不住閘了，頭扭到一邊還笑，要把頭扭回來再對著我笑的時候，喉嚨卡住了，咯一聲，停住了，沒有笑也沒有氣了。八嬸說你八叔就這么走了。

這是我沒想到的。沒想到八叔會走，更想不到八叔會這么走。

八嬸說，你八叔說他走這一趟最舒心的就是在你那兒，中華煙沒倒過牌子。所以他說他走的時候一定要給你說一聲也算有始有終。八嬸說你八叔走得太急，全家都太大意以為人只喝水不吃飯也可以活，也許常人只喝水不吃飯不行你八叔可以，你八叔是符馱村公認的非常人，也不可以嗎！八嬸說知道不可以的時候已經晚了。你八叔說他越來越像一朵云，實際是離走越來越近了。

我想起了八叔的那一本《論語》，想讓八嬸送我留作紀念，八嬸說燒了，攢好墳就在墳前和你八叔穿過的衣服一起燒了。

有人說，別把無常不當事，還真是。

那“八叔的‘論語’”呢？本想整出一篇正經東西的。要到此為止嗎？

就這么撂下了。

前幾天編輯L來，和她說到了符馱村。她說你可以再寫符馱村的。我說符馱村已遠不是過去那個熱鬧的符馱村了，青年男女一個一個都去了外地，村里就剩下了一些老人和狗了，還今天死一個明天死一個。去村上一趟，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一家挨一家的房屋都悄沒聲兒，你就會感到，不光莊稼和草會荒蕪，房屋和街道也會荒蕪的，那種一無所有什么也不會生長的荒蕪。我媽也去世了，我好幾年不回符馱村了。如果說和符馱村還有什么未了的事情，就只有撂下好多年的“八叔的‘論語’”。

就給她說了八叔和“八叔的‘論語’”。

編輯L說荒蕪了就寫荒蕪啊八叔也有意思，你找出來我拿回去看看。

我說沒整完啊。

編輯L說不一定非要整完啊，世界都是不完整的，你為啥非要整完？

那好吧，就給了編輯L。

2006年于深圳

2024.10.25補記于屯溪

特約編輯：劉 稚

責任編輯：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