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大學畢業后,嘉慧在家備考,國考、省考、事業編、特崗……總之能考的都考了。媽媽嘴上抱怨難考的同時,也積極動用人脈給她找工作。
此時的嘉慧并沒有想到,媽媽陷入了一場巨大的騙局。
以下是嘉慧的講述——
媽媽陷入網貸改名風波
畢業后,爸媽說可以供我考兩年,把應屆身份利用起來。但伴隨著連續七八次都沒上岸,我整個人狀態越來越差。
2023年4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家里埋頭復習,我媽突然興沖沖推開我臥室的門進來。“嘉慧,你馬上就要有工作了。”
我以為我媽的人脈有什么苗頭了,轉頭一看,她手里拿著SK-II神仙水的袋子,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我媽是縣城公辦小學的打飯阿姨,平時很節儉,用過最貴的護膚品也是兩百多一套的百雀羚,怎么可能去買SK-II。
我懷疑她被人騙了,于是把產品碼拍照發到網上查,竟然全都是正品。我媽看我在研究她的化妝品,以為我對這個感興趣,開始講起剛剛遇到的事兒。
“今天,我和你麗瓊姨逛街,遇到一個推銷的,哦,不對,人家說應該叫咨詢師。”
“她一看啊,就猜出我有個女兒,還問我是不是在擔心你工作的事兒,說可以幫我看看。”
“我一開始是不信的。那個人把我引薦給她們公司的咨詢師,真是邪門兒,咨詢師一下就猜出了你的名字,還說你每次考試差點運氣,就是名字給阻礙了,讓我給你改個名字。”
我立馬問:“那你改了嗎?”
我媽喝了口水,滿臉笑容繼續說:“人家咨詢師說了,你名字里的‘嘉’字還不錯,上部分是吉利的吉,下半部分是加減的加,但總體筆畫數太多,人的名字里啊,不應該有筆畫數這么多的字,都是累贅,都是負擔。”“‘慧’字就更不好了,心字上面是彗星的彗,彗星是什么意思,彗星就是掃把星,天天有個掃把星跟在你身邊,運氣能好嗎?”
“所以我讓咨詢師給你改了名字,叫劉鴻瑞,以后你就叫這個。”
我一聽只覺得腦子嗡嗡一片,連忙問她:“改名字花了多少錢?”說到這兒,我媽開始支支吾吾,眼神躲閃。我下意識覺得事情絕不像她說得這么簡單。
我不放心,打開我媽的手機,發現界面上多了個美團軟件。我媽是從不點外賣的,怎么可能主動下載外賣軟件呢?我細細查看,果然她的“借錢”里有3萬待還。
猜測得到了證實,我把證據放到我爸跟前:“看,我媽貸了三萬。”我爸一聽立馬急了,把手機拿過去左看右看,確認真的貸了三萬后,我爸“啪”地一下把手機拍在桌上。
“劉銀花啊劉銀花,你真是老糊涂了!網貸是你我能碰的嗎?我以前和你說過多少次了,網貸利息很高,彎彎繞繞的,你算不贏的。老實交代,到底怎么回事?”見我爸真的動怒,我媽不得不把事兒一五一十抖摟出來。
原來,她被忽悠著網貸,是聽了“咨詢師”的,要給我換名字改運。我一邊氣這些坑人的騙子,一邊氣我媽實在太容易相信別人。
我忍不住在網上搜了一下,忽悠我媽的叫裕希某文化咨詢公司,在一棟舊辦公大樓的32層,看起來還挺正規,目前還在四處招人。
正好我現在沒工作,閑著也是閑著,便決定臥底進去看看。
女兒臥底進騙子公司
為了能應聘上,我惡補了國學的相關知識,翻看了《易經》,寫了一份看起來十分光鮮的簡歷,在招聘平臺聯系了他們。
對方很滿意我的簡歷,約好周一面試。電梯大門一打開,就能看到門口立著創始人郭院長的半身形象照。
一個穿著藏藍色西裝,梳著溜光水滑大背頭的男人出來接待了我。“叫我王哥就行,你是小吳?”
“對,我叫吳麗琴。”由于之前我媽跟他們透露過我的名字,所以我干脆編了個假名。我很忐忑,生怕對方管我要身份證查看。沒想到,王哥并沒有“驗明正身”。
他用一次性杯子給我倒了杯水,問:“知道咱們公司是干什么的嗎?”
我說:“看名字,是搞咨詢的。”
王哥頓了一下,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可以這么說,我們是做國學命理咨詢的。”
我抓住機會表現:“我前段時間還看了陸致極的《中國命理學史論》,簡單的命理名詞還是了解的。”
“陸致極?哪個?”王哥很疑惑。
“就是寫國學入門的。”果然,這些人都是半吊子水平的騙子。
王哥搓了搓鼻子,沒有接我的話頭,轉而談起了工作,“我們主要負責家庭、事業、愛情、親子關系咨詢,到了公司我先帶你。第一個月試用期底薪3000元,第二個月底薪2000元加提成,沒有五險一金,我們這里普通員工一個月都可以一萬以上,業績好的有四五萬。五險一金方面,你看能接受嗎?”我點點頭,暗想:反正我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找工作。
我去的時候正逢早上,大家一起跳了“抓錢舞”,聽完優秀員工講話,然后就回到工位開始聯系各自的客戶來聽課。
王哥非常會說話,對面電話剛一接通就甜甜地叫上了。“姐,最近在忙啥呢,看你已經好幾天沒來上課了,哦,旅游呢。那也不能忘了來呀,最近和姐夫的關系緩和點沒?”
王哥寒暄一通后,最后的話腳還是落到“上課”。掛了電話,王哥告訴我:“把客戶約到公司,成交率才高,不要在電話里講太多。公司氛圍濃,很多客戶看到別人交錢,就起了一種微妙的攀比心理,也會跟著交。”
王哥讓我這兩天先跟著客戶上課,知道基本工作內容,能說出專業術語,再接觸客戶。
上課地點在一個小隔間,一條長桌前面放著一張多媒體黑板,長桌旁圍滿了各年齡階段的男女,90%為女性,只有零星幾個男性。
我聽的第一節課主題是:家庭之道。主要講家庭里的各種關系。一開始的講課內容都很正常,到了個人提問環節,課堂的氛圍就變了。
李老師問:“有沒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告訴老師,老師給你免費做咨詢。”
一個年輕女生主動站起來,提供了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當李老師在多媒體黑板上寫下“李萍”二字時,堂下眾人一陣噓聲。
“想必大家看到這個名字,就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了,‘萍’是什么意思,如果大家拿這個字組個詞,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浮萍。浮萍是什么?浮萍就是漂在水面上沒有根莖的一種植物。如果一個女人名字里帶有萍,她的感情,多余的我就先不說了。”
李老師話音剛落,那個年輕女孩就掩面痛哭起來:“我老公,他……”女孩因為傷心,磕磕絆絆說不好一句整話。李老師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讓她下課后找自己單獨聊。
隨后,一個紅光滿面的女人站起來,給大家分享她的經歷。“大家看我現在的狀態,覺得我像一個得過癌癥的人嗎?2021年的時候,我確診了乳腺癌。我覺得自己沒救了,不想活了。好在我有一個朋友認識郭院長,說多接觸接觸像郭院長這樣高能量的人對我的病有好處。后來我一有空就來,這不,我現在還能好好地站在大家面前。大家說裕希好不好?”
眾人齊聲回答:“好!”課堂氛圍霎時被推向高潮。我整個人當時都驚呆了,茫然地看向周圍,感覺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個巨大的幻境。有一個中年婦女坐在角落,望著剛剛分享“抗癌”經歷的女人,眼神里閃著艷羨的光芒。
下課后,王哥找到我,指了指那個坐在角落里的中年婦女。“她前段時間發現自己得了宮頸癌,老公還在外面有了人。我們的目標客戶就是這種生活不如意的,你去和她聊一聊。聊得差不多,帶她去找郭院長,郭院長把這一單談成,你就可以拿三成提成。”
我忍不住感嘆:原來賺錢還可以這么容易。一開始,我和那女人只是沉默地坐著,她自顧自在那里玩手機。我努力學著王哥的樣子,進行一番寒暄和關心后,她說自己得了病,自己有個女兒和我差不多大,丈夫有情人,如果她走了,不知道女兒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
她邊說邊擦眼淚。聊得差不多的時候,王哥過來了,把她帶到了郭院長那里。
一個小時后,我聽到女人已經開始咨詢費用了。我看她掏錢的意愿特別大,良心越發不安。
“姐,你要不要去上個廁所?”我趁著給她杯子續水,借上廁所的名義,把人叫了出來,拉著她的手問:“姐,你確定要花4萬塊錢改一個名字和手機號碼?”女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正巧這時,王哥和他的客戶聊完,朝我這邊看過來。怕被發現貓膩,我立馬和女人分開。
最終,在郭院長的話術攻擊下,她交了錢,而我,也得到了提成。
那天下午,我坐在工位上提不起精神,感覺自己在和他們狼狽為奸,竟然騙了一個得宮頸癌的女人。可想來想去,我竟然想不出有什么避免事情發生的辦法。又過了兩周,我每天假裝和客戶聊天,但除了聽她們說一些心事,沒有再引導對方去和咨詢師交流。
報警掀翻國學騙局
王哥看我這兩周都沒有開單,就拉著我跟三個業績不好的同事去地推。“地推”就是在指定地點,當面進行推廣,更能找到目標客戶。
在車上,王哥囑咐我們:“推銷對象一定要找女的,選一個人或者和朋友逛街的中年婦女,還有,要看對方的穿搭,如果穿的是新中式風,很有可能是做美業的,這樣的最有錢也最迷信,是最方便我們下手的。如果什么妝都沒化,連口紅都沒涂,但手腕上戴著個大金鐲子,看也不用看,這樣的女人最窮最摳,身上沒什么錢,有了也不是自己賺的,多半是家里男人給的。行了,大家注意分辨,然后在商場里多逛逛。記得我教給你們的方法,兩個人負責跟蹤對象套取信息,套取信息后傳達給另外兩個人,最后把客戶推到我這里。”
聽完王哥的話,我才知道我媽當時為什么能被盯上,對方還能準確說出我的個人信息,原來早就在她進商場的那一刻就被盯上了。
我悄悄打開手機錄音,把王哥教我們的話都錄了下來。我和另一個同事被安排套取信息,每次對方提到關鍵信息,我就想辦法發出一些噪音,或者上報的時候故意打錯字。一下午,有了我的從中作梗,王哥的成交率特別低,回去還被郭院長罵了一頓,扣了業績。
下班回到家后,我把錄音內容給我媽聽。她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鴻瑞,你的意思是他們都是騙人的?”
我爸連灌了幾杯涼水,才壓下心里的火氣:“你好好想想吧,一把年紀了,還搞迷信。”
在聽了不下十遍錄音后,我媽報警了。警察第二天跟我們一起去了這家公司了解情況,郭院長不愧是靠騙人發家的,張嘴就是忽悠。“我們是做國學文化咨詢的,易經、命理學這些都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瑰寶啊,傳承千年留下來的文化,怎么能算詐騙呢?而且這錄音里也沒說什么啊,只不過是我們的工作人員暗中走訪調查一下目標客戶的信息,沒有法律規定不能這么做是不是,警察同志?”
公司里的一眾銷售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友善,他們沒想到我竟然是來斷他們財路的。
警察了解完情況后,跟我們說:“目前這種打著‘咨詢’旗號的國學騙局確實沒辦法準確定義為‘詐騙’,這樣的騙局越來越多了,相關部門會出治理方案的,只是目前確實沒辦法要回錢。”
沒辦法把錢拿回來,我就把錄音發給了他們公司的客戶們。有些人聽了錄音依舊執迷不悟,叫囂著要替郭院長過來收拾我們,也有不少客戶識破了他們的真面目,吵嚷著要退錢。
郭院長在微信上威脅我:“你破壞我們公司形象,等著,我要起訴你。”我發過去一個笑臉:“去吧。”
緊接著,我把這條錄音發到了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引起了不少反響。
王哥不得不代表公司來交涉,“鴻瑞啊,咱們好歹做過同事,別傷了和氣,你說,要怎樣才可以把視頻刪掉?”
我的訴求只有一個:“把騙我們的錢退回來。”
王哥立馬識趣地給幾個客戶把錢轉了過去,其中包括我媽,后來我也如約刪除了視頻。之后再去看公司時,已經關了門,郭院長的半身立牌躺在地上,上面還沾著好幾個腳印。
兩個月后,有客戶說,后來郭院長因為“詐騙”被抓進去了,也不知真假。
又一次考試,我考上了我們街道辦的一個崗位,我媽很高興,把市場里魚蝦牛羊搜刮了個遍,給我大辦慶功宴。
“恭喜我們嘉慧,終于有正式工作了。”這是我媽四個月以來第一次再叫我的原名。
我突然有點不太習慣,調侃她:“怎么不叫鴻瑞了?”
我媽把盤子里的魚眼睛夾到我碗里,笑得喜氣洋洋:“嘉就是‘加吉’,慧是兩個掃帚掃去心上的塵埃,怎么會不好呢?”
我一聽,也笑了。
編輯/王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