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詩與古典詩歌天然地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即使經歷了白話文運動,也依然沒有斷絕古典詩歌對新文學的影響。20世紀20年代誕生了俞平伯《凄然》、徐志摩《偶然》等帶有濃厚古典詩語韻味的優秀詩歌作品,說明青年詩人在審美心理層面無法全然抹掉古典詩學的文化痕跡,在20世紀40年代成長起來的女詩人鄭敏亦是如此。
一、借解構主義轉向“古典”
與很多現代詩人不同,鄭敏沒有系統地學習古典文學,她的求學生涯主要伴隨著的是歐美文學。鄭敏早年的詩歌創作極具歐化色彩,到了晚年卻主張向古典詩學傳統學習,多次表示對中國傳統哲學與古典詩歌的喜愛。這樣一位西化色彩濃厚的詩人,為何會在晚年轉向古典呢?
結合鄭敏晚年的翻譯與詩論研究,傳統轉向與她對美國當代詩歌的翻譯、對德里達解構主義的闡釋是幾乎同步進行的。她不止一次站在道家思維的立場上闡釋解構主義的合理性,即解構作為一種方法論,對當代中國文化發展的重要性??梢姡嵜舨⒉皇峭耆园l地意識到古典文學的魅力,從求學經歷看,她的古典文學底蘊遠不及西方文學的浸染程度高,而是在晚年研究德里達解構主義理論時,發現了這種解構思想與中國傳統文史哲的共通之處。解構主義思潮在中國的傳播離不開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有學者指出,其給中國文學界留下了“頑強地破解歷史的客觀性與必然性,逃離真理的絕對性與整體性的支配”(陳曉明《美國解構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分析》)的文化痕跡。鄭敏不僅十分認同解構主義對語言在場的形而上學的消解,重要的是她試圖去打通中西方文學與哲學的壁壘。
據鄭敏的回憶:“今天美國人是把德里達理論作為一種文學理論來補充他們的新批評。我對這種研究不感興趣,我所感興趣的是如何從東方的哲學角度看德里達。”(《自由與深淵:德里達的兩難》)足可以見,鄭敏對德里達解構思想的解讀、研究更愿意站在東方哲學視野中。她意外地發現解構思維中永恒的運動、不可言說的理論與中國哲學的“道”“無名天地之始”“玄者無心”等思維有基本的相似之處,撰寫了大量詩論,用傳統哲學闡釋德里達理論的合理性。如果我們回顧20世紀末東西方文化交流,伴隨著西方進入后工業時代,西方思潮中出現了一股向東方尋求良藥的熱潮,1985年出版的F·卡拉普《物理學之“道”:現代物理學與東方神秘主義》,1987年夏威夷大學出版的《海德格爾與亞洲思想》等,試圖用東方文化在后工業時代恢復文化的創造性和彈性。而鄭敏晚思想運動軌跡也是通過發現西方轉而發現東方,通過對德里達解構主義的研究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視野,學習解構思維,并以此觀照中國傳統文化及其與新詩之間的關系。
誠然,中西方價值體系與思維邏輯不同,鄭敏也有認識偏頗的地方,引發了很多學者的質疑,但她試圖打破中西文化壁壘,喚醒古典詩學及文化的當代意義的初心是真誠可貴的。面對傳統文化的失落、全球化帶來的民族問題,以及新詩發展現狀的困境,這位老詩人在經歷歷史沉浮、歲月變遷后在中國極力翻譯和傳播德里達解構主義思想,以此為方法論,去探索中國的新詩創作以及傳統與現代的關系。
這種思想就在詩歌創作實踐中具象化了,鄭敏晚年也在調整創作姿態,詠物新詩具有勾連古典詩學傳統的傾向。她十分喜愛杜甫,也被陶淵明詩歌的超脫境界所打動,在說理方式上都具有平中見奇、點到為止的藝術效果。值得注意的是,鄭敏對古典的接受是有中介的,受到馮至影響,她晚年借解構主義打開了對傳統的重新認識,這必然會導致對古典詩學融合的偏差,因此其詩歌還是存在一定的西化色彩。
二、超然忘己,平中見奇
陶淵明也是鄭敏最喜愛的詩人之一,其平淡自然的文風與意蘊深厚的境界被鄭敏反復談及,鄭敏在詠物新詩中也試圖走近陶詩所體現的藝術精神與思想高度,使得詠物新詩呈現出獨特的文化品格。
陶淵明經歷仕隱徘徊后,最終在與大自然的朝夕相處中獲得自在閑適的樂趣,《飲酒》其五向來被視為沖淡自然的審美風格寫照,語言樸素,少見修辭,卻表達了物我一體的哲學觀。鄭敏在《關于中國新詩能向古典詩歌學些什么》中談到《飲酒》其五,雖然圍繞人與自然的關系,但是有一種超越人世間瑣碎的素養,那就是天人合一的關系。之后,鄭敏又在訪談中談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陶淵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呈現出了一種忘己的超然境界,正是鄭敏最崇尚的東方境界。這是一種人與自然的親密性,忘卻自我、前見,融入自然,當抵至這種境界時就會產生“欲辨已忘言”的心境,與自然神交產生一剎那的美妙感受是無法用任何文字來表達的。
再聯系鄭敏晚年詠物新詩的創作實踐,也能發現詩人嘗試走向物我一體的“忘己”超然境界。一方面,詠物詩表現人與萬物融為一體的傾向,在自然中超越主體的局限,讓物情即人情。比如,《憤怒的馬匹》中的“憤怒的馬匹沖出了你的身體/馳回遼遠,它們誕生的地方”,將主體的情感幻化成物,從而實現有限的自我進入無限的宇宙萬物中,到達真正的自由境界。這類詠物詩突出了人與自然的和諧親密關系,不僅能夠實現物我共感,展現出將客體主體化的傾向,而且它們所描繪的意境,仿佛打開了一扇窗扉,朝向宇宙的浩渺,讓人感受到那一刻心靈與宇宙間神奇交流的難以言喻之美。另一方面,詠物詩呈現個人生命與自然的巨大的沖突,讓人在有限的生命與狹小的現實世界中感到宇宙的無窮無盡,敬畏自然,親近自然。比如,《小鼠的語言》中的“黑夜里靜聆太空" 傳出詩人之聲/說他認識到人的渺小”,弦月豐滿,月光皎潔,在光輝傾瀉的荒原中“人輕輕回歸身軀”;《誰征服誰?飛魚與云團的對話》中的“赤色涂滿太空/造物就在火燒的夕陽中/傲慢的人類不再爭吵/靜聆這宇宙的光的音樂”,鮮明體現了一種對自然尊敬的態度,以自然中的萬物為參照,意識到人的渺小與局限,從而謙虛地看待外界事物,窺探自然的秘密,給讀者一種恍然的徹悟。
再次,鄭敏與陶淵明在詩歌理趣的呈現上也具有相似性,寓理于日常生活之中,賦予平凡事物以哲思內涵與理致高度,顯得輕巧自然。陶淵明生活在一個為清談玄理所籠罩的時代,哲學氛圍濃厚,因此他的作品中自然不會缺少哲理元素,哲理詩都一定程度上詮釋了“得意忘言”的思維方式。鄭敏雖然受到德國文學的影響,但在走向深邃、玄遠的道路上沒有馮至的浩瀚與深刻,她對哲理的抒發是注重悟性的,往往是一閃而過的哲思,點到為止。比如,《鴿子與鯨魚》中不著一字說理,卻引導讀者思考生命與社會法則、自然法則的關系。鴿子在斜斜的屋檐上停歇,井然有序地落在訓鴿人的身邊,溫暖和諧;而鯨魚收到大海錯誤的信號,無奈地擱淺在沙灘,依然固執地相信深深的海洋?!傍澴优c鯨群/人們每天在思考/這兩個現象”,前者是被規訓的生物,人類的社會法則牽引著它們的心,而后者是自然中自發的生存行動,凝聚本能的行為意識,二者境遇天壤之別。詩人未對此展開評論,但通過展示“物”的生存體驗,引發讀者對生命生存環境的思考,涉及了人與自然如何相處的哲學主題,意蘊深刻,需要閱讀者去捕捉和把握。
但鄭敏詠物新詩不完全具備陶淵明詩歌的那種沖淡自然的審美風格。東晉玄學中崇尚自然思想,儒釋道合流觀念直接浸潤了陶淵明的心靈;而鄭敏晚年才開始轉向古典,生平大部分時間致力于學習西方文化。雖然鄭敏在詩歌境界上試圖抵達陶淵明“忘己”的超然境界,但在實踐過程又保留了自身的創作風格,詠物新詩也流露出一些知性與思辨、歐化色彩,是早年藝術來源留下的痕跡。
三、全球化時代的詩人:深沉的憂世精神
鄭敏作為20世紀40年代成長起來的詩人,對現實的關注與民族的憂心早就根植在潛意識中。進入晚年,鄭敏公開表示很喜愛杜甫,尤其喜愛杜甫詩歌的語言與思想意蘊。鄭敏的老師馮至從事杜甫研究,而鄭敏也承認:“也許是受了馮至的影響,我非常欣賞杜甫,他表達的時代的痛苦非常深刻。”(《思維·文化·詩學》)馮至的詩歌創作給鄭敏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多年后,鄭敏撰寫《憶馮至吾師—重讀〈十四行集〉》一文時,認為馮至《十四行集》“深深地融會了杜甫的情、歌德的智和里爾克的玄”,好的詩歌不僅要有豐富的形體,還要有高貴的靈魂。即便詩人在創作過程中需要一種超現實的思考的退場,但是她依然認為“介入的意識愈強愈能寫出有深度的詩”(《詩人必須自救》),因為她將詩人的良知視為詩心。
在個人創作上,憂世意識表現為借詠物的形式進行諷刺,這要求詩人既能揭示物的情態特點,又能或隱或顯地流露諷刺意味,而物具有不同的面貌與特質,為詩人表達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鄭敏詠物新詩的體物與諷刺相輔相成。比如,《一幅后現代畫前的祈禱》隱含了對人文精神陷落、價值觀念顛倒的諷刺,詩人對后現代的畫面的描繪特點與后現代主義思想在國內流行帶給人的喧囂、文化價值跌落的擔憂水乳交融。社會陷入對物質金錢的崇拜,充滿了戲謔,責任與義務被輕視,“法官的喉嚨落入銀行保險柜/檢察官的耳朵遺落在酒席上”,表面上對后現代畫像進行描繪,實際上暗含對20世紀90年代消費文化沖擊下人們心靈枯竭的嘲弄?!霸娙私o靈魂披上紗裳/踏上天梯化為俯視世界的月光”,直接詩意地點明了詩人扮演的角色,祈禱在這個不安的世界中發揮整合人類破碎的身體、撫慰靈魂的作用。再如,《歷史的巨蟒:長城》將“長城”這個承載中華文化精神的重要載體人格化了,語言節奏感強,突出21世紀以來物質文明對民族文化的腐蝕。在這首詩中,東方的巨蟒只剩下“微弱的氣息”,山谷噴出無休止的毒霧,他試圖去警告,卻無法怒吼?!包S金" 白銀" 紛紛" 落在貪婪的谷中”,詩人用間隔的停頓突出物質對山谷(自然)的侵蝕。即使已經被人類遺忘,巨蟒蜿蜒堅強的身體依舊在守候瘋狂咳血的民眾,他們在不斷地尋找出路。這首詩歌彌漫著深沉的悲壯感,最諷刺的就是在市場經濟的不斷發展中,欲望碰撞,金錢至上,我們丟掉了傳統,民族精神文化越發羸弱。
此外,還有一些詩歌幾乎不存在大量的形象描述,以“物”起興,用敘述性的語言在娓娓道來中凝聚著對現實的關切。比如,《小鼠的語言》中的“小鼠”僅作為互聯網時代的隱喻出現,詩人用大量的意象組織夢一般的詩意場景,突出人類如何在喧囂世界找回那個原始的自己的過程。詩人對20世紀
90年代科技擠壓人的生活表示擔憂,但仍在期待美好的未來?!笆兰o末的驕陽" 曬黑了人的良知/小小的鼠標" 指揮千年的文明”,小鼠標與人類文明孰輕孰重,不言而喻,“小鼠”象征著互聯網時代,我們用鼠標連接外界與交流,實際上是觸及了科技試圖壓倒文明的主題,在互聯網時代,我們如何平衡技術與人文?詩人找到了詩,“在詩之樹下" 等待著心靈幼童”,試圖用詩的語言讓人回到“原始的寓所”,剝離浮華的外界枷鎖,回歸純真。懺悔的荒原布滿了潔白的光輝,人類靜靜地聆聽詩的聲音,詩歌情致深婉,流露出詩人對生活在互聯網時代中的人們生存狀態的擔憂。
鄭敏站在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對蕓蕓眾生飽含關懷,也是傳統儒家入世精神的一種現代演繹。這種關切是站在一種宏大的、廣闊的視野中,鄭敏的詠物新詩隱含著深刻的人文關懷,但遠不及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抵達現實的強烈性和親密性,她表達的憂世,超出了社會現實表層,使現實成了一種象征。
不難發現,鄭敏對古典詩學的借鑒與陶淵明、杜甫本人的詩歌創作存在很大差異,顯示出了個人特色。鄭敏對陶淵明的想象是“超然忘我”,在詠物新詩創作中積極去抵達此境界,做到了物我和諧、物我交融,但不像陶淵明那般“云無心以出岫”(《歸去來兮辭·并序》),輕靈自然;其詠物新詩具有深刻的憂世情懷,借物諷刺,字里行間都洋溢著難以遏制的深沉情感,但沒有杜甫敘述現實的深刻性和力量感。這很大程度是由于鄭敏對兩位詩人詩歌藝術的借鑒是帶著中介與個人思考的,有馮至的影響,也有解構主義思潮的沖擊,作為在英美文學浸潤下成長的詩人,詩歌難以徹底脫離奧登、里爾克的影子。然而,這恰恰是鄭敏個人獨特性的體現,這是一種融合了西方創作技法又帶著東方玄遠感的創作。鄭敏將物象與生命、哲思與情感、具體與抽象等融合在詩歌中,汲取西方文學藝術又努力與中國古典詩學結合,開辟了一條獨特的詩歌發展道路。在當前社會背景與文化趨勢下,鄭敏的詠物新詩創作能夠帶給我們新的思考與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