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證詞

九曲黃河萬里沙，攜裹著李白的酒香、劉禹錫的浪漫在渤海灣沉淀出了我的家鄉——黃河口的一座秀美小城。

城東是大海，城北是荒原，而我的家在城南。冬日，我漫步在這片狹長的土地，萬物蕭索、萬籟俱寂，我聽到天地間吟唱著河海澎湃的生命之歌、流淌著曠世風中蘆葦蕩的清音，激蕩著原始田野的號子，猶如梵音，讓心靈找到依歸，讓靈魂滋生暗長，一事一物與我的喜怒哀愁相互交融，教我沉靜、堅韌、豁達，贈我幸福的棲息。

落葉的皈依

惟立冬之初夜，天慘懔以降寒。

時令就像是一道命令，轉換一個節令，大自然一夜間變色。初冬的冷風帶著最后的黃葉撲向大地的懷抱，路兩旁的柏樹，頂著禿禿的枝丫，腰板筆直，默立風中，像一排排青年武僧。公路之下，一方方樹林散布在田野與村莊之間。樹林里全是速生楊，筆直筆直的，又細又高，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方方正正的田壟里。街頭游園里的銀杏枝頭上還掛著三三兩兩的葉子，似乎不忍離別，而更多的黃葉如撲火的蝴蝶義無反顧地撲向大地的懷抱，輕柔、惆悵、靈動、悠揚，泛黃的詩意席卷而來，我走過去，撿起來夾到書本里……

喜歡走在厚厚的落葉上。晴日，冬天的落葉酥酥脆脆的，發出嘎嘣嘎嘣的聲音，時間長了，腳底竟生出一些暖意，仿佛那些在春日、夏日、秋日積攢的暖意都流淌了出來。陰天、空氣寒濕，踩在厚厚的落葉上，軟塌塌的，透露出一股逆來順受的慈悲和如愿以償的從容。

最吸引我的是樹林下層層疊疊的落葉，因為不曾有人打擾，保持著掉落時的樣子，嬰兒般蜷曲著身體，安詳地沉睡在母親的腳下。陽光打到滿地落葉上，偶爾有一兩片如蝴蝶般在空中打個轉，我打量出一種寂靜、歡喜的意趣，一種暗暗潛藏的執著生長，有時會忽然淚目。落葉歸根，是葉的死亡，也是葉的新生，在歷經了生命的繁榮輝煌衰敗后，最終化作泥土埋于地下，守護在根的身旁，融進根的生命。此刻它們安靜地相擁，把一切交給歲月輪回，在經歷了執著的生長、奪目的綻放、惶惑的飄搖后，也許找到了內心一直追求的安頓吧。

而我們，像一粒不肯停駐的塵土，也請切莫忘了歸途與來路呵！

冬雪的魔術

冬天最令人期待的是什么呢？一定是雪啊。

清冷黏稠的雨夾雪也許會有，接著就是“云暗初成霰點微，旋聞蔌蔌灑窗扉”的小雪了，如柳絮、似蘆花，細細地、密密地，漫天飛舞。行走在其中的人呢，總是忍不住伸出手掌讓他們降落，那清脆的寒涼轉瞬即逝，仿佛叮的一聲，沁入心脾，整個人也身心通透，有了一片冰心。慢慢地，整個大地就覆上了一層晶瑩的薄紗，太陽醒來，散出柔柔的光輕拂著大地，她們便悄悄地化了，默默地浸潤在泥土中。河水一改往日的活潑，似乎恬靜地睡著了，玉帶般的廣利河蜿蜒流過城南腹地，似乎在睡夢中品味著雪水的甘甜。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一場大雪飄過，整個天地白茫茫一片。樹木的枝枝椏椏全部堆滿了積雪，屋頂如蓋了軟軟的羊毛毯子，道路如明月輕灑，還有長長的冰柱像水晶的短劍掛在檐前，到處玲瓏剔透、玉潔冰清。我從小就愛雪，愛銀裝素裹遮蓋了一切的天地。小學時寒假作業老師讓寫自命題作文，我全都寫雪，我不遺余力地歌頌她的圣潔與美麗，贊揚她遮蓋了一切污濁。現在我也愛她的圣潔，會牽著興奮的孩子，輕聲地告訴他“別弄臟雪”。今日雪帶給我更多的是希望與溫情，是“瑞雪兆豐年”的好意頭，是皚皚白雪糾纏著厚厚落葉、層層枯草化泥化土滋潤萬物。

等雪化得差不多，田地里的麥苗越發油綠，間或有一點殘雪覆在地邊，顯出惹眼的一點白。田邊溝渠里，一人多高的蘆葦披著滿頭風流倜儻的白發，迎風斜著身子，像這片大地的浪子，到處游蕩，四處安家，無拘無束。這一片皚皚大地，這一片冰封水體，有多少生命在滋生暗長？它們在寒冷中蟄伏，貯藏糧食、保存體溫、吸取養分，積攢著生命的力量。蒼茫大地、萬籟俱寂，這無數落葉的樹木、枯萎的青草、冬眠的蟲蟻也是與凌霜傲雪的臘梅與青松相輝映的吧？他們也在以自己的姿態書寫生命的芳華。

生命是多么堅韌。所以，生活以痛吻我，而我報之以歌。

暖陽的關懷

冬日，蟲鳥默了聲音，大地斂了顏色，唯有太陽從金黃到橙紅不斷變化著顏色，給冰封的河面、安靜的田野、肅穆的樹林、高低錯落的建筑物抹上了一層瑰麗的神色，在寒冷的北風中不卑不亢地堅持照耀著，跨越大半個地球竭盡全力地把光明和溫暖送給寒冷中的生靈。

我因為長期奔波在路上，見過太陽的各種姿態。冬天的朝陽很低，低得只能從一兩層的建筑物上露出頭來，或是繞著樹干的腰肢灑下一道金光，我一路走她一路跟，仿佛離我們很近，又刻意保持著距離，就像一位不放心孩子出行又怕傷他自尊的母親，不遠不近關照著。霧天的太陽是一張紅彤彤的臉，圓圓的，只有短短的一圈光暈，她掠著一棟棟低矮房子的屋頂走過，有時頑皮地跳一下，有時隱了半張臉，仿佛一伸手摘下來抱在懷中就能當暖手爐，那溫度正好，一點也不燙。晴天的時候朝陽閃著粼粼的光，一晃一晃的。冰封的河面、簇簇的積雪、森森然的樹木、凜凜然的高壓線塔都沐浴在一片金光里，整個大地像個嬰兒睡在母親溫柔的目光里。奔波的行人們或急匆匆上班或忙慌慌上學，臉上氤氳著呼出的白氣，看一眼日光，心便差不多能安定下來，心情也舒爽起來。最讓人震撼的是渤海畔的落日，黃河口地處遼闊，濕地星羅棋布，夕陽西下，一道霞光鋪天蓋地、浩浩蕩蕩、莊嚴瑰麗，回家的人們一下子就抖落了一天的瑣碎，回歸了心靈的港灣。她兀自莊嚴、兀自璀璨，而我看著看著就模糊了雙眼，明明就是一瞬卻覺是永恒。每次被這樣的場景震撼，我都想立刻喊我的家人、朋友，告訴他們快看看夕陽，此刻只想共享，想載著他們來到廣利河邊、攬翠湖畔，看落日夕陽倒映水中、看霞光萬丈鋪滿大地，看著看著我們仿佛也成了永恒。頃刻，黑夜吞沒了夕陽，一輪白月，掛在夜空……

煙火里的詩意

城郊是城市向陽之地的延伸，也是鄉村步入現代文明的漫展。

在一片廣闊無垠的鄉野上，呼吸著一處處慵懶的村莊。一座座房屋全都是灰色的石頭盤根，上壘紅磚，頂覆紅瓦，在冬天的霧靄里猶如古老的文物，炊煙裊裊時更添幾分祥和。檐前掛著橙黃的玉米、大紅的朝天椒還有臘肉灌腸，家家戶戶都囤上一堆大白菜、白蘿卜，然后腌成一缸缸脆生生的咸菜。我仿佛能看到那門戶中，農人一邊撥弄著炭火一邊搟面條、包餃子、蒸饅頭，熱氣騰騰，麥香肆意，再吃上一口咸菜，想想就胃口大開。村莊外是蟄伏的曠野和牧羊人與羊群。他們有著大地一般的顏色，是這片土地上自然天成的生命，牧羊人雖然老態龍鐘，卻眼神閑適，他們將群羊牧在溝渠里，撒向麥田間。在這里煙火氣和詩意才能如此高度地契合，你打個轉身就看到了“野曠天低樹”“長河落日圓”和“點點牛羊散遠村”的圖景。

在城市與鄉村的握手中，你會很容易與大自然相融。在這粗獷的圖景上，肆無忌憚地躺在厚厚的落葉中，以天為被地為爐。你可以去附近的莊園體驗一下與馬兒馳騁的豪情，然后偎在池塘邊體味下“獨釣寒江雪”的心境；也可以去滑雪場溜冰嬉雪風馳電掣，然后坐個摩天輪展望一下城市風景；或許帶著孩子去探望一下小動物吧，驕傲如將軍的大白鵝、聰明勇敢的小黃狗，愛唱歌的蘆花雞……都能成為孩子們的好伙伴。如果恰巧看到一場雞飛狗跳，也是一場精彩的演出吧。城南的冬日畫卷由古樸走向生動，彼此獨立又互相交融，不忘來路又渴望新生，倏忽間遙遠的農舍前面的紅燈籠與城市上空璀璨的煙花相互輝映，迎來新年的鐘聲……

城南的冬如一幅無垠的畫卷流動在我的骨血里。在生命的冬天里，可以聽到積雪消融的聲音，看到大雁北歸的英姿，感受到大地深處潛滋暗長的悸動。我向落葉學習擴展生命的寬度，向冬陽學習累積生命的高度，向白雪學習納萬物而葆有初心，還一直可以看到那燈光橘黃的農舍，指引著我的來路，等待著我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