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吼了一夜,早晨才停。山坡被風掃得干干凈凈,顯得更加空闊遼遠。夜里的尖嘯聲不知從哪兒發出來的,吁吁直叫,風里像藏了無數把刀子,剮著什么,天亮后,山坡又似被削去幾分。小石子兒吹到了一處,旋出一個一個渦兒,從它們在地上劃出的印痕,還能辨別出風的軌跡。
這是中國的西部,距離珠峰一百多公里,植被稀疏,土質風化,連綿的山形如同粗糲的草紙經過搓揉后展開而呈現的褶皺。春天過后,草色尚未返青,一簇簇枯草如皮癬一樣粘在地表上。砂石、土、枯草,除此之外,大地之上似乎再沒別的什么了,滿眼都是單調的色彩。
就在這單一的土黃色里有一座房子,說是房子,不過是因為它有屋頂,房子也像是從土里長出來的,用石頭和土塊壘成。房子四周散落著一些牛羊,羊的毛色灰不溜秋,如果不是它們在慢慢移動,還以為是臥在山坡上的石頭呢。黑色的牦牛則醒目得多,大大小小,松松散散,像滴落在黃色草紙上的墨點兒。
太陽出來時,牛羊已經爬上山坡。把羊趕出去后,巴索便往坡下走,半腰上有一塊鋁鍋大小的石頭,前一天還沒發現——風把石頭埋進土里,也會把石頭從土里刨出來——巴索把石頭抱回去,填在羊圈上。羊圈不過是用大石塊歪歪扭扭擺成的兩條線,人知道這是羊圈,羊也知道。吃草歸來的羊兒會乖順地沿著石塊往里走,擠到那兩道線形成的夾角處,停下,伸著脖子報數一樣地咩咩叫兩聲。
爐子上的水開了,巴索掰下一塊磚茶扔進去,又往里倒了牛奶,用刀切下一大塊酥油放進茶碗。
巴索瞟了一眼床上,床上的人還沒起來,已經躺了一天一夜了,一張經高原陽光暴曬過仍顯白凈的臉正埋在羊毛褥子里。巴索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稱他“小白臉”。
嗨,喝酥油茶,喝了就有力氣了嘛小白臉。巴索喊道,自己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發出嗦羅嗦羅的響聲,像是嘴巴里安了一只風箱。
床上的人從褥子里露出一只眼睛,勉強睜開,又縮回去。
他大概十七八歲,或許更小,是巴索昨天從山坡上背回來的,人瘦瘦的,壓在巴索肩上也就兩三塊石頭的重量。巴索發現他時,他正蜷在土坡后,嘴唇發紫,虛脫了,頭發由于長時間沒有梳理卷得很恣意,像一只無法理順的毛線團。
現在,毛線團下面的臉埋在褥子里,毛線團還露在外面。
你叫什么名字?巴索問道。他一只手拎起水壺,另一只手往爐子里添干羊糞,添完燃料,將鐵鉗在爐邊用力敲敲,弄出一陣尖銳的響聲。
褥子里很安靜,沒有回話。
你是那個——來旅游的嗎?巴索又問,他把喝光的茶碗放在爐子上,眼睛又斜過去。褥子下的臉探出來了,兩只眼睛木木地看著屋頂,半晌,搖了搖頭。
對嘛,沒有人來這里旅游的,看風景,到珠峰去嘛。巴索說,過了會兒,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問道,來這里干嗎的你嘛?
巴索說話倒裝句,他覺得只要把字詞說出去就對了。小白臉不說話,把臉埋進褥子里。
巴索邊等對方回答,邊取下一根鞭子在棉袍上砰砰抽打,灰塵被趕出布縫,在陽光下騰空起舞。巴索從墻縫里拽下一只空塑料袋,卷成卷,塞進腰帶。他看褥子里還沒動靜,便出門去了。
山坡上的牛羊糞要收集回來,爐子的燃料少不了它們。羊糞是顆粒狀,牦牛糞是塊狀,羊糞易燃卻不耐燒,牦牛糞耐燒卻不易點燃。牧草稀疏,牛羊要翻幾座坡才能吃飽,以至于糞便也撒得很遠。巴索朝山頂看,牦牛已經爬上去了。真蠢啊,山頂風化得最嚴重,哪兒還有牧草嘛。他在心里說。巴索記得小時候,這一帶的牧場很美,青翠的草像水浪一樣撲向天邊,到了夏天草色變深,綠色里仿佛添加了什么,變得十分稠密,濃得化不開。原本,附近還有其他幾戶牧民,次仁家、尼瑪家、桑吉家……土地風化后,大家陸續離開,追著牧草往別的山頭去了。巴索記得桑吉搬家的前一天來找他,桑吉說,搬到山那邊去吧,那里的牧草又肥又嫩。巴索不說話,桑吉又說,羊兒已經吃不上草了。巴索便搖搖頭,仿佛是自言自語,羊兒總能在砂石里找到草的嘛。
從前,站在山坡上能看見次仁和桑吉家的黑色帳篷,現在,那里只有被砂石吞噬的土地。巴索轉過身,突然,發現山頂上一個瘦瘦的身影,他連忙放下羊糞袋跑回去。床上空了,羊毛褥子被卷到一側,很顯然,小白臉走了。
巴索跑出去,又朝山頂看一眼,要是這時候朝小白臉喊一聲,興許對方還能聽得見,但巴索沒喊,他把散在地上的牦牛糞用力扔進蛇皮袋里,好像在撒氣。蠢貨,山頂上啥也沒有嘛,和牦牛一樣蠢嘛。他忍不住罵了句。
你沒有挽留他嗎?丹增上師問。
巴索皺了皺眉,沒說話,他接過丹增上師遞來的酥油燈放在三寶像前,然后虔誠地鞠了鞠躬。
巴索告訴了丹增上師他把小白臉背回去的事,兩天前,在北坡發現的,高反嚴重,嘴唇紫的,臉皮子白得像面粉。
他往山上走了嗎?上師問。
往山上走了。巴索答道。
再往上就沒有人家了。上師說。
再往上就沒有人家了。巴索也說。
過了會兒上師又問,他是不是有要緊的事?
巴索愣了一下,他想起那個義無反顧的身影,便點點頭說,好像是。
丹增上師又點上一盞酥油燈遞給巴索,一邊念經一邊祈求佛祖保佑那個有要緊事的人。
丹增上師是山下懸空寺的僧人,每個月的七號巴索會來給他死去的妻子卓瑪點幾盞酥油燈,希望她早日投胎轉世。巴索最近時常夢見卓瑪,夢里卓瑪站在門口,也不進來,黑黢黢的臉上眼睛像兩個深洞,卓瑪脫下藏裝的袖子,解開襯衣衣襟,他看見卓瑪的心口是一個空空的洞,她將枯瘦的手摁上去,手便穿過洞,像掉進了深淵。卓瑪黑洞一樣的眼睛里淌出兩股淚來,她說,巴索啊,我的心口好痛……
丹增上師念了一段經文,又用松枝蘸著青稞酒灑在巴索額頭。卓瑪很快會投胎轉世的,上師對巴索說。
離開時,丹增上師一直把巴索送到門外,太陽已經落到山坳坳里了,山坡被余暉照得金黃。他們從懸空寺的土臺階上爬下來,衣服上都沾滿泥土。上師拍掉泥土說,泥土被我們從那里帶到這里,對我們來說,什么都沒有改變,可對于泥土來說,卻不一樣了……
巴索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依舊虔誠地點了點頭。
晚上,巴索給自己倒了一大碗酒,草原上的夜晚需要烈酒進行驅寒。他把自己灌得半醉,倒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羊毛褥子隱約還有男孩的氣息,游絲一樣地在他的鼻翼縈繞。他坐起來,將褥子踢到一旁,重新拿來一張輕薄的被子裹住身體。白天上師問他有沒有挽留小白臉,巴索沒說話,卓瑪去世后的六年里,他已經不習慣屋里有別人了。當然,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他沒說。
后半夜,起風了,風吹得小石子兒溜溜直滾,巴索聽到石子滾動的聲音里有一絲異樣,似乎夾雜著動物奔跑的響動,也許是雪豹,也許是藏野驢,巴索曾在山那邊看見過它們。雪豹晝伏夜出,它尾巴粗大,前腿短,跑起來的聲音很有辨識度,有時候,它們傍晚就出動,埋伏在巖石后面等待羊的經過。藏野驢就不一樣了,它們體形壯碩,不畏人,盡管是草食動物,卻常常莽撞地沖到羊群里來,傷及人或羊。巴索聽出是藏野驢的聲音,還沒反應過來,門就被撞開了,一頭龐然大物向他撲來。
巴索一驚,醒了,竟滲出一身汗,方才只是個夢。巴索踢掉薄毯,繼續躺下,剛閉上眼睛,門外便傳來嗵嗵響聲,巴索警覺起來,一時沒分得清夢里夢外。但他還是起身從墻上取下藏刀,輕輕走到門邊,猛地拉開門。
外面立著一人,是小白臉。
他比先前更瘦了,整個人縮了一圈。小白臉把背包放在地上,將爐子上吃剩的羊肉塞進嘴里,又把暖壺里的酥油茶一口氣喝個精光,踉踉蹌蹌往床邊走,繞過爐子和一只板凳——似乎對這里十分熟悉,然而身子還沒碰到床沿,就倒在地上睡著了。
像上一次那樣,又昏睡一天一夜,到第三天,仍然躺在床上。巴索放羊去了,他便悄悄起來吃點食物,巴索回來時,他再迅速鉆進褥子里,將臉埋著。
這一次,巴索沒有挽留他,當然,也無須挽留,巴索發覺小白臉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盡管他有點畏懼巴索。
到了第五天,小白臉起來了,像換了個人,活潑了許多。他跟在巴索后面,幫忙把羊從羊圈里趕出來。
我叫田無字,他小聲地對巴索說,希望巴索以后別再喊他“小白臉”了。
他見巴索沒有反應,連忙補充道,真的,是我的名字,我的父親給取的——說著說著聲音矮下去了。
巴索往山上走,田無字跟在后面,太陽將巴索的影子打在地上,厚重的一大片。巴索很魁梧,肩膀寬闊,他將藏袍系在腰上,更顯得壯碩了。巴索的皮膚黝黑,花白卷曲的頭發向后伸展,每一根都帶著桀驁不馴。大概長期騎馬的緣故,巴索有些羅圈腿,但走路極快,腳下像藏著吸盤,即使在斜度很大的坡地上也能穩當快速行走。田無字呢,卻跌跌絆絆,不停喘氣,低著腦袋追著前面的影子。
有要緊的事嗎你來這里?影子的主人突然問道。
田無字一愣,想了想說,有,有,有要緊的……事。
巴索轉過身來問,什么要緊的事嘛?
陽光直刺過來,田無字不得不瞇起眼睛,將眉毛聳成八字。一只禿鷲從高處俯沖而來,伴著咕咕的聲音,在快接近地面時,迅疾偏離出去,身子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翅膀扇起的風將砂石騰起。羊群里有了騷動,它們停止了吃草,抬起頭驚惶地叫著,咩咩——咩咩——
你聽,咩咩咩,這是羊的叫聲。牛的叫聲是嗯嗯嗯,禿鷲的叫聲是咕咕咕,還有,剛剛你叫喚羊的聲音,惹,惹——多有意思呀,可是,這些詞語怎么寫呢,“惹”字怎么寫呢?田無字靦腆地笑著,說自己喜歡這些奇奇怪怪的詞語。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高原反應讓他有點兒氣喘,他彎腰撿起一枚石子,在沙地上畫著。田無字說紙和筆被他忘在背包里了,背包忘在屋子里了,他應該把它們帶著,因為他要把這些詞語收集起來。
田無字在巴索這兒暫住下來了,每天除了幫巴索放羊、撿羊糞牛糞外,也干不了別的什么。巴索看他有時跑到山頭,四處看看又回來。紙和筆就放在他外衣的口袋里,時常被田無字掏出來,他咬掉筆帽,在紙上沙沙寫字,寫完了再將紙卷好,塞回口袋。
那些寫在紙上的字,巴索也認不得,這一帶的藏民只會說點漢語,跟那些從學堂回來的人學的,對于漢字長什么樣就不知道了。巴索瞟一眼紙上黑團團的東西,心想,這大概就是他說的“要緊的事”吧。
田無字問巴索剛剛說的“那幾”是什么意思,是牛糞的意思嗎?
巴索說,唔,日幾,才是牛糞的意思。巴索從地上撿起一塊曬干的牛糞,說,那幾,這是“那幾”,“那幾”嘛,就是草質最差的牛糞嘛。“達幾”,在墻上貼的牛糞餅;“久瓦”嘛,是最好的干牛糞嘛。
田無字認真地聽著,不時笑出聲,他說,這些詞語多么有意思。他用筆在紙上寫著,巴索將腦袋趨過去,看一眼又縮回來。
它們有什么用嘛?巴索指著紙問。
很有用,田無字說,寫詩,用來寫詩。他發覺巴索兩眼充滿疑惑,便問,寫詩知道嗎?
巴索說,寫字嗎?
田無字搖搖頭,說,寫詩和寫字不是一回事,寫詩比寫字難多了,這些有意思的詞語可以用來寫詩,尋找詞語是每個詩人最重要的事。
巴索皺了皺眉,似懂非懂。
田無字看著坡上隱約可見的小道,不過是走的次數多了而使地面比其他地方更為板結,小道回旋纏繞到另一座山坡,遠處,高高低低的山峰依次向天邊排列開去,峰頂上白雪皚皚,好像永遠都化不開一樣。
田無字指著群山問巴索,山那邊是什么?
巴索說,山嘛。
再那邊呢?又問。
還是山嘛,再往前,還是山,再再往前,就是尼泊爾了嘛。巴索一口氣說完。
后來,這個問題田無字又問過幾次,巴索發現田無字似乎很關注這些,當告訴他再往前就沒有人的時候,田無字便舒一口氣,好像這個回答使他安心,他半開玩笑地說,那么,我們就是住在天邊的人啊……
田無字轉身問巴索為什么一個人住在這里,而不去牧草豐茂的地方。巴索閉著嘴唇不回答,他有意避開田無字的目光,看向遠處被雨水沖出的一條條小溝,牛羊在溝兩側啃草,或跑到溝里舔舐石頭上的鹽巴。溝里早沒水了,巴索喝水得到山下去背,溝里的土曾被水沖走,只剩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像河水一樣鋪滿了溝底。
為什么不離開這里呢?田無字又問一遍。
巴索依然沒回答,他對田無字的問題常常置若罔聞。巴索把靴子脫下來,倒出里面的砂石,怕倒得不夠徹底,又在地上死勁敲打。
春天的日頭出來得遲,巴索擠牛奶時天才蒙蒙亮,他把空的木桶放在牦牛肚下,蹲下來,拇指和食指各夾住一只乳頭,兩手交替地向下擠奶。巴索做這些時田無字遠遠地看。過來嘛。巴索說。田無字踟躕半天才移步過去,巴索朝他努了努嘴。田無字在巴索身后蹲下,細長的手指膽怯地向前伸。巴索突然捉住這只手,拽到牦牛粉紅潮濕的乳頭上。田無字身體一抽,一個趔趄栽倒在地,尖叫兩聲,驚慌失措地跑開了。
巴索狂笑起來,每根須發都不住地顫動。他對田無字說,膽小鬼嘛,你和我那個包兒子一樣,比那田鼠還小嘛膽子。巴索又說起倒裝句了,他常對田無字這么說話——干什么嘛去山那邊;認識羊圈的嘛我們的羊……好在田無字很快就適應了。
你的兒子在哪里?田無字突然問道。
啊——巴索沒聽清。
我是問,田無字遠遠地喊道,你的包兒子在哪里?
巴索一愣,臉上的笑容收住,依舊置之不理,他解開牛樁上的繩子,拎著牛奶桶走開了。
白天,田無字和巴索在山坡上撿羊糞,田無字用一件單衣圍在臉上,高原的太陽曬得他臉皮子疼。巴索見了總是皺皺眉,說,你的臉皮子太白了,白得像卓木拉日山的雪嘛。又說高原上的人都不會拒絕陽光的,只有傻子才會這么做。他見田無字無動于衷,仍然將衣服圍系在臉上,便快步上前,扯掉衣服,扔在地上。
太陽是老天給人最好的東西嘛。巴索憤憤地說。
傍晚,他們在后山發現兩塊大石頭,巴索決定將它們背回去。他看著田無字,指著小些的那塊示意他。田無字連忙搖手說自己搬不動。
巴索說,你背小的嘛,我背大的嘛。說著叫田無字蹲下,田無字拗不過,只好乖順地半趴著。巴索扳直他的肩膀,搬起石頭,將石頭放在田無字肩上,巴索剛要松開手,田無字就倒下了,半天沒爬起來。巴索笑得前俯后仰,指著躺倒在地的田無字說,從沒有見過這么沒有力氣的人,一個男人沒有力氣就和廢物沒什么區別嘛。
你的包兒子有力氣嗎?田無字爬起來,不服氣地說道。
巴索愣在那兒,好像要仔細咀嚼這句話的意思。
田無字看巴索的臉,瞬間變成了醬紅,原本從上唇、腮幫像流水一樣匯聚一起的胡須,此刻都張牙舞爪起來。這句話大概惹惱了巴索,他重重地喘著氣,田無字仿佛看見從他鼻腔里呼出的氣息都帶著紅色火焰。
巴索把兩塊石頭壘在一起,背在肩上,但石頭總在半空滑落下來,每次都差點砸在腳面上,這樣一遍遍彎腰,背上,再滑落,巴索像跟誰賭氣,醬紅色臉上也沁出汗珠。田無字不敢上前幫忙,當然,他也幫不上忙,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倔強的男人和石頭較量。
有一個叫海明威的人——田無字突然悠悠說道,不過,你是不會知道他的。
巴索不理睬,所有的專注都用在對付石頭上。
他是一個作家,可我不喜歡他,他總是把筆下的人物塑造成頑強堅挺的硬漢。田無字瞟了一眼巴索,小聲說,你跟那個海明威一樣,只可以被毀滅,不可以被打敗。
巴索毫不理會,陰沉著臉,他命令田無字把裝牦牛糞的袋子騰出來,他要用那袋子。
牦牛糞倒在地上,石頭被裝進袋里,袋口扎緊,再將裝著大石頭的袋子扛在肩上。
田無字看著巴索的背影,覺得巴索仿佛不是要把石頭背回去,而是要馴服它們。
田無字發覺巴索不光是要馴服石頭,也在試圖馴服他。一天晚上,田無字正坐在爐火邊切肉,巴索突然把刀奪過去,說沒有哪個男人把肉切得這么細碎的,這么小的肉塊放在嘴里,牙齒都派不上用場了嘛。他切下一塊拳頭大小的肉,遞到田無字面前,叫他就這樣吃。自己也切下一大塊。田無字看見巴索把整塊肉塞進嘴里,因為肉的塊頭太大,他整張臉都在扭動。
吃糌粑時,巴索也要切一大塊酥油,只加少量水,用手捏成團,而田無字則喜歡將糌粑沖調得稀稀的,喝在嘴里有點芝麻糊的感覺。巴索將田無字的碗摁住,強行倒掉碗里的水,又加入青稞面,右手沿著碗沿用勁揉捏,他將捏成團的糌粑遞到田無字跟前,眼皮一挑,示意他吃下。那是田無字感到最難以下咽的一次,他覺得自己吞下的不是糌粑,而是一塊石頭,他剛抻著脖子勉強咽下,另一只石頭一樣的糌粑又遞來了。田無字沖到屋外,蹲在地上將嘴里吐得一干二凈,伴著一陣干嘔,整張臉漲得通紅。
巴索說他可是頭回看見被糌粑噎住的男人。
一連四五天,每天丟失一只羊,這樣不貪多的襲擊方式,是狡猾的狼無疑了。巴索在西邊的雪山下找到了羊的殘骸,牛羊要吃飽肚子不得不翻兩座山,這只羊或許還沒吃上幾口鮮草就被狼給瞄上了。巴索把羊骨架埋在沙土里,往遠處看了看。
第二天一早,巴索帶上酒壺、青稞面、刀,還有一把獵槍,準備去北坡打狼。他從床底下又掏出一桿獵槍,扔給田無字。
重重的槍盒壓得田無字往后一個趔趄,他勉強抱住獵槍,額頭上滲出一層細汗。走。巴索說完便消失在門外了。田無字兩腿如篩糠,別說打狼,這槍抱在身上都讓他害怕。
到達北坡是上午十點,用巴索的話說,這里應該就是狼經常出沒的地方了。不過,這個季節的狼一般都是孤狼,不會成群結隊,要是再往后,進入寒冬,狼會集體行動,最多的時候數量可達到四五十只,這也是巴索選擇立即行動的原因之一。巴索說話時,田無字已經腦袋嗡嗡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逞能答應來。哦,不,他沒有答應,而是接受命令。
當巴索告訴他這里就是狼山后,田無字的腿就沒有停止過篩動,腳也軟軟的,半步都走不了,索性坐在地上。巴索瞪了他一眼,將槍托用力摁住他那兩條抖動的腿。巴索說田無字和他那包兒子一樣,除了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外,一點用場都沒有。他說男人的腿怎么可以這么沒用,怎么可以還沒遇見事就嚇成這樣。他說有一年,也是去打狼,他帶著那個包,還沒走到狼山,他就嚇跪了,祈求他不要打狼。巴索說自己聽到那句話時臉都替他臊得慌。那時候包已經十六歲了,十六歲,而自己十六歲的時候都能夠獨自上狼山了。
巴索和田無字又向前翻過一個小土坡,這一帶風化極其嚴重,如此惡劣的環境狼也能生存下來。巴索發現田無字走幾步就像一坨爛泥癱在地上,那桿槍成了他最大的累贅。要是遇見獵物了,別說開槍,就連獵槍都舉不起來吧。
不久,巴索就發現了狼糞,他用手指拈起一團,還是濕的,顯然,狼并沒走遠。巴索有些興奮,他把槍轉到胸前,將子彈上膛。一旁的田無字目瞪口呆,兩只腳像被釘在地上,腿也是筆直的,半步都挪不出去。
突然,巴索看到對面山頭出現了一只孤狼,為了使他們的行蹤不被狼發現,巴索叫田無字快點趴下。田無字好像靈魂出了竅,木頭人一樣地呆立著。巴索不由分說,對著田無字的膝窩用力一踹,罵了聲“笨蛋”,這個迷糊的人才直挺挺地趴在沙地上。
緊接著一聲槍響,砰——
后來的事,田無字就不知道了。
他是和那只狼一起被巴索背回去的,到小屋已經是傍晚時分,巴索往他臉上澆了一勺涼水,嚇暈過去的田無字從地上彈坐起來,慌亂中手觸碰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偏頭一看,正是那狼。
啊——啊——瘦弱的身子屁滾尿流爬出幾丈遠,引得巴索直捂住肚子狂笑。
巴索罵了一句。
巴索逼迫田無字喝酒是在一次宰羊之后,巴索宰羊時,田無字像個婆娘一樣在屋里尖叫——你是個劊子手;你怎么可以把羊殺在它們活命的地方;你是我見過最殘忍的人……
巴索自然是不理會的,他把熱乎乎的羊血灌進羊腸,臉上溢出笑容,他一邊提著血腸一邊對田無字說,你這個小白臉這玩意兒有多么饞人,你是不知道的嘛。
晚上,田無字發現除了一鍋腥臊的羊湯外,屋子里沒有一滴水,他在外面找了一圈,也沒找到裝水的塑料桶,等他回到屋里,發現巴索已經給他碗里倒了水,他捧起碗,猛喝一口。
田無字一陣劇烈嗆咳,這哪里是水,分明是一碗烈酒啊。田無字被嗆得涕淚橫流,蹲在地上像只燒紅的小蝦米。
巴索說,男人嘛,怎么不會喝酒呢。
田無字說,男人難道一定要會喝酒嗎?
當然,巴索說,草原上的男人嘛,沒有哪個不會喝酒的。
田無字停了停,憤憤說道,我們那地方的男人就不會喝酒。
你們那里是哪里嘛?巴索問。
江南。田無字嘟著嘴說。
江南在哪里嘛?巴索又問。
田無字伸出手往窗外一指,說,在南面。
那兒有牧草嗎?
田無字搖搖頭。
有牛羊嗎?
田無字又搖搖頭。
那它有什么?
田無字抿了抿嘴,嘴里還有酒的苦烈,他說,有河,很多河,還有很多船。我們那兒的男人都會游泳……
這時,巴索的眼里閃過一絲光,他沉默了片刻對田無字說,他的妻子,卓瑪,一定會投胎轉世到那里的。
哪里?田無字笨頭笨腦地問。
有很多水的地方。巴索說。
酥油燈的火苗忽閃一下,發出刺刺響聲,外面已經黑透了,夜色厚重得像一塊黑布,把窗戶遮得密而嚴實。
她——田無字咬了咬嘴唇,輕輕問道,你的妻子……她離開多久了?
巴索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又將碗里倒滿,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一只手,數出六個指頭來。
六個月?
六年,巴索糾正道,他叫田無字給他講講他們那兒的河和船。
田無字坐回爐火邊,捋順氣息,說他生活的地方叫仙女鎮,仙女鎮三面環水,鎮上的人如果要到縣里去,得先過橋到對岸的鄰鎮,或者先坐船到鄰鎮,再從鄰鎮坐車去縣里。繞著鎮子的河分別是通洋河和通天河,過了仙女鎮,兩條河就并到一起去了,既不叫通洋河也不叫通天河,叫什么還真忘了。
田無字端起碗喝了一口,剛入嗓子,便哇哇叫起來。忘記了忘記了,他說,不知道是說忘記碗里是酒了還是忘記河的名字了。他沒有吐掉嘴里的酒,咽了下去。田無字也學著巴索咂吧了下嘴,繼續說道,河上是沒有橋的,只有一個擺渡,擺渡的船是槐木的,周身長滿青苔,無人掌舵,一根繩子聯系著兩岸,人坐上船,從水里撈起繩子就可以自己渡過去了……
如果不坐船,就得到鎮子那頭去過橋,橋是拱橋,有六十八級臺階,有人數過。站在橋上,可以把半個鎮子看得清清楚楚,橋下是半圓的拱,可以行船。船是從下面鎮上過來的,賣炭的,賣大白菜的,還有賣西瓜的船……每個節日都來,尤其是夏天和冬天,待的時間最長,他們就在船上生活,做飯的時候鐵皮煙囪里冒出煙來,站在橋上可以看到他們的“家”,可有意思呢……
這一晚,田無字說了很多話,也喝了很多酒。巴索半閉著眼睛,像一頭雄獅安靜下來。田無字幾次以為巴索睡著了,探身一看,發現巴索正聚精會神聽著呢。田無字說自己好久沒說過這么多話了,又說,酒好像不那么難喝哎。他踉踉蹌蹌站起來,兩腿卻是軟的,還沒扶住墻,便摔在火爐上。
巴索咯咯地笑,說,這就對了嘛,喝酒是舒服的嘛。雄獅又恢復到先前的狀態,他把田無字拎到床上,自己也側身倒下去。
這一夜田無字睡得很香,巴索的鼾聲都沒能把他的睡眠撬動,第二天早晨巴索把牛羊趕上坡后就去山下懸空寺了。田無字醒來發現巴索不在,加上頭還暈乎乎的,渾身酸痛,一直躺到傍晚才懶懶地下了地。
昨晚之后,他的心情輕松多了,不知是講述的內容吸引了巴索,還是酒精的作用,他感到有種說不出的愉悅。傍晚,田無字竟哼起歌,從墻上扯下兩個蛇皮袋,打算拾牛糞去。
墻縫里掉下一個東西,田無字撿起來,是一只細長的小羊皮袋,繃開袋口,里面是一支毛筆大小的笛子,笛子純白色,笛身有七個小孔,刻著一團看不懂的圖案,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倆字:多吉。
田無字把笛子送到嘴邊,一串怪異的聲音飄出來。田無字被自己搗鼓出的聲音嚇了一跳,他又深吸一口,氣沉丹田,左右手指按下幾孔,舌尖堵住一半管口,吹氣。突然,一聲鷹叫劃破屋頂,笛聲尖銳高亢……
他放下笛子,長長舒一口氣,臉上露出笑容。從前只在電視上聽過鷹叫,沒想到笛子也能吹出這聲音來。
他繼續吹,手指盡可能地換摁小孔,正當他吹得投入,門被撞開了,巴索像一頭怒獅沖向他。
放下,放下,給我放下!巴索吼著。
田無字慌了神,他一邊后退一邊把笛子扔過去,他覺得只要動作稍慢一步,怒獅定會把自己撕成碎片。
這一晚,田無字被趕出來了,他的小旅行包,寫字的筆和紙,都被巴索扔到屋外。巴索說,你走吧。
田無字沒有走,他蜷在門口的石頭旁。羊兒們都擠到了墻角,輕輕叫喚著。繁星稠密得仿佛要向他涌來。他感到冷,牙齒在打戰,想起每天夜里裹著身體的羊毛褥,想起昨晚還能坐在火爐旁,有酒,有肉,還有熱乎乎的奶茶……越發感到難過和委屈。
門吱呀一聲,開了,田無字連忙起身,剛要進去,里面扔來一團東西,門又重重關上。
田無字往后一個踉蹌,被那團東西砸中。
軟軟的,是羊毛褥子。
巴索第一次帶田無字去懸空寺已經是夏天了,山坡上有了點點綠色,那些堅韌的、倔強的小草像是在過去的幾個月里迷失了方向,這時候才混混沌沌鉆出地面。山頂的雪舌已經融化盡了,被雪水沖出的無數條溝壑像蛇一樣蜿蜒而下。土地風化得越發嚴重,砂石在陽光下反射著光,像哂笑的人嘴里露出的白牙。
田無字說這里荒蕪得跟火星一樣。他走到巴索前面,倒退著向前,他告訴巴索,自己曾在一本書上看過,火星先前也像地球一樣美麗,有浩瀚的海洋,有綿亙的山嶺,有繁茂的草木,但是漸漸地,海和河干涸了,草木枯死了,山嶺風蝕殆盡,于是火星變成了一個無邊無際的沙漠。火星上所發生的事,現在在地球上也正發生。他張開雙臂,指了指遠處風化的山坡說,終有一天,地球也會變成沙漠的。
巴索皺了皺眉看著他,腳步絲毫未停,把田無字甩到后面去了。
田無字追上來,繼續問巴索,你,為什么一個人住在這里?這里遍地砂石,連一點顏色都沒有。
天空上什么顏色都有。巴索步履不停,不屑地回答。
田無字撇了撇嘴,不說話了。自從上次被巴索趕出來后,田無字變得小心翼翼,但似乎也找到了委身而居的方式,那就是一旦巴索生氣了,便同他講一講水鄉的事。
后來,這也成了他們每晚的固定節目,他們圍爐而坐,倒一點酒——田無字只答應喝一瓶蓋那么多,巴索便說,包嘛,包才喝一瓶蓋嘛。如果巴索悄悄給田無字添酒,讓他喝大了,巴索則會開心地大笑。
田無字從巴索這兒收集了不少詞語,巴索說他的祖父是個說唱人,能一口氣把《格薩爾王》說下來,那些詞語在他嘴里像砂石一樣滾動,又說山那邊有個說古的老人,一定要見識一下,他那兒有趣的詞可多著呢。
田無字聽得津津有味,他說有的詞語天生就是鉆石,絢麗,璀璨,熠熠生輝。凡是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風、云、太陽、月亮、天空、樹林、河流、田野,等等,在漢語里都有大量傳神的字眼和名稱。他說自己非常喜歡追究詞語的來源,常常會想起一個詞語,這個詞語就纏住了他,怎么也不讓他定下心來。田無字說這個春天,通過觸覺、嗅覺、味覺重新認識了很多詞語,在春天之前很多詞語雖認識,卻沒有切身體驗,一知半解,那些詞語只給他一個貧乏單調的意思。而這個春天之后,他發現每一個詞語都蘊藏著無數生動的形象。
不知道巴索是否聽懂了,他表現出一副認真又虔誠的模樣,他們都是極好的傾聽者。
田無字掏出紙和筆,上面都是他收集而來的詞語。它們多么富有詩意啊,田無字感慨道,他指著紙上“麻麻亮”一詞讀給巴索聽,說人們在念它時總是輕聲輕語,還從沒見過誰大吵大嚷地念出這個詞語呢。又說天“麻麻亮”時,啟明星還低垂在大地上空,空氣里像摻入了細密的珍珠粒一樣,每呼吸一口都像泉水一樣潔凈。“麻麻亮”之后,便是“霞光”,“霞光”之后,就是“破曉”了,啊,麻麻亮、霞光、破曉,時光是在三個詞之間悄悄變換著呢。
巴索也目不轉睛地看著紙上的字,盡管他一個都不認得。他指著上面一連串形狀相似的字問道,這個是什么?
田無字看一眼,說,這是縫紉機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他抿了抿嘴,說他的母親是個裁縫,手很巧,鎮上的人很喜歡她做的衣服,但母親很內向,每天都伏在縫紉機上做衣服,頭壓得低低的,有人找她來做衣服了,她也不抬頭,好像不敢直視別人。嗯,我知道了……先放那兒吧……我知道怎么做了……我正忙著呢……等會兒再做——她頭也不抬地說著,聲音怯懦。
田無字突然打住,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跑題,是啊,他要說縫紉機來著,要說縫紉機的嗒嗒聲呢——他說縫紉機的聲音就是這樣的,嗒嗒嗒,嗒嗒嗒,從早到晚地響著。母親每天都坐在縫紉機前,腳不停踩著踏板,當她心情不錯的時候,她的腳也飛快起來,“嗒嗒嗒”的聲音是那么輕盈和歡樂,像一個穿著小碎花裙的少女在落滿樹葉的小樹林里奔跑呢。而當她郁郁寡歡,“嗒嗒嗒”的聲音也變得拖泥帶水,黏滯,濕答答的。每天放學回來,只要聽一聽縫紉機的聲音,就能辨別出母親的心情是好是壞……
田無字說自己說話遲,很多字音到自己嘴里就變了樣。他記得課本上學到“陽”字時,他怎么也發不出正確的音,念成了chuā。老師皺皺眉說,再讀一遍。田無字說,chuā。放學后他被老師留到天黑。同學們笑話他,跟在他身后大聲說chuā、chuā。一次被母親看見了,抓住一個男同學教訓起來,那個高出母親一個頭的男孩之后竟和田無字成了好朋友。母親帶田無字到郊外,指著一只羊說,yáng。田無字說,yáng。母親又指著頭頂的太陽說,yáng。田無字愣了愣,從嘴里又發出chuā的音。母親不罷休,來回試了幾次后回去伏在縫紉機上,她在田無字的衣服上繡出羊的圖案,又在羊旁邊繡上一只太陽,母親再指著太陽時,他已經能發出正確的音了。后來,田無字長大了些,已經說話流暢,但那個chuā的發音卻成了他與母親之間的某種聯系,開玩笑的時候,生氣的時候,誤會的時候,不管誰說一聲chuā,另一方定會笑起來。有一段時間,田無字放學回來與母親打招呼的方式都變成了這個音,chuā——母親便從嗒嗒嗒的縫紉機聲中抬起頭來沖他笑一笑。
田無字停頓了一下,巴索正聽得入神,他看了看田無字,像是催促他繼續講下去。
田無字說母親的縫紉店有一扇窗戶,窗戶小得可憐,不過,窗戶正對著那座拱橋呢。有一次,母親正站在窗口朝外看,田無字喊了好幾聲chuā,她都沒察覺。透過那扇窗能看見橋上的人,有人經過,有人站在上面聊天,還有人輕身一躍,從橋上跳到河里,游泳去了,對于后者,母親多么羨慕啊,她不會游泳,真的,她不會游泳,一個在水鄉生活的人竟然不會游泳呢……
如果卓瑪生活在那兒,她一定會游泳的。巴索突然悠悠說道,他說卓瑪喜歡有水的地方,有一次,在寺廟里聽見上師說南方有很多湖,有海,有江,還有數不清的小河,卓瑪都聽呆了,于是每次去寺廟都要纏著上師講一講呢。她問上師“江”是什么,為什么叫“江”呢?上師被她問得愣愣的,丹增上師告訴卓瑪,長江可是從藏區開始的,發源地就在唐古拉山腳下。這回是卓瑪愣在那兒了,木木地看著唐古拉山的方向發呆呢,她真不該生活在草原。巴索說卓瑪快要離開的那些天,已經吃不進東西了,人瘦得皮包骨頭。一天,卓瑪要洗腳,她多么愛干凈啊,巴索從山下背來清澈的泉水,燒熱了,倒在木桶里,卓瑪瘦得如同雞爪一樣的小腳浸在水里,卓瑪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他很久沒有看見卓瑪這樣的表情了。洗完腳,他把卓瑪抱回床上,他忘記卓瑪已經骨瘦如柴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圓潤結實的卓瑪了。他用力將卓瑪抱起來,卻估錯了重量,人差點向后翻去。那天巴索很傷心,他說自己愿意用所有的牛羊和草場來換回卓瑪的健康。
懸空寺在一個半坡的向陽面,雖然靠近山下,但這一處的坡度卻比較陡峭。懸空寺是往山坡橫向掏出一個空間來,建了幾間大殿和幾間禪房。大殿與大殿之間要爬數十級土臺階或木樓梯,坡度很陡,有些地方只能手腳并用,貼著地面匍匐進去。
巴索對這里很熟悉,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爬起土臺階時,動作嫻熟麻利,很快就把田無字甩出一大截,他聽見那小子在下面叫喚,迷路了。寺廟里光線昏暗,不少房間沒有窗戶,僅靠幾盞酥油燈帶來一點光亮。等巴索和丹增上師說了好一陣話,田無字才跌跌撞撞地找過來。他的臉上、頭發上都沾了泥灰,顯然對四肢并用的方式還不適應。上師抬起眼睛問巴索,這就是那個撿回來的小白臉嗎?
田無字撇撇嘴,說自己不是小白臉,再說,現在的臉已經不像白面粉,而像糌粑了。丹增上師和巴索聽了都忍不住地笑。
巴索和丹增上師一起把酥油融化開,灌進幾盞陶制的供燈里,等酥油冷卻凝固了,再往燈芯頭送上火苗,于是黃黃的酥油上一朵藍幽幽的火舌蹦跳起來。巴索端著供燈,放在三寶像前,雙手合掌,閉上眼睛虔誠地祈禱。花白的須發這時候看著不那么張揚了,乖順地耷下來,從巴索醬紅色的臉上無法窺探到他的內心,只有在那抑揚頓挫的祈禱聲里似乎才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的卓瑪走了,卓瑪離開的六年里,他日日夜夜思念她,夜里巴索又夢見卓瑪,夢見卓瑪把手伸進黑洞一樣的心口。巴索啊,卓瑪在夢里輕喚他的名字,巴索啊,卓瑪說,自從多吉離開后,她的心就空成了一個洞。巴索把手伸過去,撫摸在卓瑪深淵一樣的心口,他感到自己的手一點點深陷下去。巴索說,卓瑪啊,你不該去想多吉啊,你是那么勇敢堅強,他卻是那樣膽小懦弱,卓瑪啊,你可曾見過哪個草原的孩子不會騎馬,哪個草原的孩子不敢宰羊啊。巴索感到自己手在不停下墜,身體也開始下墜——巴索從夢里醒來了。
巴索告訴上師自己的夢,請求上師為卓瑪亡魂超度,使她安寧。
丹增上師把架在鼻尖上的眼鏡推上去,翻開一頁經文,翻經文的手背皮膚松弛得像一塊滿是皺褶的布,布上落滿大塊的褐色斑點。正是這只手,讓巴索獲得了慰藉和依托,此刻,他注視著它,仿佛這只手充滿了神奇力量。
外面的經幡被風吹得嗶嗶作響,巴索跟著丹增上師一遍遍念經,供燈上的火舌像領會了什么,正噗噗地跳躍。他在三寶像前供上酥油燈,在大殿前磕了等身長頭,又在院子里的桑爐前煨桑,灑上青稞酒,看著松柏枝焚起的靄靄煙霧,被桑爐吐出來,又裊裊向天上去了。
中午,丹增上師和巴索、田無字在山坡上鋪了塊藏毯,坐在上面一起吃著糌粑和酥油茶,陽光濃烈,涂在他們黑紅的臉上。
丹增上師問巴索還有多少牛和羊。
巴索咽下一口酥油茶說,三十六頭牦牛,九十六只羊,其中三只是種羊,二十三只是去年的小羊,三十六只是母羊,剩下的都是羯羊(被閹割過的羊)。
山上草還多嗎?上師又問。
這時,田無字歪著腦袋看巴索,他倒想看看巴索如何回答呢。
不多了嘛,巴索說,牛羊每天要跑很遠才能吃上草嘛,再跑回來,肚子就餓了嘛。
卓瑪轉世后,你搬到山下去嗎?上師問。
巴索搖搖頭,他把捏好的糌粑放在手心,看著遠處的山坡。巴索說他不會搬走的,這里,到處都是卓瑪的影子,他也老了,不想離開。不過,巴索轉過身說,草越來越少了,牛羊跟著自己也是罪孽,所以,明年,打算把牛羊全部賣了嘛。
上師突然想起什么,蹣跚走進屋里,拿來一塊長方形的布包,他說這是牧民桑吉帶給巴索的,是一塊磨刀石,桑吉說巴索一定用得著。
田無字伸長脖子去看,他對這里的一切都是好奇的,磨刀石露出來的那一刻,田無字尖叫一聲,臉色刷白,彈跳起來,身體向后栽去。
青磚,青磚,這是青磚——田無字指著那個東西語無倫次地說。
這是磨刀石嘛,巴索更正他,他接過磨刀石遞給田無字,后者連忙向后退縮,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當田無字確定面前的不是青磚而是磨刀石時,才放松下來,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
云層遮住了陽光,頓時覺得很冷,高原上就是這樣,有太陽時,又曬又熱,沒太陽時,頓生寒意。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遠處虛淡的山脊上,風拂動著經幡,每一片經幡都在用力搖蕩。
這里的海拔有多高?田無字突然問道。
4821米哦。上師說。
啊——得到答案的田無字感慨了一聲,又問,那么,這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寺廟嗎?
上師搖搖頭,說,巴松鄉南面珠穆朗瑪峰下的絨布寺才是世界上最高的,海拔5100米。
田無字撇了下嘴,似乎有些泄氣。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往峭壁走去。
丹增上師喊他,他沒聽見,巴索向上師解釋道,他就是呆愣嘛,反正不會是什么高原反應。他轉過臉告訴上師他可不喜歡這樣呆頭呆腦的人嘛。
上師咧著沒牙的嘴哧哧地笑,他給巴索又倒了一點青稞面,自己也添了一些。
過了一會兒,田無字已經從剛才的驚恐中走出來,他被遠處什么景物吸引了,興奮地跑回來,指著一處相對平坦的山坡問巴索,那兒,你看,被風吹皺的沙地,像水波一樣的沙地,啊,多么有意思。它們究竟叫“水波”呢還是叫“沙波”呢?他一邊指著一邊掏出紙和筆,迅速地記下什么。
水波,沙波,你聽,這些詞語多么美妙。他問巴索“水波”用藏語怎么說。
曲那——巴索想了想回答。
曲那,曲那,你聽,不管是漢語還是藏語,它們的發音都那么輕,像一個水波輕輕推動另一個水波。田無字說他曾經遇到一個蒙古人,那是一個飽經風霜的手藝人。手藝人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字字金石。他說自己在手藝人那里聽到許多有意思的詞語和字音,蒙語說“水波”就是“嗚斯”,藏語說“水波”則是“曲那”,你聽,水波,嗚斯,曲那,它們的發音都很輕,像波紋一樣蕩漾——田無字說完又急迫地離開了,趴在欄桿上朝那兒仔細瞧著。
他總是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詞語。巴索嘟囔道,他看著上師,想了想,用手比畫出寫字的樣子,說,那個,就是他要緊的事嘛。
從懸空寺回來的晚上,巴索照例喝了酒,他靠在爐壁上微閉著眼睛,直到感到肩膀上灼燙了,才彈跳著起來,把燒著的藏袍踩滅。
他繼續坐回馬扎,倒了一杯茶,酒似乎也醒了,他叫田無字講一講水鄉,再講一段嘛。
上一次講到哪兒了?田無字皺著眉頭自言自語。
游泳,講到游泳了嘛。巴索回答。
哦,對,游泳。田無字說他的母親是不會游泳的,在水鄉生活的人不會游泳是不是很奇怪,是哦,因為母親是改嫁來的,來仙女鎮時她已經三十好幾,哪有三十好幾的女人到河里學游泳呢。他說母親是帶著他改嫁的,那時他剛剛十歲。繼父是一個會計,常常把單位的活兒帶到家里干,晚上母親伏在縫紉機上嗒嗒嗒地做衣服,繼父就伏在裁衣桌上噠噠噠地打算盤。嗒嗒嗒,噠噠噠,整個屋子里都是這樣的聲音。
裁縫店不大,被母親收拾得井井有條,掛燙衣服的地方,量裁衣服的地方,擺放成品衣服的地方,分門別類。靠窗的位置架著縫紉機,那里光線好,而且,頭低久了脖子酸痛,一抬頭就能看到外面的風景。河水被風吹得皺皺的,陽光好的時候,河面上像撒了一層碎銀,晃得人眼睛生疼,這一帶河面較窄,往前一個小水灣,河面就開闊了,那兒常常停著下面鎮上來的船,船上賣煤炭、西瓜,或者大白菜。母親很想走過去看一看,她還沒站到船上過呢,但她一次都沒有去,她那么靦腆害羞,這一點跟她三十好幾的年紀很不相符呢。母親說她羨慕船上的人,因為他們可以沿著河去不同的地方,去長江,去大海。母親問田無字,這條河通向大海吧?說完才發現自己竟然在問一個半大孩子。母親透過窗口朝那兒看,船剛泊來的那兩天,船舷只露出水面一點點,過些時候,船身就露出大半,而這時,貨船就要離開了。有人在船上走動,船身則輕輕搖晃,晃得水波一浪浪向母親的裁縫店而來。母親看著這水浪發呆,多么像縫紉機走出的針腳啊,可是,她一輩子都被縫在這些針腳里。看累了,母親就躺到一側的小床上休息,說是小床,不過是幾塊木板和幾塊碎布料鋪成的。繼父對那張床是有忌憚的,每次進來先往床邊瞟一眼,好像那里藏了個人似的呢。
田無字說母親午休是不到臥室里的,她喜歡躺在裁縫店的小床上。母親躺下來,眼睛看著屋頂上反射進來的水光,仿佛身下的小床板正漂浮在水面上,載著她向遠方而去。有一次,田無字放學回來,母親正好從小床上起來。哎呀,母親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只手撐住床架,一只手托著腦袋,她說,好像從船上剛下來似的呢,頭還暈暈的呢。母親看著自己,突然說,都長這么高啦,母親提出要抱一抱他,說再不抱就長大了。當母親把他掖在懷里時,他竟感到渾身癢癢的,羞澀,難為情。于是從母親懷里掙脫開,跑走了。后來,他感到后悔,為什么要掙脫呢,為什么不讓母親好好抱一抱呢……
繼父比母親大十一歲,又瘦又高,駝背,眼睛大而外凸,一副對什么都很驚訝又不屑的表情。母親算是長得周正的。田無字說不知道母親為什么嫁給繼父,不過,改嫁過來的時候他還小,要不然他一定會阻止的。田無字說父親生病去世后,母親原本不打算再婚,但是,母親太懦弱和膽小了,她需要一個男人,一個看起來兇猛的男人,這樣她才不會被人欺負,田無字也不會被小伙伴們欺負。母親和繼父成家后,一直沒有要孩子,母親不愿意,她以為這樣繼父對田無字就全心全意了。可是,她多么愚蠢啊,因為沒有孩子,他們之間也會缺少一種穩固的關系……
巴索聽得很認真,眼皮放松地耷著,每根須發都垂下來。火爐的灶口冒出乳白色的煙子,不時有火星蹦跶出來。火光把他們的臉映得通紅。巴索的胡須輕輕顫動,等巴索睜開眼時,田無字發現巴索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東西。
巴索說他并沒有懂得卓瑪,卓瑪喜歡水,也許并非如此,而是代表她向往草原以外的地方。巴索舉起酒瓶示意田無字,說因為田無字對他母親的講述,讓他對卓瑪也有了更多理解。
巴索仰頭喝光了酒,也讓田無字喝了。酒剛流進嗓口,便涌出幾聲干咳,眼淚也咳出來了。
田無字問巴索,他的包兒子也會喝酒嗎?
巴索一愣,端酒碗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他沒有像從前那樣鐵青著臉或是暴跳如雷,而是慢慢仰起頭,讓碗里的液體全部倒進喉嚨。
他叫多吉是嗎?田無字繼續問。
是的,多吉。巴索喃喃地說。
夜里,田無字看見巴索從床上起來,在黑暗中靜靜坐著,爐火已經熄滅,不再燃燒的爐子迅速變得冰冷。巴索摸索出一瓶酒來,對著瓶嘴咕咕喝了幾口。他不敢睡覺,因為一閉上眼睛,面前就會出現卓瑪痛苦不堪的樣子。
田無字也從床上下來了,坐在巴索對面,黑暗中他感到巴索把酒瓶遞向他。田無字接過來,喝了一小口,立即,一股熱流從嗓口躥到胃部。
巴索說卓瑪臨走的那些天,每天都要洗腳,這真不像一個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啊。有一次,他剛往木桶里倒上涼水,還沒加熱水,卓瑪便急迫地把腳伸進去,寒冬臘月的,多么刺骨啊,卓瑪卻咯咯笑了,她說怎么這么燙呢,燙得腳丫子辣辣地疼。她已經分不清冷和熱了。巴索連忙把卓瑪的腳提上來,抱在懷里焐著。他看到卓瑪像個孩子一樣抽噎著,剛剛那個笑還沒有完全消失,像一朵花在她臉上呢。
巴索說這是她生病以來第一次笑,有幾年沒有看見卓瑪笑了。她的兒子多吉走了,也把她的笑容帶走了。
巴索又對著酒瓶喝了一口,深深地嘆口氣。他讓田無字給他講一講河水。講講裁縫店前面的那條河吧。
嗯。田無字輕輕應了一聲,他說你知道嗎,每條河都是有呼吸的。他說這是母親告訴他的,母親說河水呼吸的聲音有時很輕,噗——噗——,有時很重,chuā,chuā——像一個人在嘆息。
有一天,我和母親站在窗口,聽著窗外河水的聲音,我們又聽見了那個音,chuā,chuā——我屏住呼吸,思緒回到好多年前,那時候我還小,母親也正年輕,這個音仿佛是我們之間的暗號或密碼,只要一發出chuā,我們都會沒來由地大笑一陣。可是,我們很久沒有再發過這個音了,好像早將它丟棄。
我們正聽得出神,繼父回來了,那段時間他很忙,倒不是他工作干得好,而是他的會計工作丟了,被調到倉庫里負責進出材料。那是一個費力又收入很低的活兒,上貨下貨都離不開他,有時夜里到貨了,也得立即起床卸貨。所以,繼父很久才回家一次,脾氣也變得更加暴躁,一回來就朝小床上看一眼,好像那兒發生過什么可疑的事情一樣。繼父也站到窗口,目光落在斜對面的西瓜船上。他對母親說,你是在看西瓜船上的人吧。
母親支支吾吾,說自己在聽河水的聲音呢。繼父哪聽得懂母親的話,陰陽怪氣地說,吆,河水跟你說什么了,河水沒叫你去對面船上啊。母親是害怕繼父的,每次繼父譏諷她或罵她,她從不還嘴,只會伏在縫紉機上嚶嚶地哭。哭完了就站在窗口向河面看,她讓田無字也過來,緊緊地挨著她。母親對他說,要不是你還小,不然我就跳到河里去了……
那年我十二歲。田無字說那天晚上繼父打母親了,他躲在角落里卻不敢上前保護她,他聽見繼父用算盤打母親的聲音,噠噠,噠噠,每個算盤珠子都變成一匹奔騰的馬,萬馬奔騰,蹄聲雜沓。
等聲音消失,他才從黑暗里爬出來,母親正伏在縫紉機上,繼父不知去了哪兒。他剛要上前安慰母親,發現母親開始踩縫紉機了,嗒嗒嗒,嗒嗒嗒,他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像哭泣,沒有止境地抽抽搭搭。
黑暗里巴索輕輕動了動腿,他把酒瓶遞給田無字。田無字接過來,他說那一夜他沒睡著,腦袋里都是母親縫紉機的聲音。他問巴索,自己是不是個包?
巴索在黑暗中搖了搖頭,沒說話,他接過田無字遞來的酒瓶,放在腿上。巴索說多吉也很愛他的母親,卓瑪也很愛多吉。巴索用力咳嗽著,嗓子里像堆積了砂石。他說多吉死后,卓瑪一直走不出傷痛,兩年后卓瑪也走了。
你很愛卓瑪。田無字輕聲說。巴索點點頭,眼睛里泛著水光。他讓田無字幫他從墻縫里取出那只小羊皮袋,抽出鷹笛,放在嘴邊輕輕一吹,清麗的聲音劃破夜空。
巴索說這支鷹笛是一個過路人送給多吉的,多吉很喜歡,每天坐在山頭上吹一陣,看見巴索回來了,立即收起來,藏好,他多么畏懼巴索啊。巴索會說,只會吹這沒用的東西。多吉也不敢反駁,之后便帶著鷹笛翻兩座山,走很遠,他生怕笛聲被巴索聽見。
一曲終了,巴索撫摸著鷹笛,閉上眼睛,沉浸在往事里。
每個月巴索去懸空寺都會帶上田無字,他們一早出門,晌午到達。巴索已經習慣路上田無字像只山雀嘰嘰咕咕說個不停了,當田無字安靜時,巴索反而有點不習慣,好像少了些什么。
巴索和丹增上師說話時,田無字就在一旁坐著,或者拿筆在紙上寫著什么。那沓紙已經被他寫得密密麻麻,田無字說自己多么幸運,能收集到這么多有意思的詞語,如果沒有這些詞語,他都不會活到現在。田無字又對巴索說,你不會懂的,唉,跟你講這些,你是不會懂的。
巴索告訴丹增上師,他很久沒有夢見卓瑪了。上師說,巴索啊,卓瑪不再給你托夢,那是因為你接受了多吉。
巴索先是一愣,再是輕輕嘆口氣,他感到壓在心頭重重的東西似乎挪開了,他在三寶前點上供燈,又虔誠地磕著長頭。丹增上師說得沒錯,這些年來,他第一次接受了這個說法——原諒并接受了多吉。
卓瑪去世的這些年,他一直對多吉的死耿耿于懷。多吉死于一次轉場中,牛羊從夏牧場轉到冬牧場,三十里的路程,整整走了三天,路上,他們遇到了棕熊,他不認為多吉只是死于一場意外,而是,死于自己的愚笨和懦弱,巴索接受不了草原上的男人攤上這兩點,況且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兒子。他是被嚇死的,他一次次地向卓瑪更正。
巴索想起多吉小的時候,他的身上總是很整潔,不像別的孩子衣服上會沾著泥巴或草屑。多吉會把袖子仔細卷起來,生怕泥土碰到了袖口;褲腳也都塞進了靴子,不像男孩們一只塞在靴子里,一只露在外面。多吉的臉皮子也是白白的,巴索總是皺著眉說,嗨,那個細皮嫩肉的家伙……
多吉十歲還不敢騎馬,草原上的男孩哪有不會騎馬的,巴索幾次要把他抱到馬背上,多吉死死地鉗住巴索,巴索不得不將多吉從自己身上撕下來。那次多吉被扔到了馬背上,馬還沒走動,多吉就摔倒了,準確地說,是嚇暈了。巴索罵道,跨上馬背憤憤離開了。
他還想起多吉的眼淚,是啊,多吉太愛流淚了,以至于巴索一見到就忍不住破口大罵。每年來牧場收牛羊的車,多吉都要跟在后面追一陣,一邊追一邊哭。卓瑪安慰他說,哪有牛羊不被宰殺的。但多吉聽不進去,眼淚嘩嘩直流。巴索受不了男人的眼淚,越是罵多吉,他的眼淚越洶涌,像堤壩被沖開了,巴索的牙齒咯咯顫抖,渾身緊繃,要不是一只手死勁摁住另一只手,一個拳頭就要飛出去了。
供燈上的火苗啪地炸裂了一下,巴索回過神來,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天他的腦海里盡是多吉。
離開懸空寺時,太陽已經跑到西邊了,陽光貼著地面,把石子和草葉的影子拉得很長。翻過一個山頭,太陽就不見了,天邊只剩下一片橙黃,眼見著那點橙色也一點一點地暗淡了下去。田無字突然愣在那里,巴索喊他也無動于衷,田無字指著地上被風吹皺的沙子說,你看,水波,隨處可見的水波。他往后退著,水波似乎在向前涌動。他慢慢挪動雙腿,像要避開什么,直到跳上一塊石頭才立住。我從南方的水鄉趕來,以為擺脫了水波,可是,你看,這漫山遍野的沙地,天上流動的云,被風吹拂的草地,慢慢走動的羊群,它們,都像水波一樣在涌動……也許,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被某種波動支配著,這就是世界暗藏的秘密吧。田無字蹲下來,看著沙地上淺淺的印痕,眼淚流出來,淚水越發洶涌,涂滿臉頰,在夕陽殘余的光線里鋪陳出一片水光。他抖抖索索從口袋里掏出紙和筆,記下“水波”這個詞,他告訴巴索,這個詞語,終于找到了,它四處逃遁,卻又無處不在,它隱藏在一切事物之中……
巴索陪田無字在石頭上坐下,他們不打算繼續趕路了,就地歇腳。
巴索找來一些干牦牛糞,揪了一把枯梭梭柴用于引火。田無字將身體攏過去,專注地看著巴索點燃枝條。
柴火里騰起一陣白煙,突然從白煙里躥出一團紅火,白煙不見了,火光映照得人臉紅通通的。火苗跳躍,也如同水波起伏,田無字專注地看著,不時吸一下鼻子,他說,突然有點想念母親了……
他們吃了糌粑和肉干,巴索變戲法兒似的掏出一只小酒壺,酒壺是用羊肚子做的,裝滿液體后呈水滴形,很結實。他遞給田無字,田無字喝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一股羊膻味。巴索說你在草原上生活這么久還不習慣嘛,那你習慣水鄉的生活了嗎?
田無字想了想說,也不太習慣。
巴索很意外,側過臉想聽他繼續說下去。
田無字說母親是改嫁去的,那里也不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他把一塊肉干撕碎,送進嘴里,說自己對那些河啊,船啊,全無好感,倒是他的母親喜歡這些。田無字說他覺得母親并不是喜歡船,而是因為船帶來外面的氣息。他說每個人都被一個事物拴住了一生,母親被縫紉機拴住了一生,繼父被算盤拴住了一生,丹增上師被經文拴住了一生,你被草原拴住了一生,而我——他的聲音低了——被詞語拴住了一生……
火矮了下去,像彌留的人茍延殘喘。
田無字說有一次,母親就走到了對面的船上,為了不讓自己的出現顯得那么突兀,她特意買了一棵白菜,回來后,整個人還在恍惚中,她告訴田無字,站在船上時,她竟然感到眩暈,沿著河面向遠處看,白茫茫的水像是鋪到了天邊。母親說她很多年沒有離開過仙女鎮,她這一輩子只在宜陵鎮和仙女鎮待過,除此之外哪兒都沒去過。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又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一定發生過什么,要不然人們怎么突然就不愛做衣服呢,她多么想知道謎底。母親怔怔地立在小裁縫店里,兩腿微微分開,一只手扶住縫紉機,一只手扶住自己的額頭。她對田無字說,直到現在,她還感到腳下是晃蕩的河水呢。
田無字說自己在外上學的那兩年,母親生病了,分離性障礙,也叫癔癥,他知道母親的病和繼父有關,那兩年母親沒少挨打,繼父對母親沒有給他生兒育女一直耿耿于懷。他也由從前的總賬會計淪落到倉庫做保管員,繼父認為這一切都是母親帶給他的霉運。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其實,人生不如意時才愛喝酒,繼父隔三岔五地灌醉自己,酒多了工作就失誤,越失誤越縱酒,越縱酒越生活落魄。繼父是典型的窩里橫,在外面唯唯諾諾,回到家把怒氣全部撒在母親身上。每個月回家休息的那兩天,打罵母親成了他抒發壞情緒的出口。一次繼父回來沒看到母親,門大敞四開著,繼父喊了幾遍,終于在裁縫店后面的水板凳上找到母親,他問母親為什么不答應一聲,河上有什么吸引她的呢。說著繼父就在水板凳上將母親揍了一頓,母親的頭一次次被摁進水里,冬天啊,河面上都結了一層薄冰。路過的人沒有敢拉架的,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只有對面船上的男人看不下去了,跑來勸架。這一勸倒好,晚上母親又挨一頓打,繼父陰陽怪氣地說,難怪那只白菜船一直停在對面呢,難怪你聽不見我喊叫呢……
田無字吸了下鼻子,兩只手靠近火堆,火苗不再熱烈了,像細細的水流舔舐著手背。
母親的裁縫店生意也不好,誰還做衣服呢,人們突然愛上了商場里模特身上的時尚衣服了。母親仍然每天坐到縫紉機前,她離不開縫紉機——她最親密最信賴的朋友,只有聽到“嗒嗒嗒”的聲音時,母親才安心。那時候母親的病已經很重了,有時會好一些,她每天坐在縫紉機前,把腦袋埋得深深的,一邊傾聽著縫紉機的聲音,一邊把自己的不幸說給對方。他們彼此互訴衷腸。后來,母親把零碎的布頭拼在一起,做護袖賣。田無字說有一次放學回去,看見裁縫店里掛滿長長短短的護袖,非常震驚,袖管空蕩蕩的,仿佛是自己的胳膊,是失去手掌的、沒有力量的胳膊。那一刻,他恨自己的軟弱,恨自己不配做母親的兒子。
對面的白菜船又來了,每年冬天都會趕來,待上幾個禮拜再回去運一船來。一天,船上的男人來母親的縫紉店要縫一下褲子,褲子被錨劃破了,他就這么一條褲子。母親很為難,說自己是做衣服的,不是縫衣服的。
可是,男人說,這有什么不一樣呢?他說自己出來做生意,沒想著要做衣服,等到過年了肯定來這兒做衣服的。母親也不再說什么,她讓男人把破了的褲子脫下來,先在那個小床邊坐一會兒,等她縫好了再遞給他。
母親為他縫好褲子,男人剛離開不久,繼父就回來了,他在小床上發現了一條男式皮帶,皮帶的皮剝蝕了部分,扣眼向外齜著,盡管如此,皮帶仍為它的主人鞠躬盡瘁著。繼父將皮帶拿在兩手間,斜睨著母親,他聽不進母親的解釋,就用那條皮帶狠狠抽了她一頓。
周末當田無字回家時,母親又坐到縫紉機前了,她一刻不停地踩著踏板,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平縫進布縫里。肩膀上和脖子里被皮帶抽出的血印像蛇一樣蜿蜒。田無字找到繼父,他正在水碼頭上刷鞋幫上的泥灰,田無字腦袋嗡嗡響,毫不猶豫抽出水碼頭上的一塊活動了的青磚沖了上去。
田無字停止敘說,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每個字在嘴里橫沖直撞。火苗已經熄滅,寒氣陣陣襲來,田無字愣在那兒,如同他講述的故事里的人物一樣——那個提著青磚的男孩愣住了。這時,一個人奪去他手里的青磚,朝他繼父腦袋上砸去。田無字說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個人……跟他差不多大,又瘦又小。他似乎不是站在旁邊,而是俯視著這一切,青磚和腦殼撞擊的聲音讓他感到痛快,他的耳朵里傳來縫紉機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還有青磚砸擊腦殼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
我看見那個人,不是我,不是我,我看見那個人不是我……田無字哭起來,語無倫次,聲音也斷斷續續,隨著胸脯的起伏而不停顫抖。巴索抱住他,像很久之前用槍托摁住他顫抖的腿一樣。不是你,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巴索緊緊抱著那個抖動的身體。
入冬之后,一場雪接著一場雪,山坡上白皚皚一片。
他們在秋天的時候從南山收割了一些青草,曬干后捆成卷背了回來。巴索說這里原本是他們的秋牧場,多吉離開后就沒有再轉過場。
他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割草和撿牛糞上了,這是人和牛羊過冬必備的物料。秋天的草葉已經枯黃,但芯是暗綠色,還能看見潮潤的汁液。草叢里有未曾拾盡的牲畜糞便,早已干硬發黑,踩上去脆脆的,像風化的砂石。他們帶上一整天的干糧——肉干、青稞面、水、酒,還有揉糌粑的皮袋……兩個人一個割草,一個曬草;或者,一個打卷,一個捆繩,總之,配合得十分默契。休息時,攤開四肢躺在草地上,巴索吹著鷹笛,那笛聲遼遠高亢,仿佛將什么沉重的東西也帶走了,頓時有種說不出的輕盈。田無字照例會掏出紙筆記點什么,他將那些寫在紙上的字一個個念給巴索聽,他們咀嚼著每個字的發音,緩慢地,將那些字音含在嘴里。念完之后,閉上嘴唇,很久都不開口說話。風吹過山谷,牧草簌簌響動。
第一場雪到來之前,他們賣掉一部分羊,如巴索說的,牛羊跟著自己也是罪孽。下雪之后,牛羊不需要趕到山坡上了,他們用干草做了個簡易的頂棚,這樣牲畜們就不會因為寒冷而“扎窩兒”了。
臨近春節的一天,氣溫回升了一些,巴索把羊圈打開,讓它們去山坡上,雪不厚,羊兒能在雪地里刨出點草葉。
傍晚,只有少數的羊回到羊圈,這是以往沒有出現過的情況,羊是有領頭羊的,一般不會分開行動。巴索和田無字去山坡找羊,白色的羊混淆在白色的雪地里,很難被發現,只有凝神看上一陣,發現有白色在輕輕蠕動,才確定是一只羊。
天快要黑了,他們只找回了兩只羊。
巴索和田無字繼續往山上走,越往上積雪越厚,山坡上不時刮起一陣風,風嗚嗚嘶鳴,將積雪卷向天空。起風時,他們蹲著一動不動,世界仿佛消失了,天地間飛舞著急速卷起的雪霧。
田無字聽見羊的叫喚,巴索也聽見了,咩咩咩,伴著風的怒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等風過去,他們發現了羊群正在對面的山腰上,它們渾身沾滿雪塊,似乎嚇呆了,立在雪地里一動不動。
惹——惹——巴索叫喚著,然而,羊群無動于衷。遠處傳來奇怪的轟鳴,受驚的羊群突然扭頭跑起來。巴索跌跌撞撞上去,企圖攔住它們,但羊群卻驚惶得往山上跑,雪霧飛撲,眼前一團白茫茫,有的羊絆倒在雪地里,有的羊從它身上踏過。突然,巴索停下腳步,并且用力攔住田無字,不允許他再向前半步。
巴索壓低聲音說,雪崩,這里,會有雪崩。
那怎么辦?田無字問。
巴索皺了皺眉,他拉著田無字往后退,但對方一動不動。
不管它們了嗎?田無字急迫地問。他看見羊群已經立住了,正對著四野咩咩叫喚,它們不知道危險就要降臨,不知道腳下的雪塊已經破裂松動。
可是,田無字轉過身去,他說它們在求救呢,真的,我們怎能忍心看見它們活活凍死或被雪掩埋。
我們明明可以救下它們——田無字喊道。
羊群已經立在雪舌下,那整片的雪塊又叫作“蹺蹺板”,只要一點震動,都有可能會引起雪崩。
只是“可能”,并非“確定”。田無字說著,不顧一切地往前沖,但,他被一只大手鉗住了,大手將他甩出去,自己向前爬去。
你站在那里,別動。巴索厲聲對田無字說。
為了減小震動,巴索盡量匍匐前進。離那塊“蹺蹺板”越來越近了,他將手伸向羊群,羊兒卻踟躕不前,仍在一個勁兒叫喚。
山頂的積雪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發出低沉的斷裂聲,以緩慢的、不易察覺的速度向下滑移。
巴索抬起頭,此時,田無字也看見了,眼睛驚成銅鈴——那塊“蹺蹺板”像一艘大船,迅速向下俯沖而來。
腳下劇烈抖動,大船飛速,發出震天轟鳴。
雪變成霧,升騰在山澗。
巴索被飛速直下的雪塊推到了山腰,那塊“蹺蹺板”像一把尖利的斧頭,將巴索的右腿向前折出九十度。田無字發了瘋似的刨雪,十個手指血肉模糊,他一刻不停地刨著,生怕慢了一秒而失去巴索。
當田無字將巴索從雪堆里刨出來,他還有一口氣,額頭上一個雞蛋大的包,血和雪黏在一起。
他用力把巴索拖出來,余震還在,雪塊從山頂沖下來時,田無字緊緊地抱住巴索。
田無字打算把巴索背在身上,卻站不起來,他的力氣太小了。他想起那些被巴索逼著大口吃肉的日子,那些把糌粑捏得硬邦邦的日子,眼淚掉下來,他一邊流淚一邊責罵自己,如果重來一遍,他一定不會再把肉切碎,不會再把糌粑調成糊狀……
天已經暗了,雪光反射出銀色。田無字把自己的外衣和褲子脫下來,搋成兩根長繩,一頭綁在巴索腋下,一頭綁在自己腰上,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將巴索轉移至山下。他咬著嘴唇,嘴四周早已破爛不堪。身上的單衣被汗黏在皮膚上,又被寒風剔下來。他感到冷,那種從腳指頭嗖嗖往上躥的冷,那種骨頭要碎裂的冷。
夜已經深了,天上露出一粒寒星,大地茫茫。兩腿軟軟的,雪吸走了人的力氣。
巴索,巴索。田無字喊著巴索的名字。
巴索輕輕應一聲。
巴索,巴索。田無字的舌頭在打戰,他感到舌頭正變得麻木僵硬,他多么害怕這麻木會傳染全身。巴索,巴索。他一刻不停地說話,每個字都含混不清,他生怕一停下來,舌頭就再也動彈不了。
田無字說現在多想去撿牦牛糞啊,山坡上陽光明媚,照得人眼睛生疼,牦牛糞干燥得很,好像一碰就要燃起來似的。牦牛糞在爐子里燃燒,紅色的火,橙色的火,藍色的火……他問巴索,還記得他教他唱的歌嗎,關于馬牛糞的:啊,一塊牦牛糞,一朵金蘑菇呀,紅紅的火焰,升騰在心間呀……
他的舌頭木木的,像一截樹樁支棱在嘴里。風直往嘴里灌,是不是牙齒都沒有了,嘴里涼颼颼的。他想起小時候換牙的時候,母親教他說,太陽爺爺,把我難看的狗牙還給你,你把白玉一樣的牙齒還給我吧。可是,他每次都說成“太陽爺爺你把難看的狗牙還給我吧”。母親很著急,說,慢慢來,好好說,把每個字在嘴里先過一遍再吐出來啊……
現在,每個字在嘴里冰凍起來,粘在舌頭上,粘在牙床上,需要咬碎一個個冰塊才能釋放出一個個字。他仿佛看見母親焦急的臉龐,母親對他說,快說啊,快說啊,快把每個字從嘴里吐出來啊……
他張不開嘴,舌頭似乎生出無數根須,錯綜復雜地纏住四周。快發音啊,快說“陽”啊,快說chuā,母親在他跟前說。
他差點笑出來,可五官如冰塊組成,硬邦邦啊,絲毫未動。
是的,他想母親了,耳朵里盡是縫紉機的嗒嗒嗒聲,母親把頭埋得低低的,新做的護袖像一只手臂耷在她肩上,一只接一只的護袖從縫紉機里長出來,它們緊箍著母親,宛如母親最親密的朋友。可是,這么久以來,他沒有母親的消息,他不知道母親怎么樣了……
他記起那天傍晚,夕陽像一只迸裂的血袋,血色涂滿天空,他的眼前都是鮮紅的,河面,墻面,以及繼父的臉上,都被紅色涂滿。他看見紅色的河水沿著繼父的額頭、下巴、脖子,潺潺流動。母親趕來時,渾身是血的繼父已經不省人事了。母親呆愣著,她的眼里也是紅色河水,她奪過田無字手里的青磚——那塊像磨刀石一樣的青磚——扔進河中,然后用盡全力將木樁似的田無字推開。他聽見母親對他說的最后一個字,那個字跌跌撞撞沖出母親的唇齒時,只剩下了氣聲——跑!
巴索啊,田無字輕輕喊著,黑夜壓得他挪不動雙腳,他說巴索啊,你聽到雪在你身下的聲音了嗎,chuā,chuā,chuā,和水拍岸的聲音一樣,多么像人的嘆息啊,chuā,chuā,可是,chuā字怎么寫呢?多么有意思啊——田無字說自己從南方跑到這里,他要跑到荒無人煙的地方,跑到世界的盡頭,跑啊,跑啊,仿佛所有的詞語都在這兒等他。他在風沙四起的沒有水的高原卻找到了“水波”一詞,多么諷刺啊。這個詞語是不是告訴自己,一切都離不開曾經生活的地方……
巴索,田無字輕輕地說著,每個字在嘴里茍延殘喘——我騙了你啊,其實,我并不是為收集詞語而來到這里啊……
他弓著背,一點一點往山下挪。這條路再熟悉不過了,他和巴索不知往返過多少次。
雪地明亮,像無數的鏡子被打碎,每一步都深陷在玻璃碎片中,田無字的兩條腿從原先的刺痛到沒有知覺。
天邊有了一絲光亮,如同雪光反射到天上。
巴索睜開眼睛,兩根結實的繩子緊緊箍著他,他想說話,嗓子里卻像塞滿了雪團,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他聽見田無字喃喃的敘說,聽見雪發出chuā、chuā、chuā的嘆息,他想起卓瑪,想起他的多吉。巴索閉上眼睛,疼痛彌漫全身,他把手放在繩子上——這是田無字的衣服絞成的。他想起春天的時候,他將田無字撿回來的那個早晨,田無字像石頭一樣被他背回來,現在,他也像石頭一樣被田無字背著。
一陣疼痛襲來,他的面部扭曲。巴索張開嘴,試圖發出聲音,他想和田無字說說話,可是,那些涌動的句子到嘴邊時失去了力氣。他想說其實自己早就識破了他的身份,可是這個呆愣的小白臉哪會知道呢,他在懸空寺為他點了多少盞酥油燈,他還為他悄悄去找山那邊說古的老人,說古的老人說,把一個人藏到故事里,他不用動腿就能滿世界地跑了,別人就再也拿他沒辦法了嘛——他記得自己虔誠地把田無字的名字告訴老人,看著對方那張皺紋縱橫的嘴重復著“田無字”,像是將什么吞咽,隱藏不見了,巴索的心才落定下來。
天邊越發亮了,逐漸由暗黑變成湛藍。風一陣陣反撲過來,把雪珠吹得到處都是,巴索感到身子越來越沉,越來越重。他想起鷹笛,是啊,那支讓人感到輕盈的鷹笛還在口袋里呢。
巴索再次閉上眼睛,湛藍的天空下,一個瘦瘦的人影坐在草原上,他分不清是多吉還是田無字,那個人吹著鷹笛,笛聲幽婉,動人,像清晨黑色氈包上冒出的乳白煙子,在以綠色為背景的草原上徐徐上升……
責任編輯: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