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印刷出版物社會影響的三重考析

摘要：宋代是雕版印刷術發展的鼎盛時期，書籍在宋代也成為真實意義上的印刷媒介，實現了大眾傳播模式。作為一種新型傳播類型，書籍的數量、出版傳播效率均有重大革新，特別是魏晉小說《世說新語》，從“鈔本時代”邁向“印本時代”，打破了以往的傳播時空局限。經典書籍的印刷出版，產生三重重要的社會影響：在經濟維度，書商加速書籍生產并帶動域外貿易；在文化維度，印刷物擴充文學閱讀群體，擴大文人交游圈，并使學術研討成為可能；在政治維度，出版活動有助于強化中央集權、塑造社會風氣、優化人才選拔機制等。

關鍵詞：宋代出版物 《世說新語》 印刷出版物 雕版印刷

在宋代印刷出版《世說新語》等經典書籍的過程中，印刷技術作為“加速器”，促進了信息的廣泛流通，使得印刷出版物在經濟、文化、政治三方面發揮出重要作用。鈔本與印本的興替，為出版物在制定出版發行策略時提供了歷史借鑒。以《世說新語》為代表的印刷物在出版發行過程中所經歷的市場刺激、文學拓展、政治治理三條實踐路徑，有助于啟發現代出版業開拓出自身的多元化社會效應。

一、經濟維度：印刷出版物“行世”的經濟價值探析

隨著商品經濟的繁榮，宋代社會積累了大量可用于制作紙張的原材料，如麻、絲等，這為印刷業的發展奠定了材料基礎。同時，科舉制度盛行和讀書風氣普及，使得印刷書籍需求量激增，這為印刷出版物的經濟價值提供了空間。

1．從鈔本到印本的跨時代轉型。宋代是印刷術發展的重要時期，這使得宋代出版業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書籍種類涵蓋歷史編纂、儒家經典、醫學等，并出版了詩詞歌賦合集等滿足百姓需求的各類書籍，書籍成為一種可大規模生產流通的商品。在“鈔本時代”，由于書籍采用手寫方式，書籍的書名、分卷、門數等情況在各本之間存在較大差異，書籍印刷出版成為難題。進入印刷階段后，實現了版本的統一和標準化，印本成為認證版本價值的重要手段。

南宋紹興八年以前，《世說新語》以鈔本流傳，內容局限、版本蕪雜，傳播十分受限。紹興八年，嚴州知州董弅對《世說新語》進行刊刻，誕生《世說新語》“董本”，“這是為該書首次刻印，此后，《世說新語》進入印本時代”。印本盛行后，鈔本漸少，文本面貌趨于統一。“董本”以其清晰穩固的文字呈現，確立了《世說新語》書名與完整體系，成為后續出版的標準模板。后陸游翻刻均以“董本”為藍本，這進一步擴大了《世說新語》的傳播范圍。“董本”的行世，揭示出書籍形態的轉變價值，為后續規模化印刷提供了先決條件。而宋代正值中國古籍校勘學的繁榮期，不僅官方機構如館閣、國子監設立了專門的校書部門，地方官員、藏書大家在印本時代到來后，紛紛致力于對前代鈔本書籍的校勘，形成了全國上下參與校勘的盛況。

2．官營、坊刻、書院：三元并立的出版生態。印刷術讓書籍獲取變得相對容易，加之出版商對市場需求的敏銳嗅覺，《世說新語》等大批經典書籍迎來出版盛況，并表現出三個顯著特點。

一是中央官刻保障與地方官刻推動。《世說新語》進入“印本時代”后，政府多次組織該書刊刻再版，并通過國子監、崇文院等機構實施“三校”制度，“凡經批準鐫刻的書籍，在交付鏤版的過程中，必須經過三校”，此舉確保書籍內容的權威與精審。除中央機構以外，宋代地方官刻蔚成風氣，南宋印刷業興盛更是將書籍鐫刻版圖擴展至全國，在南宋汴京、臨安、成都、建陽四大刻書中心，充裕的雕版材料、大量的文人群體與稠密的人口使得書籍需求激增。這些地區書坊眾多，文人會集，通過地方官刻系統，《世說新語》等大批書籍在全國范圍內加速傳播。在中央與地方機構的推動下，大批書籍校勘審定工作得到空前支持。

二是坊刻與私刻書籍更強的商品性。宋代書坊集售書與刻書功能于一體，實為私營商業出版發行機構，遍布各地，印刷量大。隨著《世說新語》的印本問世，杭州、蘇州、成都等文化重鎮成為其出版中心。書坊承接刻印售賣任務，加速了書籍的傳播速率，部分書肆主人更集收藏、編纂、印刷、銷售于一身，實現了文化創作與商業運作的有機結合。宋咸淳年間明州刻本《佛祖統紀》的“刊板后記”稱：“擬辦紙印造萬部為最初流通。”足見當時書籍出版的盛況，由此可窺探《世說新語》印刷生產效率之高。私刻方面，文學家、出版方行動迅速，書籍常標識以“某家塾”的字樣，多由官紳、文士等精準印制，典籍廣傳，佳作迭出，如《渭南文集》《五經》等，私家出版蓬勃發展。再如淳熙十五年，陸游根據“董本”對《世說新語》再度重刻，這直接提升了該書在江南地區的商業價值，《世說新語》在江南的流通達到新高度。

三是書院活躍與書商貿易加速。據《中國出版史》記載：“宋代書院共203所，北宋占24%強，南宋占75%強。還涌現出了聞名海內的白鹿洞、岳麓、嵩陽、睢陽、石鼓、茅山等書院。”南宋書院眾多，其《世說新語》印刷出版活動展現出極高的活躍度。宋代書籍毛利豐厚，高利潤可達兩倍多。一本書平均售價約三百九十三文，相當于江南二十三斤六兩大米，與鹽價、平江羊肉價相比，書籍商業價值顯著。面對如此豐厚的利潤，書商開始集編輯、印刷、銷售于一體，圍繞高效出版與銷售開展核心業務，批量印制書籍并加以出版流通，部分書商更將書籍遠銷遼國、西夏、金國。“出版商根據對市場的預估和企業內各產品間的協調，決定宣傳、發行渠道、出版時間等要素，從而在某種程度上確定了產品的傳播程度。”在書商貿易加速發展的背景下，《世說新語》等大批印刷物還衍生了額外的經濟效益。例如，《管寧割席圖》等作品將《世說新語》以繪畫形式呈現，提升了該書的經濟價值。市井百姓則通過聽書、看戲等藝術形式，不斷刺激和提高著《世說新語》的市場需求度。

3．宋代印刷出版物的對外流播與貿易。兩宋圖書業飛躍，印刷書籍主導市場，官府坊肆熱銷。刻售中心南擴后書鋪密布，集市書籍種類大增。宋書廣流國內外，達遼、金、西夏及高麗、日本等，流通盛況空前。

宋代印本書籍遠銷海外，高麗、日本等國對中華文化的吸收程度達到新高度。以《世說新語》受納為證，得益于海路暢通，高麗為宋重要貿易伙伴，貿易、使節互訪頻繁，宋書大量傳入高麗。“宋廷又應高麗使者的要求，先后賜給《九經》《圣惠方》《文苑英華》……”《世說新語》憑借印本質量高、普及廣的優勢，吸引了大量高麗學者。高麗王朝期間，李奎報等文人頻引《世說新語》典故，證明其已深入朝鮮半島。福建、浙江出版的書籍在高麗廣受歡迎，進一步印證了《世說新語》等大批出版物在高麗的廣泛傳播。在日本，宋日依托海上航線，書籍經貿頻繁，印刷物需求旺盛，宋代出版物如經典、宗教、文學在日本對外貿易中占據要位。上文提到，“董本”出現后，《世說新語》正式迎來出版活動。“董本”行世后，今存其一就藏于日本尊經閣文庫，“尊經閣本原書板框高14.8厘米，寬10.5厘米，半葉10行，行20字”，該版本成為日本學者研究《世說新語》的重要資料。平安時代思想家空海在《三教指歸》中借鑒《世說新語》的語言與典故，對江戶時代學者如藤原惺窩、林羅山等產生了重要影響。南北朝時期，《徒然草》與《世說新語》的敘事風格、美學手法極為相似，這提升了宋版書籍的在日接納程度。由此，宋版書作為經貿文化橋梁，促進了東亞經貿發展。

二、文化維度：印刷出版物對宋代文學疆域之拓展

宋代印刷出版提升了文學作品的傳播效率和普及程度，促進了文學創作的多樣性與繁榮面貌，文人開展學術研討的可能性大增，最終提升了文學在社會活動中的地位。

1．注釋學繁榮與學術爭鳴新象。宋代大規模的印制品生產與消費孕育了一種全新的印本文化生態，其“推進了社會的延伸、加速了社會現代性的發生、實現了社會文化的進步”。得益于印本傳播的便利性，《世說新語》涵蓋的政治、道德、文學、哲學擴大了文學注釋空間。例如，林之奇在《拙齋文集》卷二十“雜著”中的《讀〈世說〉》文章中，記錄其在“乾道壬辰秋八月”向友人借閱《世說新語》后，對晉人崇尚清談以致誤國的深刻感慨；陳郁則在《藏一話腴》中分享了自己原本不解“橘黃”典故，直至閱讀《世說新語》中“枇杷黃，醫者忙；橘子黃，醫者藏”之句，方恍然大悟，感嘆世事皆如此的思考；南宋林希逸通過《世說新語》才了解到“挽歌”的故事起源。再如，洪邁《容齋隨筆》還就《世說新語》某些觀點進行了深入考證與探討。以“郭璞葬地”一事為例：郭璞能預知水陸變遷，卻未能通過占卜吉卦避免自己的不幸。洪邁質疑郭璞雖能預知自然變化，卻未能預測自身命運，指出王敦謀反時，無論郭璞預言勝負，都難逃一死，因謀反信息已泄露。又如，宋代學者對《世說新語》中“千里”與“未下”二詞展開學術爭鳴：黃朝英在《緗素雜記》卷三“莼羹”條目中探討陸機以“千里莼羹，但未下鹽豉”回應王武子之問；南宋胡仔則在《苕溪漁隱叢話后集》中反駁，認為“千里”為湖名，指千里湖莼菜羹之美可敵羊酪，未加鹽豉是言其難得。此爭議顯示了《世說新語》印本在文人間的廣泛傳播與活躍討論，顯示了印本對學術研討的激發作用。

2．加速文人交游網絡擴展建設。宋遷都臨安后，江浙地域旋即躍升為政治與文化的雙重樞紐，《世說新語》也成為江左地區文人溝通的重要媒介。大批文人的相識與后續合作，與《世說新語》印本的動能密不可分。據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八所載：“會軍士以衣糧不足，有怨言，結約已定……彥成聞亂，亟奔湖州。”顧彥成在南宋初年的動蕩中，因避亂而逃往湖州，這段經歷間接促成了顧禧與施元之的相識。二人相識后，在宋孝宗為蘇軾追贈謚號并親自為其文集作序、蘇軾詩作之注釋為盛、蜀地學術風氣大振的背景下，施元之、顧禧與施宿三人合力完成的《注東坡先生詩》愈加突出了《世說新語》印本的傳播影響力。以《賀陳述古弟章生子》和《贈寫真何充秀才》兩詩注解為例，宋代施元之、顧禧等人在引用《世說新語》時，不僅精準引用，還補充了背景，展現了《世說新語》在文人創作與注解中的深厚影響。這種頻繁引用根植于汪藻、董弅、顧禧等人的廣泛交游中，特別是汪藻作為研究《世說新語》的學者，與董弅的友誼推動了“董本”誕生，汪藻的《浮溪集》等作品記錄了其與董弅的深情厚誼，并啟發了董弅刻印《世說新語》的宏愿。這一案例表明，江浙文人圍繞《世說新語》逐漸形成了文化交游圈，這對于后續開展的學術研討活動可謂意義非凡。

三、政治維度：印刷物發行在政治治理中的多重效能

宋代印刷物的發行在政治治理中發揮了多重效能。信息傳播、政治宣傳、行政管理手段的創新促進了政治生態優化與社會大治。這些效能的發揮體現了宋代印刷術在政治治理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1．士風塑造與歷史鏡鑒。《世說新語》被譽為“魏晉風度之藍本”。在宋代，其流行與士人道德品行追求緊密相關，士人效仿嵇阮的超脫世俗，形成高潔不慕榮利的風尚。書中的儒家道德觀念被宋人奉為準則，印刷本的流行促使宋人將道德修養視為立身之本。在南宋羅大經筆記《鶴林玉露》中，曾記載宋代學者趙季仁的“三愿”，首愿便是“識盡世間好人”。這是宋代士人對人格的追求體現。在宋后期政治動蕩的背景下，《世說新語》中的魏晉高雅人物言行舉止更加符合宋代士大夫對理想人格的追求。此外，《世說新語》記錄古代風貌，為宋代士人反思現實提供參考，書中的“清談”標志名士風度，但宋代士人重實踐經驗，與魏晉“清談”形成對比。宋代反對空談，政治領域過度“清談”將導致政策失誤。例如，《世說新語》曾記載王羲之與謝安共登冶城一事，王羲之以夏禹和文王為例，批評當時社會風氣過于崇尚“清談”，忽視了實際的政務處理。這與宋代理學強調格物致知，切勿囿于空談與思辨的觀點相同。在宋代的文學作品中，也可看到對空談誤事風氣的批判和反思，詩詞、散文通過諷刺或寓言方式，揭露批判只知空談而不務實事的士人，間接表達出對過于強調“清談”的危害性。

2．強化中央集權與優化人才選拔機制。宋代印刷物的出現，強化了中央集權，優化了人才選拔機制。以《世說新語》為代表的經典文獻廣泛傳播，不僅豐富了皇室與官員的知識庫，更通過官方渠道深入地方與教育機構，實現了全國性思想文化教育的統一，增強了民眾對國家政策的認同。例如，《世說新語》討論了士人言行與德政法治，“強者綏之以德，弱者撫之以仁”的理念有助于宋代政府在民眾中推行德法政治，并通過引導士人率先遵循儒家倫理，進而強化中央對思想文化的管理力度；再如，《世說新語》所反映的魏晉家族觀念，為宋代世家大族處理家族關系提供了借鑒，增強了民眾凝聚力，減少了地方勢力和異端思想的干擾。此外，經典文獻的大量印制，不僅推動了知識普及與教育發展，還拓寬了人才選拔的渠道。在科舉制度中，儒家經典成為考試的核心內容，印刷術的應用確保了教材的充足供應，提高了科舉考試的參與度。《世說新語》中關于士人品行與治國理念的記載，為考生提供了文學素養與治國能力的雙重標準，成為官員選拔的重要參考。尤為重要的是，《世說新語》強調個人才能與品德的選拔標準，有助于打破門第觀念，促進人才選拔的公正性。由此可見，印刷書籍的發行，提升了教育內容標準化與官員選拔機制科學化，為宋代政治體制的穩定與發展奠定了社會文化共識。

（作者單位 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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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曲涌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