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史懷古是中國文學的傳統。這不僅是詩歌的傳統題材,伴隨著詞體的發展成熟,也成為詞的重要題材。宋代的詠史懷古詞不僅有對興亡的感嘆和對自身的感慨,同時也有深刻的文化內涵,其中包含著對歷史的反思、對現實的批判以及對國家興亡的憂患。詞人們通過對歷史的事件的深刻觀照,在抒發個體情志的同時,也生動映現出時代變革的軌跡與民族命運的深刻變遷。探討詠史懷古詞的思想意蘊,有助于我們深化對宋代詞人思想精神的理解,深刻了解中華文化的深厚底蘊和歷史傳承的重要性,以此觀照中華文化的連續性。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根脈,探源其核心思想理念,闡釋其價值意蘊及推進路向,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深化理解兩宋詠史懷古詞的深邃意蘊。宋代文人對于國家民族的關注以及由此產生的憂患意識已成為一種集體品格,這在詠史懷古詞中有深切的體現。宋代詠史懷古詞揭示了宋代社會的本質,其主題的演變和題材的選擇傾向可以讓我們感受到兩宋時代精神存在共通之處。北宋前期,詞人在花間遺風和南唐詞風的影響下,融合宋代士風形成了北宋詞人獨有的審美取向。北宋中后期詞的創作主題取向在詩文革新運動的影響下得以拓展,發展至南宋,詞人的愛國情懷與憂患意識在詠史懷古詞中噴薄而出,賦予詠史懷古詞以更加深厚的思想意蘊。
一、宋代詠史懷古詞的生成背景
自漢代班固作《詠史》,拉開了古代“詠史”題材的序幕,并在此后的發展中逐漸呈現出不同的藝術風貌和思想內涵。左思《詠史》組詩的出現,開創了詠史詩借詠史以詠懷的新路,成為后世詩人效法的范例。《詩藪》中對此評述:“《詠史》之名,起自孟堅,但指一事。魏杜摯《贈毌丘儉詩》,疊用八古人名,堆垛寡變。太沖題實因班,體亦本杜,而造語奇偉,創格新特,錯綜震蕩,逸氣干云,遂為古今絕唱。”進入六朝后,文人更加重視詠史懷古這一題材,梁代蕭統編錄的《文選》中專門有“詠史”條目,收錄了秦漢至漢魏的詠史詩。自此,詠史詩便作為一類特定題材確立下來,并借此成為古典詩歌中一個系統獨立的詩歌題材類型。詠史懷古詩發展到唐代已然蔚然大觀,無論是思想水平還是藝術形式都逐漸走向成熟。唐五代時期出現的早期詞中,出現了一部分與詠史相關的作品,開創了以詞詠史的先河。詞體進入晚唐五代以后,經文士的改造與加工而漸趨成熟;又經花間詞人的創造和南唐詞人的強化,確立了以小令為主的文本體式和以“弱德之美”為主的題材取向以及以“要眇宜修”為美的審美規范。
自北宋開始,詞的發展呈現出全面繁榮的趨勢,一方面詞的體制逐步健全,慢詞與小令平分秋色;另一方面,宋初詞人進行了開拓詞境的嘗試。范仲淹筆下的邊塞詞,將塞外景色、邊塞生活以及將士們的久戍思鄉之情和報國立功之志寫進詞中,拓寬了藝術視野,豐富了人生感受,使柔情語麗的詞風有所改變,開啟了宋詞貼近社會生活和現實人生的創作方向。王安石的詞由注重抒發自我的性情懷抱,轉向對歷史和現實社會的反思,使詞具有一定的歷史感和現實感,詞風逐漸向詩風靠攏。至蘇軾,則進一步拓展了題材領域,豐富了思想內容,開創了新的詞風。北宋前期詞人不斷嘗試,使詞的題材風格逐步實現多樣化。詠史懷古詞至王安石、蘇軾起標榜于前,賀鑄、周邦彥激洪波于后。靖康之難后,特殊的時代背景,促使南宋詞人自覺接受蘇軾的詞風,增強了詞的時代感和現實感,詠史懷古詞蔚為大觀。辛棄疾把詠史懷古詞推到高峰,他不僅通過歷史古跡表達出強烈的時間意識,還批判了當時社會的腐朽黑暗,拓展了詞境,強化了詞的現實批判功能。宋代詞人的詠史懷古詞,題材風格逐步實現多樣化,也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
二、宋代詠史懷古詞的時代精神
宋朝自其建立之初,便置身于錯綜復雜的關系之中,長期處于戰事頻繁的境地,導致宋代士大夫有著強烈的憂患意識與家國情懷,他們以國家天下為己任,密切關注國家的隱患。宋代士大夫用詩文表現有關政治、社會的嚴肅內容,用詞表達內心細膩幽微的深層情感,他們的創作視野和人生體驗不再拘泥于庭院樓閣和日常市井生活之中,迸發出新的主題,至此,關心國家安危、慨嘆國恥國難的詞學作品開始正式涌現。
宋代士大夫將愛國主義高度弘揚,為宋代文學注入了英雄主義和陽剛之氣。詞人借助歷史發展進程中的人、事、物象來以古鑒今,有學者稱“他們將憂國憂民的士大夫精神注入詞體,將原本以應歌娛樂的小詞,發展為能反映時代的風云變化,抒發振興家國、維護民族尊嚴的英雄主義豪情,從而打破詞體的嬌嬈柔媚之態,加強詞體的現實功能”(郭艷華《論宋夏戰爭對北宋詠史懷古詞創作的影響》)。自詩文革新運動后,詠史懷古詞逐漸興起,并進入人們視野,新的詞學風貌形成。北宋前期,詞人在花間遺風和南唐詞風的影響下,結合宋代士風形成北宋詞人獨有的風格。北宋中后期詞的創作主題取向在詩文革新運動的影響下得以拓展。至南宋,特殊的歷史格局下,南宋文人的愛國情感使詠史懷古詞得到更進一步的發展。宋代文人獨有的人格特征和精神風貌也逐漸在詞中展現。宋代特殊的歷史格局,使宋代文人將愛國主義和民族精神作為自己內心的堅守。但由于北宋時期決策者十分軟弱,且國家力量相較于其他國家也顯得薄弱,在與其他民族交流交往中產生較多的矛盾。基于此,詞人將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的經世致用風尚推行到詞體創作領域中,通過詠史懷古展現對家國社稷的憂患,將自己對家國的憂患以及個人內心的憂愁融入詠史懷古詞中。
蘇軾作為將宋詞推向高峰的一位文學家,他寫出許多憂國憂民的現實之作。《念奴嬌·赤壁懷古》是典型的將詞人內心深處的失意與憂患意識表達出來的詠史懷古詞。《念奴嬌·赤壁懷古》通過對月夜江上壯美景色的描繪,借對古代戰場的憑吊和對風流人物才略、氣度、功業的追念,曲折地表達了蘇軾懷才不遇、功業未就的憂憤之情,展現了他對歷史的深切關注以及曠達的心境。蘇軾一生仕途坎坷,“烏臺詩案”后,他在舊城營地辟畦耕種,游歷訪古。政治上失意,滋長了他逃避現實和懷才不遇的思想情緒,但他有豁達的胸懷,在祖國雄偉的江山和歷史風云人物的激發下,借景抒情,將自己內心的失意與感慨,以及對國家的憂患融入詩詞中。蘇軾在思想上展現了深邃的歷史意識和對現實的深刻反思。在他的作品中,詠史懷古的題材被賦予了新的生命,通過對歷史的回顧與思考,折射出對現實社會的批判與期望。
在南宋辛派詞人筆下,戰爭成了詠史懷古詞的重要主題。詠史懷古詞中歌頌三國時期戰場英雄的同時,也在追慕三國英雄的豪氣。例如,“三國英雄誰在?斜陽外,盡陳跡”(張孝忠《霜天曉角·漢陽王守席上》),“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在現實中看不到英雄,詞人便在詞作中呼喚英雄出世,“生子當如孫仲謀”(辛棄疾《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歌頌孫權“坐斷東南戰未休”(辛棄疾《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曹操抗衡“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辛棄疾《滿江紅·江行和楊濟翁韻》);贊嘆劉備“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仰慕周瑜“想當時、周郎年少,氣吞區宇”(戴復古《滿江紅·赤壁懷古》),“風虎云龍會,自有其人”(王質《八聲甘州·讀周公瑾傳》)。辛派詞人的詠史懷古詞中有著深深的英雄情結,表達了詞人們希望像古今戰場上的英雄在金戈鐵馬中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通過回顧歷史,表達了詞人們對英雄的無限向往,同時也折射出他們內心深處對于實現人生抱負的強烈渴望。
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激發了宋代文人志士的愛國信念,以至于他們將“以天下為己任”作為自己的人生信條,并融于詩詞歌賦中。因此,宋代文人風尚向積極向上的方向轉變。總之,宋代文人繼承傳統儒道精神,又將社會現實相結合,從而形成宋人獨特的精神風貌。詞人在詠頌歷史的同時,將自己內心深處的憂患與不安融入其詠史懷古詞中,形成了與晚唐五代不同的精神風貌。宋詞在題材范圍上實現了顯著拓展,尤其將詠史懷古納入創作范疇,使之成為宋詞的重要主題。在獨特的士風影響下,宋代的詠史懷古詞形成了獨特的精神風貌:相較于花間詞人的詠史懷古之作多聚焦于個人命運之嗟嘆,詠史懷古詞則將視野拓展至家國興亡之思、民生疾苦之憂,以及壯志難酬之慨。這種創作轉向不僅深化了歷史反思的維度,更通過多維度的現實觀照,具有更為豐厚的歷史意蘊。
三、兩宋詠史懷古詞的文化思想意蘊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子民的立身之本,也是繼往開來的重要參考。隨著我國改革體制的不斷推進,在已有文化的基礎上,我們要提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的有效性,使之與當代發展要求和社會實際相適應。兩宋詠史懷古詞作為我國古典文化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不僅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各個時代的記錄與縮影,也是文化傳承與弘揚的重要載體。
宋代詠史懷古詞是在詠史懷古詩深厚積淀的基礎上大步邁進的,其詠懷成分更加豐富多樣,涉及的文化要素也更為繁雜。從思想文化背景來看,兩宋時期為順應時代需求,產生了一種以新儒家思想為核心,融合了道家和釋家思想的新社會思潮—新儒學(即理學)的產生,為倫理綱常提供了一個哲學基礎。理學通過社會心理與士風的中介、轉接與變形,規范了宋代文人學士的審美情趣和思維方式。這種思想滲透在文學創作中,具體表現為宋代文學思想主題的深化、風格特征的轉型以及題材選擇的拓展。值得注意的是,兩宋文人對家國命運的深切關注及由此衍生的憂患意識,已逐漸內化為士人階層的集體文化品格。這種集體品格的形成離不開理學盛行的社會思想文化背景,表現在詠史懷古詞中,是文人們對于歷代先賢的追慕和試圖以史表現現實、不甘于現實的愿望,其間流貫著中華民族深沉的憂患意識。
北宋詞人順接花間詞人詠嘆金陵,關注朝局的同時,將自己的愛國主義及憂患意識融入詠史懷古詞中。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描寫自己登臨金陵古都看到的景色,揭露了金陵繁華的表面掩蓋著紙醉金迷的生活。“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化用杜牧《臺城曲二首》之意,以典型化手法,再現亡國悲劇藝術,嘲諷中深含嘆惋。“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抒發了王安石深沉的感慨,感慨時人還未從前朝的滅亡中吸取教訓,憂患現存的危機。靖康之難后,宋室在南遷過程中接受苦難的洗禮,重大的歷史巨變,震撼了詞人的心靈,他們的創作生活常態以及傳統的創作觀念得到了改變,激烈壯懷與憤世之情得到空前高漲。南宋詠史懷古詞在整體風格上增添了一種慷慨悲壯的色彩,如李綱的七首專題詠史詞、朱敦儒的《水龍吟·放船千里凌波去》、胡世將的《酹江月·神州沉陸》、史浩的《清平樂·游石頭城》、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等,都以詠嘆史事為由,表達自己的愛國情感,或憂患之感,或抒發自己的報國之思。
宋代詠史懷古詞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和深刻的思想內涵,展現了宋代詞人對歷史的深沉思考和對現實的強烈關注。這些詞作中蘊含著豐富的情感內涵,它們不僅僅是對歷史事件和人物的簡單描繪,更是宋代詞人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承載著詞人對故土的思念、對民生疾苦的同情、對國家興亡的感嘆,同時也蘊含著詞人對身世飄零的感發。南渡詞人有著北望中原卻不可歸的現實,他們的詞作中充滿了對中原故鄉的懷念和對國家命運的擔憂。南渡詞人無法回到北方的故土,使得他們對中原故鄉的思念之情越發強烈。他們在詞作中增添了許多對中原故鄉的懷念、對昔日繁華的追思、對山河破碎的悲憤。這些詞作不僅反映了南渡詞人的個人情感,也反映了南宋社會的愛國情懷。宋代詠史懷古詞中所表現的愛國主義和憂患意識,成為中華民族一脈相承的優良文化表達,是凝聚中國精神和中國力量的價值體現。
兩宋詠史詞在繼承前代詠史詩詞文化遺產的基礎之上,作為一種新興的抒情詩歌體裁,以其“緣情綺靡”“要眇宜修”的文體形式承載起了“詠史”這一言志性質的主題類型,并且體現出了宋代獨特的思想價值與藝術價值。宋代文人借助古人古事褒貶議論,總結經驗教訓,以期指導社會政治和現實人生。宋代文人的詠史懷古詞作滲透著強烈的文人情愫,既有拯救家國的儒家精神,又有隱逸江湖的道家情懷。宋代文人在詞作中常常將政治主題與文學主題融合為一,如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成為宋代士人的人生信條和宣言,并激發他們無論身處何處都堅持“以天下為己任”的信念,懷抱寬廣深遠的憂患情懷,在即使難以實現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藍圖下,仍堅守“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論語·先進》)的人格精神。這種精神上的力量,足以體現宋代詠史懷古詞的獨特的文化價值。宋代詠史懷古詞所展現的愛國主義情懷與憂患意識,構成了中華民族世代相傳的優秀文化傳統,是彰顯中國精神與凝聚中國力量的重要價值體現。
本文系北方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中華文化傳承視域下兩宋詠史懷古詞研究”(項目編號:YCX24064)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