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保田,生于1969年,河北南皮人,博士。現為河北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講師。
看到小說的題目“在秋天修筑房屋”,不由得望文生義,猜想它或許和海德格爾所說的“筑居”沾那么一點邊兒罷。小說所講的故事很簡單,一句話就能概括:申花、永樹、大海一家三口整修破房子,布置新婚房。這句話之外的所有文字則是遠非簡單的故事講述。費這么大力氣去講述如此簡單的故事,這講述必定寓含豐贍的意義。海德格爾的“筑居”不就是比關注建立、制造和居住更關注對生存意義的守護與持留嗎?
“筑居”筑的是家園,其余派生物則是冗余。家園之所以為家園,不是因為那些設施,而是因為安頓自身而操持筑屋的人們。人與人綴起的意義關聯性總體不僅成為“家”,也成為“國”,乃至于“世界”。大海和他的父母構成了成色充分的“家”。母親申花竭力撐起保護傘,讓丈夫永樹得以蹩進手機編織的音樂自嗨世界里,讓兒子大海在貌似乖順之外得以偷懶。而永樹則像攝入谷氣、營氣和元氣一樣安心領受申花對她的抱怨、呵斥和詈罵。大海在外邊混得很糟,但從不把負面的情緒帶回家,很配合地扮演著為父母提供驕傲和慰藉的角色。一家三口就這樣形成了愛的閉環。由家而族,由族而鄰,以至于村。家的暈圈播撒開去,在這一家三口之外的活著的駝背匠人和死去的十一奶奶也便被收容進來。這暈圈自然是由內而外在淡化的,也必定是有極限和邊界的。
美好的暈圈終究要脹裂作肥皂泡的碎沫兒。于是,我們看到這暈圈難以融合的一切全部被宣稱為有意志的敵方和無生命的異物。這有意志的敵方實際就是鄉村的對立物——城市。正是城市圈子、工作圈子、權力圈子和技術圈子給大海帶來了無邊的夢魘。年級主任馮渡就是權力的化身,對待大海這位歷史教師就像黃世仁對待楊白勞一般,不但苛責大海的歷史課教學工作,還額外派給他體育老師該干的活兒,并且還能在一直剝奪大海受獎的機會前提下讓大海沒有訴告的理據。女教師杜羽給大海如沐春風的錯覺,背后卻與馮渡有著曖昧關系。相對片面受損的大海,她是片面受益的一方。按理講,學生食堂的張師傅在這個教學生物鏈中處于最低端。可是,就連他也能欺負到大海頭上,以為學生改善伙食、增加營養為由,不打招呼就宰殺了大海救助和撫養的小兔子。單向度的人喪失了應有的本真性、完整性與充分性,課程同樣如此。課程要求的知識不再是從生命規定性出發,過去和未來以當下在場的方式契合相應,而僅僅像處理后的生物器官和組織的標本,被肢解為一個個呆滯、標準的知識點。作品對電、風、時間這些無生命的異物的敘述,給人的感受是麻煩和焦躁。電意味著現代文明對鄉村的入侵,暴風意味著超出人的本質力量的自然威脅,而無情流逝的時間則讓親人、家園和鄉村日漸逼近衰微。
這篇作品和文學史講授的新寫實小說、底層小說、新鄉土小說存在某種交叉關系,但又分明有著它自己的堅持。不得不說,小說作者特別堅硬,絲毫不節制強烈的還鄉情結,寧取保守主義的人文立場,另外,作者對鄉園的救贖焦慮在詩化的語言中彰顯磅礴的力量,如深淵、地獄、夢魘一樣震懾神魂。這是因為作者在講故事的時候總不忘掙脫窄細的線性敘述軌道,時常忙中偷閑遛進意識流,偷窺意識閾限之下的未名,從天地寰宇經驗自身,與萬物商兌,隱隱向死言生。
批評海德格爾遠比像海德格爾那樣深刻思考更容易。基于鄉土情結、回歸本源的道說輕易就可以被現代性的主張擊敗。基于此在而思入存在的這路詩思本就有不能自療的偏執基因。然而,中庸化的辯證往往會陷入無聊。尤其對不宜面面俱到的短篇小說來說,找到主攻問題,不計代價地與庸碌對刺,這才是更重要的。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