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塔洛·卡爾維諾是享譽世界的小說家,其作品《馬可瓦爾多》成書于20世紀50年代初期。當時“二戰”結束,西歐經濟快速復蘇,但社會混亂無序,城市快速擴張帶來自然與城市、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沖突,底層無產階級工人出現“異化”。在現實主義流行的20世紀,伊塔洛·卡爾維諾用熟悉的童話式寫作創造了馬可瓦爾多這一底層工人形象,通過他在城市中五年四季的故事表達對城市擴張與自然沖突的思考,延續輕逸、詼諧、幽默手法,抵抗人的“異化”。《馬可瓦爾多》也被視為自傳性故事,融合動物、植物、城市與小人物的生活,闡述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際遇以及底層人民的疲憊與感慨。
一、《馬可瓦爾多》的童話元素
“三分法”中,童話是敘事文學形式,常以想象等藝術手法創作,人物非黑即白,情節曲折生動,有深刻的道德主題,對兒童有教育功能。19世紀中期童話發展到藝術童話階段,受眾擴展到成年人。伊塔洛·卡爾維諾認為民間故事絢麗多姿等,其“祖先三部曲”(《樹上的男爵》《分成兩半的子爵》《不存在的騎士》)因深刻描畫個人存在主義而享譽世界。《意大利童話》編寫于“二戰”剛結束,受時代影響,童話主題多為孤獨氛圍,其映射現實生活的創作手法延續到《馬可瓦爾多》。面對城市擴張帶來的人的“異化”,伊塔洛·卡爾維諾用童話式手段抵抗沉重的現實世界,其作品《馬可瓦爾多》雖非典型童話,但故事背景、人物形象、藝術手法等均呈現了童話式的風格。
(一)非典型的童話式故事背景
文學通過語言塑造藝術形象,文學形象構成文學作品結構的第二層次,文學形象是作者根據現實生活,經過提煉、加工而創造出來的,滲透著作者思想情感的,具體、生動、真實的,具有審美價值的生活圖畫,包括人物形象、景物形象等具體的形象以及由具體景象構成的整體形象。典型的童話的故事背景大多發生在森林、鄉村、海洋等遠離城市與發達的工商業的自然環境中,原始的故事發生背景為奇幻故事的展開設定了合理的開場,允許童話想象力充分發揮。
《馬可瓦爾多》作為發生背景在城市中的童話式小說集,其故事背景多為城市景觀,城市作為“理性”的代表,本不應該有童話式的奇幻事件發生,但是《馬可瓦爾多》中經常會出現由城市元素構成的“自然景觀”,即“自然元素”對城市景觀的“反叛”。例如,《高速公路上的森林》的背景是由林立的廣告牌構成的“森林”;在《和奶牛們旅行》中,馬可瓦爾多由奶牛的形象聯想到了茫茫草場;在《一個有著陽光、沙子和睡意的星期六》中,馬可瓦爾多則將城市中的裝沙船作為沙灘……作品中的自然元素或以虛構,或以聯想,或以假借等形式闖入城市景觀中,是城市與自然的沖突的體現,也是自然對城市的“反攻”。伊塔洛·卡爾維諾將不合時宜的自然景觀巧妙地融合到城市背景中,使故事的進行得以在童話式的背景中展開。城市中本沒有森林,由廣告牌構成的“森林”為奇幻故事的開展提供了豐富的空間,其他的自然背景的“闖入”也是如此。可以說,馬可瓦爾多一直在嘗試突破城市的束縛。在《屬于他一個人的城市》中,馬可瓦爾多短暫地熱愛了他的城市,前提是因為空無一人的城市在他的想象下變成了深谷、河床等自然景物;在《消失在雪里的城市》中,馬可瓦爾多也表現出對城市的熱愛,因為大雪覆蓋后的城市不同于他以往認識的城市,像是一個新的世界。實際上,馬可瓦爾多熱愛的并不是他平常所生活的壓抑的城市,而是被城市驅逐、陌生化了的自然。環境是人物和情節獲得真實性、合理性和可能性的條件,這陌生化的城市正是適合馬可瓦爾多充滿想象力的靈魂的童話式世界。
(二)非典型的童話式人物形象
童話人物形象選擇自由,可為人、動植物或非生命之物,通過幻想將其“人格化”敘事。傳統童話創作刻畫美丑沖突、二元對立形象,以歌頌真善美,并實現教化功能。傳統童話中的人物形象可分為弱勢者、壓迫者、救贖者三類。傳統童話中的動植物等生命元素常參與故事發展,推動情節,如《辛德瑞拉》中的鴿子、《夜鶯與玫瑰》中的夜鶯。
《馬可瓦爾多》是寫給成年人的“童話”故事,人物形象未過分脫離現實又與現實有距離,是主觀性與客觀性、虛構性與真實性、個別性與概括性的統一,概括了底層工人的生活。馬可瓦爾多在城市中像“異類”,有詩人般的眼睛,經歷曲折離奇又荒誕有趣,渴望逃離城市卻被束縛,想象力充沛又常被現實拽回,其人物形象矛盾但扁平,五年間無過多變化,更貼近童話中的“扁平化人物”。
《馬可瓦爾多》中也存在大量的動植物元素,而動植物往往是故事發生的契機。馬可瓦爾多是城市工人的底層形象,與馬可瓦爾多相同,動植物也同樣是城市生物中的底層形象,它們的生存空間被擠壓,生活條件被擠占,如鴿子、蘑菇、丘鷸、奶牛、兔子等作為城市的“闖入者”,被視為城市的“異類”“底層生物”,或被捕捉,或被驅趕,或被視為餐桌上的開胃小菜,或同樣引起作為底層人物的馬可瓦爾多的同情。而其中最具有反抗精神的是《頑固貓咪的小花園》中的底層形象流浪貓,其通過自己的斗爭保留了城市中一片無法拆遷的底層形象“樂園”,阻止了它被城市的侵吞。此類含有底層動植物形象的故事,除了表現自然與城市的沖突以外,也參與了《馬可瓦爾多》的童話性構造。
二、抵抗“異化”:底層形象折射的現實關懷
伊塔洛·卡爾維諾編寫的《意大利童話》是對現實社會的反映,也是抵抗“異化”的手段,給戰后心靈創傷的人們提供了一個溫暖的童話世界。《馬可瓦爾多》的創作背景與《意大利童話》有相似之處,“二戰”后的二十年恢復期,意大利躍升為歐洲強國之一,躍升的背后隱含著經濟快速騰飛、城市化擴張背景下個體的精神危機與社會底層的沉重現實。伊塔洛·卡爾維諾在《馬可瓦爾多》中也使用了童話式的手法來抵抗人的價值的異化、生產過程與勞動者的異化、人與人關系的異化等沉重的現實問題。它既是一部現實色彩的童話,也是一部童話式的現實主義小說。
(一)“自傳式”小說:伊塔洛·卡爾維諾抵抗沉重現實的方法
童話是人類靈魂的避風港,伊塔洛·卡爾維諾重視童話式寫作,他認為“作家描寫的一切都是童話,甚至最現實主義的作家所寫的一切都是童話,只有童話是真實的”(《文學—向迷宮宣戰》)。20世紀60年代,歐洲的經濟騰飛帶來城市擴張、侵占自然的現象,城市小人物在資本壓迫下精神備受摧殘。《馬可瓦爾多》是伊塔洛·卡爾維諾的“自傳式”小說,以馬可瓦爾多為“分身”,將沉重城市生活輕逸化。馬可瓦爾多是小人物,卻有詩人的心靈,通過去熟悉化手法在城市構筑童話世界,這也是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想法,他將現實記憶與經驗融入馬可瓦爾多的經歷,以到達“輕逸”世界,抵抗現實。他期望用輕逸手法阻止世界“石化”,童話式寫作是其手段之一。但構筑“輕”的童話世界不代表逃避現實,《馬可瓦爾多》是對現實的隱喻與反思,是“帶有現實主義色彩的寓言”。
(二)自然與城市的沖突
文學是客觀世界在作家主觀世界中反映的產物,童話雖然作為虛構性較強的文學,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現實生活的反映,魯迅也曾說過:“天才們無論怎樣說大話,歸根結蒂,還是不能憑空創造。”(《魯迅全集》)文學形象具有主觀性與客觀性融合的特征。童話用屬于童話的視角與語言揭露了社會的黑暗面,隱喻是童話幾乎必不可少的手法。《安徒生童話》中便常出現以城市為背景的故事,如《賣火柴的小女孩》中展現了城市中人與人的隔閡與冷漠的情況。
《馬可瓦爾多》展現了伊塔洛·卡爾維諾對城市的思考與現實關懷,故事與現實若即若離,如童話給人的感覺。伊塔洛·卡爾維諾將現實隱喻于童話中,調動讀者聯想與思考。在《頑固貓咪的小花園》中,野貓(象征自然)與女伯爵(象征城市)的斗爭,看似貓咪勝利,實則反映城市蠶食自然,隱喻伊塔洛·卡爾維諾對都市擴張地權爭奪問題的關注。在《好空氣》中,街區隱喻城市擴張,丘陵隱喻自然在城市中無立錐之地。伊塔洛·卡爾維諾在《馬可瓦爾多》中未強烈指責城市過錯,用馬可瓦爾多的憂傷帶過,雖“輕”卻能撬起讀者心中“重”的石頭。此外,該書還展示了生態污染與工業生產、商業擴張與自然和諧、食品安全與化工生產等矛盾,藏于荒誕搞笑的經歷中,用詼諧幽默緩解現實壓力。
(三)快速城市化下的人的精神危機與被壓迫
文藝復興之后,作家們更關注“人之為人”的“人”的身份認同問題。19世紀之后,現實主義文學興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福樓拜等文學巨擘熱衷于從小人物入手,用寫實的文字刻畫小人物的可憐可悲,揭露社會陰暗面。伊塔洛·卡爾維諾的小說也多以小人物作為寫作對象,但用了一種更為溫和的方式來向讀者展示小人物內心的掙扎與不安。在《長椅上的假期》中,馬可瓦爾多被來自城市的聲音與味道折磨得痛苦難眠;在《和奶牛們旅行》中,資本主義壓迫下的工人與農民的生存困境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圣誕老人的孩子》表現了貧富差距的荒誕現實;等等。種種沉重的“異化”的社會關系讓伊塔洛·卡爾維諾對此進行反思,選擇了用“輕”的方式來給人們鑄造一個靈魂的烏托邦。他曾說“我支持輕,并不表示我忽視重,而是我認為輕有更多的東西值得說明,它并不是一種缺憾,反而是一種價值”;“我的工作常常是為了減輕分量,有時盡力減輕人物的分量,有時盡力減輕天體的分量,有時盡力減輕城市的分量,首先是盡力減輕小說結構與語言的分量”(《美國講稿》)。《馬可瓦爾多》雖然反映的是沉重的現實世界以及自然與城市強烈的沖突,但伊塔洛·卡爾維諾有意使用輕逸而又充滿靈氣的語言,盡可能讓小說呈現一個較輕松的語言氛圍。
伊塔洛·卡爾維諾筆下的城市底層人物通常具有三種特點—“局外人”的觀念、小市民心態與對生活抱有期望,此等人物形象符合童話天真幻想的特點。馬可瓦爾多作為社會底層工人,在城市的忙碌中奔波謀生,貼近地面卻有著詩人一般的目光,偶爾展現出“局外人”的心態。在《屬于他一個人的城市》中,馬可瓦爾多的“局外人”特征表現得尤為明顯,但他作為城市底層工人的身份不得不讓他考慮現實的溫飽問題。他也具有貪小便宜的人物特點,并常常因為此種人物特點導致滑稽故事的發生。雖然他勞碌且卑微,但是依然有著對生活的希冀,如在《迷失在雪中的城市》中,他用自己的雪鏟打造自己的理想的城市。正是因為這種期待與希望的存在,才讓沉重的現實還能夠飄在空中,成為一部童話式小說,這也正是伊塔洛·卡爾維諾用以抵抗“異化”的手段—讓生活一直保有童話般的天真與期待。
伊塔洛·卡爾維諾用他的童話式敘述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盡可能輕松的世界,為精神迷茫的人們提供了一個短暫逃離混亂壓抑的城市的機會,卻又沒有讓人們沉溺于幻想的童話當中,而是在童話中保持了與現實一定的距離,用一種“輕”的態度讓人們從童話中獲得抵抗“異化”的勇氣,而不是選擇一味地沉溺于虛構的幻想里。幻想與期待雖然不能夠實質性地解決城市擴張帶來的精神危機,卻是一種有效且溫和的抵抗“異化”的方式。
美國小說家約翰·厄普代克評價伊塔洛·卡爾維諾:“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和卡爾維諾三人同樣為我們做著完美的夢,三人之中,卡爾維諾尤其溫暖明亮。”《馬可瓦爾多》是人們的童話幻想,能讓人們從低微卻好奇熱愛世界的馬可瓦爾多身上汲取溫暖堅定的力量,這是伊塔洛·卡爾維諾用童話式手法抵抗“異化”的巧妙處。伊塔洛·卡爾維諾對城市充滿童話式希冀,在《馬可瓦爾多》結尾以顯性敘事者身份與讀者對話—城市被縮小并被罩在細頸瓶中,還被埋在森林最黑最深的地方。森林中的狼在追捕小野兔,但是一個撲空,小野兔了無蹤跡,只能看到一片浩瀚的白雪地,就像你們眼前的這張白紙。小野兔隱喻希望,狼隱喻異化風險,小野兔脫逃的結局是伊塔洛·卡爾維諾對城市的童話式告白與期待。在《美國講稿》中,他提到“文學是一種生存功能,是尋求輕松,是對生活重負的一種反作用力”,而《馬可瓦爾多》就起到用童話輕松反作用于生活重負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