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丕作為建安時期著名文學家,創作出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并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文學理論觀。其《典論·論文》一書作于稱帝前夕,自問世以來就備受關注,在我國文學理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將文體劃分為奏議、書論、銘誄與詩賦四類,并對其創作標準提出了相應要求,“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他強調“詩賦欲麗”,將詩賦視為一項獨立的文學創作,并為詩賦創作提出了美學評判標準,引領了當時的文壇創作。從此,“麗”成為詩賦創作的重要美學范疇,并在后世被眾多文人所繼承發揚。
“詩賦欲麗”理論的歷史背景
在春秋時期生產力水平低下與“學在官府”的時代背景下,早期的思想家如孔子、老子等人,更注重以口述的方式將自己的思想傳播出去影響眾人。他們或廣收門徒,或向眾人陳述自己的思想,極少著書用文字的方式傳播。同時,對于書寫文學,他們已經發現了豐富語言表述的可行性,但更注重文學語言的功用,而非文字的創造性使用。在戰國時期,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書寫工具的進步,書寫文字變得更加輕松,人們開始注重書面文字的編寫,由此誕生許多著作。此外,文學的傳播方式經歷了從古老的口耳相傳到更為先進的文字記載的轉變。《楚辭》與《詩經》的誕生,為世人呈現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文學風貌,它們不僅豐富了文學的內涵,也為后來的文學創作提供了新的范式和靈感。
兩漢時期,經濟繁榮為文學的傳播和發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冻o》的獨特魅力催生了賦體文學的誕生,而漢代皇帝對漢賦的重視,推動了文人對詩賦態度的轉變,使詩賦逐漸擺脫了過去的束縛,開始獨立發展。隨著大批文人投身賦體的創作,賦體迅速崛起,成為當時主要的文學創作模式。在這一時期,“詩”與“歌”的界限變得十分明顯。通常情況下,“詩”特指《詩經》,其與禮樂教化緊密關聯,在國家政策層面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盡管《詩經》的功用不斷擴大,但是漢代的文人并未養成寫詩的習慣。儒生們更傾向于從政治思想的角度解讀《詩經》,將其視為表達個人政治觀點的文學素材。同時,兩漢時期的統治者為了鞏固統治,將儒學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位,儒學經典被過度強調,文學與政治的聯系變得空前緊密,文學的藝術特性被忽視,文學創作成為文人進入仕途的一種手段。當時的文壇普遍以“風化”作為評判文學作品的標準,這導致文學無法迎來獨立發展的時期,只能淪為儒家經學的附庸。西漢時期,從事詩歌創作的文人寥寥無幾,很少有人嘗試四言詩、五言詩的創作,韋氏父子是其中的特例。到了東漢時期,書寫文學逐漸取代口耳相傳的方式,成為文學創作的主要載體。漢賦也迎來了它的繁榮時期,大批漢賦的創作者開始在語言和形式上對漢賦進行創新。然而,書寫文學與漢賦的發展并未掀起詩歌創作的風尚。與此相反,兩漢時期歌唱的形式蔚然成風,上至統治者與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習慣于通過音樂來抒發內心的情感。劉邦的《大風歌》(如圖1所示)就是在衣錦還鄉后即興抒情歌唱的杰作。直到班固的《詠史》問世,文人墨客才開始嘗試創作詩歌。詩歌的創作逐漸與口頭歌唱的方式相分離,并入書寫文學范疇,并打破政治創作附庸的局限,有了成為一種獨立文學樣式的可能。
在建安時期,歌唱抒情的口頭方式退出歷史舞臺,文人鮮少以開口歌唱的方式創作。寫詩的方式替代歌唱這一形式,與賦一同成為文人進行文學創作的主流。曹丕的父親曹操作為知名的文學家,創作出眾多知名的文學作品,他的文風以慷慨豪邁著稱。同時,“三曹”麾下聚集了大批文人,他們與“建安七子”(如圖2所示)等人,時常聚在一起以詩賦相贈,競相比較寫詩作賦的才華,產出了大批詩賦作品,詩風一時盛行。這樣濃厚的文學氛圍為曹丕奠定了堅實的文學基礎,他本人也養成了以詩賦創作的方式抒發內心情感、抱負的習慣。他隨父親曹操四處征戰時,偶有所得便以詩賦的方式抒發情感,并形成獨特風格,創作了《淋渦賦》《感物賦》等作品。
詩從兩漢時期受經學制約到建安時期大放異彩,從專指《詩經》到成為獨立的文學創作方式,經歷了漫長的演變歷程。曹丕將詩賦歸為一類,并將評價賦體之“麗”用于評價詩,離不開建安時期詩與歌分離后,寫詩成為主流文學創作方式的前提。
曹丕提出“詩賦欲麗”理論的原因
當詩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形式時,創作詩時應遵循的標準成為人們思考的問題。曹丕的“詩賦欲麗”理論,正是在這樣的問題導向下提出的。
《墨子》一書對“麗”的概念作出說明:“故食必常飽,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麗;居必常安,然后求樂?!逼渲小胞悺弊畛跤脕硇稳菀律讶A麗奪目。兩漢時期,在漢賦的影響下,“麗”的語義逐漸演變,用于形容漢賦的華麗精巧。漢代著名文學批評家揚雄在其文論中多次運用“麗”來評析賦體文學。在評價司馬相如的賦時,他提出了“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著名論斷。此外,據《漢書》記載,漢宣帝在論及辭賦時也曾以“麗”為標準,認為“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由此可見,以“麗”作為賦體的追求已經成為漢人的共識,也體現出人們對文字之美的追求。這一審美傾向不僅反映了漢代文學創作中對形式美的重視,更折射出當時社會文化對藝術表現力的普遍追求。建安時期,“麗”這一評價用語擴大了影響范圍,不再局限于評價賦體,而是更廣泛地用于評價文學作品,文人寫作時也力求達到“麗”的標準。這一轉變標志著文學批評標準的重大突破,從單一的文體評價發展為普適性的文學審美標準。曹丕受此啟發,對當時文壇主流審美風向進行總結,提出了“詩賦欲麗”這一標準。
曹丕對詩賦需“麗”這一概念的追求,實則與當時的社會主流文化追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漢朝時期,“麗”雖已用于評價賦體,但其背后仍蘊含著極強的政治色彩。那時,人們對詩賦的評價,往往側重其政治教化功能,而對其美學特征多有規避。至建安時期,政權崩壞,儒學的束縛得以減輕,人們的思想得到了空前解放。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麗”這一評價用語逐漸褪去了濃厚的政治色彩,轉而具備了更多美學傾向。文人墨客們也紛紛從過去單一追求詩賦的政治教化功用中解脫出來,開始轉向追求其“麗”的特質。這種轉變,無疑為曹丕“詩賦欲麗”理論的提出提供了更為深厚的現實土壤和依據。
建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充滿變革與動蕩的時代。政權的頻繁更迭、社會的劇烈動蕩以及連綿不斷的戰爭,使人們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懼中。這種不安定的社會環境促使人們深刻反思生命的意義,個人意識逐漸覺醒,人的價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面對生命的脆弱與短暫,建安詩人們不僅感嘆生命的無常,更將這種對生命的深刻認知轉化為一種強烈的動力。他們渴望通過建功立業來拯救百姓于水火,同時也希望通過實現自我價值來滿足精神上的追求。曹丕作為建安文學的代表人物之一,提出了文學創作可以“立千載之功”,使得“聲名自傳于后”的觀點。他認為,通過文學創作,人們可以實現真正的不朽,超越生命的短暫與脆弱。曹丕在自己的文學作品中,常常流露出對生命無常和世事變遷的深刻思考。對“文章不朽”的追求不僅提升了文學作品的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人們內心對生命流逝的焦慮。曹丕提出“詩賦欲麗”,凸顯出形式上的美感對文學作品的重要性。這一主張不僅是對“文章不朽”理念的深化,更是對創作者個人才能與價值的彰顯。之后,追求“詩賦欲麗”成為建安時期文學創作的主流風尚。詩人們通過精雕細琢的語言形式,不僅展現了自身的才華,也使他們的作品得以流傳后世,實現了聲名的不朽。
“詩賦欲麗”理論的影響
曹丕在《典論·論文》(如圖3所示)中,嘗試將文體劃分為四類,并對詩賦一類提出“詩賦欲麗”的審美追求,一定程度上顛覆了漢代“重質輕文”的傳統文學觀念,強調了文學作品的藝術性與審美價值,奠定了中國古代文學的美學傾向基礎。從曹丕開始,中國古代文學在真正意義上實現了對儒家教化束縛的突破,人們對文學的認識從功利向審美自覺邁進,這一轉變為魏晉時期主流文學審美追求的形成奠定了堅實基礎。雖然曹丕將詩賦歸為一類,混雜了詩與賦的分別,但“詩賦欲麗”觀點的提出,鼓勵人們開啟追求文學創作形式美的歷程。人們將對形式美的追求付諸實踐,并不斷推進理論研究。西晉時期,陸機在繼承曹丕“詩賦欲麗”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化了文學形式美的內涵,在《文賦》中提出“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的文學主張,將“麗”的美學追求與情感表達、物象描摹相結合。與此同時,當時秉持文化保守立場的文人群體,對賦體文學鋪張揚厲的特質也持肯定態度。南北朝時期,對于詩的審美觀點討論更進一步,文論上取得豐碩的成果。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作出總結,“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大略也?!?/p>
曹丕的“詩賦欲麗”主張,作為其文論觀的核心內容,不僅是對建安時期文學創作實踐的總結與升華,更是對文學本質與功能的深刻思考。在動蕩不安的時代背景下,曹丕通過對文學形式美的追求,賦予了文學以超越生命短暫、實現不朽價值的意義,也為后世文學創作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指導。
(作者單位: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