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春燕,女,有多篇小小說入選各種小小說選本,作品曾獲第七屆全國優秀微型小說三等獎、四川省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優秀小小說作品等。
樹上的麻雀
單位人少,位置偏僻,自辦食堂、聯辦食堂都不現實,研究幾次,確定“大食堂”川菜館為定點食堂。
“大食堂”派了馮管理服務,收集統計早餐、午餐數量。早餐有牛奶、酸奶、豆漿、粑粑、玉米棒、雞蛋。吃什么,吃多少,隨便。午餐定量提供,兩葷兩素,吃飽有余。余下的,放窗臺喂麻雀。辦公室外有棵銀杏樹,樹上麻雀多,一到午餐時間,就飛到窗臺等投食。
最受歡迎的,是用大盆送來的湯。菜湯、肉片湯、丸子湯、豆腐湯……各式各樣的湯,或清爽,或濃郁,或酸甜,或醇香,養生、開胃。味道好,分量足,價錢不超標,都說滿意,唯老趙,不滿意。
老趙年紀大,忘性也大,經常到吃飯時才想起沒在微信群接龍,請馮管理補送。第一次,馮管理派人送上樓。第二次,馮管理稱人手不足,讓老趙下樓接。第三次,馮管理話里話外都是不耐煩。
老趙是單位老人,領導都敬他幾分,哪受得了這閑氣,便說,寧愿餓肚皮,也不吃受氣飯。
小周與老趙一樣的感受,卻默不作聲。小周是新人,聽用角色,誰都可支使。支使的人多,事就多,事多就漏事,漏點了午飯,不是偶爾。小周自知人微言輕,意見藏心里。
那天,辦公室主任王誠漏點了午飯,讓馮管理補送一份。馮管理沒派人送,親自送,送到王誠辦公室。這一幕,被小周看見,驚得下巴差點掉地。小周少見多怪,沒忍住,給老趙講了。
就此傳開,沒人詫異,機關本如此。
王誠卻覺不妥,他是個有抱負的人,不想為不相干的事,壞了聲譽,影響前途。再有,大家對菜品漸生意見,頗有微詞,油重、味咸、量多,浪費,麻雀都被喂肥了。
綜合眾人意見,研究幾次,換!換成“老蜀人”餐館。
新餐館新景象,“老蜀人”有專業營養師,一一詢問了解眾人身體與口味,實行配方營養餐。菜單發在群里,早餐有干有稀,牛奶、白雞蛋、稀飯、麥粑;午餐四菜一湯,老臘肉、青椒鴨肉絲、碎肉蒸蛋羹、燴四季豆、紫菜湯。
王誠先點贊,接著又說,以后可以少安排臘肉。眾人默默贊許王誠細心、考慮周到。老張心生感激,他身體有病,忌口腌臘。
“老蜀人”派來的李管理沒采納。他“咚咚”發了幾張臘肉照片,油汪汪的片肉,整齊的擺盤,還有黑黝黝吊在房梁上的大塊臘肉。李管理說,這是正宗的高山老臘肉,肥而不膩,入口化渣,是店里的招牌菜,顧客都說好吃。
眾人笑,不置可否,都道這老蜀人有個性。后來發生的事,對于“老蜀人”的個性,眾人感受更加深刻。
有天,配豆花的蘸水,主料為剁椒、大頭菜碎,主打一個辣。不蘸吧,白水豆花沒味;蘸吧,太辣,入不了口。大鐘平時愛辣,也被辣得大汗淋漓,辣得胃子痛。
老鐘在群里“@”李管理,中午的豆花蘸水太辣,以后請少放點辣椒。李管理似乎是守在群里,秒回復,我們店的蘸水,是秘方配制,不辣不好吃。
如一塊石頭,扔向了銀杏樹,麻雀撲棱棱飛在飯桌上,嘰嘰喳喳,鬧麻麻一片。李管理,不講理,只要特色,不管顧客死活。“老蜀人”專整老熟人,今天四季豆,明天豆四季。最討厭它一菜、一盒、一塑料袋,還打死結,吃點飯開盒都要整幾分鐘……眾人的不滿意,比飯盒里的飯粒多。
王誠還在遲疑不決,眾人已異口同聲,換!
換,容易,換哪家,難。單位人少體量小,大餐廳,人家瞧不上;蒼蠅館子,衛生沒保障。前兩家,王誠已摳破腦皮,這又換,腦殼大。
腦殼大成豬頭,也得再找。向其他單位打聽,托熟人幫忙,讓同事們推薦,匯聚各處信息,篩選、比較、詢問,被詢問的對方也詢問、比較、權衡。
千辛萬苦,千挑萬選,拒絕與被拒絕,終于與“回頭客”餐廳達成協議。
有了前兩次經驗,王誠提前交代,先說斷,后不亂。比如,頭晚10點前接龍次日早午餐。再如,菜單一周不重樣,咸淡酸辣適中,等等。
“回頭客”的菜,家常味,服務也可以。偶爾雞蛋沒煮過心,或少送了牛奶酸奶,一說,馬上道歉,馬上送來。
兩個月過去,吃飯的人,時多時少。沒人在意??偣彩畞砣?,少,少不了幾人,多,多不了幾個。飯菜來了,坐攏,邊吃邊聊。吃完,各自散去。沒人聊飯菜好壞,無人說服務高矮。
暗流都在平靜的水下,沒好壞就是壞,沒高矮就是矮。果然,有一天,老陳端起碗,看著菜,長嘆一聲,這飯菜真是難以下咽啊。老陳的一聲嘆息,像是只領頭羊,后來跟上一群嘆息。
不是飯菜難以下咽,即便是山珍海味,天天吃,也會吃得吐,何況,“回頭客”的菜,不好不歹呢。
又得換了。換哪家呢?王誠望著窗外,銀杏樹上的麻雀越來越多,吃飽了就那枝跳到這枝,又這枝跳到那枝,嘰嘰喳喳,鬧鬧嚷嚷。
小周拿著一份材料來,見王誠專注看窗外,便站立著,沒作聲。王誠回頭發現,問,怎么啦?
單位總結您讓我征求科室意見,一科說寫少了,要加內容充實、二科說字數太多,要壓縮精煉;三科說篇幅合適,但內容大多要不得。主任,怎么辦呢?小周一臉愁容。
王誠又把頭轉向窗外。一群麻雀,從嘰嘰喳喳的樹枝上飛下來,落在窗臺上,啄來啄去。
是啊,怎么辦呢?王誠的聲音很輕,像自問,又像在問小周。
他是在問窗臺上那只麻雀。
瓜子皮
張聰來之前,發展部副部長老劉領著吳信和小李去公司籃球場打掃衛生,一天兩次,上班前、下班后。前幾天,張聰從外地子公司調來任發展部部長,打掃一事,落在吳信頭上。
籃球場是公司的一塊飛地,距公司500米。打籃球的小區居民比公司員工多。本是附近的小區保安負責球場衛生,保安樂意,順帶的事,卻多了半月伙食費。最近,公司全力以赴創建文明單位,制定獎懲措施。保安不干了,說地上有個煙鍋巴也扣錢,那點雞毛錢還不夠交罰款。一時沒找到合適的,總務處就把籃球場安排給發展部。
到任第二天,張聰與老劉商議人員分工。老劉直腸子,說話直接不拐彎,部里四人,你管總方向、總提調、總協調,具體事務,一分為二,我和小李各一塊。
老劉的建議中,沒有吳信,視吳信如無物。
吳信四十多歲,臉大肚子大,厚嘟嘟的嘴唇逢人就咧開,樂呵呵的。公司上下,都喜歡吳信的隨和,發展部除外。小李不喜歡他;臨近退休仍老黃牛般吭哧吭哧埋頭苦干的老劉,不理他。老劉、小李安排他做事,他不拒絕,笑呵呵地滿口應承。但安排后,反而覺得不如安排自己人,久而久之,老劉、小李寧愿自己累,也不安排事給他。他眼里又沒活,別人忙得連軸轉,他閑得串門擺龍門陣。
張聰不想、不愿自己這個小部門還有閑人,他說,發展部人人都要有事干,給吳信安排一個事兒。
老劉笑著點頭,你說得很在理,您看這樣行不行?先安排他掃籃球場。掃得好,再安排其他事;掃不干凈,我們重新掃,不影響大局。
掃一個毫無遮攔的光球場,小學生都會,吳信應該沒問題。只是,這清潔工的活,吳信愿意嗎?
老劉看出張聰的心思,說,你放心,他不推工作,全都答應。老劉說得很肯定,很自信,不容人不信。張聰想起,見面會上,吳信笑容可掬地表態,張部長,工作上你盡管安排,我保證給你扎起,不得抽吊橋。
果然,吳信對掃地一事沒意見,非常爽快地答應了,連說幾個“沒問題”。從他厚實寬松的笑臉上,看不出絲毫不情愿或勉強。張聰叮囑他,每天掃兩次球場,連續一個月。
連續幾天,吳信按時上班,準時下班。情緒來了,引吭高歌,響徹樓宇。同屋的小李捂住座機話筒,吳哥,小聲點哈,我在給市里打電話。隔壁的老劉左耳聾了,寫材料時被歌聲驚擾,嘟囔一句“瘋子”,無暇顧及。歌聲一路撞墻遇壁,沖到走廊盡頭張聰辦公室,已損兵折將,沒了攻勢,如微風過耳,毫無感覺。
這天,老劉給張聰說,明日公司例行衛生檢查。張聰明白,老劉這是提醒自己督查吳信。他叫來吳信,問他去沒去球場掃地。吳信愣了愣,臉上立刻堆笑,部長,我馬上……馬上去掃。
張聰捕捉到吳信那一瞬間的愣怔,卻一臉平靜,咋過的呢?忘了,還是有事耽擱?
這幾天我忙得很,沒得空。我馬上去掃,部長放心,保證沒問題。吳信的話,讓張聰暗惱,咋就親自把理由喂進他嘴里了呢?
吳信剛出張聰辦公室,又折轉身,笑呵呵地問,張部長,掃把在哪兒?
在我手頭!張聰強忍著,把已經沖到舌尖的四個字活生生吞回肚子,淡淡地換成了“你問問小李去”。
忙完手上事情,張聰去籃球場。吳信邁著八字步迎上來,邊抖衣服下擺扇風,邊哈哈笑,張部長,我加足馬力掃,熱得汗水滾,都快成落湯雞了。你看,全部掃干凈了。
張聰扯了扯嘴角,勉強笑笑,辛苦了,辛苦了,快擦擦汗。頓了頓,又說,吳信啊,沒掃干凈,要返工。
哪兒呢,哪兒呢?我覺得干凈了呀。吳信望著張聰,一臉燦爛。
你看啊,那邊,好多紙渣渣;這兒,張聰伸出腳,踢了踢腳下的礦泉水瓶子,看看,這瓜子皮,到處都是。
哎呀呀,張部長,看我啥子眼睛喲,眼皮子下都沒看到。今天天黑了,我明天趕早來掃,天亮就來,你放心,沒問題,不得耽誤檢查。吳信的笑,有些不好意思。
張聰發現,沒問題,是吳信的口頭禪。
你唱歌有講究,掃地也有講究,不要東劃一把,西掃一下,球場大,分區域一塊塊掃,掃完了,再走走看看,檢查一下。張聰像教小學生,耐心細致。
吳信邊聽邊點頭,邊點頭邊說,要得,要得,沒問題。
第二天,張聰早早來了。球場上,昨日的紙渣、瓜子皮照舊,還多了幾個礦泉水瓶,以及玩耍的小孩。
電話撥通,響了半天,才傳來吳信迷迷糊糊的聲音,張部長,我昨晚酒喝多了,興奮得很,兩三點才睡,有啥子事,您指示。
張聰甩甩腦殼,閉眼,想了想,說,我撥錯了。掛了電話,張聰長長地嘆了口氣,累,心累。
那天早上,張聰領著老劉與小李,三人各執一把長條竹掃帚,一字排開,從東到西,各掃一塊。
吳信到時,太陽已升得老高??吹酱蠡?,他邊笑邊揮手,同志們早啊,呀,掃完了!我做什么呢?
張聰說,你收尾,把垃圾倒了,掃把收了。好咧,沒問題!吳信的回答,干脆利落。
老劉望著張聰,知道他在跟他自己較勁,做最后的試驗與掙扎。
仨人退到籃球樁下,躲太陽,用手當扇子扇風。不一會兒,吳信過來,左右手交換著拍灰,邊拍邊笑,巴適得很,掃得好干凈喲,檢查絕對沒問題。
張聰問,掃把和撮箕呢?這話,似一把槍,把無辜與迷茫打在吳信笑嘻嘻的臉上。
在那邊呀,要拿回單位嗎?
沒人回答吳信。張聰低頭,瞧見地上有塊又小又黑的瓜子皮,他伸腳蹭,蹭了幾下,蹭不掉。彎下腰,手去摳,摳不動。原來,瓜子皮已嵌進水泥地皮。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