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土隋唐陶質官署印考辨

【關鍵詞】隋唐；陶印；蒲津關之印；功用

引言

陶印[1]的制作及盛衰與特定時期的物質生產條件密切相關，具有實用性質的陶印到了唐代，已由物質生產工具演變為官署用印，形制與銅質官署印大致相同，印文風格與時代印風相近。近年來新出土“和州之印”“內丘縣印”“蒲津關之印”“中臺司戎之印”“上書外出漕之印”五方隋唐陶質官署印，學界暫未注目。已有明晰考證的“陰槃縣之印”與地名“陰盤縣”不符，學界對此存在爭議。關于隋唐陶質官署印的功用，存在明器說、祭祀祈福說、印牌說、暫用之器說四種觀點。故本文將新出土隋唐陶質官署印印文涉及的官職、地名與傳統文獻史料進行互證，爬梳現存隋唐陶質官署印形制、材質、特殊出土情況，從合法性、印章制作工序及材料選擇、官署變遷三個維度界定隋唐陶質官署印為鑄印工序用印。

一、新出土隋唐陶質官署印展呈的唐代地理信息及官職制度

陶印較玉印、金銀印、銅印等傳統印章材質而言，硬度較低、實物保存數量較少，孫慰祖《隋唐官印研究》輯錄隋唐陶質官署印20方，其中含3方雙面印。此外加上新出土“中臺司戎之印”“內丘縣印”“和州之印”“蒲津關之印”“上書外出漕之印”5方，共計25方28面。

現存25方28面隋唐陶質官署印中，新出土五方隋唐陶質官署印印文名稱、制作工藝缺少相關研究，反映出的地理信息、官職制度也亟待考證。對于現存的“陰槃縣之印”，卻與地名“陰盤縣”不符，孫慰祖《隋唐官印研究》指出，“陰盤縣”為誤稱，但此說未必確切。筆者根據西安博物院館藏文物、《隋唐官印研究》《古璽印概論》《二十世紀出土璽印集成》《新唐書》《冊府元龜》及相關考古報告、地方縣志，對新出土五方隋唐陶質官署印及“陰槃縣之印”進行了考證。

（一）印文中反映的唐代地理信息

1.和州之印

陶印，無鈕。印方，長5厘米，寬5厘米。印面為陽文四字“和州之印”，分兩行。出土于西安，陶印印風屬唐代早期。

唐高祖分別在武德元年（618）、武德三年（620）于“南和縣”“歷陽縣”設立“和州”。歐陽修《新唐書》“南和縣”下注：“武德元年置和州，四年州廢，來屬。”[2]唐高祖武德元年（618）設“和州”，所管轄地區僅“南和縣”，武德四年（621）州廢，縣屬邢州。根據《華夷圖》記載，唐代南和縣古城東臨滏陽河，西接太行山脈，北靠燕山山脈，南連豫東平原，兩面環山，易守難攻，武德元年（618）設“南和縣”為“和州”或與隋亡唐興戰爭有關。

此外，唐高祖武德三年（620）于“歷陽縣”復置“和州”，故州治在今安徽馬鞍山和縣。清勞經原《唐折沖府考》記：“隋歷陽郡，武德三年改為和州，天寶元年改為歷陽郡，乾元元年復為和州。”[3]隋曾設“歷陽郡”，唐高祖武德三年（620）改名為“和州”，唐玄宗天寶元年（742）“和州”復改為“歷陽郡”，轄歷陽、烏江、含山三縣；唐肅宗乾元元年（758），“歷陽郡”仍改為“和州”，屬淮南道。“歷陽縣”的反復更名和隸屬變動反映了唐代對江淮地區的重視。

2.內丘縣印

陶印，泥質胎，無鈕。印方，長5.6厘米，寬5.5厘米，通高1.2厘米。印面為陽文“內丘縣印”，分兩行。印面殘損較嚴重，左上角“內”字處缺一角，左下角“丘”字“土”部缺失。印底有刀痕，應為鑿刻而成。1999年8月出土于河北省內丘縣，現存內丘縣文物保管所。陶印印風屬唐代早期。

明初劉基《大明清類天文分野之書》記載：“隋改曰內丘縣，屬趙州，后屬邢州，唐宋金并其仍舊。”[4]《讀史方輿紀要》進一步記述：“隋改曰內丘縣，屬邢州，唐初改屬趙州，貞觀初復屬邢州。”內丘縣在唐代歷史上多次更改行政隸屬關系，唐初屬趙州，唐太宗貞觀初年復歸邢州。《華夷圖》中內丘縣位于太行山以西，泜河以北，與《太平寰宇記》所載相同。《讀史方輿紀要》卷十五“內丘縣”條下記述：“（泜水）在縣東南，自唐山任縣境內西南流經縣界，復折而東南入南和縣境。”經實地查證，唐代內丘縣古城遺址在今河北省邢臺市內丘縣西關村周圍，距離泜河約11公里，這一地理信息與歷史文獻記載吻合。現存唐代內丘縣遺址面積約方圓9公里。南靠泜河，左倚太行山脈，城池依山勢而建，古城整體高于泜河，并設有城門。內丘縣遺址出土唐代“七彩浮圖”造像石刻及建筑材料。這類石刻通常用于佛教寺院的建筑裝飾，證明唐代佛教在地方社會中具有一定影響力。以“內丘縣印”為中心對內丘縣史料的梳理、考證，可窺見隋唐時期內丘縣的城市布局、手工業生產、宗教文化。

3.蒲津關之印

陶印，無鈕。印方，長5.6厘米，寬5.5厘米。印面為陽文“蒲津關之印”，分兩行。印面有明顯刀痕，印背部存麻繩紋，應為磚瓦改制。

《館驛使壁記》中有記載，唐代以長安為中心，設立了七條以關隘布向的官方驛道[5]，蒲津關即為長安到北方草原驛路的關隘。明《永樂大典》記錄了“蒲津關”歷史沿革：

春秋秦晉戰于河曲，即其地也，有蒲津關，后魏大統四年造浮橋，九年筑城為防。唐開元十二年，兩岸開東西門，各造鐵牛四，鐵人四，其牛下并鐵柱連腹，入地丈余，并前后鐵柱十六。[6]

由此可見，春秋時期便設“蒲津關”，西魏文帝大統四年（538）造橋為梁，大統九年（543）筑城為防。唐玄宗開元十二年（724）在“蒲津關”鑄四鐵人、四鐵牛，分列兩邊用以護關。1989年8月，蒲州古城西門外黃河古道西岸發掘出土了與史書記載相符的鐵牛、鐵人。蒲津關遺址出土的四鐵牛坐東向西，皆呈伏臥狀，各鑄于長3.5米，寬2.3米，厚0.7米的鐵板之上。而從四鐵人的服飾上判斷，他們應分別代表回紇（今維吾爾族）、室韋（今蒙古族）、吐蕃（今藏族）、漢族。[7]蒲津關作為長安通往北方草原的重要通道，朝廷通過設置關隘和驛道，不僅加速了物資的流轉，還加強了軍事防御。此外，蒲津關遺址出土的鐵人形象代表了唐代邊疆地區的主要民族，其服飾、姿態等細節反映了唐王朝對多民族融合的認同與支持以及對民族團結的重視。

4.陰槃縣之印

陶質，瓦質胎，雙面印。印方，長5.8厘米，寬5.72厘米，通高1.09厘米。雙面印，印文相同，兩面文字不同向。正面刻陰文五字“陰槃縣之印”，分兩行；反面刻陽文五字“陰槃縣之印”，分兩行。印風大致屬唐中期，印章保存完整，字口清晰，印底有明顯刀痕，為鑿刻而成。現藏于西安博物院。

孫慰祖《隋唐官印研究》指出“陰盤縣”為誤稱，應以“陰槃縣”為準。但據《元和郡縣圖志》記載：“潘原縣（中。東至州一百里）。本漢陰盤縣，屬安定郡，在今邠州宜祿縣西二十三里陰盤故城是也。地有陰槃驛。”[8]由此可見漢代就有“陰盤縣”，并設有“陰槃驛”，“陰盤”“陰槃”二者在漢代便有混用現象。據清代錢大昕《廿二史考異》考證，“陰盤縣”即漢之“陰槃縣”，續漢志作“陰盤縣”，也可作為漢代“陰槃縣”“陰盤縣”混用的注腳。

《說文》：“槃，承槃也。從木，般聲。古文從金，籀文從皿。”[9]商承祚《說文中之古文考》曰：“‘槃’，以木為之，則從木；以金為之，則從金；示其器，則從皿，其意一也。”由“槃”與“盤”為同字可知，“陰槃縣”即為“陰盤縣”。除“陰槃縣”“陰盤縣”外，清代周濟撰《晉略》[10]、王先謙撰《后漢書集解》[11]、謝鐘英撰《三國疆域志補注》[12]、洪亮吉撰《十六國疆域志》[13]，均稱其為“陰般縣”。歷代所稱“陰槃縣”“陰盤縣”“陰般縣”從學理角度分析或因發音異寫而成，實為同地，并無誤稱。

（二）印文中反映的唐代官職制度

1.中臺司戎之印

陶印，瓦質胎，無鈕。印方，長5.5厘米，寬5.3厘米，通高2厘米，印面為陽文“中臺司戎之印”。此印出土時“之”“臺”二字豎畫殘損，印面遺存印泥殘跡，印背留麻布紋，可判斷為舊瓦改制。2017年12月19日出土于河南商城，現存于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南宋王應麟《詞學指南》[14]《玉海》[15]“尚書兵部”一詞下注：“晉曰尚書五兵，隋、唐方曰兵部。唐龍朔二年曰中臺司戎，天寶十一載曰尚書武部，至德二載復舊。”清郭麟著《金石例》稱：“晉曰尚書五兵，隋、唐方曰兵部，唐龍朔二載曰中臺司戎，天寶十二載曰尚書武部，至德二載復舊。”[16]唐高宗龍朔二年（662）軍事機構“兵部”改為“中臺司戎”。關于官職廢止時間，南宋王應麟記載為“天寶十一載”，郭麟《金石例》所稱或為抄寫訛誤。據“中臺司戎”之職沿革可窺知此印制作、使用時間當在唐高宗龍朔二年（662）至唐玄宗天寶十一年（752）之間。

2.上書外出漕之印

陶印，無鈕。印方，長5.5厘米，寬5.2厘米。印文漫漶不清，分三行。《二十世紀出土璽印集成》將此印釋為“上書外出漕之印”，從印風、內容可判斷其為唐代中期漕官用印。

據《新唐書》記述：貞元元年（785）唐德宗任命崔造（737—787）為宰相，崔造上任取締劉晏所設漕運信息組織，將漕運管理權短暫歸于尚書省，貞元二年（786）韓滉（723—787）為相，復啟轉運使職及其信息組織。[17]“上書外出漕之印”或為貞元初年崔造短暫將漕運管理權歸于尚書省所設立的官署。由此可詳斷“上書外出漕之印”制作、使用時間應在唐德宗貞元元年（785）至貞元二年（786）之間。

“漕運”是我國歷史上一項重要的經濟措施，是中央政府為維護、鞏固其統治所建立的財政物資水上運輸系統。[18]從唐德宗貞元元年（785）“上書外出漕”的設立可知，“安史之亂”后關中地區的物產難以維系數百萬人的生計，必須依靠漕運外調食糧，而江淮米粟向關中地區的大量轉運也是唐中后期國力式微的側面印證。

二、隋唐陶質官署印形制、材質、特殊出土情況與鑄鑿方式的相關性

20世紀30年代河南永城造律臺出土的陶印模具，由雷紋模面、模具臺和鼻形鈕三個基本形制構成，可見新石器時代后期功用為抑壓陶器紋飾的陶印模具已具備璽印的原始形態。《古陶文匯編》收錄了1995年湖北香爐石遺址出土的兩件西周分別為圓形和長橢圓形陰文抑印“陶璽”，以及東周方形陽文三晉陶璽“陽城冢”，三方印章均由鈕、臺、面構成。戰國時期秦、齊、燕陶璽遺存較為豐富，且印風受時風陶染，屬于戰國璽文，印文內容包含官署、地名（市、亭、里）、職位及私人工匠名，其形制仍由鈕、臺、面構成。秦陶印相對較少，目力所及僅見六方：“咸新安盼”“敬”“敬事”“沙昌陽侯大安相印”“疑者壹歉”“咸里馬”。漢代陶印亦少，除劉佃坤《陶瓷印的產生與流變》一文整理出的“黃神”“黃”“天帝煞鬼”“宋順信印”“漢國委奴”五方漢代陶印外[19]，另查見日本巖手縣立博物館藏太田夢庵舊藏“雄黃士”、乾堂藏“巨萬石”兩方漢代陶印，其形制均有印鈕。魏晉南北朝未見有相關陶印的著錄。

從歷史角度縱向考察先秦至魏晉南北朝陶印形制的流衍，可洞見其形制雖有變化，但特點一脈相承，均由鈕、臺、面三個基本形制構成。通過對現存隋唐陶質官署印形制、材質、特殊出土情況進行歸納、分析，可為新出土隋唐陶質官署印及其功用的研究提供參考，茲對此考證（見表一）。

隋唐官印包含御璽（寶）、百官印章兩個系統。從表一可知，現存隋唐陶質官署印均為百官印章，既包含下屬中央三省，主官為正三品的“尚書兵部之印”“中臺司戎之印”，又包含短暫下屬尚書省的“上書外出漕之印”，另有軍事官署印“蒲津關之印”及21方道、州、縣地方行政官署印。

從形制來看，隋唐陶質官署印印面皆為方形，印面尺寸、通高略有差別，邊長在5.22—6.5厘米之間，約合唐大尺1.54—1.8寸。通高除“云陽縣印”6.94厘米、“雍州之印（二）”4.9厘米，其余官署印通高均在1—2厘米之間，印體較薄，呈平板狀，皆無印鈕。印面文字中，除“陰槃縣之印（雙面印）”其中一面為陰文外，其余皆為陽文。印文字數3至9字不等，多分兩行，唯“上書外出漕之印”印文內容分三行。

從材質來看，隋唐陶瓷官署印分夾砂胎、瓦質胎、泥質胎三種。“魏州之印”“夏州都督府之印·銀州之印”“乾封縣之印（一）”三方為夾砂胎，“尚書兵部之印”“櫟陽縣之印”“安定郡市印·長安縣印”“乾封縣之印（二）”“博陵郡之印”“陰槃縣之印（雙面印）”“中臺司戎之印”七方為瓦質胎，其余為泥質胎。值得關注的是，“魏州之印”“夏州都督府之印·銀州之印”“乾封縣之印（一）”三方夾砂胎官署印采用刻模范制，其余22方瓦質胎，泥質胎均采用鑿刻，表明隋唐陶質官署印鑄造方式拘囿于材質，工匠在制作時有意識地選擇制作材料與鑄鑿方式。采用刻模范制的夾砂胎陶質官署印硬度更高、字口更深，線與線連接處有明顯接點，印文結構更為對稱，線條粗細大致相近。

從特殊出土情況來看，“安定郡市印·長安縣印”孫慰祖考為隋代之物；“乾封縣之印（三）”“中臺司戎之印”“岐州之印”出土時仍有印泥殘留；“夏州都督府之印·銀州之印”“安定郡市印·長安縣印”兩方雙面印印文所記地名互不轄屬。

三、隋唐陶質官署印功用新探

20世紀50年代以后，已出土的隋唐陶質官署印達25方，學界對其功用的研究有羅福頤、王富春、羅伯健及《陜西歷史博物館館刊》所持明器說；以趙青、程義為代表的祭祀祈福說；張曉瀟印牌說；孫慰祖暫用之器說四種觀點。此四種觀點均有不合理之處，茲在已有研究基礎上深入辨析，重新核究其功用。

（一）明器說

羅福頤《古璽印概論》通過對利倉漢墓出土“長沙丞相”“轪侯之印”，朝鮮漢墓出土“樂浪太守掾王光”的研究，判斷“軍司馬印”“曲部將印”及傳世晉代“俊靡丞印”“劉延”以及“宣城令印、臣納、納言疏、菅納白箋、菅納白事、印完”六面印均為殉葬印，并據此進一步推斷唐代陶質官署印為殉葬明器：“傳世還有無紐瓦制大官印，文字篆法與唐印無殊，過去不審其用，今始悟此類瓦印亦為墓葬所出。”[20]王富春《陜北榆林出土一塊唐代官印》、羅伯健《璽印鑒賞與收藏》、陜西歷史博物館館刊編輯部編《陜西歷史博物館館刊》承襲其說，均認為唐代陶質官署印為殉葬明器。

首先，基于已知唐墓中陶質官署印的出土情況，認為隋唐陶質官署印為隨葬明器之說缺乏現實依據。現存隋唐陶質官署印中，僅1981年出土于陜西省榆林縣馬合鄉的“夏州都督府之印·銀州之印”與唐墓相關，程義《唐代陶質官印相關問題探討》指出，“夏州都督府之印·銀州之印”與殉葬明器的關聯存在諸多不確定性，進一步削弱了明器說的立足點。其次，唐代律法《唐律疏議·詐偽》明確界定了偽造官署印的法律后果：

寶者，印也。印，又信也。以其供御，故不與印同名。八寶之中，有人偽造一者即斬。其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皇太子寶，偽造者絞。皇太子妃寶，偽造者流三千里。……

諸偽寫官文書印者，流二千里；余印，徒一年（寫，謂仿效而作，亦不錄所用。）……（注云：“寫，謂仿效而作。”謂仿效為之，不限用泥、用蠟等，故云“不錄”。）[21]

從《唐律疏議》可知，唐代無論用以何種用途，偽造官署印均屬嚴重違法的行為。因此在嚴苛的律法下，陶質官署印大量作為隨葬品的合理性較低。最后，從官方規定官員陪葬印信分析。李林甫《唐六典》記載：“凡百官以理去職而薨、卒者……婦人有官品者亦以其服斂，應佩者皆用蠟代玉。”[22]唐代《喪葬令》明確規定“婦人有官品者”隨葬官署印可用蠟仿制，陶質官署印不在陪葬明器的范疇。

因此從出土情況、法律條文、唐代官方規定官員陪葬品三個方面分析，唐代陶質官署印為陪葬明器之說缺乏現實依據，且陶質官署印不符合唐代陪葬律法。

（二）祭祀祈福說

1993年西安唐代圜丘遺址出土一方石質印章、一方陶質印章，圜丘為帝王祭天場所，因其承載特定的政治含義，趙青先生認為出土的兩方唐代石質印章、陶質印章與祭祀相關。程義先生受此啟發推斷這兩方印章是作為天子或神祇的寶印瘞埋的。從民俗學角度分析，由于古人認知有限，因“陶”與“逃”類似“桃”與“逃”的諧音關系，從而認為陶印具有避邪和祈福的功能，并以此推斷隋唐陶質官署印應作祈福之用。

從長安圜丘遺址出土石印、陶印物理特征分析，石印質地為青黑色石灰巖，印方，高16.4厘米，寬14厘米，通高15.5厘米，長方形橋式鈕，四面刻花卉紋，印面無文字。陶印質地為夾砂陶，邊長15.2厘米，高度為13.6厘米，通高7厘米，橋形鈕，四面刻花卉紋，印面無文字。唐代圜丘遺址兩方石質印章、陶質印章較隋唐陶質官署印材質不同、尺寸較大，物理特征存在明顯差異，因此，僅憑這兩枚出土于圜丘遺址的印章來推斷唐代陶質官署印與祭祀祈福相關的觀點并不可靠。

（三）印牌說

張曉瀟《試析唐代陶質官署印的風格與性質》一文，以明代于慎行《谷山筆麈》所記載唐代使用“印牌”取用官印作為切入點，以《宋史》所記“印牌”制度為參考，推斷隋唐陶質官署印功用為“印牌”之用。[23]

現今出土宋代官印、印牌甚多，二者配套的實物僅張保墓出土“榮州防御使印”與其印牌。“榮州防御使印牌”，圓首，長條形牌身，正面刻行書“榮州防御使印牌”7字，背面刻行書“牌入印出、印入牌出”8字，分兩行，行四字。與《宋史·輿服六》所載[24]印牌形制吻合，雖然“出”“入”語序顛倒，但文意相同。《谷山筆麈》記載：“其印盛之以匣，當官者置之臥內，別為一牌，使吏掌之，以謹出入。印出牌入，印入牌出，即今日之制也。”[25]唐代“印牌”與宋代“印牌”功用、形制相近，另考慮到唐宋印章管理制度、工藝制作的穩定相承，唐代印牌物理特征應為“牌”，而非“印”。其次，唐代知印權、監印權分離，設立印牌是為防止官員濫用官署印，將印牌設計為與印章形制一致的陶印，與印牌的設立初衷“使吏掌之、以謹出入”的功用相悖。再次，“夏州都督府之印·銀州之印”“安定郡市印·長安縣印”兩方雙面印印文所記地名互不轄屬，監印機構各不相同，其中安定郡距長安縣近六百里，如作為印牌則不符合唐代印章管理制度，由此進一步削弱了隋唐官署印作為印牌之說的立足點。

（四）暫用之器說

孫慰祖在《隋唐官印研究》審定“尚書兵部之印”曰“或為暫用之器”；審定“博陵郡”印曰“幾經廢立，陶印或為暫用而制”；審定“陰槃縣之印”曰“兩面文字不同向，用途未明”；審定“乾封縣之印（三）”曰“印體邊緣經修整、印面有印泥殘跡，或為曾用之器”。

如需陶印作為“暫用之器”，可分以下兩種情況：第一，正式官署印丟失；第二，任職后未下發官署印。就官署印丟失情況而言，《唐六典》記載：“凡施行公文應印者，監印之官考其事目，無或差繆，然后印之；必書于歷，每月終納諸庫。”[26]隋唐時期用印制度進一步規范，監印權與知印權的分離在客觀上有效地防范了官署印丟失。如出現官署印丟失，《唐律疏議》記載了合理的處理程序，責令在30日內進行查找，若仍未找到，才會受到相應的懲罰。[27]官員遺失印信后瞞而不報并私刻陶質官署印，于理不合。關于任職后未下發官署印這一情形，唐史雖未明確記載官署印隨官員任免而即時收繳、下發，但宋人宋敏求在《春明退朝錄》中對此進行了較為詳細的描述，他提到官署印作為封建社會政府機構權力布控和政令施行的核心象征，其收繳與頒授程序均由禮部郎中嚴格執行。[28]如果確有官員任職后未下發官署印的情況，史料應當有相應的記載，然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另外如作為“暫用之器”，雙面印如“夏州都督府之印·銀州之印”“安定郡市印·長安縣印”互不轄屬的情況亦無法說明，此說有待商榷。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新莽時期石質雙面印“鞏縣徒丞印·洽平馬丞印”和1979年山東棗莊出土的石質雙面印“武原令印”，后學界認定其性質為印母，即用于鑄造正式官印所使用的母模。由于隋唐陶質官署印制作材料陶、磚與石質“鞏縣徒丞印·洽平馬丞印”石質雙面印、“武原令印”雙面印在物理特性上高度相似，故推斷隋唐陶質官署印應作為鑄印工序中的“試用器”或“印母”。

首先，從合法性分析。前文記述《唐律疏議》記錄偽造官署印無論是何用途均會受到法律制裁，但現存的隋唐陶質官署印中，既包含下屬中央三省的官署印，還涉及地方州、縣官署和軍事機構的印章，由于其功能單一，這強烈暗示陶質官署印應符合唐律規范，如其作為“試用器”或“印母”，其合法性則得到解釋。

其次，從印章制作工序及材料選擇分析。孔品屏在《隋唐官印制作工藝初探——兼論工藝類型與藝術風格的相關性》一文中提到，唐代鑄印工序分整體鑄造、焊接、鑿刻三種，而整體鑄印法又分為“翻砂法”和“失蠟法”。唐代翻砂法多用泥、木、石制作陽文母范，再由母范抑壓制成陰文泥范，最后用銅冶鑄。隋唐官署印制度及制作工藝曾被日本接納，福島縣出土9至12世紀泥質印范具有參照和佐證的價值，從福島縣出土“磐城郡印”等泥質印模可推斷唐代制印多使用“翻砂法”，母范在鑄造過程中需要經過多次修改和調整，陶質印章易于復制的特點可用于確認文字等工作，這也進一步解釋為何“乾封縣之印（三）”“中臺司戎之印”“岐州之印”出土時仍有印泥殘留，“夏州都督府之印·銀州之印”“安定郡市印·長安縣印”印文所記地名互不轄屬。

最后，從唐代官署變遷分析。根據《舊唐書》《新唐書》等有關25方隋唐陶質官署印的記載，除“憂縣印”外，其余所涉及官署在唐代均有設立或復置經歷，其中萬年縣等在天寶之后仍有變動。當中央機構、軍事機構及州縣復置時需要重新鑄造官署印，為“試用器”或“印母”的使用提供了客觀需要。綜上所述可判斷隋唐陶質官署印應為鑄印工序所需用印。

結語

自北宋歐陽修《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等一系列金石著述的問世，宋代文人開始關注泯埋于山野的碑刻、印信，或因時代相近，宋代金石著作中并未輯錄隋唐官印。元代印學肇始，趙孟《印史序》導于前，吾丘衍《學古編》繼于后，印學理論與實踐均聚焦“印宗秦漢”，而“古法漸廢”[29]的隋唐官印受時代觀念阻礙未被列入取法、研究范疇。明代顧從德[30]《集古印譜》首次收錄隋唐官印，但限于時代藩籬，并未對其考釋、斷代。清代瞿中溶《集古官印考證》首倡唐、宋、元官印考釋，翁大年《古官印考略》首次從官制、地理維度對唐宋以來98方印章進行核究。

最早有關陶印的記載為明甘旸《印章集說》中“瓷印”一詞注文：“上古無瓷印，唐宋始用，以為私印。硬不易刻，其文類玉稍粗，其制有龜鈕、瓦鈕、鼻鈕。舊者佳，新者次之，亦堪賞鑒。”[31]清迮朗《繪事瑣言》、陳克恕《篆刻針度》服膺甘旸觀點。[32]清代乾嘉以后考據學興盛，學者對陶印、隋唐陶質官署印的研究更為深入。今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四方漢代陶印“神”“黃神越章”“黃”“天帝煞鬼”曾為吳式芬、陳介祺舊藏，《封泥考略》釋其“均未詳其為印、為范之用，坿漢官印封泥后”[33]。因不知其功用，陳介祺將此四方陶印歸類于漢代封泥。迨至民國初年，隋唐陶質官署印方出現在文人視野，羅振玉憾唐、宋、元官印“為當世之所忽”[34]，輯成《隋唐以來官印集存》，收南朝陳以下官印287種，列“隋唐、五代”27方官署印，其中首次記錄“博陵郡之印”為唐代陶質官署印。

考察歷代文獻中對唐代官署印、陶印認識的發展脈絡，由吾丘衍“自唐用朱文，古法漸廢”觀念向羅振玉“記為唐代磚印”的動態轉向，可見歷代學者雖縛困于時代窠臼，但對隋唐官署印、陶印的認識循次而進。本文雖推測隋唐陶質官署印為鑄印工序用印的證據相對充分，但缺少印章實物驗證，期冀后續考古工作對隋唐官署印、隋唐陶質官署印的挖掘，為此論提供更為充分的實物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