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盼已久的布達拉宮,終于映入了眼簾,隊友們內心的激動如潮水般洶涌。有人提議暫緩入住酒店,讓車子先繞布達拉宮行駛一圈,有人則建議前往拉薩廣場小憩,細細品味高原之城的夜景。是啊,拉薩,布達拉宮,我們跋山涉水,歷經千辛萬苦,只為親眼看見你那莊嚴神圣的容顏。而我,更像一個漂泊已久的游子,看到布達拉宮在深邃的夜色中,被暖色燈光點綴得如星辰般璀璨,心中涌起一股歸家的溫暖。
我們住進預先訂好的酒店,在拉薩街頭享用了一頓簡樸的晚餐后,便早早歇息。明日,我將與高原上第一縷晨曦一同蘇醒,在初升的陽光中聆聽這個古城的梵音禱唱,沐浴在它那傾城的日光之下。

在桑煙彌漫的大昭寺前,很多磕長頭的藏民早趕在我們之前,呼啦啦磕倒一大片,那份虔誠,讓站在旁邊的我不知所措。該像他們一樣地跪拜?還是該用手中的相機記錄?若選擇跪拜,我的虔誠遠不及他們;若選擇記錄,又恐驚擾了他們,我只好呆呆地站在一旁,心中滿是惶恐。此時的大昭寺大門緊閉,工作人員尚未上班,但等待進寺的游客已排成長龍,還有許多手持經輪和佛珠的藏民,按順時針方向圍繞著大昭寺轉經。
轉經,是藏傳佛教特有的文化形態,也是信眾們最實用、最便捷的精神踐行活動。它的神圣與普及,讓藏地民眾獲得了精神的慰藉和幸福感。這些轉經者多為身著藏袍的老年人,也有穿牛仔褲的青壯年男子帶著小孩,磕著等身長頭,一步一拜。他們對信仰的堅定與虔誠,令人動容。我和女兒跟隨其后,心中充滿敬意。這樣的場景后來在青藏公路上也曾遇見,它如同一道特殊的風景,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里,是感動,是驚訝,是震撼,或是另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
西藏有一首民歌這樣唱道:“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體量過來的,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數過來的,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樣攀上,平坦的草原我像讀經書一樣掀過……”這首歌描繪的正是佛教信徒從千里之外磕長頭朝圣的經歷。那些信徒們來自藏區的各個角落,以自己的身體丈量著腳下的土地,每走幾步,便磕一個等身長頭。他們容顏憔悴,衣衫襤褸,口里喃喃有聲,一手套著一個木制的似手套般的木板。在跪拜之前,手里的木板先拍一下,然后俯身、貼地、立起,整個過程動作流暢。他們在朝圣的路上不斷前進,不斷祈求。他們的祈求并非為了得到如愿的報償,而是希望能繼續虔誠地奉獻。據說,許多信徒為了能夠抵達這里,他們變賣家產,拖家帶口,歷經數月、一年、兩年,甚至更長時間。數千公里的漫漫長途,一路臥冰嘗雪、雨淋日炙,但他們從不言棄,眼神堅定,笑容中透著幸福安詳。這樣的修行方式,或許我們無法理解,也無法猜透他們究竟具備了一種怎樣的耐力和毅力!

藏民們圍繞大昭寺轉經的這條路線,就是拉薩著名的八角街(也稱八廓街),是一條承載著1300多年歷史的老商業街,也是拉薩宗教、經濟、文化、民族手工藝乃至西藏風土人情的集結地,它將宗教文化與市場經濟完美融合,逐漸成為許多“藏飄”的棲息地。與同為高原城市的麗江相比,無論是海拔高度、精神高度,還是歷史的厚重感,八角街都要顯得更加滄桑與硬朗,因此吸引了無數藝術家、文藝青年和驢友,讓他們不自覺地深深愛上拉薩,愛上這里。
提及八角街,不得不提一個店鋪——瑪吉阿米。說到瑪吉阿米,又不得不提一個人——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關于倉央嘉措,網友唯乙安曾言:“有一個人,窮其一生,在佛界挖了一個洞,通往愛情。”那個人,正是倉央嘉措。那個洞,就挖在瑪吉阿米,也挖在所有追求純真愛情、崇尚自由之人的心上。作為世間最美的情郎,此刻,他或許正游蕩在八角街上,隱匿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西域苦寒,高絕蒼涼,倉央嘉措站在世界的頂端,用優雅的姿態歌唱愛情,向往無拘無束的生活。他視尊位與權利如糞土,將愛情和快樂寫于掌心,用一首首火焰般燃燒的詩歌點燃了歷史的悲劇,在骯臟血腥的權力斗爭中保持自己圣潔的靈魂。
如今的瑪吉阿米已演變為一家中西餐廳,據說還在北京開設了分店,對這些純商業化的地方我沒興趣,也沒打算踏入。我要尋找的瑪吉阿米早已封存在歷史的長河中,也深藏于我內心的隱痛里。我在八角街上緩緩而行,整條街道如同一個繁華鬧市,只是多了桑煙、經幡、轉經筒和跪拜的人群,這是拉薩獨有的,也是八角街獨有的。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攤販云集,獨具民族特色的手工藝品琳瑯滿目,彌漫著濃郁的藏文化氣息。轉經的藏民一撥又一撥,各種膚色的游客熙來攘往,時光在此交錯,歷史與現實在此交融。
在這片離天最近的土地上,我邂逅了許多如我般孤寂迷茫的眼神。或許,我們都是在尋找,尋找一片可供靈魂歇腳的地方,來安放一顆在凡俗生活中疲憊的心。抵達,是我們心中無盡的向往,對于每一個試圖審視內心、勇敢直面自我的人來說,抵達西藏、抵達圣域高原是最直接、最深刻的方式。


走得有些累了,我在靠墻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靜靜地凝視著遠方,看悠悠桑煙升入藍天。那一刻,八角街的繁華喧囂在我周圍慢慢隱退,我眼中只剩下寶石般湛藍的天空、悠悠白云和那自由伸展的靈魂。
通往佛界的大門在既定時間內“吱呀”一聲洞開了,我們隨著密集的人流涌入大昭寺。那一天,似乎是當地的一個節日,人特別多,游客與藏民分道而行。剛踏入寺門,我和女兒便被洶涌的游客沖散。我試圖聯系女兒,然而寺內人頭攢動,導游的講解聲此起彼伏,喧囂中根本聽不見手機的聲音,我們只好各自游覽。都說佛門是清靜之地,但在大昭寺,無論你站在何處,耳邊總是充斥著導游的解說聲。所謂的“清靜”,在這里竟成了一種奢侈。
隨著擁擠的人潮緩緩前行,我終于來到釋迦牟尼佛前,整個大昭寺內環境昏暗,唯有釋迦牟尼佛龕燈火通明。這尊由文成公主從大唐帶到西域的12歲等身金像,被無數盞明晃晃的酥油燈照著,也被無數朝圣者以虔誠的目光仰望著。佛眉彎如月,雙目微閉,拈花而笑,慈祥滿面。在暖色燈光映照下,這張面孔充滿了生命力,仿佛真有溫暖的血液在流淌。
拜完釋迦牟尼佛后,我急切地尋找女兒。一樓、二樓、三樓,我逐一參觀每間佛堂,禮拜每一尊佛像。看到很多藏民手提熱水瓶,起初我疑惑大昭寺內是否缺水,直到進入寺內才明白,原來熱水瓶中裝著的,是為佛前添燈的酥油。他們一尊尊佛像拜下去,再一尊尊佛像前添上酥油。昏黃的油燈照在佛像上,也照在藏民的臉上,滿是幸福安寧。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世界,如果沒有我們這些游客硬生生闖入,他們隨時可以安靜地與佛對話,與自然對話。
找到女兒后,我們折返回來,仔細聆聽導游的講解,然后在一些壁畫和唐卡前駐足凝望。那些壁畫和唐卡,大多描繪了佛陀的生平事跡,也有古典經文中的故事與傳奇,詮釋了畫師們對宇宙與人世的深邃見解。盡管時光的磨礪使它們失去了昔日的輝煌,但依然能窺見當年的華麗與精美,斑駁的痕跡中透出歷史的厚重。因貼在光線暗淡的寺院,整個墻面看上去,似乎是從時光深處的某個角落,被一種神秘力量打撈出來的。這是學美術的女兒最想看的,我雖不懂得如何欣賞,但還是被那飽滿流暢的線條、畫中人物的神情以及故事場景深深吸引,久久駐足,流連忘返。想啊,畫師們將自身信仰中的理想、愛與美好,通過細膩的筆觸與精湛的技巧融入畫中,創造出這些舉世無雙的作品,這本身就是一種對信仰的敬仰和禮贊。
與隊友們會合后,我們品嘗了一頓具有藏族特色的午餐。純正的酸奶、酥油茶、牦牛肉、藏香雞、手抓羊肉等美食一一擺上桌。我們用餐的飯館位于瑪吉阿米餐廳的斜對面,坐在樓上的陽臺上,可以俯瞰整個八角街和瑪吉阿米全景。陽臺寬敞,種滿了鮮花,艷麗地綻放著,旁邊的桌子坐滿了說外國語的游客,偶爾傳來一兩聲輕巧的笑聲。隊友們也在插諢打科、輕聲談笑,領隊則擺弄著他手中的相機,不時為我們按下快門。我陷在寬大的椅子里,女兒坐在一旁畫畫,正午的陽光透過樓頂的玻璃直射下來,溫暖得讓人昏昏欲睡。都說高原陽光熾烈,紫外線極強,但我在西藏期間未作任何防護,也并未帶兩朵“高原紅”回家。我很喜歡盛夏里拉薩的氣候,不冷不熱的。假若能在這里住上三五個月,假若能租下這個陽臺,我想我會懷抱吉他席地而坐,對著八角街這一街繁華細瞇著眼自顧自彈唱;或者煮上一壺濃香的酥油茶自斟自飲;抑或者在高原溫暖的陽光下發發呆,睡個自然覺,該有多美。
下午,我們又逛了一陣子八角街,隨后在拉薩公園的柳樹下靜坐,看放生羊悠閑地爬樹(在拉薩的街頭或公園,常見山羊自由溜達,稱為放生羊),看布達拉宮雄偉的外觀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看高原上的風卷著云朵一同飄蕩,看時光在這座高原古城中緩緩流逝,看遠去的歷史人物和畫面,似一片片落葉從歷史長河中幽幽漂來……
晚上,我和女兒徜徉在布達拉宮的廣場上。夜晚的布達拉宮是整個雪域高原上的一座燈塔,燈火輝煌,亮如白晝,盡顯無與倫比的高貴和奢華。它與高高的紅山融為一體,像一尊塑了金身的巨大佛像,端坐在無邊的空曠里。閃爍的金頂在濃黑的夜幕中,偶爾劃出一道神秘的光芒,引得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將脖頸拉伸得老長。廣場上也是燈火通明,江蘇路、北京路等主要街道的霓虹燈、廣告燈連成一片,像燈的海洋,將拉薩的夜渲染得繁華而熱鬧,溫暖而明亮。這樣的夜晚,這樣的異域高原,很容易讓人迷醉,靈魂如風飄蕩。
剛回到酒店,領隊一臉喜色地通知我們,明天去布達拉宮的門票已搞定。我們齊聲歡呼,滿懷期待。
次日清晨,我們早早趕到布達拉宮門口,布達拉宮要九點才開門,領隊安排我們提前排隊,以便在嚴格的安檢中不浪費太多參觀的時間,事實證明這點是明智的。
拉薩的早晨晨風凜冽,寒氣重,我們在那張威武森嚴的大門前站了將近兩小時,才得以放行。布達拉宮的安檢之嚴密,確實令人咋舌,不僅禁止攜帶相機,連一瓶礦泉水都不可以,手機也必須關機。宮內的參觀路線是固定的,人多得沒有回旋的余地,我們跟著導游的解說一路參觀,在一個多小時內如同在夢幻世界轉一圈,感受到了一種心靈的震撼和洗禮。
布達拉宮不僅是西藏的標志性建筑,更是歷代達賴喇嘛的冬宮和西藏政教合一權力的核心。傳說中,這座宮殿最初由松贊干布為迎娶文成公主而建,后經五世達賴喇嘛之手重建。令人驚嘆的是,整座宮殿僅使用了土、木、石、草等幾種原始材料,卻能夠屹立千年,經受住風霜雨雪的考驗。

我們參觀的主要是紅宮,宮內鎏金溢彩,富麗堂皇,走進每一個宮殿,都可聞到一股沁人的藏香味和酥油燈燃燒的燈油味。這些酥油燈層層疊疊,色彩斑斕,千百年來一直燃燒著生命的信念、心中的堅持。面對眾多的佛堂、靈塔和一尊尊精美的雕像,這種非人間的超凡脫俗展現在眼前,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樣的美和莊嚴肅穆。各代達賴喇嘛的靈塔均由黃金打造,并鑲嵌著各種罕見珠寶。黃金和寶石的使用量,是根據達賴喇嘛對社會的貢獻大小而不同。用量最少的為375公斤(具體是哪一代達賴喇嘛已記不清,只知道他年紀輕輕便已離世),而五世達賴喇嘛的靈塔則使用了3721公斤黃金,并鑲嵌了上萬顆稀世珍寶。五世達賴喇嘛對西藏的貢獻最為卓著,與內地皇帝的交往也極為密切,可以說,布達拉宮今日的輝煌,五世達賴喇嘛功不可沒。
這里沒有六世達賴喇嘛的靈塔。倉央嘉措,他魂歸何處?有人說他隱于民間,化作一縷清風,飄蕩在高原的每一個角落。也有人說,他在被押解進京的途中遇害,長眠于青海湖畔的蒼茫之中。嗚呼,世道混沌,竟容不下一株佛前的清蓮。我一直喜歡倉央嘉措的情詩,這位高原最純粹的詩人,是他讓西藏的雪山和湖泊染上浪漫的色彩,是他讓布達拉宮從神壇落入凡塵。今日的我們雖無緣瞻仰他的靈塔,但他為西藏、為布達拉宮留下的,是一抹最溫暖的亮色,在獵獵西風中讓我們品味人世間的溫情。
導游講解到此處,用渾厚的男中音低聲吟誦起他的詩句:“第一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中的真言。”“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唱,不為參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那一刻,我淚眼迷離,仿佛看到了他的真身,聽見了他的低吟。他跪在佛前,那么虔誠,那么孤單,像一片飄零的落葉,像一盞孤寂的酥油燈。倉央嘉措,見與不見,已成枉然,你的詩行如高原上的風,穿越時空,吹拂著每一個渴望愛與自由的靈魂。

成為六世達賴喇嘛是倉央嘉措的不幸,而作為皇室的公主,文成公主的一生,也背負著難以言說的苦衷。公主和親,相傳有兩個版本:一是童話式的,也是傳得最廣最溫馨的,就是王子迎娶公主,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二是現實版的,唐王舍女求和,將公主遠嫁吐蕃。公主拋家別國,遠離故土,將一生的幸福全押在陌生的土地上。然而,日益強盛的吐蕃國和她的王并未善待她,公主無子無嗣,在遙遠的異域番邦生活了四十年,其中與松贊干布在一起的時間僅有九年。她孤零零守了三十一年活寡,將大半的青春韶華,埋葬在雪域高原的寒風和冰雪里。
“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是一個女人對幸福最樸素的向往。文成公主看似做到了,卻并未得到真正的快樂和幸福。這個“擇”,并非她的選擇,這個“遇”也不是她想要的,是命運強加的,是不容反抗的。或許,在公主年少的夢里,她想擇的人,只是一位在江南小院寒窗下苦讀的、頭綰綸巾的清瘦少年,也或者是一位曾騎著竹馬、牽起她纖纖小手一起踏雪尋梅的兒時玩伴,再不濟也會是嫁予哪個豪門子弟、貴族后裔,而不是給已娶了尺尊公主的松贊干布當側室。盡管她出身皇室貴胄,又能怎樣?她被命運的藩籬囚禁,滿是凄惶,四十年里親情阻隔、骨肉分離,這樣的思念有多深有多苦,誰人能懂?漫漫長夜,遙望鄉關,遙望鄉關啊何處是!
歷史早已遠去,我徒自嗟嘆。關于布達拉宮,宗教和歷代王朝賦予它的不朽意義并沒有因此而泛黃。它的存在猶如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游人,今日的喧嘩之上,條條道路通向它。
午餐安排在拉薩市的一家星級酒店,因分別的時刻臨近,一位隊友設宴款待大家。這一路走來,隊友們風雨同舟、生死與共,相伴了十多個日夜。雖然途中也曾有過意見相左的時刻,但無一不是為了團隊的利益,彼此了解、熟悉之后,更添一份深厚的情誼。這樣的相遇相知,人生能有幾回?大家舉杯祝福,無語話別離。
一簞食,一瓢飲,都是福緣,應學會感恩和珍惜。我叮囑女兒必須銘記,這一路上,她得到了很多伯伯、叔叔、阿姨的關心和照顧,這是孩子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我相信,無論孩子日后走到哪里,這些溫暖的記憶都會如影隨形,并以愛的方式,傳遞給每一個她遇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