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棠梨開花,極素凈。
開時雖在春里,但綠葉還沒鋪出來。黑色的枝丫上,純白色的小花朵點燈似的,一簇簇相繼綻放。白花如燈,這燈也是清寒人家的豆燈,低低的光芒,低低地搖曳。再過幾日,便是茫茫的白了,白里氤氳著水汽,花像開在霧里。遠望去,沒有雜色,只是黑樹白花,似乎含著哀思。
從前居鄉間,每至春日,經過棠梨花下,總不敢言語,怕是驚了誰人的哀戚。
花開有哀戚之感,這是棠梨。
春天總歸是鬧的。不僅紅杏枝頭春意鬧,諸種顏色的花,紛亂地開在啁啾的鳥鳴里,讓人無端生出紅塵攘攘的擁堵感。
但是,春有棠梨。
棠梨開起來有清冷和詩意。記憶里,舊時故鄉的棠梨開花都是在春色將暮時,那時,明黃色的迎春早已開過,然后是桃花紅上天,梨花帶雨在春色里繾綣。這之后,棠梨才靜悄悄地開了。迷蒙浩瀚的一片白,在水邊或者在水汽彌漫的田野上,在人們看累了春光的慵懶目光里。
棠梨花開過,春色就一步步遠了。它的出場似乎就是要把濃稠的春光稀釋一番,稀釋出一點兒蒼遠之感、清冷之感、疏離之感。
春天像美人飲酒,醉得面色緋紅,醉得千嬌百媚,于是到了棠梨這里,它吐掉紅紫芳菲,吐掉熱鬧喧囂,只留一口黑白在腹內,做春最后的底色。棠梨,以它的冷寂自持,給一個季節收尾,將三春韶華小心輕放,還給大地。
看棠梨開花不必是晴天,不必是白天。在晴天和雨天,在白日和黑夜,它都是黑白兩色。它似乎不用借助光的照耀,就會讓你看到。這真是一種極強悍的存在。
最美還是看月下棠梨。少年時,一次月夜行路,經過一樹開花的棠梨,我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我的心里也極靜寂,還有一種虔誠和潔凈。抬頭看月光下的滿樹白花,像潔白的云朵,像彌散的水汽,更像月光灑落在鐵黑的枝丫上,搖漾著。在春夜看月下棠梨的那一刻我似乎已經知曉,這世上的美,除了彩色的那一部分,紅紫芳菲的那一部分,還有屬于黑白的那一部分。
我還喜歡在春暮天的黃昏,去水邊看棠梨落花,豆粒大小的花瓣紛紛揚揚,從黑色的枝丫上飄落下來,落在黑色的屋瓦上,落在鄉間的泥路上,落在微波蕩漾的水上。我無限哀憐和疼惜地看它們飄落,瓊樓玉宇不可思,它們是昨夜落下樹梢后再也回不去的月光,又被人間的春風揉碎,咔嚓咔嚓,一瓣瓣剝落,跌入人間的河上。棠梨落花時,鄉村是靜寂的,春風也是靜寂的。除了我這樣的少年,沒有誰為這一棵棠梨落花而黯然。或許,這個世界上,正如每天都有美在萌生一樣,每天也都有美在凋亡,而鄉野遼闊,可以薄薄地攤平這暫時的憂傷。
搬到城里生活的這些年,在大大小小的公園里,在長長短短的綠化帶上,我不曾見過一回棠梨。
城里沒有棠梨。是不是因為棠梨身上的冷峭和野逸不適合五彩繽紛的城市?是啊,城里是擁擠的、熱鬧的,即使雨天,即使黑夜,也有霓虹照耀,給城市染色。城里不提供屬于農耕天地里的那種水墨畫一般的黑白情節。棠梨的氣質是靜寂的,是向內收的,而城里喜歡浮華,喜歡張揚,喜歡修剪整齊的枝柯上開出姹紫嫣紅的肥碩花朵。
坐在城里懷想,懷想,懷想棠梨在春日里的那一身黑白,簡直像往事的色調。城里存不住往事。城里的春風中習慣翻涌著浮沫一般此開彼消的花朵和短暫的情意,沒人去尋往事,去尋往事一樣的棠梨。
春有棠梨,那棠梨是遙遠的。在鄉下,在故園,在祖母洗衣時水中的倒影里。
開花的棠梨一身黑白,站在春天的僻靜處。但這黑白不是潦倒,不是死寂,它依然有生氣,有一種不事張揚的冷峻。
黑樹,白花,有時在遙望之下,一樹花又交融成霧氣的灰,棠梨把春天開出一種半舊感,那是《紅樓夢》里賈府陳設上的半舊。
有時我想,在春日,每一處開有棠梨花的村野,都可以被認作故鄉。我期盼在那樣的花枝下,做一個半老的人。我把萬紫千紅的俗念還給城市,只剩下我的心靈一身黑白,就這樣潛在鄉間,做一棵開花的棠梨。至簡,至素,至遙遠,至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