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那會兒,大東北的冬天,賊拉的冷,又賊拉拉的漫長。
不用非得等到冰封千里,有時剛剛進入10月中下旬,鵝毛般的雪片子就迫不及待漫天飛舞了。一場大雪捂下來,起碼在未來半年的時間里,小村再也沒有溫暖的時候。就連炊煙都好像被凍住了,一腔熱情,冷風灌頂,情不甘意不愿地從煙囪口緩慢升騰。
這么冷的天,不擱屋里貓著,還能干啥呢。
老爺們兒在一起,事兒少話不多,主要任務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蹦出一個話題,聊得下去就聊,沒人接茬就悶著,有的擱那兒迷迷糊糊一坐就是半天,人家都鋪炕準備睡覺了,才想起來屁股挪窩。
但屁股沉總比說閑話好,擁咕老娘們兒串門子傳閑話,村子里沒少干仗,街毗鄰右,婆媳姑嫂,甚至兩口子之間,老輩與子女之間,五花八門,五顏六色,啥事兒都能有,一個唾沫星子,就能干個揚二翻天。于是,編閑話、傳閑話、聽閑話的,就能消停一陣子,但根本不需要太長時間,肯定又湊到一塊去了。冬閑的日子長著呢,不串門子,干啥。
眼瞅八十歲的二大爺,把漁網堆滿了廈屋,戴著老花鏡,緩慢地將網一張一張地抖開,一張一張地修補。用不了多一會兒,就要把凍得有些僵硬的一雙老手,伸到火爐邊暖暖,清涕長長地流下來哩哩啦啦胸前一片。補好的漁網,已經被板板正正地歸置在離地不到一米的懸空隔板上。人與網,均無言,都在靜靜地等待江水重新洶涌的那一刻……
一早出來到現在,不到半天工夫,老徐家老小已經拾了兩筐糞。凍得硬邦邦的牛糞驢糞豬糞,星崩兒地分布在溜光兒锃亮的冰雪路上,拿鏟子順邊那么一撬一鏟一揚手,糞塊就飛進了身后的筐里。老小家門口的糞堆正在一天天的變大,開春之后漚好的糞肥,將催著老小的莊稼噌噌瘋長。
鄰院大門口,張三他媽頭上扎著的毛巾落滿了灰,連眼睫毛上都糊著一層白毛毛兒,她把剛剛脫下來的大棉襖,一通抖摟,兩三平方米的方圓之內,瞬間暴土揚塵。不用問,她家的碾房肯定又是一天沒消停,里外屯子磨米磨面磨大子啥的,都奔這兒來,價格公道,童叟不欺,關鍵是磨時挑揀仔細,吃著不牙磣,放心。
呂家的豆腐,從來不用推上街來賣,到不了晌午頭兒,就都被人們主動上門撿走了。天不亮,正是冷得狗齜牙的時候,兩口子就爬起來了,趕驢拉磨,燒水洗包,文火熬漿,滾包裝盤,兩口子分工明確,各干各的,手腳不失閑,滿屋子一片熱氣騰騰。炊煙和門口涌出的團團白氣,讓小小的豆腐坊如騰云駕霧一般,引導著冬日的小村漸漸地醒來。
起早去城里進貨的小賣店張家掌柜,驢車上堆滿了大包小裹,小毛驢鼻孔里騰騰地噴著霧氣,釘了掌的驢蹄子踏著冰雪路面嗒嗒作響。張家掌柜頭上捂著厚厚的狗皮帽子,身上穿著厚厚的磨得泛白的棉軍大衣,手上套著厚厚的棉手悶子,跟著驢車一路小跑,口鼻冒出的哈氣,讓張家掌柜的睫毛上眉毛上,連帶狗皮帽子的帽檐上,都結了白白的一層霜。不坐驢車跟著跑,不是怕累著驢,而是怕凍了腳,更怕擠壞了貨物,一家老小的未來都等著呢。
大東北的冬天,別看天寒地凍的,但仍然時興早晨起來吃餃子。頭天晚上,我媽去廈屋,狠了又狠心,從缸里拿出來三疙瘩凍得硬邦邦的羊肉,三斤多,再加把芹菜,連老帶少七八口子人,行吧。早上,我媽準備剁餡兒,發現羊肉只剩下了最小的一塊兒。問正在和面的嫂子,肉呢?嫂子說,我看著有點多,臨睡前拿回去一塊兒,多放點芹菜吧。我媽再問,拿回去一塊兒,那不得剩兩塊兒嗎?嫂子正詫異,悶頭點火燒灶的嫂子她娘家媽開了口,我看著有點多,今兒早上拿回去一塊兒,多放點芹菜吧。嘿,這娘兒倆!聽著廚房里三個人的對話,總盼著能吃上一頓純肉蛋兒餃子的大哥,坐在里屋的炕沿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連下兩天的大雪終于停了,太陽重又高高地掛在天上。雞們走下雞窩,氣定神閑地踱出院門,用細細的爪子刨開麥秸垛下的積雪,認真仔細地覓食。王老四站在院子里,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仰起頭,讓暖暖的日頭照亮剛剛睡醒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