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的回憶

我是一棵樹，生長在一片沙漠中，四周除了一望無際的沙子，便是那些長著尖刺的仙人掌。沙子都長一個樣，仙人掌也是。我每天都會擺弄自己的樹葉，讓它們變化出各種形狀的影子，這是我打發(fā)時間的唯一方式。

日復一日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了。有一天，一只山羊來到了這里，它的嘴里叼著一根快要枯萎的樹枝。

“你要聽我講個故事嗎？”我對山羊說。山羊不回答，緊緊叼著那根樹枝在我周圍走來走去。

“你叼著那根破樹枝干什么？”我好奇地問道。山羊像是下定了決心，在我旁邊挖出了一個坑，把樹枝埋了下去，這才開口說話：“既然你能長這么大，這根樹枝也能在這里生長才對。”

“可不是誰都像我這么頑強的，要知道生命是很脆弱的。”我不屑地說道。

“正因為這樣，才要好好珍惜生命呀。我不能在沙漠待太久，我得走了，請照顧好這根樹枝。”說完，山羊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此，我身邊就多出了這根樹枝。這根樹枝真能長成一棵樹嗎？我有點不敢相信，怎么也得是樹苗才行呀！除非這是在童話故事里。

然而，我還是抱有一絲希望。我把本來就少得可憐的養(yǎng)分和水分輸送給它，防止它枯死，甚至用樹葉為它遮擋烈日，只留下柔和的陽光。大半年過去了，旁邊的這個小家伙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在我看來，生命不僅脆弱，還成長緩慢。

直到有一天，一頭牛來到了這里，它看起來有些迷茫。

“嘿，你要聽我講個故事嗎？”我高興地對牛說。我喜歡給別人講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這樣可以讓平淡無奇的生活變得稍微有趣一點點。

“我迷路了，現(xiàn)在沒空聽你講故事。”牛看起來很焦慮。它說得沒錯，在沙漠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我知道怎么走出這片沙漠。”我故意投其所好。

“你從來沒有離開過生長的土地，會知道怎么走出沙漠？”牛有些不太相信。

“你從來沒有來過沙漠，又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呢？”我反問道。我喜歡問問題，那比回答問題要簡單多了。

“我是被一陣風吹來的。”牛說。

“是吧，就是風告訴我怎樣走出沙漠的。”我故意說。

“那么，請你也告訴我吧！”牛當真了，它走到了我跟前。

“當然沒問題！不過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在我還是一株小樹苗的時候，我遇到了一頭像你一樣長著犄角的動物，你猜那是什么動物？”我一邊說，一邊用樹葉擺出相應(yīng)的影子。事實上，我只是想要它陪我多說說話而已。

“我不想知道你小時候的事。”牛不耐煩地回答道。

“小時候很重要，沒有小時候就沒有現(xiàn)在。”我有些生氣地搖曳著葉子，“如果你不想知道我的小時候，就別想知道我的現(xiàn)在。”

“那好吧，還請你說快點。”牛還是妥協(xié)了，“另外，不要再讓我猜動物了。”

“你一定是猜不出來才這么說的。”我尋思著，“那我告訴你好了，那是一只老山羊。它肚子餓極了，張開大口想把我吃掉。我講完了。”

“沒了？”牛一臉疑惑。

“講完了。”我重復道。

“它為什么沒吃你？”牛問道。

“這個問題你要自己想，是你讓我講快點的。”事實上我也還沒想好這個故事后面要怎么講。

“好吧。”牛哼著粗氣說，“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怎么走出沙漠了吧？”

“你得把我一起帶走。”我說，“我也想去山的那邊看看。”

牛點頭答應(yīng)了，于是我叫來了風。我用根須的水分作為條件，讓風把我和牛帶離了沙漠。風是不需要水的，可它愛上了一朵花。風在旅行的途中把花的種子帶到了沙漠，那朵花盛開后，風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對它負責。

在離開前，我又看了看那根樹枝，它還是沒長大，大概是長不大了吧。

就這樣，風變得越來越大，帶著我和牛出發(fā)了。經(jīng)過一段長途旅行后，我和牛落在了一座城市的邊緣。

我懇求牛帶著我四處看看，可牛覺得我太重了，如果背上我，它走不了多遠。我說我可以滾著走，就是身上的樹枝有點礙事。牛想了想，找來了一塊鋒利的石頭，幫我把身上的枝丫都給削了。此后，我再也沒辦法用樹葉變出各種影子了。雖然有些舍不得，可在追尋夢想的路上總得有所犧牲。

我和牛繼續(xù)前進。每滾一段路程，牛就會踢我一腳，接著我又會滾很長一段路程。就這樣一直滾啊滾，我們來到一座農(nóng)場。

農(nóng)場生活著各種各樣的動物。我很想和它們做朋友，如果這樣的話，我在跟牛吵架之后，就會有傾訴的對象了。

農(nóng)場主年紀有點大，他很高興地接納了牛，但在看到我后，卻糾結(jié)了很久。我借著風的力量滾來滾去，以此來證明自己很能跑，跟那些動物沒有什么區(qū)別。沒想到一不留神滾過頭，撞向了前面的桌子。桌子被我撞得散了架，我害怕極了。原本以為農(nóng)夫會生氣地把我扔掉，沒想到他卻決定收留我了。只見他找來了工具，一陣折騰后，我成了一條桌子腿。

我變成了“腿”，卻再也不能走了。

農(nóng)場主把壞的桌子腿燒了。因為這件事，我開始變得悲觀——那個桌子腿可能跟我一樣，曾經(jīng)也是一棵旅行的樹。而且，將來我也可能像它一樣被燒掉。

這種悲觀的情緒沒有持續(xù)多久，我就跟農(nóng)場的動物打成了一片。大家都很喜歡來找我玩，因為我的身邊經(jīng)常殘留著農(nóng)場主吃剩下的食物。安逸的日子過久了，我甚至忘記了曾經(jīng)在沙漠中的生活，也忘了那根樹枝。

牛很少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因為它正在追求一頭母牛。又過了一段時間，牛和母牛在一起了，它們生了很多孩子，便再也沒有工夫來看我了。

在那以后不久，農(nóng)場來了一只母雞。有一只母雞經(jīng)常趴在我身旁睡覺。我喜歡給這只母雞講故事，可遺憾的是，每次故事還沒講完它就睡著了。我不得不再次從頭講起，所以自始至終它都沒有聽過一個完整的故事。

再后來，農(nóng)場主老得走不動，再也照顧不了這群動物，不得不把整個農(nóng)場賣了。新的主人似乎不喜歡動物，他把所有的動物都賣了，在這里蓋起了一座工廠，而桌子被放在了門口，用來擺放外賣和快遞。

人們從我身邊匆匆走過，從沒停下來看我一眼，更沒人跟我說話。

這一切對我來說，似乎變得太快了。記憶中的沙漠真的存在嗎？動物朋友們都被送去哪兒了呢？我還沒告訴母雞故事的結(jié)局呢！那根樹枝到底有沒有長大呢？

我開始懷念沙漠了，回憶變得越來越清晰。相比我在沙漠中待著的那些年，在外面的時間其實不算久，卻給了我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或許時間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老實，當經(jīng)歷變豐富的時候，它就會溜得快一些。

某天夜里，我又遇見了風。我急忙對風喊道：“請帶我走吧！”

“你要去哪里？”風問我。

“我要去沙漠，你忘記我了嗎？”我大喊。

“如果我?guī)椭愕脑挘隳芙o我什么呢？”風說，“你沒了枝葉，也沒了營養(yǎng)和水分。更何況，我的花枯萎了，我再也沒有想要做的事情了。”

“帶我回沙漠吧。”我懇求道，“也許你在那里會再遇到一朵花。”

“世界上沒有兩朵完全相同的花。”風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歲月，我的身體變得腐朽不堪，與桌子分離，被扔進了廢墟。這里堆滿了像我一樣的廢棄物。我該慶幸自己沒有被燒掉嗎？

后來，這里的垃圾被清理干凈了，還長成了一片草地。而我幸運地被遺落在這片草地上。

有一天，一群山羊來到了這片草地。其中一只小山羊走到了我跟前，它的模樣讓我想起了曾經(jīng)在沙漠中遇見的那只叼著樹枝的山羊。回過神來，我對小山羊說：“你要吃了我嗎？”

“不吃！”小山羊回答道，“我可嚼不動一根木頭。”

“你知道沙漠嗎？”我放下心，找它閑聊道。

“不知道，沙漠很美嗎？”小山羊問。

“對我來說很美，因為那里是我的故鄉(xiāng)。”我說。

“我還沒去過沙漠呢！真想去看看。”小山羊憧憬著說，那眼神就像我當初想離開沙漠去遠方那樣。

“如果你要去沙漠的話，也帶上我吧。”我不抱希望地隨口說。

“你得先陪我們玩才行。”沒想到小山羊答應(yīng)了。

不一會兒，它帶著兩個同伴來到了這里。三只小山羊把我頂在頭上，跑到了一片草地上，歡快地玩了起來。

“看，我們合體了！”一只小山羊說。

“我們是超級小山羊！”另一只小山羊說。

在它們的感染下，我似乎又恢復了年輕。我曾經(jīng)也想像它們一樣在草地上跑來跑去，可當我是一棵樹的時候，卻只能站在沙漠中。后來我換過很多身份，卻沒有真正地跑過。現(xiàn)在，小山羊們也算是幫我完成了一個心愿。

轉(zhuǎn)眼太陽要下山了，一只牧羊犬站在山頭，周圍的羊慢慢朝它走去，這三只小山羊也不例外。看著夕陽，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即將走到盡頭。然而，當我收回視線時，卻發(fā)現(xiàn)最開始跟我說話的小山羊站在跟前。

“我想要去沙漠，你能給我?guī)穯幔俊毙∩窖蛘J真地說，“日復一日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了，我想去遠方看看。”

“牧羊犬怎么辦？”我問。

“管它呢！我們現(xiàn)在就出發(fā)！”小羊的這沖動勁兒，像極了我離開沙漠時的樣子。

可是，當它發(fā)現(xiàn)沒辦法把我舉起來時，又泄了氣：“不過，我好像沒辦法帶上你。”

“你可以帶上我身體的一小部分。”我用盡最后的力量在僅剩的一根短枝上長出了一株小小的嫩芽。

于是，小山羊叼著樹枝出發(fā)了。牧羊犬立刻追了上來，小山羊拼命地跑。牧羊犬追了一會兒，沒追上又回去了。比起一只小山羊，它更擔心整個羊群跑散。

三年后，小山羊帶著我跋山涉水，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來到了沙漠。只是這片沙漠跟它想象中的不一樣，但它并沒有后悔。

小山羊決定繼續(xù)旅行。在離開沙漠之前，它找到了一塊自認為適合樹枝生長的地方，把我埋在了沙漠里的一棵大樹旁。

“請?zhí)嫖液煤谜疹櫵！毙∩窖驅(qū)Υ髽湔f。

“這根樹枝能長大嗎？”大樹有些懷疑，“可不是誰都像我一樣生命力頑強。”

“不試試看怎么知道呢！”小山羊說，“更何況我只是答應(yīng)把它帶到沙漠，能不能長大不是我所能做的。”

“答應(yīng)誰？”大樹懷疑地看著我，但是小山羊已經(jīng)走遠了。

我靜靜地躺在地里。這塊土地的氣息無比熟悉，無數(shù)記憶涌現(xiàn)到我腦海中。

小山羊走后，那棵大樹看著我說：“一根樹枝也能長成大樹嗎？”

過了一會兒，它又大笑著說：“差點忘了，我曾經(jīng)也是一根樹枝。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真正長大的是樹枝上那棵小小的嫩芽，小到眼睛都快看不見，但它確實存在。不知道你這根樹枝上有沒有嫩芽。”

我很想回答它，可我在冒出土里之前都沒辦法開口說話。這棵樹看起來是真的很無聊，它不停地找我說話：“我一個人在這里太孤單了，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你才能長大。等你長大，就能陪我說話了。過去這里是有一棵大樹的，后來它跟著一頭牛出去旅行了，然后我就再也沒見過它。其實，我也很想出去走走。”

大概是想要我快點長大，它把很多養(yǎng)分和水都讓給了我，還用樹葉替我遮擋烈日的灼燒。它一直在那里孤獨地守候著，仿佛等待著一個生命，又或者是一個愿意停下來陪它說說話的人。

直到，一頭牛來到了這里……

本文獲2024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童話組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