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往過端午節(jié),包粽子這個“任務”總會落在永安的奶奶身上。
奶奶年紀漸大,腿腳不便。這天,奶奶對永安的媳婦桂花說:“你學著包吧,老不包老不會。”于是,她手把手教桂花搭蘆葦葉、舀米、包實、扎綁。完了,她還教桂花把粽子往鍋里裝時,不能躺著放,只能豎著裝。
桂花想,奶奶一個莊戶家,倒是個講章法又能啟悟人的人,人不也得站著而不能躺平,只有站著才能往前奔嘛。
桂花當閨女時,相中了奶奶的孫子永安。桂花的爹娘卻蹦高反對,整個村子除桂花外,沒聽說哪個姑娘愿意跟有一只是假眼,走路還有點兒落肩的永安。桂花覺得他除去這點不足外沒有不好的,個子高,又是生產隊的記工員,粗通文墨,將來養(yǎng)個孩子笨不了。這一執(zhí)拗的想法激怒了她的爹娘,以不給她嫁妝來要挾。但桂花心意已決,非永安不嫁。出嫁那天,桂花不哭不鬧,打扮體面,準備自己走著去永安家。爹娘瞧不起她上趕著的樣子,覺得有失穩(wěn)重之風。桂花不管這一套,僅腋下夾著一個小包袱,毅然離了家門。走在街上,她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歡喜談不上,恐懼倒是有些,但人活著就要爭一口氣,更不能違背心愿。她像第一次飛離老巢的燕子有些稚嫩,尤其老遠看見永安家的街門是掩的,她心跳得怦怦然。疑惑之際,大門吱的一聲開了,奶奶為她打開了人生的第一重門。奶奶褶皺的臉上掛著對稚氣未退卻即將做女人的孫媳婦殷殷期待的笑容。多年后,奶奶這個溫暖而會心的微笑一直留存于桂花心里。
又一年端午節(jié)到了,桂花挑大葦子葉包粽子,她不敢多裝米,包得規(guī)規(guī)矩矩、嚴嚴實實。煮熟了后,她送給奶奶吃。奶奶鼓勵說:“包得挺好,這不慢慢就會了。”桂花因親手包而增添了自信,等于往前又邁了一道門,邁過這一步,就沒有推不開的門。領進門的又是奶奶。
有天晚上,桂花夢見爺爺站在床頭向南看她。她躺在炕上,就聽爺爺說:“桂花呀,你好生看管兩個孩子,這幾天我來家領你奶奶……”桂花一驚,醒了,爺爺去世好幾年了,這是在托夢嗎?她爬起來,把早飯做好,把丈夫、孩子伺候好,收拾完了便去責任田干活兒了。
她走在兩旁長滿茅草的路上,想起了自己的初戀。當年,永安也相中了桂花,只因他小時候頑皮弄壞了一只眼,心里犯嘀咕,幾次欲表白心聲,卻卑微地摁了回去。
有天晚上,生產隊分地瓜,桂花的小車上裝了兩大密包,和般大青年不分上下。永安舍不得她這么下死力,又不敢直截了當上前為她推,就悄悄跟在后面。到拐彎的地方,車扭翻了,地瓜撒了,就在她欲哭無淚時,他來了,幫她扶正了車子,幫她撿起了溝里掉的,幫她往家推。她望著夜色中拱車的堅定背影,心兒像面兒一樣柔軟。此刻,漆漆夜幕也好像閃開一道光。結婚后,桂花為這個家生了兩個小子,都虎頭虎腦、精精俏俏的。每當想起兩個孩子,桂花的心又蕩滿春水,她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老天爺都看得到。這兩個小子都愿意跟奶奶在一起,因為奶奶常把好吃的省下來給他們。而孩子的大姑奶為此不高興,覺得娘虧了嘴。桂花也沒辦法,隔輩兒親自古就有,誰讓兩個小子實在討奶奶喜歡。
桂花不停地拔草,腦子不由得想事,突然想起晚上那個夢,于是不拔了,怔了怔,摁著膝蓋站起來,拍拍手上的泥,就往家去。桂花想把那個夢告訴奶奶,那是她舍離不得的人呀。
奶奶站在東間的小衣柜前,左手扶著拉開的門扇,上身傾著,頭微微探著,兩腿彎曲著。桂花叫了聲“奶奶”。奶奶回過身,把柜門掩上了。
桂花站在炕前,倒把夢忘了。奶奶問:“你有事嗎?”
桂花想了想,愣想不起來,只好說:“沒事,就想來站一會兒。”
三天后,奶奶在夢中去世。桂花這才想起那個讓她不安又不愿想起的夢。
桂花心情沉重地推開街門,當年第一次進門的情景歷歷在目,她疑疑惑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好像奶奶就躲在某個角落里。待推開家門,一股從未有過的孤寂清冷之氣撲在臉上,頓時她那顆七上八下的心落了,知道再也沒有奶奶了。落下的心兒不甘地在心房里猛烈撞擊,一股潛流從深處涌起,胸腔憋脹,喉嚨酸軟,一下子涌出了熱淚,不能自已,雙手打戰(zhàn)地扶著炕沿兒。再也醒不來的奶奶側身而臥,臉兒像饅頭出鍋后晾了好幾宿一樣干巴了,眼睛閉著的那道線凹了,額頭縮了,頭發(fā)綿得像秋后經霜的枯草。
孩子的大姑奶聽聞娘家人報來兇信,手中的碗咣當一聲打落在地。按風俗,女兒進村看見娘家門就哭,謂之“哭道”。大姑奶那一聲“我的娘啊”,悲悲切切地扯碎了兒女們的心,引出了親人和街坊鄰居的濁淚。大姑奶涕淚橫流,啞喊著“娘啊”,跌跌撞撞來到靈堂前跪拜完,抬起雨打芭蕉的臉兒,撥開女眷的攙扶,直奔娘的東屋。她吱的一聲打開炕前的小衣柜,把身子探進去。慌亂的手如同小時候饑餓時在娘懷里到處亂抓一樣,不顧一切地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摸索著。終于,她摸到了棉襖兜里的一樣東西,娘預備的“土信精”(方言,砒霜)還在,絲毫未動。大姑奶一顆揪著的心總算安了下來,緊繃的臉兒像花苞綻開了:“娘,‘好死死’。”
“好死死”是我家鄉(xiāng)的一句口語,指的是老人臨終前沒遭罪,沒連累子孫,有福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