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沙

烈日將沙海烤得越發焦黃，熱煙搖曳，鱗次櫛比的黃綠色灌木被折射拉長、變形。巨大的白堊石柱星羅棋布，深深扎根于黃沙之間。周圍散落如斑點狀的白色沉淀物，是遠古湖泊的遺跡。

微風掃過，從沙丘的脊背開始，一顆，三顆，二十顆，一百顆……指數增長引起了振翅效應，很快，數十億噸沙粒紛紛滑動，從一座沙丘滑向另一座沙丘，似流動著滾燙的巖漿，將沙丘上原先梳得錯落有致的豎紋推成鱗狀波紋，如沉睡巨龍的皮膚。滑沙產生的嗡鳴聲擴散至十幾公里，甚至幾十公里之外。

遠處，一個正在快速行進的物體聽到響動，登時停住。原來這是一名全副武裝的戰士，手套和背著的背包上涂抹著擬真的黃沙迷彩條紋，讓他與沙漠幾乎融為一體。仔細辨認，能看出他身著49新式星空荒漠迷彩服和防彈背心，但看不清頭盔內他的臉，因為頭盔從內向外看是透明的，但從外向內看卻是迷彩色。他軍服胸前是聯合國標志，左臂貼著中國國旗標志，手腕、腳踝處貼著特殊處理過的防脫水封條，右手持昆侖單兵融合終端器，左手手腕處有一只與衣服相連的方形電子腕表。

他身后跟著一只同樣涂滿黃沙迷彩的仿生機器軍犬。見甘思宇停下，它豎起的電子耳旋轉360度。“兩分鐘后可通行。”機器狗向主人播報，聲音聽起來類似動畫中的配音，與廣袤的異域沙漠格格不入。甘思宇蹲下來溫柔地摸了摸它的頭。它雖然面無表情，但尾巴很有節奏地左右搖擺了四下。

一道微小又狹長的影子掠過甘思宇頭頂。抬頭望去，隔熱頭盔透明鏡片上除了北斗方位、太陽溫度、升落時間等訊息外什么也看不到。他用指紋解鎖了終端器，放大屏幕的一角，顯示著鳥形仿生撲翼飛行器在空中俯瞰偵察到的畫面。

目標基地距此還有5公里。左上角信號值到達峰頂。甘思宇確認單兵體域網的覆蓋范圍已包括目標點，想到不宜打草驚蛇，他點了下“返航”按鍵。無聲無息間，肚皮為藍白迷彩、背部是荒漠迷彩的仿生鳥從前方高空飛回，自動靠近甘思宇背囊左側，對準中心一塊磁石后停住、蜷縮、變形，宛若背包客旅行時購買的鳥蛋掛件。腕表振動三下，兩分鐘已到，鳴沙結束。甘思宇站起來繼續貼著沙丘背陰處快速行進。

基地是由三十多年前流行的老式高抗力半地下指揮所改建成的一個特級深水開采點，在原先的建筑基礎上拓寬了幅員和深度。后來，為防止地下水滲出導致地基塌陷，又內外加固了多層金屬有機物混合式機械裝置。

出發前，甘思宇已偷用班長的身份卡查看過基地信息：現在此地被一伙雇傭兵占領。他們大約7人，綁架了在此的一位德籍華裔工程師和他的助手及其他幾位工作人員，并準備在格林尼治時間19點炸毀開采點。爆炸會引起沙暴或滑沙，為了避免被沙海淹沒，他們將提前10分鐘離開開采點，遠程遙控爆炸器后，乘專機離開。

此時，距爆炸還有3小時17分鐘。當他們離開的時候，工程師和其他人應該已無力阻止他們的破壞，這意味著甘思宇只能智取，不能強攻，但他相信3小時7分鐘已足夠完成任務。

在距離基地1公里時，甘思宇跳進一個沙窩，從背包中掏出一臺微型3D打印機和折疊好的樹脂材料，將預設好的雇傭軍服裝打印出來換上。雖然這種材質的衣服質量一般，經不住長時間作戰的磨損，要是爬戰術一不小心肯定能被鐵絲網從脖領劃到屁股，但在視覺上或者過安檢機時不會出問題。他又調出一名曾來過開采點的已故亞裔雇傭兵的資料卡，通過AI合成一張透明薄膜，戴著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它貼在一副透明的隱形眼鏡上后，又把眼鏡貼在自己的視網膜外。

“當兵的居然近視！”甘思宇揉揉眼睛暗罵一聲。

被他放在一旁的頭盔突然出言提醒，語氣中流露出習以為常的無奈：“資料表里寫了，又不好好看。不習慣的話再換個人。”

“拉倒吧！一共沒戴兩副眼鏡出門，不換了！”

除了配槍和機器狗，甘思宇把頭盔及其他物資放進背包，就地掩埋。他起身看了看腕表，確定上面有背包的坐標顯示，放心地夾著激光沖鋒槍，將微型配槍藏進靴筒，一步步靠近基地的隱藏入口。

他對準入口處的虹膜識別調皮地眨眨眼睛，厚重的隔熱防潮門從下而上緩緩打開，有少許流沙進入。瞬間，隔離區轟鳴大作，強風將進入門內的沙子和他身上附著的細沙全部吸到兩側長排小孔中，再排到基地外。

隔離區前方就是安檢口，靠著玻璃打瞌睡的守衛—— 一名黑人雇傭兵被強風喚醒。他立刻站直，握緊沖鋒槍，突兀的眼白警惕地盯著甘思宇。

“薩瓦迪卡！我找詹姆。原來一個隊的，前幾天我們的點炸完了沒什么事，我跟頭兒請了周末的假，過來看看他。如果需要幫忙，盡管說，我也熟練你們的業務。”甘思宇特意在口語中摻雜了些泰語，“已經一個月零一周沒見了！”

“哪個詹姆？”高大黑人一口純正的倫敦腔。

甘思宇拼盡全力回想著證件照上那一欄的名字，但“詹姆”后面并沒有姓氏。雇傭兵真是一群該死的草臺班子！在開啟恒溫系統的基地內，甘思宇額前微微滲出汗。

“不就只有一個英俊的詹姆嗎？”甘思宇用雙關語下注。

黑人凝視著甘思宇清秀的容貌，沉默不語。甘思宇逼自己露出懇切的表情和笑容，雙手合十膝蓋向下彎了彎。

黑人嚴肅的臉忽然松弛下來，點頭示意他過去安檢。

“我特意剃了胡子，比鴕鳥蛋還滑。”甘思宇一邊用玩笑緩解緊張，一邊把沖鋒槍留在安檢口外。

在沙漠地帶生活的人現在已經很少養殖其他更浪費水的禽類，通過人工繁殖技術量產天性耐旱的鴕鳥，導致在此執行任務的他們每餐幾乎都有鴕鳥蛋吃。量大、管飽，補充蛋白質。新兵訓練期間，甘思宇每次看見比碗大的鴕鳥蛋就嚷嚷著想吐，但每頓一口沒剩。

“哦，鞋里的沙太礙事了。”說著，過安檢前甘思宇脫下靴子，一手扣住槍身，一手倒沙子。

黑人皺眉指著隔離區：“那邊。”

甘思宇已經單腿蹦著要過安檢通道，突然他身子一歪，倒向近處的黑人。黑人的沖鋒槍被甘思宇身上的扣子掛著越過警戒線，安檢器的警報聲霎時間響徹基地。黑人奮力推開甘思宇，他的扣子被崩開。

“抱歉抱歉。”甘思宇已經快速把腳伸進靴筒，攤開雙手，“要搜身嗎？我今天穿得不多。”

“怎么了？”遠處有人問道。

“沒事！”黑人瞪著甘思宇大聲回應。后者向他擠出一個迷人又甜美的微笑，令他越發憤怒：“該死！叫詹姆那個娘娘腔滾上來過幾分鐘的周末！他有訪客！”

甘思宇知道，埋進沙子的頭盔這會兒估計笑得比沙鳴還響。他來不及細想，通往二層控制室的金屬樓梯上已有響動。甘思宇飛快靠近高他近十五厘米的黑人，向他側頸天窗穴注射了能迷翻三頭成年駱駝的麻醉劑。同時，他掏出靴子里的微型手槍，裝好消聲器，擊中一名剛從樓梯拐彎處走來的白人男性的眉心。當余光發現二樓似乎有好事者往下看，甘思宇連忙捧著尸體的臉靠近自己的臉。樓上的身影眨眼間消失。甘思宇扯下那人的胸牌瞇眼仔細瞧，來人并不是詹姆。

壞了！這該死的近視眼！

甘思宇轉身從黑人身上摘下沖鋒槍，向二樓跑去。等他在幾秒內趕到時，透過透明的防彈玻璃，他發現控制室內空無一人，監控器黑屏。甘思宇緊張地開啟腕表的雷達顯示，看到幾處紅點向自己快速移動，另外有幾個紅點一動不動，卻和自己站立的位置重合。甘思宇低頭看地面之下。

忽然，一陣鉆心的劇痛從左腿膝蓋處襲來，他忍不住低吼了一聲。

“該休息了！”頭盔內的聲音提醒他。

甘思宇猛地睜開雙眼，眼前仍是無垠黃沙，遠處陣陣沙鳴。

他正躺在一個沙窩中，周圍和頭頂蓋著簡易迷彩工事屏障，身旁癱軟著被炸得僅剩一只右眼、半個軀體的機器狗。它的線路暴露在陽光下。甘思宇的頭盔內最右側插入著一張隱隱散發紅光的芯片。

“受傷情況下再做幾遍小組或單兵模擬演練，人會休克的。還是遵循第一遍模擬吧，腿受傷了也能辦到。從基地外破壞局域網，設置陷阱誘敵外出。負責維修的人身上有關于爆炸的情報。他們不會讓所有人都出來，但好歹也不敢輕易引爆裝置。”

“剛才我為啥又失敗了？！”

“說多錯多。你沒注意到嗎？黑人跟上面人喊話的時候用手畫了一個十字，被你射殺的人是帶著消音槍下來的。雖然你動作夠快，但警報已經第一時間傳給地下首領，逮你是甕中捉鱉。另外我再提醒一下，僅供參考。如果危急關頭不能保住科研人員的性命，阻止爆炸是你要優先考慮的事。”

“那不成。”

“不想跟你解釋電車難題。他們被挾持已經超過12小時了，比我更有泄密隱患。你應該有覺悟面對這一天。你可以有自己的判斷標準，不過你記住，任務一旦開啟必須完成。”

甘思宇沒說話，大口地喘息著。

“血雖然止住了，注射點止痛劑吧。”

甘思宇咧著皸裂的嘴唇笑笑：“那玩意兒讓腦子不清醒，要不我剛才肯定輕松搞定。”他低頭看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小腿，膝蓋處緊緊纏繞了一圈圈納米止血繃帶，“等它沒知覺就完事了。”

“虧你還是衛生員。再綁一小時，結果是什么？走之前我說了多少遍，那群雇傭兵會在營地附近安裝排列不等的‘水雷’。”

甘思宇皺皺眉，隱約想起幾個小時前那次突如其來的爆炸。

當時，他駕駛著配備全息感知系統的雙人可隱身裝甲車，在沙漠中全速前進了七十多公里，中途忽然注意到趴在沙丘邊一動不動的沙漠野狐。經過車載系統探測，確定對方確實是一只生物，而不是仿真的電子產品。暑訓的時候，他和其他新兵經常遇見因為覓食而中暑的小動物。不顧全息感知系統關于分散雷區提醒，甘思宇捏著水壺跳下車，想給它喂水，并關門把機器狗留在車內。

可當甘思宇走過去把小狐貍翻過來后，才發現狐貍肚皮已經血肉模糊，甚至開始腐爛。水壺里的水滴入沙土中。甘思宇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轉身抱著水壺全力往裝甲車的位置沖刺。在幾聲連續的巨響后，他昏了過去。等他醒來后，發現裝甲車無法啟動，從車上跑過來想救自己的機器狗只剩一半，自己的小腿也被飛濺開的彈片炸得殘缺不全。

甘思宇自嘲地笑笑：“真是個天崩開局！”

“這種雷一旦檢測到地表上符合人類體內水分標準的，將在3秒內自動引爆。除了偷人家工兵的兵蟻，你必須帶排爆掃描儀。結果你嫌它沉不帶，生往基地闖！險些‘出師未捷身先死’……”

“媽呀！您都去世了還這么嘮叨。差不多得了！這玩意兒說十幾遍，不能當腹誹嗎？”

頭盔繼續發聲：“思宇，我現在只是個意識，所有念頭你都能聽到。如果不愛聽，你可以把我調成靜默對話框。我們會像網友聊天一樣，非作戰條件下允許已讀不回。不過，不得不說，剛才模擬沖關時你的演技令我印象深刻。我正考慮建議上級將‘變臉’也列入單兵動作捕捉系統。”

“呵！真可憐，再也不能背著別人說壞話咯！”甘思宇不在意對方的調侃，揶揄道，“就算我以后有資格上傳意識我也不干。不管我是犧牲了，還是退役了。我就不信了，代碼又不是生命。”他拿出班級合照，所有人都戴著淡藍色貝雷帽。甘思宇看看最中間那位戴眼鏡文質彬彬的一級軍士，繼續問：“拿到資格那天咋想的？是不是感謝自己有個好爹？”

“學水利的，比不了其他從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老班長，論實用技術也比不過其他技術類士官。我知道你在好奇什么。”

隨著頭盔內芯片變綠，甘思宇下意識閉上眼睛，似乎看見辛學君班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框。他直接進入了班長的意識和部分記憶片段。

高校封閉研究室內，團隊走進大會議室，中間大屏是關于第五代龍芯的匯報內容。辛學君趕過來時見最后一位研究員已經走進去，便放下了舉起的手。他僅有機會瞟了一眼標題，會議室的玻璃瞬間變暗，再也看不清。他抱著軍帽端坐在門外的塑料滑椅上等候，手心捏著一枚勛章。勛章背面嵌著一小塊方形芯片，和甘思宇頭盔內的一模一樣。

不知等了多久，會議室外的人已輪崗換班數次，辛學君面前的大門才終于打開。他立刻起身，向所有出門的首長和研究員敬禮。一位白發蒼蒼的長者最后一個走出會議室，滿臉疲憊的他對辛學君點點頭。辛學君放下右臂，將勛章別在胸前。他的父親點了點頭，掠過他徑直走出研究室。

記憶時間顯示前后有七十多分鐘，但腕表顯示的實際時間僅過去62秒。

“就這？”甘思宇不滿地撇嘴，“好老套的青春缺愛文學。一點有技術含量的都沒看到，白瞎是辛老的兒子！你的可達密級比我高多了，再透露點？”

“這事和他無關。我的確是同期里第一個可以上傳意識的班長，但這是因為組織要解決這次沙漠危機，懂水利的自然優先考慮。組織之所以大批量開啟上傳老兵意識的端口，是仿真模擬研究進化的必然結果。從一開始的師旅團，到合成營，再到突擊合成小分隊，需要的數據支撐過于龐大，為了加快研究進程加入有實戰經驗的真人意識很有必要。不同的任務分隊，能獲得更有針對性的意識支撐，以確保更好更快地完成任務。像現在這樣，我犧牲了，你們也可以繼續完成任務嘛。”

甘思宇費力地用槍夠到自己的便攜水壺，擰開壺蓋，抿了一小口，又搖晃了幾下。壺身表面被先前的“水雷”炸得“凹凸有致”，卻沒有破損漏水。

“車轱轆話來回繞。沒勁！得讓我看看你是怎么死的，我才好替你報仇。”

“終端器提示了沙暴隨時會到。時間只剩3個小時，屆時天黑，沙漠中的危險比你能想到的多多了。”

“可晚上沒有沙暴。白天高溫造成熱脹冷縮，會讓風力增大助長沙暴。培訓的時候教官不是沒講過。”

“我建議要么呼叫支援，要么繼續執行任務。你現在受傷了，應當聽班長的話，不然可能會強制聯系基地。”

“通信電臺從開始的134到現在的191，傳播范圍從15公里擴大到現在100公里，能克服風沙等惡劣自然氣候。但沙場幾個點位的屏蔽器也非常厲害，我要是關掉體域網，你啥也不是！告啥狀？”

辛學君勸說著：“每個開采點水量充足，而且都配備一名專業的醫生和專業的救護設備。目標點附近甚至還有一輛救護車。這些無論如何比你帶的國際紅十字會的‘百寶箱’正規。如果盡快趕到，一定能保住腿！”

甘思宇被氣笑了：“從破車挪到這兒已經是奇跡，說明組織設計的最新訓練模式有效果了。那句廣告詞咋說來著？‘納米氣泡水，讓我的身心得到質的飛躍！’我可聽說在其他國家執行任務的小隊已經投入使用機械輔助軀干了，要有那玩意兒帶我走路，任務早整完了。咱這咋還不行？難道就因為咱這兒的人國籍太多了，不是他們自己人不配使？你們這群高才生也不設計設計？”

辛學君沒回答。

“干說讓我過去，沒啥動力，你再透露點任務原因唄。比如他們炸采水的地兒干啥？”甘思宇深吸了一口氣，“而且我最好奇的是，隊里這么多人你偏偏相中我。那么講規則一人，居然讓我請假偷偷溜過來執行任務？對！你還幫我刪了數據系統的單兵定位！圖啥啊？”

“自從多年前美國公布‘航天飛機雷達地形測繪使命’的地形數據，你的正下方就是所有沙漠中最大的蓄水層。但因為當地政府和人民意見不統一，資本又介入其中，超級開采計劃被迫擱置多年。后來被再次啟用，就有了你現在要去的開采點。第一層水破土而出時，附近的男女老少端著盆趕過來。和我們差不多大的男孩兒和女孩兒第一次看見流動的清水，他們跟著白發巫師大笑、跳舞，享受祖先為他們留下的財富。”

“啥玩意兒？”甘思宇聽得一頭霧水，“催人干活咋跟語文老師念古文似的？”

辛學君嘆了口氣。

芯片變綠。

雷達警報再次響起。

甘思宇調節頭盔內屏，放大遠處景致，赫然看見沙丘頂有一輛無人巡邏車，正向他所在的位置駛來。他立刻坐直，操控終端改變工事形態，令其將自己和物資包裹起來。同時，工事表面迅速從迷彩變為黃沙色，仿佛一只巨型變色龍。機器狗的一只眼睛通過縫隙觀察外面，終端上顯示著眼球攝像頭捕捉到的畫面。

“等車開到近身檢查時，像新兵連我教過的那樣捕獲、改裝，才能離開這里。”辛學君發布指令，“紅外在白天的沙漠中沒有用處，這里溫度太高，你不會被發現的。”

盡管是下坡，無人巡邏車的履帶依然保持勻速前進，碾過松軟易滑的細沙。快到達沙丘底部時它自動減速，圍繞沙窩進行偵測。

當它察覺無人無物后正要離開，甘思宇抓住機器狗掉落的一個零件，小心翼翼地從縫隙里扔出去。無人巡邏車立刻轉向零件疾馳，停在其面前一動不動仔細掃描。甘思宇趁機選擇終端上的“蟻群”按鍵。瞬間，密密麻麻的電子工蟻從背包中傾巢出動，鉆入甘思宇身下的細沙，向下挖掘3米后，再一只只從工事外冒出黑亮的頭，眨眼間從上到下無死角包圍無人巡邏車。銀光的無人車被染上一層密不透風的墨黑。

甘思宇下達拆卸指令，無人巡邏機來不及反抗就只剩下了車架和履帶，像國際幼兒園電子對抗賽中的簡易版汽車機器人。工事改態指令解除，甘思宇掏出工具箱將無人車底座重新焊接，制作了一塊可以承重150公斤的加長鈦板，再費勁地把自己和物資挪上板車。

甘思宇再次開口：“玩夠了吧，辛班長？無人巡邏車那種智障玩意兒不會沒事閑的來搜這兒，除非來看我搞的煙花秀。嘖，差不多得了！”

芯片回歸紅色狀態。時間又過去20秒。眼前并沒有無人巡邏車。

“聽說那群資本家雇主給他們的武裝分子配了不少仿真人，它們倒是靈敏得很。”甘思宇搖晃了下水壺，又咽了口唾液再次放下，“與其在這兒傻等敵人派人工智障來營救我，不如來一招‘望梅止渴’成嗎？拉練結束的時候你老發的那種水果糖……”

話音未落，頭盔、腕表和終端屏幕上都出現了無數顆梅子的圖片，同時耳機內傳出海灘邊浪潮洶涌的聲效。

甘思宇舒適地“嗯”了一聲，敲敲頭盔：“衣服能防脫水，但解不了口渴的饞哪！生理反應和心理反應是兩碼事兒。你確實比AI好使，懂我！”

“水是生命之源。就算已經沒了軀體，我看見水的圖片或者視頻，還是會產生某種驅動力。這是本能。”

甘思宇拉開背包，看見包里的蟻群正縮在類似蟻巢的銀灰色球形裝置內，開關燈一閃一閃透出紅光，安靜地等待指令。蟻球旁有一面疊成正方形的五星紅旗。

“這群小家伙賊能干，干嗎只分給工兵？我覺著該人手一份。”

“它們是仿照非洲沙蟻設計的，和真實的昆蟲一樣關節靈活、耐旱且勤勞。”頭盔內傳來的聲音變得格外溫和，“最神奇的是，這種沙蟻和人類一樣，會為戰死沙場的‘將士’送葬。每當有同伴死去，它們會排成長長的送葬隊伍，把同伴的遺體送往固定的墓地，用沙子掩埋尸體。有時會有沙蟻帶上幾棵有根的小草栽在墓前，以作紀念。”

“不愧是中國科學家設計出的小玩意兒，啥都講情懷！那啥，雖然我還沒戰死沙場，體域網信號現在也不賴，能不能叫它們把我運到基地去？”

“不能。一是它們耐高溫有限，超過53攝氏度中樞電板直接燒毀，修不好的那種。二是現在對蟻群發布的指令只有固定幾種設計好的操作程序，我們還做不到完全憑意識控制它們。我本科時做過相關研究，除了嫁接AI程序，沒什么好辦法。”

“嘖。通用AI影響保密，畢竟知識產權還沒與國際組織共享。”甘思宇接話，“對不？”

甘思宇極目遠眺西南方向。太陽繼續西行，灌木影子延展得更長。

“沿途那些淡水化石看到了嗎？幾十年前，這里還有河流和湖泊。現在，數萬公里的荒漠中只有一些綠色的點綴。”頭盔內屏非常智能地出現一個哭臉流淚的表情。

甘思宇問：“戰爭？”

“不止。曾經的‘沙暴行動’導致波斯灣石油泄漏，毀掉一個又一個海水淡化工廠，還人為地把沼澤地的水排干。類似的事情有很多。河流上游的人一開始的貪婪只是建水壩、改河道，但河流下方的國家和人民不甘心等待慢性死亡，派軍隊炸毀對方的水壩和天然氣管道。氣候越來越極端。那年寒潮來臨的時候，上游和下游的人，命運沒什么不同。”

“可他們能這么隨便開采深層地下水嗎？樓蘭古城不就被人造沒了？”

“樓蘭的消失基于多種原因。”屏幕上出現擬真的樓蘭古城盛況，林草豐美，溪流潺潺，“在地質逐漸沙化的階段，愚昧的人為了所謂的求雨祭祀儀式堅持伐木，地質災害導致環境更加惡劣，還有接連不斷的戰爭，助長了瘟疫的蔓延。樓蘭漸漸被歷史遺忘。但真正可怕的，是人們不記得那些血淚教訓，以更惡劣、更卑鄙、更愚蠢的方式破壞水資源，想想這幾十年來從衛星地圖上消失的那些現代國家和文明吧！”

頭盔屏幕內滿是黃沙之景，與眼前現實融為一體。

辛學君感慨道：“地球的水循環一直在人類看不見的地方默默進行著，說不定哪天樓蘭遺址也會冒出新的水源。”

“也因為水，全球才實行航空管制？”甘思宇問，“小時候還以為是地球人終于想開了，不想打來打去了。”

“柏林墻倒塌后曾解禁的軍用對地觀測衛星，后來被聯合國重新禁止。由于全球變暖，大片植被消失，湖泊消亡，現在80億人口享用的可飲用水，從原來占地球總水量的2.54%，到現在的1.76%。只要少0.01%都會有無數人流血犧牲！何況……”辛學君的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

“班長，雖然我只讀完高中，但地理老師講過，這么采水地面會塌陷啊！老百姓住房咋辦？古建筑和文物咋辦？”

“小時候我癡迷太空，父親鼓勵我成為航天人才，我也想去外太空尋找生命之源。后來我又發現，也許提供資金支持的國際政府和富豪等得起我，可地球上那些大部分在水問題上只能聽天由命的人，等得起我嗎？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在有限的生命內給他們一個答復。多少代人的努力也不敢換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父親和你看法一致，他并不支持我的所作所為和我的研究成果。其實超級開采團隊為了盡可能降低損害，已經盡量選擇人煙稀少的沙漠地帶。況且，大部分國家為了減少人民體內水分流失已經設計了落到每家每戶的水循環系統，甚至有的國家安排了地下住所，建造了人工地下河流。至于蝴蝶效應開采帶來的其他人文難題、政治障礙，相信比不上當前瀕臨渴死的人類重要吧。如果人類都消失了，那人類文明還重要嗎？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人類文明與水是密不可分的。幾乎所有早期文明都因水而生。古埃及建立了灌溉系統，使尼羅河的水流能為干旱地區提供水源，從而在沙漠中創造了綠洲。同樣，古巴比倫文明也擁有高度發達的灌溉系統，促進了糧食的生產和城市的繁榮。既然你現在實在不愿意動，那再跟你分享個故事。讀研的時候，學校聘請的一位外國學者為我們授課，為我們講述了他在干涸之地的一次見聞，令我終生難忘……”

畫面中赫然出現網狀條紋，像是一個人隔著密閉的防毒面罩觀察外部世界，畫面不斷搖晃著，像手持記錄儀。甘思宇清楚地看到，在烈日灼燒下干涸裂開的河床上，幾名不同程度受傷的士兵靜靜地躺著，身旁散落著防毒面罩。每個人間隔不遠，但他們不交流、不碰觸彼此，仰躺著望著天空，瘦骨嶙峋的眼眶空洞又絕望。其中一人手腕處綁著繩索，另一頭拴著一頭母駱駝。駱駝有氣無力地跪著，一動不動。它腳邊有一個鋁質飯盒。

甘思宇看著眼前辛學君的記憶畫面，眨眨眼問道：“這是在干啥？”

“他們是在作戰任務中受傷的戰士。戰友在資源有限、任務未完成的情況下，幾次模擬帶傷員情況均失敗后，不得已把他們留在那里，讓他們在地勢低洼的河床上等待降雨。如果下雨，飯盒里會有雨水，駱駝喝了便可以產奶給他們喝。海水被核污染后，人不能直接飲用那片地域的雨水，只能依靠動物體內循環轉化，以降低危害。事實上，那里已經有幾個月沒有下雨了。”

甘思宇沉默了片刻，說道：“如果是我，管他什么演算屁結果，也絕不能把戰友留下來等死！”

“……軍人尚且如此，那些平民只會更凄慘。”辛學君自顧自地說著，“十幾年前，教科文組織已經論證了沙漠中有多個巨大含水層沉睡的事實，而后的科考隊也證明了這一點。他們經過沒日沒夜的測算和實地考察，在多個國家的資金支持下開采到了深度地下水。我們絕不能讓人類生存的最后機會消失！”

“多個國家？不是全球啊！怪不得老有人整事兒，讓咱擺平。”

“的確。就算在我們現在這個中立的聯合部隊里，大家對是否開采也一直爭議不斷。”

甘思宇揚了揚眉毛，似乎有些感興趣。

“我老爹說過，和人打交道是最麻煩的。”

“小甘，為什么一定要幫我報仇？我不值得你冒這么大風險吧？”

“模擬演練很好，但你們并不能有針對性地設計，比如在里面加入我們的脾氣性格。”

“那肯定。所以每次任務前，主官知人善任挑選參與者，是最重要的。”

“雖然你人不錯，對人對事呢，也挺講究，可就算不是你，換做任何一個并肩作戰過的戰友，我都會為你們殺掉那群雇傭兵。”甘思宇的雙眼猩紅，“我老爹啥也沒干，一個做小生意的苦商人，披著國旗想平安穿過作戰區，坐飛機回家陪我過兒童節。那天早上使館明明也已經和兩邊達成協議，放他們過去……

“以前我老爹有本書，封皮老得比約瑟夫（甘思宇的同班戰友，菲律賓人）的臉還黃。上面說人的死亡概率和中億萬獎的概率差不多。彩票每次開獎都是一次獨立的隨機事件，結果不會相互影響，一個三位數的豹子號777和一個普通號碼013出現的概率都是千分之一。那次從這里被救回去的將近一千人，我老爹就是那個中獎的豹子。”

“背包里的國旗是他的遺物？”

甘思宇點點頭。

兩個人沉默不語，只有極遠處的沙鳴，和風沙打在頭盔上的咔咔聲。夕陽的余暉鋪滿天空，天地一片金黃，似乎很難區分界線。

“其實，現在上級只要求上傳學歷高的專業人士的意識這一點還不夠科學智能，我一直堅信人的情感是贏得戰爭勝利的關鍵。而且你記憶力超強，又在CSI（Counter Strike Intelligence，智能反恐精英，即與電腦或機器人對抗的綜合射擊競技類游戲）職業賽中拿過獎。以后等你退役了，希望也能上傳自己的意識。畢竟情感是AI和人類的最大差別。我們需要你的加入！”

甘思宇吸了吸鼻子，暴躁地打斷：“別搞這套啊，我真不感冒！你們這些老軍士……”

談話間，遠處隆隆作響。甘思宇立刻啟動仿生鳥升空探測。

在終端器畫面中，沙暴卷起黃沙與塵土，立起一面遮天蔽日的移動高墻。它的前端如同無數銳利的齒輪席卷前路，撕裂空氣，將一切吞噬在它的猛烈旋轉之中。仿生鳥的羽翼在空中不受控制地晃動幾下，不斷后撤。甘思宇連忙將其回收。

蟻群散開，隨著甘思宇靈活的手指在屏幕上敲擊，它們瞬間向下挖掘了五六米。甘思宇緩緩沉下去后迅速穩住身形和背包，繼續操作終端器，令蟻群互相連接，構成一塊密不透風的銀色壁壘，將甘思宇和物資緊緊包裹起來。甘思宇眼前漆黑一片，他打開了頭頂的探照燈，卻發現機器狗不在身邊。

“小宇呢？！”

頭盔提示：“沙暴正以每小時83公里的速度席卷過來。”

甘思宇撇撇嘴，動手解散蟻群。國旗從背包內掉出。光線進來的同時，大量黃沙撲面撒下。甘思宇一邊呸掉口中的沙土，一邊操控蟻群帶回機器狗，最后游刃有余地重新建好堡壘工事。頂光亮起，工蟻的銀光照在甘思宇臉上。

“了不起。你是不是找到破解控制蟻群的代碼了？”

“這有啥！這屏幕大，操作方便。想當年還在手機上和外軍模擬對戰，十根手指擠到打架！幸好現在溫度低，沒把我家小螞蟻整死了。還想等到太陽落山就沒這玩意兒了，結果這家伙趁落日前來。”

“等一下，為什么要等天黑？”辛學君警覺地問，“你的腿是不是沒知覺了？”

轟隆聲越來越大，幾乎蓋住人聲。

“啟用隔音模式。”

沙暴正在頭頂上方席卷，但甘思宇已經聽不見外界巨大的噪聲。工蟻們的觸角緊緊吸住彼此，雖然劇烈抖動，但它們并未解體，也沒有漏出一個細小的缺口。甘思宇忍不住將手掌覆在它們身上。機器狗的獨眼焦急地來回轉動，它殘存的軀干也在向蟻群挪動，似乎想一起努力。它恰巧鉤起的國旗蓋在甘思宇受傷的腿上，沾染了星星點點的暗血。

漸漸地，甘思宇手掌上傳來的蟻群振動觸感變弱。

“解除隔音模式。”

甘思宇等了片刻解散蟻群。他原本身處地下，此刻因為沙暴的席卷，竟神奇地與地面層所差無幾。天色昏沉，目之所及皆有塵煙。甘思宇解開褲腰掏出體循環廢水袋。污水落進干燥松散的沙土里，很快被吸收，毫無痕跡。

“拖時間拖到天黑，你到底想做什么，思宇？”

甘思宇打開終端器的雷達顯示，不緊不慢地回答：“快來了。”

雷達屏邊緣處閃爍著越來越近的幾個白點。

“幫我用紅外看看。”

頭盔自動掃描東南方向。

“檢測正常。”

“嗬，它們真靈哈！這個距離都能來打個招呼。辛班長，要是你活著，我還指望你設計出這種好玩意兒呢！微型幻影坦克都能修，這你指定行！”

辛學君著急地說：“來真人你都打不過，更別說仿真機器人！你試試讓工蟻趕快帶我們走！現在地表溫度是39攝氏度。快啊！”

白點隊伍的移動速度越來越快。那是一隊突擊擬人態步兵，在接近熱源體——甘思宇。

“小宇。”甘思宇摸了摸機器狗的頭。機器狗的獨眼轉動，凝視著頭盔面罩后甘思宇的臉，前爪輕微動了動，塞進甘思宇的手心。甘思宇用力握了握，放開后它開始向東南緩緩移動。甘思宇立刻指揮工蟻將其托起，然后飛速運往屏幕上的白點位置。

蟻群很快回撤進背包。甘思宇還來不及打開機器狗自帶的攝像裝置，就聽到沙丘背后的轟隆巨響。天空中騰起灰黃色煙霧。一些銀白色零件散落到甘思宇身旁。甘思宇搖搖晃晃站起來，撿起背包一步一挪地翻越小沙丘，右手緊緊攥著國旗。

沙丘背后是無數個大大小小的零件，有仿真機器人的殘肢、武器，卻分不清哪些是屬于機器狗的部分。

甘思宇還記得新兵訓練結束，班長給他們配發機器軍犬的那個午后。他剛吃完能噎死人的鴕鳥蛋，爬下樓梯想回地下宿舍喝水，再搓個旱澡。

陽光透過迷彩網照進深約十五米的宿舍區天井。他走到天井邊，恰好路過一名身后跟著機器軍犬的老衛生員。老兵不但自制了牽引繩，還給軍犬做了合身的迷彩小制服。甘思宇揚了揚嘴角，一邊打哈欠，一邊嘲諷老同志窩在地下太陽曬少了有點缺氧，拿機器當伙伴。

“睡覺翻身的時候當心哪！它眼里裝著炸彈。”甘思宇指了指自己的右眼。

耳麥自動為其翻譯甘思宇的話。老衛生員蔚藍色的眼睛像看過去的自己一般對他笑笑，牽著昂首挺胸的同伴離開。

回到宿舍，剛為自己擦完代替流水洗浴的干洗粉，甘思宇發現床邊有等待拆封的禮物。辛學君笑瞇瞇地幫他拆開、組裝。

當看到小宇睜大無辜的電子大眼又歪腦袋的時候，甘思宇抿緊嘴唇，伸手摸了摸它的金屬腦瓜頂。它的尾巴當時還插在電路板上充電，被撫摸后立刻抽出來對主人左右搖擺，抬起前爪示意。甘思宇握住它的那一刻，當即決定把父親為自己起的小名送給它。

而現在，甘思宇慢慢把國旗鋪在一堆冒黑煙的碎片上，費力將四個角掖進沙里。

他喘著粗氣丟下背包，讓工蟻幫自己從爆炸現場取回幾個仿真人的腿部零件，之后他直挺挺躺下，胳膊肘撐起上半身，從背包底里拿出貼著紅十字標的“百寶箱”。里面裝有密封的手術包、鈦制止血鉗、納米繃帶、腎上腺素、微型除顫儀、萬能血包等醫用器械和物資。

“不行！”辛學君制止道，“我現在馬上聯系總部！”

唇色慘白的甘思宇苦笑著說：“放心，現在痛感不大。你別吱聲，這點事兒難不倒一個衛生員。”

“你……”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甘思宇已經飛快關閉了頭盔的電和信號源。

等頭盔再次開啟時，甘思宇正健步如飛地在沙地上奔跑，像黑夜里一頭矯健的羚羊。

“剛換的小腿，適應得這么快？”

“還記得那個愛給狗穿衣服的英國人嗎？”甘思宇喘著粗氣，“走前兒從他包里拿了一塊仿真軟骨，正好用上，減小磨損……還有一針加強版腎上腺素，干完活再享受疼痛吧！”

“你一直不喝水，降低體循環速度，拉著我天南海北，是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要你的腿了？”

甘思宇看衛星導航趕路，距離目的地不到一公里。他停下來換裝備。

辛學君的聲音隱約有些抖動：“知道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但我嚴重低估了你的毅力和執行力。幫你關閉和總部的連接，是怕你我身邊有他們的內應。”

“那天，我深入開采點后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暴露，而且支援遲遲不到，只能獨自迎戰。為阻止地下爆炸，我封閉上下連接通道，準備與敵人同歸于盡。我曾經見過龍芯的設計稿，它絕不能落在雇傭兵手里……等我上傳意識后，想找到最后一份任務資料，卻發現已經被清除了。”

“地下基地上萬人，有內鬼也正常。”

“拔出蘿卜帶出泥，已經來不及揪他出來了，當務之急是要保護水源！這是我未完成的最后一項任務，上級表示希望能繼續進行。”

“不懷疑懷疑我？”

辛學君哈哈大笑起來，說：“雖然軍事科技進步速度飛快，但中國軍人老帶新的傳統沒有丟，有血性、有擔當的勇氣和初心不會丟！你是我親手帶出來的，比誰都講義氣，有責任心……”

甘思宇換好裝備起身時，疼得悶哼一聲，憤恨地罵道：“媽的！等活著回去，一定把機械外骨骼的技術掌握在咱自己手里！”

“如果他們能共享，我們也會共享他們眼饞的技術。只要是為了地球和平。”

甘思宇笑出聲：“要不說稀罕你呢，老一本正經扯這些不值錢的。”

“因為仿真人，你已經暴露了。對方非常狡猾，千萬注意安全！”

“我不關機了。你擱這兒等著吧！要么我來接，要么基地來接。”甘思宇平淡地說。

“包里還有個備用芯片，你把它插在表上，結束后好向總部報告。”

甘思宇聽話照做。他舉起腰間水壺喝光所有水后把水壺丟到一旁，又從背包一側掏出一塊話梅糖丟進嘴里。最后他將頭盔和背包內的物資再次藏進沙地里，并開啟與大本營基地的定位傳送信號，然后戴好隱形眼鏡，咬緊牙關帶著機械腿走向基地大門。

“老班長們，瞧好吧！我絕不讓你們那些努力白費勁！”

夜間，一架戰略運輸機上。

“然后呢？”一名新兵問頭盔。

“A班長成功了唄！還能咋的？”

“腿最后保住了嗎？”

“內鬼是誰啊？”

新兵們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問。

“差不多得了！我……（消音處理）的是不累，你們2小時后就空降了，瞇會兒吧！”

“真沒勁。你要是不耐煩叫辛班長出來，聽說他可能講故事了。人家說話可沒消音。”

“行！我瞅你們不困，那咱再復習一下那二十幾套機動作戰計劃。來！從夜視搜尋開始！”

“啊？！”

“你別煩班長了，快點睡！”

“班長們晚安！”

吵嚷的新兵們脫下緊緊連在外衣上的機械外骨骼，紛紛回到睡眠艙內。隨著睡眠艙門一個個關閉，機艙內瞬間安靜。桌面的頭盔內側的芯片一閃一閃地泛著紅光。終端器屏幕的靜默對話框不斷彈出。

“君哥，祖國新派的這群小屁孩兒真能鬧，逼得我比你還話癆。我又不是軍士，媽的就不該上傳！”

“人都睡了，下棋嗎？”

“又是燒腦太空棋①，天天玩不嫌煩啊？我要不是實在無聊，才不跟你學這破玩意兒！”

“那我也睡了。”

“差不多得了！電子寵物睡個屁！橢圓星系NGC205。”

“旋渦星系SC333。”

星際棋盤上閃爍的光點，與廣袤沙漠中的某個人影漸漸重合。

甘思宇來到在模擬演練中見過無數次的大門前。他派工蟻繞到后方要素區，根據雷達顯示，找到埋入地下的光纖，自己則通過虹膜識別打開大門，同時讓蟻群破壞光纖。正在開啟的大門瞬間停住，甘思宇從底下的縫隙鉆入。方形腕表彈出對話框，上面顯示開采點備用電將在3分鐘后自動啟動。甘思宇擦掉眼中鏡片，戴上夜視鏡，持槍向黑暗深處走去。

眼鏡掃描結果顯示基地首層并無熱源，甘思宇剛撬開電梯門，想通過梯井下去，突然聽到大門口處傳來巨大的爆炸聲。甘思宇立刻回撤，卻發現基地大門坍塌，出口被沉重的金屬擋死。而他身上再無炸藥，最后一枚早已送給仿真人。雇傭兵們一直藏在基地附近的工事掩體內等待甘思宇的到來，當發現大門開啟后引爆炸彈。此時的他們早已在多處布設炸彈，切斷輸水管，安頓好一切，說笑著乘車離去。

甘思宇甩掉夜視鏡，內部燈光重啟。距離開采點爆炸還有不到10分鐘。他平靜地乘電梯直達開采點地下最后一層。

如他所料，地下布設著比“水雷”威力大得多的N2——超高能材料聚合氮和“金屬氮”物質合成的無輻射爆炸武器。

甘思宇在宛如行刑場的尸體堆中找到了身穿白衣的德教授。教授和其他被從背后直接射殺的工作人員不同，他靠在停止工作的壓縮機旁，原本的白衣幾乎被鮮血浸泡。他身上有幾處刀口，還有被電擊的燒傷。甘思宇翻過他的手臂，發現幾個細小的針眼。他立刻用口袋里的微型掃描儀檢查對方的生命體征，隨后掏出身上最后一支腎上腺素，解開教授的衣服將針扎進胸口。

德教授猛地大口吸氣，睜開雙眼。

“你是誰？”腕表自動為甘思宇翻譯中文。

甘思宇給他看了看自己的臂章，用英文安撫他：“我叫甘思宇，Mr.甘的兒子。我認識你，以前看過你們的合影。”

教授通過破碎的鏡片努力地辨認著甘思宇瘦削的臉。

“先救你出去吧。”說著，他架起教授想扶他起來，卻被按住。

“這種炸彈你拆不了。”

甘思宇著急地說：“好歹把你撈出去！”

“三十多年前我被流放的時候，甘先生從人口販賣者手中買下我，還把我介紹給勘探隊。”德先生一句一頓地說，“你長得不像他。”

甘思宇摸摸臉：“中國有句老話，閨女像爸，兒子像媽。”

德先生虛弱地笑了笑：“你爸爸說過相同的話，你們的英文口音也一樣。”

德教授顫抖的手撩開金黃的長發伸到頸后摸了摸。突然，他從甘思宇靴筒里抽出匕首，用刀尖剜開一小塊皮肉。

“干啥啊你！”甘思宇驚慌地喊出母語，伸手去搶匕首。

德教授的刀已經掉在地上。他掀開那塊肉，從里面摳出一小塊鮮血淋淋的迷你硬盤，緩緩遞到甘思宇面前。

“我猜到會有人來找我取它，沒想到會是甘的兒子。他們不知道，這里的水已經不多了，炸了也沒關系。最重要的是，這里有新找到的13個開采位置。它們是我們通過地面電阻法、質子磁場共振測量法和衛星綜合分析出的，絕對準確。”教授的聲音越來越虛弱，“就算他們毀了現在的，也不耽誤你們和后人未來百年的飲水。”

“百年？”

“請幫我把這些轉交教科文組織，拜托了！甘……”說完，德教授慢慢低下頭，像是困極了。

距爆炸還有五分鐘。

“干！”

甘思宇撿起地上的匕首，捏著硬盤乘梯回到地面。他飛速沖到控制臺前插入硬盤，卻發現所有聯網裝置和路徑都不可用。他摘下衣服內側的體域網，但也找不到合適的連接線連接控制臺。

甘思宇回頭絕望地看了眼封閉的出口，他憤怒的雙手狠狠砸向一旁的會議桌。腕表上的芯片被震落。他撿起這張嶄新的芯片看了看，重新插回表側。

腕表顯示：有一條新的連接申請，請問是否同意？

甘思宇選擇“同意”，芯片由紅變綠。

甘思宇點開語音轉文字功能：“班長，這芯片能連接你那塊嗎？”傳送。

腕表顯示：可以。

“能上傳儲存我的意識和記憶，再發給你嗎？”

停頓十幾秒后，腕表顯示：可以。思宇，我已聯系總部，他們的救援飛機即將抵達。不要放棄。

“才不放棄。這次的買賣比我老爹那筆值多了！”

甘思宇爭分奪秒地瀏覽著硬盤內所有點位的經緯度、深度等信息數據。

腕表顯示：上傳完成。

開采點外傳來轟炸大門的響聲，但出口處的金屬和沙石堆紋絲未動，仿佛只是鳴沙吹過。

直到從地下沖出萬丈的火光吞噬開采點內一切，甘思宇還趴在控制臺前大喊著報出最后一個點位的經緯度：

“東經89°55′22 ，北緯40°29′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