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統文化是個大題目,但我只想從小事情做起,做點實際的事。
我出生在北京,成長于胡同內,小時候受的教育是北京孩子一要勤奮,二要實事求是,要做祖國最需要的,最為實際的工作,絕不可懶惰、空談、懈怠、說大話。家風偏于嚴肅認真,沒有什么說笑玩鬧的記憶。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我,走上了寫作的道路。本著對北京文化的熱愛,多年來一直四處講座、采風、寫稿、出書,但這還不夠,怎么做一點實際的事情呢?
大學畢業后,我做過多年的教師、編輯,并于2015年到2018年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創造性寫作專業攻讀碩士研究生,當時全專業只有我一個北京人,同學們會問我一些關于老北京的一二三,我也會帶大家一起逛胡同,吃小吃,聽曲藝,甘作“北京地陪”。在這種環境下,我的畢業論文首選了北京掌故,以清末軍機大臣瞿鴻禨之子,掌故學家瞿宣穎作為研究對象。
瞿宣穎(1984-1973)字兌之,號蛻園,我稱他為“瞿老夫子”。他在新中國成立前,用文言發表了海量的北京掌故,著有《北京建置談薈》、《北平史表長編》、《燕都攬古詩話》,輯有《同光間燕都掌故輯略》等。他在自己家中創辦廣業書局,出版有《北京歷史風土叢書》等。其行文多無標點,只有句讀,善于用典,不避異體字,且“馬甲”(筆名)眾多,資料難尋。當時報刊字很小,印刷漫漬不清,看得我眼睛都花了。那些日子里,我艱難地在網絡數據庫里查閱與他有關的一切信息,并四處跑圖書館查原件,哪怕只是一兩句新發現,都會高興很久。
在完成論文后,我有些意猶未盡,想把論文擴寫成一本書。可瞿宣穎的學術涉及秦漢史、魏晉駢體文、唐宋詩詞、書畫、方志和傳記、古代官制研究、古籍整理……其筆下的北京掌故也橫跨了若干學科,仿佛每位學者只能研究其中的滄海一粟。
所謂研究一位前人,就是與他跨時空對話,如何才能與淹通文史、學富五車的瞿老夫子對上話呢?就用最笨的方式吧:整理瞿宣穎及其同時期的北京掌故,通過做標點,加注解,寫序跋的方式把史料過一遍,即便短期內難出成果,也可以方便后來人。我于古典文獻學、編輯校勘和北京史都在苦讀中,但這三個方面綜合起來,再加上我的年齡和學歷,算是能勉強承接這件費力不討好的事。
我停下自己的小說創作,全力整理北京掌故,先請錄入公司來錄入文稿,可有時還不如自己來錄入,只好慢慢來。同時,整理完后的校對更是個大工程。在長期伏案的工作中,我發現就瞿宣穎這位在大眾中知名度并不高的老夫子,有著不同方向的“鐵粉”:有專門喜歡他的詩文并整理他的《補書堂文錄》的,有收藏他的書法的,還有專門研究他的方志學的……可見今人對古人的繼承是交叉式的,每位今人分別研習多位古人的某方面,再彼此串換,必能事半功倍。由此,我身邊也有了一個研究北京掌故的朋友圈,以互通有無。我向他們請教如何辨認瞿老夫子的筆跡、了解他的交游,也會發揮我“北京地陪”的特長,分享北京史地民俗的知識,共同求學進步。如果多少年以后,個人創作沒有留存下來,而對北京古籍的整理,多少算做得一點點實事吧。能為瞿老夫子整理文稿,也算不白活了。
在與出版社編輯老師們的通力合作下,我整理的瞿宣穎著作《北京味兒》一書已于2022年6月在北京出版社出版,所收篇目基本上為新中國成立后首次出版。封面、封底的用圖分別為徐悲鴻弟子宗其香于1947年所繪油畫《崇文門》、《北海打冰》,作序者為北京文化名家趙珩先生,并請書法家段京良先生題簽。書出版后廣受好評,在2024年2月就加印了。
在北京文獻的海洋中,我找到了祖先們生活的樣子,看到他們的喜怒哀樂,一笑一顰,看到北京城的前世今生。我摸索著從文獻中打撈北京的信息,像拼圖一樣一點一點還原出舊京的樣貌,盡力傳達出北京味兒。我深知要把自己能搞懂的文獻吃透并公之于眾,要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人可以“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古文獻不加增,何苦學不會它?
想當初,瞿老夫子用娟秀的毛筆行楷寫一篇談掌故的千字豆腐塊,只需要十五分鐘,并幾乎不用修改,直接發表。他更多的精力都用于撰寫《李白集校注》、《劉禹錫集箋證》等,并已成為權威的版本。但愿他整理李白、劉禹錫時也會想到,早晚有一天,有人會接過他手中的小楷筆,開始整理他的書。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