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戀人樂此不疲地較量、反反復復地計算,即使分手、遠隔重洋、久經時間的磨礪,這場跨越幾十年的情感“戰爭”依然要分出勝負,依然要衡量出究竟是誰虧欠得多,是誰賺取得多,讀來不禁感慨世間唯情無法計量。著名作家韓東的最新力作,直指當代情殤。
1
進入1990年代,朱爾三十歲出頭。他已經離過一次婚,在寫作方面小有名氣,但最令人羨慕的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朱爾平時吃住在母親家,這房子他作為工作室使用,朱爾在此寫作。當然了,圈子里的朋友也經常來此聚會,帶女朋友過來借房子的家伙也不在少數。
這套房子曾經是朱爾結婚的新房,他就是在這里結的婚,如今“遺跡”猶在。臥室里有一張席夢思大床、半壁直達天花板的組合柜。另一個同樣朝南的房間被朱爾收拾出來,作為工作室里的工作間,一張寫字桌、兩張單人高背沙發和一張長沙發,以及一部電話。還有一個小房間,用于堆放雜物。廚房、衛生間也一應俱全。有一臺老冰箱,亦是婚姻時代的產物。
離婚后,朱爾在他的工作室里又談了一次戀愛,或者說他和六一戀愛的主要活動是在這房子里。六一每天晚上必須回家,因此他們沒有戀愛所需的必要的黑夜,朱爾就在臥室里加裝了紅黑雙層的隔光窗簾(靈感來自照相館的暗房)。效果自然絕佳。除此之外房子里的陳設就沒有任何變化了。
時間來到朱爾和六一分手后,約一個月,張小毛登門拜訪。張小毛、朱爾是如何認識的并不重要,你只要記住他是朱爾的晚輩(其實兩人年齡相差不大,六七歲而已)。張小毛最大的特點是長相英俊,一望而知很受女孩歡迎,就算是朱爾也覺得眼前一亮。他接過張小毛帶來的那本自印詩集,扉頁上跳出了一行字,只有這行字,“獻給偉大的詩人朱爾!”那字是印上去的,不是寫上去的,這點頗為關鍵。張小毛當即要求拜朱爾為老師,后者推辭說,“都是哥們兒,咱們就不以師生論了,有時間你就過來玩。”然后他又用手在半空畫了一圈說,“自己的地方,你可以帶朋友一起過來玩,人數不限,男女都行。”
“我是要經常過來。”張小毛說,“有不少寫詩上的難點還需要向爾哥請教。”
“好說,好說。”朱爾回答。
張小毛在工作室里轉了一圈,每個房間都轉到了,之后就走了。
張小毛下次再來的時候,果然領著兩個女孩,其中之一就是衛娟。衛娟戴一副面罩似的大眼鏡,朱爾還是注意到了眼鏡后面她白皙的膚色,以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豐厚的嘴唇,鏡片之間小巧略微上翹的鼻尖……另一個女孩朱爾沒有特別注意,只覺得嗓門夠大,聲音成熟帶一點沙啞。
進門以后約有半小時,張小毛并沒有向朱爾討教任何寫作問題。介紹完畢,也都喝上了水,在氣氛略顯尷尬還不算完全尷尬的時候,張小毛站起身來,提議躲貓貓。
“躲貓貓?”朱爾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是啊,躲貓貓。”
“在這兒躲……”
“就在這里,在你的工作室里。”張小毛說著,像上次朱爾那樣用手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圈。
朱爾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這三人組,同時也體會了一把他的“自我存在”,四個人都已經成年,是成年人了。正在疑惑,兩個女孩開始拍手,“好呀好呀,躲貓貓好玩!”看來事情也只能這樣了。
由于朱爾是房子的主人,對其構造、布置了如指掌,張小毛也曾經造訪,為公平起見,自然是朱爾、張小毛躲兩個女孩找了。好在臥室里的窗簾是專業隔光用的,拉上后房間里猶如深夜,可女孩們還是立刻就找到了朱爾。倒是張小毛有想象力,撩開窗簾打開了通往陽臺的門,從這套房子的陽臺翻越到鄰居家陽臺上去了,幸虧隔壁老張沒有在陽臺上澆花,老太沒有在陽臺上晾衣服。下一輪,女孩躲“男生”找的時候,朱爾明確指出,不可翻越陽臺。畢竟是五樓,萬一墜落就得不償失了。
最后兩個女孩躲到了組合柜和天花板之間的空當里。其實一開始就被朱爾發現了,但他還是和張小毛裝模作樣地找了半天。找到后,下來是一個問題(也不知道她們是怎么上去的)。張小毛長胳膊長腿,站在一把椅子上就將袁瑩瑩抱了下來。抱在懷里他還掂量了一番,說“很瓷實啊”。袁瑩瑩勾著張小毛的脖子,就勢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本姑娘賞你的!”她說。下面,輪到朱爾抱衛娟了,衛娟堅決不要幫忙,換了張小毛也是一樣。“我自己可以下來,”她說,“怎么上去的我就怎么下來。”與袁瑩瑩的表現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接下來他們買菜、做飯。前往農貿市場時已經自然分組,張小毛和袁瑩瑩走在前面,彼此的手已經牽上了。朱爾和衛娟落后,雖然并排,相互之間卻隔了不小距離,不時會有一個逆行的人從中間穿插而過。做飯女孩們包攬了,廚藝根本談不上,幾乎就是豬食,但還是被一掃而空。飯后也沒人去收拾,碗筷盤子堆放在廚房的水池里,只是在茶幾上清理出一塊桌面開始打牌。自然還是張小毛和袁瑩瑩打對家,朱爾和衛娟對家。一直打到哈欠連天、夜色深沉也沒有人提出結束。最后張小毛說,“你們宿舍樓要關門了吧?”袁瑩瑩立刻回答,“我們可以不回學校。”他倆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問一答之后不回學校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了。牌局也隨之結束。
這套房子里只有朱爾婚姻時代留下的一張婚床。經張小毛建議,他和朱爾將席夢思床墊抬起直接放在了水泥地上,床架則移往另一個房間,朱爾找到一張席子鋪在床板上,于是工作室里就有兩張床了,分別在兩個房間里。朱爾正在想如何分配,袁瑩瑩已經撲在了床墊上,張小毛背身跳起來往下一坐,幾乎將袁瑩瑩彈起。兩人立刻打鬧在一處。朱爾領著衛娟知趣地退出臥室,去了隔壁。臥室門隨即關上了,門上方副窗里的燈光不久也熄滅了。朱爾和衛娟在席子上和衣躺了一夜,對朱爾來說并非是坐懷不亂,是那床上根本就沒有被子。沒有被子,他還是渾身燥熱,至少不覺得冷了。張小毛和袁瑩瑩鬧騰的聲音不斷地傳過來,在一團黑暗中更加清晰,甚至于恐怖。那些聲音不是均勻播放的,有其變速,有高亢尖厲和竊竊私語的分別。直到黎明時分房子里才徹底安靜。
衛娟問,“他們在干嗎?”
朱爾只好回答,“不知道。”
衛娟不再追究,而是說起她與男生的交往,顯然是受到了隔壁聲音的刺激。她說起被一個喜歡她的男孩強吻的經歷,雖然衛娟不喜歡對方,但她還是感覺到了一陣奇妙的眩暈。朱爾心想,這是她唯一的能拿出來一說的和異性之間的經驗吧,衛娟肯定沒有談過戀愛。為保萬無一失,朱爾還是問了衛娟,她是怎么認識張小毛的。據衛娟說,張小毛雖然已經畢業了,但經常會來她們學校找人玩,她并不是張小毛的朋友,只是和袁瑩瑩一個宿舍,和張小毛是哥們兒的是瑩瑩。
這一夜,朱爾只是拉了衛娟的手。兩人并排而臥,彼此的手背自然靠在了一起。朱爾手腕一轉,就抓住了衛娟的手,衛娟也沒有掙脫,就這么一直拉到了天亮。后來衛娟睡著了,翻了一個身,背對朱爾,朱爾也翻了一個身,面向衛娟,他也沒有放下那只被自己攥著的手。前胸貼在衛娟的后背上,而下面(下肢)始終保持距離。朱爾的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床被子,輕輕地搭在衛娟身上。
四個人在朱爾的工作室里待了三天三夜。當然,后來朱爾去商店里買了床單、被子和枕頭,從第二夜開始他和衛娟就是在被子下面手拉手了。朱爾的動作也不再那么僵硬,他甚至脫掉了外衣。衛娟亦然,脫掉了外衣,但穿著秋褲。直到第三個晚上朱爾才吻了衛娟。而一旦接吻了朱爾就變得不可自持,急于展露他全部的經驗和技巧,當然還有激情,特別是當他想到衛娟被強吻的事,就更加奮力。衛娟推開朱爾說,“你別那么狂。”
這話是什么意思?狂是什么意思?是說朱爾狂熱嗎?瘋狂嗎?當然不會是說朱爾狂妄。在衛娟面前朱爾有足夠的謙遜,立刻就停止了花哨的動作。他只是想知道,衛娟有沒有眩暈。“你眩暈了嗎?”他問衛娟。從朱爾身下安全撤離的衛娟轉過臉,仰視著模糊一片的吊頂,真的開始琢磨。
“沒有,好像真沒有哎……慢慢來吧。”她說。感覺上衛娟就像在解一道數學題。
在語言方面,兩人卻變得比較放肆,黑暗中無話不談,沒有什么是不可以說的。朱爾根據隔壁的動靜,向衛娟解釋張小毛和袁瑩瑩進展到了哪一步,也和對方聊到了他和異性的相處,包括部分細節。衛娟說如果她有男朋友了,一定要把所有的方式都嘗試一遍,口氣甚是期待,朱爾心頭一陣狂喜,只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那個“如果”,有沒有那樣的榮幸。
2
衛娟和袁瑩瑩回歸校園,張小毛也去單位上班了。朱爾在他的工作室里一直昏睡到天黑,這才下樓騎車回母親家吃飯。剛進門,他就接到了衛娟的電話(號碼是他給衛娟的,一共兩個,工作室的電話和母親家的電話),對方不無焦急地說,“我往你工作室打了半天,沒人接。”朱爾說,“我在回家的路上。”后來他們又沒話找話地說了點別的。但無論說了些什么,衛娟主動打電話只有一種解釋,就是朱爾被選中了,他果然成了她的“如果”。懷抱著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朱爾嘗試邀請衛娟來家里吃飯,后者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就同意了。
飯后,衛娟跟著母親走進廚房要去洗碗,被母親推了出來。朱爾在客廳里接著,將衛娟帶進了自己的房間,并關上了門。當天晚上衛娟是在朱爾母親家朱爾的房間里過夜的。
從此衛娟就成了朱爾的女朋友,而朱爾成了衛娟的男朋友。互為男女朋友之后,他們發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或者說方便,就是衛娟的學校和朱爾母親家離得很近,幾乎是一墻之隔,這樣兩人就可以每天見面了。衛娟大大方方地留下來吃飯,大大方方地在朱爾母親家留宿,大大方方地和朱爾躺在一張床上(朱爾房間里自然只有一張床)。朱爾母親非常開明,從不干涉兒子的感情生活。
躺在那張比單人床略大、比雙人床要小的床上,朱爾不敢放肆。反而是衛娟,經常撩撥朱爾。她撩撥的方式其實是一種打鬧,騎在朱爾身上讓他在地板上爬(騎馬游戲),或者用手捂住朱爾嘴巴、拇指和食指則捏緊對方的鼻子,不讓朱爾呼吸(憋氣游戲)。“別鬧了親愛的,”朱爾說,“我媽就睡在隔壁。”他寧愿衛娟安安靜靜地躺在身邊,兩人雙手互牽,說說彼此的工作和學業,逐漸沉入夢鄉。
可在朱爾的工作室里就不一樣了。朱爾牢記衛娟說的那句話,“一定要把所有的方式都試一遍。”準備大干一番。衛娟卻像變了一個人,自始至終都在推擋朱爾。她雖然沒有再說“你別那么狂”,但表現出的態度有過之無不及,完全不讓朱爾靠近,后者只有更加溫存,點到為止。朱爾想,衛娟不習慣也許是因為大白天吧?于是將場所變更到臥室里,拉上紅黑雙層的隔光窗簾,房間里頓時就黑如午夜,但效果甚微。
每次來工作室,衛娟都會背一個又大又沉的書包,就像一名中學生。她來是為了看書、抄筆記、做作業的,因此需要充足的光照。衛娟將臥室里的窗簾全部拉開,臨窗埋頭用功。有時候則是在學校做實驗太累,或者上機房熬了一個通宵,她需要補覺,一來就鉆進臥室,將門從里面反鎖了。朱爾在另一個房間里敲擊286電腦,一個精彩的句子之后告一段落,他不禁想,這也不錯呀,我和娟娟都在努力。
后來,在母親家朱爾的房間里衛娟也變得安靜了,她不再和朱爾打鬧,睡前兩人各捧一本書,倚靠在床頭讀到哈欠連天。之后雙雙摘下眼鏡熄燈安眠。履行這套程序使他倆看上去就像一對多年的夫妻。讀書之余,兩人也偶有交流。比如衛娟談及了著名的四色地圖難題,即只需要四種不同的顏色就可以將地圖上所有不同的國家或地區加以區分。實際上這并非是一個實踐問題,缺少的只是一個數學表達。朱爾顯然不懂數學,但他還是通宵達旦地進行了思考,找出小學時用過的一盒彩色鉛筆在一張打印紙上畫了又畫。自然無果,卻得到了衛娟的夸贊。“爾爾真有毅力,”她說,“我需要向你學習!”
朱爾則向衛娟推薦了《笑林廣記》,衛娟竟然也讀得樂不可支。考慮到她是一個理科生,實屬不易,自然也得到了朱爾的贊美。
他們的交流越發理性,越發是一種智力或者智商方面的碰撞。現在,兩人躺著睡覺時也不再拉著手了,身體的其他部分更是沒有接觸。自從討論過四色地圖問題,他們就再也沒有接過吻,互相撫摸自不必說。即使大白天在朱爾的工作室里,穿戴得整整齊齊,隔著衣服擁抱衛娟也很抗拒。肌膚相親的事已是猴年馬月,幾乎就是前世記憶。
朱爾覺得衛娟生病了。實際上一開始她就不算正常,但一開始的不正常體現在衛娟對場合反應的錯位上。在朱爾母親家她像孩子一般鬧得不可開交,動靜很大,幾乎就是人來瘋,而兩人單獨相待(比如在朱爾的工作室),衛娟卻拒絕親熱,警惕得猶如深入虎穴。衛娟現在的不正常是無論何時何地都提防著朱爾,害怕他作為一個男性的存在,怕他進一步的企圖。
衛娟是個聰明姑娘,也明白自己出了問題。本著未來科學家的實驗精神,她決心和朱爾共同面對。一次在朱爾工作室,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衛娟脫光了所有的衣服,將正在隔壁奮力寫作的朱爾召喚進臥室。對方的眼睛適應隔光窗簾造成的黑暗后不禁嚇了一跳,結果可想而知。朱爾覺得衛娟就像是躺在手術臺上,或者更可怕的什么臺上,那具胴體灰白、微涼,散發出深淵般幽微的氣息。朱爾雖說無比震驚,但還是試圖配合,努力半天后衛娟一聲凄厲的尖叫聲幾乎刺穿朱爾的耳膜。劇痛讓衛娟復活,之后她又變得毫無生氣了。這次以后朱爾就徹底理解衛娟了。他越是理解她她就越是覺得對不住他。之后類似的實驗還有過兩三次,都是衛娟主動的,無一例外皆以衛娟的護疼和淚流滿面結束。
在完全放松的情況下,衛娟則會表現出自然而然的親熱。比如吃晚飯的時候,朱爾的手上端了一碗湯,正準備喝,衛娟會抓著他的手臂搖晃道,“哎,我跟你說話呢……”于是菜湯潑灑出來,弄臟了桌布或者朱爾的衣服。他倆在大街上走路,衛娟會主動挽起朱爾的手臂,如果是夏天朱爾只穿一件T恤,衛娟會將手伸進T恤的半截袖管,無意識地撫弄對方光滑的肩頭。這些不經意的動作讓朱爾更迷惑了。事后朱爾也有過總結,衛娟的親熱務必滿足以下條件:一、人前;二、衛娟主動;三、完全和性意識無關,并非任何意義上的“前戲”。如果朱爾有所回應,衛娟立刻就緊張起來。“你想要干嗎?”她十分錯愕地說。
3
一天,衛娟有課,朱爾招來了張小毛。此時距他們一起躲貓貓已經過去了大半年。朱爾向張小毛表達了遲到的感謝,后者推辭,朱爾說,“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和衛娟談上呢?衛娟怎么會成了我的女朋友?”
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衛娟是張小毛領來的。二、當時張小毛領來了兩個女孩,衛娟和袁瑩瑩,而張小毛選擇了袁瑩瑩。“否則的話,”朱爾舉杯,在張小毛的茶缸上碰了一下說,“我們哥倆之間沒準會有一番競爭……”
他的感謝還有第三層意思,也是最重要的,后來朱爾也說了。就是張小毛和袁瑩瑩打配合,一連三天驚天動地,起到了關鍵性的示范作用,即使是衛娟這樣單純的女孩也不免春心蕩漾,大大縮減了朱爾追求的過程。再三感謝之后,朱爾終于說起他和衛娟的相處,事無巨細,并問計于對方。
面對朱爾的傾訴,張小毛有點不知所措。他雖然招惹過不少女孩,可經歷的異性畢竟品類單一,但既然朱爾問了,就得對得起對方的信任不是。“讓我說,”張小毛自信滿滿地道,“衛娟缺少的只是一次健康的性生活!”
“我們不是沒有過。”
“那不算!”張小毛堅持道,“我的意思是一次健康的徹底的酣暢淋漓的……”突然他覺得自己言語有失,急忙剎住。“哎呀,我喝多了。”張小毛說,但為時已晚。
朱爾倒是沒有生對方的氣——雖然他說他們的不算,也的確不能算。朱爾只是覺得,這家伙到底年輕、莽撞,充滿了動物性,以為萬事萬物的樞紐只是那件事,那點小動作。真正是豎子不足與謀呀!同時朱爾又想,自己難道不就是為這點小事求教于眼前的這個莽夫的嗎?
另有一個讓朱爾很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張小毛的架勢,感覺上他恨不能取而代之。也許,朱爾心里想,張小毛是對的。衛娟在他之前完全沒有談過戀愛,而且她也曾經表示過,“一定要把所有的方式都試一遍”,之后才淪落到連觸碰一下都神經過敏的。也就是說,這個頭是朱爾開的,但他沒有開好。他是她的老師、領路人,難辭其咎。如果領路的人是張小毛呢?有可能事情就不一樣了。
會面地點在朱爾的工作室。由于沒有姑娘,他們沒有自己做飯,去樓下買了一些熟食,醬牛肉、燒雞、鹽水鴨、豬舌頭,一概都是葷菜,此外是一捆十二瓶750毫升裝啤酒。吃得野蠻,談話不免直接露骨。“我不相信,”緩過勁來的張小毛說,“只要她還是個人!”說著掰下一只足有半斤重的雞腿。
“你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她沒有和你同樣的需要。”
“也許有吧……”
“不是也許,是肯定有!衛娟肯定有別的非常規的解決方式。”
“非常規?”
“對呀,”張小毛說,“要不她就有其他男人!”
對此朱爾堅決給予了否認,不過,他倒是想起一件事來。
“我們會抓背。”朱爾說。
“抓背?”
“是哦,就是互相撓癢癢,經常抓的區域是彼此的脊背,所以衛娟就稱之為抓背。”
“我說的吧,這就是衛娟的發明。”
“發明談不上,衛娟最多是命名,抓癢誰不會啊……”
“抓背就不一樣了。”
別看張小毛大大咧咧,但在某些特殊領域的確聰明絕頂,抓背是發明而非命名,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呢?經張小毛點撥,朱爾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順著這一思路繼續想,其實抓背也不能算發明,而是屬于家傳。衛娟自小就目睹了身為國家干部的父母互相抓背,并且從不避諱兩個孩子。有時是衛娟媽媽幫她爸爸抓,有時則是爸爸幫媽媽抓,當然都是將手伸進對方衣服里的。后來衛娟和弟弟也參與進來,他們幫爸爸抓背、幫媽媽抓背,姐弟兩個也互相抓,爸爸、媽媽也會幫他們抓。四個人的組合有多種。衛娟清楚地記得,她和弟弟一邊一個坐在爸爸的腿上看電視,爸爸從后面分別但同時地抓他們兩個,媽媽在一旁看得笑彎了腰。而他們正在看的電視節目是講述非洲黑猩猩的,屏幕上的它們也互相抓撓不已。
及至衛娟和朱爾在一起了,他們互相抓背更是肆無忌憚。衛娟會趴臥在床上,卷起上衣,曲臂解開胸罩勾扣,燈光下露出雪白一片的肌膚。朱爾抓不多久就有紅色的條紋泛起,讓他覺得相當刺激。如果朱爾想更進一步,衛娟立刻就會放下卷著的衣服,厲聲問道,“你想干嗎?要抓就好好抓。”甚至朱爾也不能將沒有神經的指甲悄悄變成觸感豐富的指尖,更不可能變成撫摩或者撫摸了,這方面衛娟極度敏感。“你老實點!”衛娟不客氣地說。瞬間朱爾抓背的“工具”就變了回去。“這還差不多!”
衛娟也會給朱爾抓背。開始時朱爾亦抱有某種期待,也能感覺到舒爽過癮,后來就變成單純的“物理性”快感了。衛娟的纖纖玉手和一支抓癢耙子也區別不大,其效果和他找一個凸出的墻拐角蹭幾下也相差無幾,并且前提是朱爾的確覺得癢。如果朱爾不癢或者癢的地方不是后背,被衛娟抓撓一番也實在無聊。這就像沒有耳垢他會被衛娟按著腦袋用發卡掏耳朵一樣……
“這就是了,”張小毛打斷朱爾的回溯說,“衛娟的確有替代性的方式。當然了,她的替代不是你的替代,替代總歸只是替代……”
一打啤酒已經喝了八瓶,張小毛醉眼蒙眬地問,“爾哥,你為什么不繼續呢?”
“繼續?”
“是啊,衛娟的衣服已經撩到脖子上了,換了我那還不兜底一抄!”說著張小毛用手做了一個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動作,果然十分貫通流暢。朱爾沒有在意對方再次試圖代勞的沖動,只是說,“這不是我的方式。”
“別價,”張小毛說,“男女之間不都是這樣,半推半就……抓背活動你完全可以看成是前戲……”
“這不是前戲。準確地說,不過是靈長類動物的社交方式。”
“你們是兩只猴子?”
“你完全可以把我們看成猴子。”朱爾固執起來。
“說來說去,”張小毛嘆息說,“還是你對衛娟太好了……”由此他引申開去,開始聊起男女相處之道,“男女之間需要斗爭,只有斗爭是唯一的,永恒的。通過斗爭才能達到平衡,也就是扯平了。溝通、包容那都是胡扯。哥們兒你記住了,男人和女人就是一個斗爭關系,具體地說就是一個比分關系,只有一比一或者二比二才算是平衡,零比零也可以啊。可現在你們是零比一,已經失衡了,讓你不爽的并不完全是欲望得不到滿足,主要還是衛娟欠你的……”
理科生張小毛開始用數字說話,所說的意思朱爾大致也能理解。“那你說衛娟欠我什么?”他問。
“作為女朋友她有義務滿足你,”張小毛說,“但卻沒有。沒有也可以,她可以走人呀,不當你女朋友,衛娟也沒有,每天還是來你母親家和你睡覺,那可是真正的睡覺、睡眠,不涉及其他任何睡覺以外的事。這不是明擺著欺負老實人嗎?”
“那我怎么辦?”
“她不撤你就撤,”張小毛說,“主動提出分手。誰主動分手誰就會得分,如此一來你們就是一比一了,也就平衡了……”
“如果我們不在一起了,平衡又有什么意義?”
“不分也行。”張小毛打開最后一瓶啤酒,沒有倒給朱爾,舉起瓶子開始直接喝。放下酒瓶他說,“你可以同時去找其他女人,不僅需要可以得到滿足,你也對不住衛娟了。前面是她對不住你,然后你對不住她,一比一,你們還能處下去。”
朱爾面露疑惑,張小毛又補充說,“甚至,也不需要讓衛娟知道。所謂的平衡是心理平衡,你覺得平衡了也就平衡了。如果衛娟知道了,那你們就真處不下去了。問題取決于你還想不想繼續。”
“受教,受教。”
朱爾清楚地記得張小毛提出斗爭理論的時間、地點:他和衛娟戀愛半年以后,在他的工作室,十二瓶啤酒喝到第十瓶。等張小毛的男女斗爭說表述完整并加以若干闡發,最后一瓶啤酒已經滴酒不剩。
4
除了拒絕身體接觸,作為女朋友衛娟還是很稱職的,甚至可以說非衛娟莫屬。朱爾的上一任女友六一,是南京本地人,每天下班后必須回家。衛娟不一樣,一個人孤懸外地,就讀的理工學院離朱爾母親家又近,兩人幾乎每天見面,可以二十四小時待在一起。
脾氣。衛娟雖然沒有六一溫柔,至少非常平靜,且知書達禮,家教一望而知。
長相更不必說,衛娟打小就是美女,照片上過家鄉發行的一本兒童掛歷。這本掛歷衛娟假期回蘇州時沒有找到,但她帶回一張初中時代的證件照,送給朱爾。初中生衛娟和現在相比變化不大,只是更“裸露”了。沒戴眼鏡,面孔更加光潔,恰如剝出的白煮蛋又去除了那層膜衣,格外光亮稚嫩。朱爾愛不釋手,表示要永遠收藏。
現在的衛娟戴了一副面罩似的大眼鏡,朱爾建議她換成隱形眼鏡。雖說這是標準的異物植入,極度敏感的衛娟還是淚流滿面地忍受了,后來也習慣了。衛娟習慣戴隱形眼鏡后,朱爾又覺得不妥,因為那樣一來她的美麗便暴露無疑,過分了,朱爾又讓她換回了框架眼鏡。“這樣比較安全,”他說,“沒有必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衛娟身上的膚色一如她的面孔,甚至更勝一籌,絕對就是光明本身。當她卷起內衣讓朱爾抓背,幾乎刺瞎朱爾的眼睛。當然后來就沒有那么刺激了。
朱爾之所以在意衛娟的美貌,不完全是因為虛榮——可能一開始是。當除了美貌衛娟滿足不了朱爾其他方面的要求時,她的美貌就非常重要了。“至少衛娟是可以帶出去的,”朱爾想,“雖說我并不是為了帶出去才和她戀愛的……但完全帶不出去我還會找娟娟嗎?”朱爾陷入到對自己是否以貌取人的深深懷疑中。
朱爾和衛娟形影不離,出雙入對,無論朱爾去哪里只要衛娟學校里沒事,他都會帶著她。后來大家也習以為常,偶然衛娟因故未至,他們就會問,“衛娟呢?”
聚會時,衛娟的表現無可挑剔。不主動說話,但有問必答。表情雖然清淡,卻自始至終面露微笑。自己不沾煙酒,對喝高的哥們兒以及二手煙的環境從不嫌棄。衛娟也很照顧受到冷落的某位,會小聲而熱情地與之交談。
一次,朱爾和一幫寫作圈的朋友在半坡村酒吧,由于都是“前輩”,張小毛根本插不進去。朱爾則侃侃而談,談詩論道的間隙衛娟的一句話飄進了他的耳朵。“他說,你敲門他就給你開門……”朱爾不禁吃了一驚。衛娟談話的對象正是張小毛,而她傳遞的可是他們的私房話。朱爾曾和衛娟聊到張小毛寫詩的毛病,就是太喜歡使用成語,而使用成語特別是四個字的成語,詩歌就顯得陳舊乃至陳腐了。“那你怎么不告訴他?”當時衛娟問。朱爾的自我感覺直接爆棚,引用圣經《路加福音》里的話說,“你們敲門,我就給你們開。張小毛沒有問……”儼然自比耶穌。衛娟將這樣的話轉告給張小毛,太不合適了。
衛娟是非常知道分寸的女孩,這次是一個例外。幸好她沒有說出那句話的出處。
除了這件事,在日常生活方面朱爾也開始挑剔衛娟。一次他們在理工學院附近的路邊攤上吃餛飩,朱爾率先吃完,他問衛娟,“你有餐巾紙嗎?”衛娟回答,“沒有。”可她吃完餛飩卻拿出一張餐巾紙,慢條斯理地擦起來,看得朱爾目瞪口呆。顯然衛娟是有餐巾紙的,但只有一張,她要留著自己用。衛娟完全忘記了朱爾向她要餐巾紙的事。朱爾氣憤不已。正因為衛娟不是故意的,此舉出于潛意識就更不可原諒,她的自私已經深入本能層面。朱爾撿起衛娟擦過扔在桌上沾有湯漬口紅的餐巾紙,也慢騰騰地擦了一回,衛娟仍然沒有想起來,或者想起來了故作鎮定。
這類小事積攢了不少,朱爾覺得可以一并發作甚至提出分手時,就會出現一些性質相反不無溫馨感人的事,他只好作罷。上文說過,同樣是出于無意識,衛娟說話時會晃動朱爾的手臂,如果他在喝湯湯就會灑出來。有一次衛娟一面搖晃朱爾的手臂一面叫,“爸,爸……哎呀,我叫錯了。”衛娟說,“我在家的時候也會叫錯,叫我爸叫成了爾爾,有一次還叫成了寶貝。”
“我和你爸長得很像嗎?”
“也不是。”
“那你怎么會叫錯?”朱爾明知故問,心里卻涌現出一絲溫柔甜蜜。
“就是會叫錯嘛。”
“你爸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啊,我開始好奇。”
衛娟除了定期給家里寫信,每周一次她都會往家里打電話。有時她會用朱爾工作室的電話或者朱爾母親家的電話打,但畢竟有占便宜的嫌疑(長途電話費不菲),衛娟長話短說,很不盡興。更多的時候衛娟是去電話亭里打電話的。那電話亭是一個安裝了有機玻璃的獨立的小房子,滿大街都是,衛娟在里面打電話,朱爾就在外面抽煙看街景,偶爾兩人會交換一下眼神。一次衛娟打開了電話亭的門,跨出一步向朱爾招手,另一只手上還拿著聽筒。朱爾進去后衛娟就把門關上了,同時將聽筒貼在他的耳朵上。朱爾未及反應,一個溫和沉穩的男人的聲音傳出,“……學習緊張,一定要注意身體,加強營養,這幾天降溫,記得早晚加衣服……”男人絮絮叨叨,顯得無話可說,無話可說,又不肯罷休,那份溫存加上陌生猶如一股氣浪般地吹拂在朱爾的臉頰上,讓他不禁臉紅。因為晚上的關系,衛娟自然不會察覺,朱爾覺得臉上發燒,被衛娟摁著聽了足足三四分鐘,直到電話那頭的男人焦躁起來。“娟娟,娟娟,你在聽嗎?在聽我說嗎?”此人,或者那個聲音就是衛娟的父親。這是唯一的一次,朱爾和衛娟家里人的“接觸”。
5
衛娟因臨時有事需要回蘇州一趟,朱爾陪她去鼓樓售票處買了第二天的火車票。當晚,兩人照常在朱爾母親家歇息,第二天早上照常起床,胡亂吃了點東西衛娟就去學校了。她的車是晚上六點多的。朱爾說,“我就不送你去車站了,路上照顧好自己。”之后兩人便在樓下分了手,朱爾騎車往他的工作室而去。
沿河新栽的小樹已經泛綠,遠看甚至是綠意一片。頭頂上的白云也像大鳥一般,隨著朱爾的行進四散紛飛。朱爾感覺到了某種幾乎是新生般的自由,從此刻算起,直到明天下午衛娟從蘇州返回,他有整整一天屬于自己的時間,一天還不止呢。雖說此刻衛娟仍然在學校里,沒有離開南京,但就像是有一道門,她已經被關閉在外面了,或者里面了……
幾乎每個寒暑假,衛娟都是回蘇州的,一直要待到假期結束。但不知道為什么,衛娟這次短暫的離開卻讓朱爾興奮不已,也許正因為短暫吧,喚起了他心中時不我待的激情。朱爾甚至沒有騎到工作室,就在路邊的電話亭里給六一打了一個電話,約對方見面。此時距朱爾和六一分手已經兩年多了,六一就像始終守在電話機旁,立刻就接了起來,沒等朱爾說完就答應了。既沒有問朱爾為何找她,也無任何猶疑推托,看來兩人的默契仍然存在。
掛了電話朱爾又撥了一個號碼,這次是打給張小毛的,約了同樣的時間、地點見面,張小毛同樣眼都沒眨一下就答應了。朱爾約張小毛,大概是想起一個剎車作用,不至于讓自己干出荒唐事來,日后萬一衛娟知道,朱爾也可以說,我那又不是單約。至于約會的是女性,不正是張小毛的一力主張嗎?朱爾沒有忘記他給出的自己和衛娟的比分,○比一。約了六一不就成一比一了嗎?因此張小毛亦有必要到場作證,證明他朱爾的確努力了,是要扳回比分的。他扳回了或者沒有扳回,自己說了不算……
下午四點半,六一、張小毛幾乎同時抵達了工作室附近的指定餐館,朱爾已恭候多時。幾個炒菜加上半打啤酒,三人吃到快七點。透過小店的掛珠門簾,外面的街上已經黑透,不時有開著前燈的車輛駛過去,照見這邊馬路上無數條走動的人腿。六一又開始流淚,這是免不了的,幸虧有閱人無數的張小毛在場,說了一個什么笑話,六一又破涕為笑了。而且有張小毛在,六一也不好太過分,但她對朱爾的舊情難忘卻一望而知,紅紅的眼睛始終盯著對方。在張小毛的起哄下兩人竟然喝了一個交杯酒。正在興頭上,張小毛說,“差不多了,我們撤吧。”
朱爾要買單,張小毛已經借口去衛生間早買過了,于是朱爾大聲嚷嚷開始責備張小毛,一面掏著錢包。三個人一面爭執(其實是朱爾和張小毛爭執不下)一面走出了小店。
沒有人說接下來去哪里,但彼此心知肚明,拐進了朱爾工作室所在的巷子。小巷里漆黑一片,朱爾熟門熟路,雖然步履飄忽,方向卻是正確的。六一更是堅決,走在朱爾和張小毛前面。張小毛突然拉住朱爾說,“我就不上去了,你和六一打個招呼……”這時六一已經走得不見人影,朱爾大喊,“六一,六一!”六一沒有答應。張小毛到底比朱爾年輕幾歲,視力一向很好,他告訴朱爾,“六一就在前面。”朱爾這才看見前方的一團昏黑中依稀有一點白色。那天六一穿了一條淺色露背的連衣裙,此刻顯示出魅惑之外的標識作用,朱爾稍稍放心。一時間他很是猶豫,是去追六一呢,還是堅持留住張小毛?正在內心掙扎,看見了路邊一家賣日用小商品的雜貨店。那小店朱爾以前似乎沒有見過,猶如臨時搭建出的道具一般出現在此,甚至都不是磚砌的房子,是鍍鋅板材房子,距他們五米不到,昏黃不已的燈光僅僅夠照亮窗戶里面的一部公用電話。
“你不能走……我打一個電話。”朱爾對張小毛說,同時跑向小店,一只手也沒忘記抓著對方。朱爾打電話的時候需要用上兩只手(一只手撥號,一只手拿聽筒),他就伸出一只腳絆住張小毛的腿。
“我不走,我不走,等你打完電話。”張小毛說。
朱爾的電話是打給自己工作室的,果然有人接聽,接電話的人自然是衛娟。
“你沒有走?”
“我上機房忘了時間,趕到車站誤點了。”
“哦哦。”
“幸好家里也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我爸已經處理了。”
“哦哦。”
“我往你媽家打電話,伯母說你沒回家吃飯,我想你肯定在工作室,所以就過來了。”
“哦哦。”
“我已經一星期沒洗頭了,正好在你這兒洗個頭……”
衛娟一通解釋,似乎自己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竟然忘了問朱爾為什么要給自己工作室打電話。事后朱爾醒悟,這是最大的破綻。衛娟不僅在電話里沒有問,兩分鐘后他們見面了她也沒有問,直到三年后他倆徹底分手,衛娟也沒問過這一關鍵問題。
放下電話,朱爾再次抓住張小毛,“這下,你真的不能走了。”他說。兩人趕到前面,與六一會合,張小毛約略說了幾句衛娟人在工作室的事,然后就挽起對方的胳膊,尾隨朱爾進了單元門洞。
也是事情來得過于緊急,三人在及時反應方面都顯示出了欠缺。其實是有更好的處理方案的。張小毛送六一回家,朱爾一個人上樓,或者三個人都不上樓,而是另找一個地方繼續喝酒。在電話里,衛娟并沒有問朱爾人在哪里。關于朱爾分別之后一天的動向,衛娟什么都沒有問。朱爾氣哼哼地想:她真是一點也不關心我!用以為即將面臨的場面打氣。
朱爾用鑰匙開門,推門,推門的同時門被從里面拉開了,衛娟笑意盈盈地站在門后。她的頭發果然濕漉漉的,一只手上拿著電吹風。張小毛連忙介紹六一,“這是我女朋友,叫……小陸,小陸。”幸好及時改口,沒有說出“六一”。六一是朱爾的前女友,或者朱爾的前女友叫六一,這衛娟是知道的,只是沒有見過。朱爾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他們進了那間放沙發的房間,衛娟找了個插座接上電源繼續吹頭,張小毛則繼續表演他和六一是一對。張小毛摟著六一光裸的肩脊搓捏著,另一只手竟然開始襲胸,被六一嗔怪地轉身躲開。朱爾倒是沒有什么不適,反而是衛娟評論道,“肉麻!”
“我們正處在熱戀階段,”張小毛說,“怎么啦?不行啊?”
“袁瑩瑩呢?”
“袁瑩瑩?誰是袁瑩瑩?哦,你是說你那個同學啊,那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那得問你呀。”
衛娟關了吹風機,房間里突然出現了一片不無肅然的寂靜,她認真作答,“本科畢業以后,我們就沒有聯系了。你們怎么也失去了聯系?”
“哦,本來聯系就不多。”張小毛敷衍道。
衛娟的頭發還沒有吹干,張小毛就拉起六一告辭了。進門的時候他借著酒勁,風風火火,走的時候也如一陣風,攬著六一的腰,跌跌撞撞地走下樓梯。“爾哥、嫂子別送了,有我護航呢!”黑暗中張小毛大喊大叫,直到毫無聲息。朱爾知道,一旦脫離了他們的視線,兩個人就會像仇人似的向兩邊彈開,各走各道,估計張小毛連送都不會送六一。就他對張小毛有限的了解,這家伙雖然風流,也絕對不會打六一的主意,更何況是乘人之危呢。盜亦有道……
果不其然,第二天朱爾剛到工作室,就接到了張小毛的電話。朱爾知道對方是解釋的意思,卻沒有明說。張小毛開始夸贊朱爾的直覺一流,“難怪爾哥是作家,我只是玩票……生姜還是老的辣!”朱爾一頭霧水,之后才反應過來,張小毛是在說他去小店打電話的事。
“哦,那純屬偶然……”
“不不不,”張小毛說,“是爾哥技高一籌!”
既然張小毛一再堅持,朱爾也就笑納了,同時也沒有忘記感謝對方。“昨天幸虧你在,否則就穿幫了。”
6
朱爾和衛娟相識于衛娟讀本科大四。衛娟本科畢業,兩人的戀愛關系仍在繼續,雖說出現了一些問題,但在未來的歲月里還是可望加以解決的。相處的方式、模式并沒有完全僵化,仍然具有可塑性——至少在理論上。而且一年的戀愛具有強大的慣性,猛然剎車誰都受不了。天生是讀書種子的衛娟于是報考了研究生。考研也沒有什么(衛娟天生要往上讀),關鍵是她選擇了本校本專業,如此一來就順理成章地留在了南京。衛娟是為這段關系留下的,也可以說是為朱爾留下的。
事前,兩人就此事有過探討。朱爾表示尊重對方的選擇,同時告誡衛娟以學業為重。他既沒有勸阻衛娟,也沒有加以慫恿,投的是棄權票。及至衛娟真的留在南京,朱爾還是深感欣慰,自然也感覺到了壓力。接下來又是漫長的三年呀。
三年加一年是四年,也就是說朱爾和衛娟在一起實打實的有四年。上文記述的故事皆發生在這四年里,孰先孰后已不重要。除了剛開始戀愛的前半年,他倆相處都相對平靜。即使有什么問題,甚至是比較嚴重的問題,經過努力和掙扎也達到了某種平衡狀態。這里的平衡自然不是張小毛說的平衡,而是放棄了,于是也就平衡了,或者說平靜了。衛娟由本科生變成研究生算是一個改變的契機,但也就是本科生變成了研究生。當然,衛娟的課程變了,上大課變成了小范圍指導,教學的場所也有變化,衛娟的宿舍肯定也變了。但衛娟基本不回宿舍住,所以也無關緊要。就朱爾這頭體會,兩人相待可說毫無變化。他們仍然天天見面,在朱爾母親家吃晚飯,在同一個房間的同一張床上睡覺,仍然互相抓背。仍然會雙雙出現在朱爾和他哥們兒的聚會上。衛娟這邊,似乎沒有任何朋友,至少沒有校外朋友。寒假和暑假,衛娟都是回蘇州的,屆時兩人便通信,頻率保持在一周兩封。
是了,他們去過一次黃山,算是長途旅行。關于那次旅行朱爾已記不住多少內容,因為是一次性的,缺少重復。他只記得是和張小毛一起去的,后者還帶了一個女人,當然不是袁瑩瑩,更不會是“小陸”。那女人年紀頗大(相對而言),和朱爾是同齡人,比張小毛大了六七歲,最大的特征是有錢。人情練達和富有的女人最后真的派上了大用。他們漫山遍野地找旅店住宿——似乎千里迢迢來到黃山就是為找個地方住下,直到夕陽西下,山上陰風四起,作為散客的他們眼看就只能租大衣找一個墻根拐角湊合了,女人及時出手,去山頂的酒店花重金登記了兩間客房(據說是預留給首長的)。朱爾這輩子都沒有住過如此高級的酒店,衛娟更不用說。張小毛就不知道了,他傍上這樣的女人機會應該更多。躺在酒店柔軟無比的大床上,朱爾的感慨又變了,似乎他們千里迢迢地來到黃山,就是為了住如此奢華的酒店房間的。
朱爾和衛娟住一個房間,張小毛和那個女人住一起。一時半會兒朱爾難以入眠,也許是白天爬山登頂累過頭了,更可能的是這樣的房間需要珍惜,而珍惜的方式就是堅持不睡過去。反正朱爾一合眼,就覺得身下的床是放置在懸崖邊的,山風勁吹立馬就會墜落,朱爾一個激靈就清醒了。如此反復再三,他終于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撩開窗簾,山上已經落雪。窗戶下面、酒店建筑的犄角旮旯縮瑟著一溜裹著軍大衣的散客。強烈的對比下,加上眼前那一派銀裝素裹的美景,朱爾覺得自己和衛娟已置身于天堂。
朱爾打坐的習慣也是在四年里養成的。每晚互相抓背以后他還是難以入睡,不停翻身,如此勢必會影響到衛娟。朱爾干脆坐起身,倚靠在床頭,有時一坐就是半夜。所以說他的打坐基本上屬于自發動作,是由克服失眠延伸出來的。后來朱爾也找了一本書,按照書上的圖示和提示的要點進行練習,打坐也不在床上進行了。他在地板上放置了專門的蒲團,端坐其上,雙腿交叉直到可以單盤。眼觀鼻、鼻觀心也做到了,意守丹田更是小菜一碟。每晚抓背完畢、熄燈以后,他就滑下床來,坐在那兒,守候著衛娟的呼吸。打坐冥想的根本就是調整呼吸,朱爾另辟蹊徑,意念集中的不是自己的呼吸而是衛娟的呼吸,效果似乎更佳。只有衛娟睡安穩了,他的那顆懸浮著的心才能沉落,想無所想。朱爾收功,摸黑爬上床,在衛娟身邊躺好,再無掙扎。
實際上,努力也在斷斷續續地進行,沒有完全放棄。打坐只是讓朱爾獲得了某種敞亮的心境,用以重拾信心。他不為自己,為了衛娟也得有一番作為不是?而解決問題首先需要知道問題的癥結所在。公然求醫問診自然不可能,衛娟不會同意,那就只有求助書本(像他打坐那樣)或者求教高人。朱爾的發小王朝暉有一陣迷上了神秘學,神秘學是朱爾的說法,無非是王朝暉突然研究起周易八卦、搗鼓數術,對星象學、風水看相王朝暉也很有心得。這哥們兒甚至自學了精神分析,朱爾覺得他比較靠譜的技能還是析夢。一次,王朝暉給衛娟析了一夢(朱爾轉述的,衛娟并不在場,朱爾也沒有說是誰的夢),朱爾聽聞后大驚失色,覺得簡直太對了,太正確了,王朝暉說得太準了。
衛娟的夢是這樣的:她夢見自己的衣服上有很多小蟲子,密密麻麻,非常惡心。于是衛娟脫了衣服,這件衣服里面還有衣服,上面仍有小蟲子,但沒有那么多。衛娟又脫衣服,里面還有衣服,蟲子更少了。就這樣,衛娟脫了再脫,直到衣服上完全沒有蟲子才罷手。
王朝暉問,“做夢的是個女孩吧?”
朱爾答,“是。”
“她一共脫了幾件衣服?”
“三件吧。”
“三件衣服代表三年,”王朝暉說,“蟲子則代表她對懷孕的恐懼。第一年女孩的恐懼很嚴重,第二年好了不少,第三年就更好了。三年之后恐懼徹底消失,完全沒有了。祝賀,祝賀!”
“祝賀誰?”
“女孩呀。”王朝暉狡黠地眨眨眼。
朱爾從沒有對王朝暉說過他和衛娟的問題。可不是嗎,三年下來,衛娟衣服上的蟲子自然已經絕跡。通過朱爾每天打坐,那些蟲子(精蟲)早已經返精補腦。
癥結終于找到,衛娟害怕的只是懷孕。一位哲人曾經說過,解釋痛苦就是安慰痛苦。有了如此完美貼切的解釋,朱爾長舒了一口積郁心中的窩囊之氣,繼而他想,所謂的痛苦也只是他一個人的,對方應該并無同感。所以找王朝暉析夢的事就沒有必要轉告了。
7
三年之后他們又面臨抉擇。衛娟研究生畢業,她有兩個選擇,一是留在南京,邊工作邊找機會出國。二是回蘇州,邊工作邊找機會出國。由于衛娟父母在蘇州有一定能量,回蘇州過渡顯然更有把握,但那樣一來兩人就分居兩地了。這一次,朱爾沒有投棄權票,竭力主張對方回去,衛娟也覺得這樣比較穩妥,兩人不謀而合,于是衛娟就回了蘇州。
臨行,衛娟運過來一只大箱子,寄放在朱爾的工作室。那箱子里放了一些不宜帶回蘇州家中的物品,比如朱爾寫給衛娟的信、兩人的合影和幾件“信物”(四年來朱爾斷斷續續送給她的小玩意兒,電子表、隨身聽、一串菩提籽手串、一把維氏女用軍刀等等)。這些小東西上并沒有朱爾的標記,衛娟為何不方便帶走呢?朱爾不免疑惑,但也僅僅疑惑了一下,沒有深究。同時箱子里還放進了衛娟的幾件衣服、一雙高跟鞋和幾塊花色布料。衛娟的碩士論文、課堂筆記和專業資料也有不少。此外就是衛娟的一本日記,也放了進去。事后朱爾意識到,那些衣服、鞋子和布料都是他倆逛街時順便購置的,其中有大半是朱爾付的錢。難道說衛娟是想抹去他所有的痕跡嗎?可碩士論文和日記又作何解釋?衛娟想和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嗎?
衛娟申明,箱子她一定會回來取的,只是暫時存放在朱爾這里。朱爾接過這只有很多皮帶扣、很可能是衛娟父母時代他們中的一人用過的老式皮箱,放進了工作室里的那間極為隱蔽的壁櫥里。
衛娟待在蘇州,直到她出國留學,又是兩年。她仍然是朱爾的女朋友,只是不再朝夕相處。平時聯系通過電話和寫信。先說電話,雖然朱爾工作室和母親家都有電話,衛娟可以打過來,可衛娟家的電話朱爾卻不方便打(兩人的關系并未正式告知衛娟父母)。后來衛娟上班了,可以用單位的電話打給朱爾,衛娟又不想占公家便宜,所以也很少打。衛娟不打電話過來,只是朱爾打電話過去,有失公允,因此朱爾也就不打給衛娟了。這樣,兩人主要的聯系方式就只剩下通信。
一開始比較密集,甚至比衛娟上學期間寒暑假回蘇州時還要密集。隔天一封信,也不論是否收到了對方的信,各寫各的,傾訴的目的大于聆聽。之后就變成真正的“通信”了,收到對方的信再回一封,自然都是讀罷當天即回。再后來也不當天回信了,從當天回信變成了要隔一天、兩天,直到隔上一兩個星期,但收信、回信這個動作還是保持下來了。最后固定下來,大約每個月每人各寫(回)一到兩封信。內容卻不無親熱,大概是因為沒有了因親熱導致的實際威脅了吧。兩人都大膽起來,尤其是衛娟,在信里“親愛的”“寶貝”呼喚個不停,又是“親一下”又是“咬一口”,完全無所顧忌,反正不需要兌現。也可能這么說的時候衛娟毫無感覺,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也有可能是對朱爾的某種補償。開始的時候,朱爾的確心有所動,時間一長也就麻木了,也“親愛的”“寶貝兒”地呼應對方。這些不無辣眼的標準的情書,朱爾讀了一遍后便放置一邊,積攢一定數量后他會打開壁櫥取出衛娟留下的皮箱,掀開一條縫塞進去。然后合上皮箱,關上壁櫥門。
兩年的時間里,朱爾沒有去過一次蘇州。一次,衛娟破例從家里打來電話,哭訴說她外婆去世了,父母領著弟弟回老家奔喪,她想讓朱爾來蘇州陪自己幾天。朱爾想到他倆躺在床上抓背不止的情形,狠心拒絕了。朱爾說,“我正在寫一個中篇,一口氣不能斷,還是不去了吧。”衛娟也沒有進一步懇求,收淚道,“那就別來了,還是工作重要。”她還是像當年一樣通情達理。
這兩年里,總的說來朱爾比較平靜。開始因為衛娟的離去他頗不習慣,后來也安之若素了。想起和衛娟在一起時自己的急切,朱爾覺得不可思議。看來無論如何衛娟都是一個刺激源,盡管刺激可能是反向的。正因為沒有機會,朱爾才會如此急不可待,比如那次他約會六一,差一點沒釀成大錯。現在朱爾有了大把獨處的時間,反倒無所謂了。這種平靜或者平淡只局限在男女問題上,在其他方面由于失去了衛娟的陪伴,朱爾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混亂。日常生活再無規律,每天外出和哥們兒聚會,吃飯、泡酒吧、轉臺、宵夜。有時候也在母親家吃晚飯,飯后到出門是最百爪撓心的一段時光,朱爾坐在電話機旁,巴望有一個電話進來,也真的有電話進來了,朱爾便應邀前往某個聚會地點。有時也沒有聚會,他就和同樣百無聊賴的某個哥們兒一人提溜著一瓶啤酒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漫步。熬過這段時間再回到母親家,朱爾徹底平靜下來,整個世界也平靜了。倚靠在那張一人獨享的大床床頭,窗外夜色已深,室內的燈光似乎更加明亮。朱爾想,也許是用電的人少了,電力變得加倍充足。
在一系列的聚會中,朱爾也會遭遇一些女性,其中不乏有主動向朱爾示好的,朱爾也不是沒有動過心。但要付諸行動,他卻缺乏必要的動力。知道有可能,甚至可能性太多,朱爾反倒矜持起來。一次,在和張小毛漫步街頭的過程中,朱爾總結說,“問題在于你得和女性世界保持接觸,不在于擁有其中之一。如果有接觸,你就不會焦慮,毫無接觸完全被隔絕在外,那才是致命的,會非常絕望。人嘛,首先是心理動物,其次才是身體上的……”
一番高論,說得久經沙場的張小毛佩服不已。“是是是,我竟然沒有悟到。”
這一過程中,朱爾也進一步認清了自己。他所匱乏的不完全是身體方面的滿足,甚至身體滿足一點也不重要。他朱爾需要的不過是一場真正的轟轟烈烈的戀愛,而談一場貨真價實的戀愛,鎖定人選卻不那么容易。再者,朱爾正處在一場戀愛中,雖然已是強弩之末,但呈現出了回光返照般的熱烈(那些通信),還是等等再說吧。朱爾想,四年甚至五年的時間我都過來了,還急這一時半會嗎?朱爾尚有牽掛,決心來去分明,也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和衛娟戀人一場。
朱爾預設的時間點是衛娟出國成行,屆時他也算送人送到底了。實際上,朱爾已經看中了一個女孩,蔣云潔,被同居三年的男朋友拋棄,正處在失戀的痛苦中。聚會時她特有的憂傷吸引了朱爾。朱爾伙同幾個哥們兒幫蔣云潔搬了一次家,看見一面大白墻上用馬克筆寫著一行字:云兒會等你一年,快回家吧!那行字顯然是蔣云潔寫的,原先就在墻上,房子搬空后顯得格外醒目,甚至于刺目。朱爾心里想,真是一個講信義的女子。看來她也需要時間,也有約定的期限。朱爾暗自掐算了一下,此時距蔣云潔和她男朋友分手也有大半年了,一年期滿衛娟大概正好出國。
朱爾指著那面墻開了個玩笑,“它們可搬不走。”對方沒有回答。及至搬入新居(一處更小更破的出租屋,真讓人心酸),朱爾又說,“要不要恢復那句話?”這次蔣云潔回答了,“不需要,他不知道我搬家,他又看不見。”
“沒錯,”朱爾說,“這種事情上不能太執著。”
蔣云潔又不說話了。
8
1996年秋天,衛娟回母校開簽證所需的學歷證明。一大早她就到了南京,中午時分給朱爾工作室打了一個電話,顯然“公務”已了。衛娟沒有約朱爾一起吃午飯,說她已經吃過了,在路邊的一家茶餐廳解決的。傍晚回蘇州的車票衛娟也買好了。事后朱爾懷疑,如果不是離發車還有相當一段時間,衛娟是否還會打這個電話。他關上電腦,趕往衛娟指定的見面地點。
兩年的時光一如昨日,衛娟看上去毫無變化。他倆也沒有一驚一乍,既沒有擁抱也沒有拉手,衛娟只是掉轉了一個方向,讓自己與朱爾并排,之后兩人就沿著大街走起來。鼓樓廣場是個大圓盤,因此他們走了很久不過是在兜圈子,廣場中央的那片茂盛不已不無艷俗的花圃始終都在視線之內。“你怎么辦的是新加坡?”朱爾沒話找話。“過渡。”衛娟答,也言簡意賅。
“你回蘇州是過渡,怎么還要過渡?”
“我的目標是美國或者歐洲,”衛娟說,“這點從來沒有變。”
“過渡啊過渡……”恰好兩人再一次經過鼓樓商場門口,朱爾建議進去逛逛。
逛至那節專門驗光、配眼鏡的柜臺,朱爾突發奇想,買了一個眼鏡盒送給衛娟。衛娟不得不取下面罩似的眼鏡,試了眼鏡盒,朱爾終于有機會再次看見了衛娟的裸臉,依舊光彩照人。朱爾意識到自己是為了重溫這張美麗的面孔才買的眼鏡盒,但這又有什么意義?試完眼鏡盒,衛娟戴回了眼鏡,將朱爾送給她的眼鏡盒合上放進了隨身攜帶的雙肩包。一度,朱爾有點擔心,衛娟會讓他把眼鏡盒帶回去,存放在她留下的皮箱里,但并沒有。
關于那只箱子,衛娟也談及了。“我肯定會回來取的。”她重申。朱爾想,她這話可作兩種解釋。一是衛娟學成回國和自己再續前緣,二是就此別過,在未來的歲月里,某年某月某日她會回來取走自己的東西。而如果他們再續前緣,比如結婚了,衛娟的東西就是放在自己家里,就沒有必要取了。她到底是哪種意思?正思考間,兩個人已經不自覺地改變了方向(實際上是衛娟領著朱爾),下了一個大坡往火車站方向而去。大概衛娟算好了時間,應該去車站候車了。
他們沒有去朱爾的工作室。如果從見面的那一刻起算,時間是足夠的。如果從衛娟給朱爾打電話的時候算,時間不僅夠而且富余。話又說回來,如果衛娟真的想去工作室,又何必打電話讓他來鼓樓呢?工作室終于沒有去成,更沒有互相抓背,兩個人像老朋友一樣,沿著一道粉刷得白得耀眼的不知道是什么單位的圍墻一路向前。白墻結束,緊接著是朱爾記憶中的一段空白,然后他們就到火車站了。離發車還有兩小時,朱爾不知道時間是長還是短,恍惚之間他倆就坐進一家小餐館吃飯了。吃的是什么朱爾也全無印象,只記得衛娟始終在逗弄鄰桌的一個小姑娘。小姑娘三歲或者四歲,蹣跚而行,跑過來叫衛娟“媽媽”,卻沒有叫朱爾爸爸。正牌父母喝止不住。“沒關系,沒關系。”衛娟說,“我是阿姨,不是你媽媽。”
然后衛娟就上了回蘇州的火車。朱爾的記憶又是空白。他送衛娟去月臺了嗎?應該沒有。朱爾只記得他往回走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下班高峰仍未結束。過街時在慢車道上朱爾被一輛自行車狠狠撞了一下,他這才徹底清醒了。對方架上車,要過來打架,朱爾怒火中燒,攥緊拳頭迎上去。最終也沒有打起來,大概是朱爾的表現出乎了對方的意料,罵了幾句那家伙就騎上車走了。朱爾仍然佇立在昏黑的馬路中央,憤怒地瞭望,無數自行車在他身邊減速,伴隨著呵斥、咒罵騎過去了。
朱爾主要是不知道該有怎樣的心情。面對衛娟的離去,他實際上擁有怎樣的心情已經不重要了,或者說該有怎樣的心情就是此刻他擁有的心情。朱爾自問,我感到失落嗎?悲傷嗎?空虛嗎?也許的確是的,畢竟,這是我們的最后一面。我感到自由嗎?輕松嗎?解脫了嗎?也肯定是有的。難道,這不是我一直都盼望的結果嗎,一直都在等待的結局?心情復雜,該以哪種示人或者展示給自己,朱爾拿不準了。他站在馬路中央車流之間紋絲不動,思考的不過是這些。及至到了一幫人定點的半坡村酒吧,朱爾激越的心緒仍沒有平復。
“爾哥,今天你不對勁啊。”張小毛遞過來一瓶打開的啤酒。
“是有點事。”朱爾說著喝了一大口,“我把女朋友送走了。”
除了張小毛所有的人都很驚詫。也難怪,畢竟六年過去了,后兩年衛娟又在蘇州,在座的常客已經換了好幾茬,“老人”幾乎沒有了。
“你竟然有女朋友?”年輕一代說,“我們一直以為你對異性沒興趣呢……”
“扯淡!”朱爾拿出錢包,從夾層里抽出衛娟的照片,展示給大家。就是那張衛娟初中時代的證件照。自然引來一片驚嘆。這驚嘆不針對衛娟的美貌,只針對衛娟的年齡。“爾哥,你有戀童癖吧?”“看著像你女兒,莫非真是爾哥的女兒?”
朱爾正色道,“衛娟研究生畢業都兩年了,這是她初中時的照片。不過,”他又補充說,“她現在的樣子和小時候也差不多,眉眼、輪廓基本沒變。”
衛娟的照片傳到了蔣云潔手上,她不無憂傷地端詳了很久。朱爾不失時機地說,“今天是我們的最后一面,衛娟要去國外留學了。”之后,他約略說了一下和衛娟的相處,重點是劃分時段,沒有涉及細節。“她大四的時候我們開始談的,然后是研究生三年,研究生畢業衛娟回了蘇州,這又是兩年……”
蔣云潔碰了一下朱爾的手,將照片還給朱爾。蔣云潔說,“她真美。”
朱爾情不自禁,說了一句在這種場合非常不合時宜的話,“你也很美。”
蔣云潔沒作任何回答。
9
朱爾繼續等待了一個半月。這期間,衛娟繼續從蘇州給他寫信,他繼續回信,兩人都絕口不提衛娟即將前往新加坡的事。日子仿佛又回到見面之前,朱爾不禁懷疑,真的有衛娟出國這件事嗎?或者又出現了什么變故,她出去被再次拖延了。然后,大約有二十天沒有收到衛娟的信,朱爾想,想必衛娟已經成行,但又不敢相信。直到終于收到衛娟寄自境外的郵件。僅從外觀看,這封信就與普通信件不同,用的是紅藍邊的航空信封,寄件人地址寫于左上角,無論寄件人還是收件人的地址都是英文。
衛娟的信寫得很長,密密麻麻寫滿了兩頁A4紙的正反兩面,就是說寫了有四頁。衛娟說,由于剛到一個新地方,忙于熟悉和安頓,所以寫信晚了,這封信寫于抵達后的一周,她終于可以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寫信了。事無巨細,衛娟都作了匯報,從住宿條件到課程安排,到校園環境以及當地的市容、氣候,甚至超市的商品陳列她也有所描繪。某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氣息攜帶著海風撲面而來。陌生是因為衛娟身處異國,初來乍到,處處都感覺新鮮。衛娟說島國經常下雨,因此學校的建筑物很多都帶有連廊,騎樓也很多,這樣下雨的時候就不用打傘了。又說到校園里或校園外無處不在的雨樹,樹冠極展,十分美麗,同樣可以用來避雨。熟悉則因為衛娟絮絮叨叨的勁頭,就像她仍然沒有離開蘇州。她也真的將當地的副食品價格和蘇州甚至南京的進行了一番比較。可能是衛娟初到異國他鄉,覺得孤單吧。
但最讓朱爾感到心情沉重的是,衛娟隨信附上了兩頁地址。也是滿滿的兩頁,只不過是單面的。兩頁地址其實只是一個地址,用英文重復打印了二十遍(每頁),兩頁就是四十條地址。朱爾的英語向來很爛,衛娟擔心他給自己寫信時抄錯了,如此一來就收不到“親愛的爾爾”的來信了。衛娟囑咐說,每次給她寫信時只需裁下其中的一條地址貼在信封上,便可保證萬無一失。她可真是體貼啊。朱爾盤算了一下,按每月一封信的頻率計,四十條地址用完也得三年多。而且,很難保證在四十條地址即將耗盡之際,衛娟不會再打印四十條。當然了,那會兒她已經人在美國,但把新加坡的地址變成美國地址在衛娟也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朱爾等待已久的時間點終于到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料到自己會如此殺伐決斷,大概是受了四十條地址的刺激。他原本的計劃是有一個過渡,互相通信三四個來回再提出分手,可這些無限重復的地址讓朱爾看見了因拖延可能導致的可怕前景,于是便心一橫,痛下決心,提筆給衛娟寫了一封回信。四十條地址他只用了一條,遵囑裁下后貼在航空信封上,然后那封信就寄出了。
信雖然簡短,其中關鍵性的內容卻蓄謀已久,朱爾不免一揮而就。痛快的程度類似于一次射精,而且是長期壓抑的那種。這個比喻雖說不雅,朱爾也找不出更貼切的了。自然,他也體會到了事后必然到來的空虛。在這封簡潔有力的絕交信中,朱爾表示他們的關系沒有前途,長痛不如短痛,與其等有了新的戀情(朱爾強調,這是必然的)再分,不如就此別過,這樣對雙方都好,衛娟也可以在新的環境中另覓更合適她的伴侶。最后是致謝,朱爾感謝了衛娟多年來的相伴,并祝愿她身體健康以及包括學業在內的諸事順利。
二十天后,朱爾收到了衛娟的回信。回信甚至比朱爾的絕交信還要簡短。衛娟說收到朱爾的信后她哭了一個星期,這才有力氣回信。她尊重朱爾的決定,只是覺得自己愛上一個人是不容易的,所以才會惋惜傷心。“但請你放心,”衛娟最后寫道,“我會調整好自己的。也請你多加保重,預祝你在寫作上實現自己的目標,取得成功!”理智最終戰勝了感情。信的末尾衛娟署了全名,沒有自稱“寶貝”,“衛娟”兩個字寫得尤其端莊秀麗。
讀罷,朱爾將此信和衛娟的上一封信一道,放進了衛娟留下的皮箱里。合上皮箱,關上壁櫥門,他覺得應該聯系一下張小毛了。
“安慰安慰我吧。”朱爾說。
“你不需要安慰,”張小毛說,“需要安慰的是衛娟。你需要的是祝賀,祝賀爾哥終于解脫了,自由了!”
“那我為什么會感覺不爽?”
“不爽?”
“就是很難過,渾身沒勁……”
“衛娟肯定比你難過。你想呀,她初來乍到,孤身一人,正是需要支持的時候,可收到的男朋友的第一封信就是提出分手,換了誰都是一個坎。”
“也許是吧。”
“你難過充其量不過是歉疚,她可是被拋棄了……”
“那你就安慰安慰我的歉疚吧。”
“這怎么安慰?慢慢養吧……”
“你不是有一套理論?”朱爾點撥張小毛。
“理論?”
“關于男女斗爭的,不記得了?你說男女相處最重要的是平衡,扯平了才會心無芥蒂。你不是說我和衛娟的比分是○比一嗎?我○分衛娟一分,她欠我的。難道你沒有主張我離開衛娟,另覓所愛,或者瞞著她在外面搞點情況,哪怕是建立一種心理平衡也好。你不是說人其實是一種心理動物?”
“我說過嗎?我怎么覺得是你說的?”
“你說過,是你說的。”
“嗯,”張小毛退后一步說,“就算我說過,那也是你們剛開始的階段。”
“現在不算數了?難道說衛娟不是越久欠我越多,時間越長越多,連頭帶尾這都六年了,六年呀!”
“嗯嗯。”
“我就這么問你吧,你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你的理論是否還成立?這次我主動提出分手不就得分了嗎?一比一,我和她扯平了,誰都不欠誰的了。”
“爾哥,”張小毛說,“只要你開心就好。”他的回答不免模棱兩可。大概也覺得自己不夠堅定,張小毛補充道,“你開心我們就開心,所有的哥們兒都會開心。當然了,我開心也因為你證明了我的理論,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哈哈哈。”
“這不就結了。哈哈哈哈。”
就這樣,朱爾用張小毛的理論安慰了自己,等于說是張小毛安慰了自己。
“我請你吃飯。”朱爾最后說,“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
10
第二天,朱爾便毫不遲疑地向蔣云潔發出了明確而強烈的信號,一周后兩人終于走到一起。
蔣云潔和前男友一年的約定是否已到期限,不好說。即使期限未滿也差不了幾天。總之,積蓄已久的蔣云潔亦投入到新的戀情里,兩個積蓄已久的人(朱爾自然更久)躺在朱爾工作室里的床墊上三天三夜,幾乎沒有吃飯,饑餓感卻漸漸得到緩解。之后便是正常的熱戀。如果沒有出現意外,這場戀愛也許會持續數年,像朱爾和衛娟那樣。至少也得一年半載,就像朱爾和六一那樣。當然朱爾希望持續的時間越久越好,甚至于結婚建立家庭,白頭偕老。每次談戀愛朱爾都是這么想的。但意外還是出現了。
蔣云潔的前男友也是圈子里的,但比較邊緣,朱爾見過,并不熟悉。蔣云潔和朱爾談戀愛以前,他掐斷了和蔣云潔的一切聯系,及至聽說蔣云潔又戀愛了,而且男朋友是朱爾,前男友無法接受,主動約見了蔣云潔。兩人相對而泣,舊情復燃,雖說這舊情只燃燒了一個晚上(不足四小時),當蔣云潔抱歉地如實相告時,朱爾的腦袋嗡的一聲,全身血脈僨張,竟然抬手給了對方一巴掌。之后他又請求原諒,抓著蔣云潔的手讓她打回來。從此開啟了一段兩人激烈以至惡劣的高峰時光。這一階段朱爾和蔣云潔的關系已不是張小毛說的斗爭,幾乎是一場戰爭,觀戰的則是圈子里的哥們兒和他們的女人(老婆和女友)。張小毛又有評論,說朱爾在“濃縮人生”。也的確,如此高能的輸出、輸入換了誰都受不了,不可能長久。尤其是朱爾,剛剛經歷了一場漫長、平靜甚至寂靜的感情,更加難以適應。癮頭一過,他就像一株怒放的曇花般瞬間凋謝了,委頓下去。
關于朱爾和蔣云潔相處的細節,我就不多說了,這篇小說的女主角畢竟不是蔣云潔。總之三個月后他們的戀愛戛然而止,再也不可能持續,朱爾再一次失去“平衡”,墮入到可怕的失戀痛苦中。老辦法,求道于張小毛,后者不辱使命,擴張了他的理論。“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是不可能的,”張小毛說,“至少,你在蔣云潔那兒爬不起來。”
“那怎么辦?”
“男女關系切忌一對一地計算,而需要整體評估。從一個地方爬不起來,你完全可以從另一個地方爬起來啊。”
“另一個地方?”
“爾哥你想,有人欠你的,但你也欠別人的,比如衛娟,綜合計算不就平賬了……”
“我和衛娟不是已經扯平了?”
“不一定,你再想想……我說衛娟只是舉個例子,說的是思考方向。那你和六一呢?也扯平了?那還有別的女人。你不是結過婚嗎,有過一個前妻。”
朱爾若有所思。
送走張小毛,朱爾讓自己靜置了片刻,最后拗不過內心掙扎,走向房間里的那扇壁櫥的門。壁櫥門很隱蔽,被刷成了和四周墻壁同樣的白灰色,朱爾拿了一塊濕抹布開始擦門,那門也沒有更明顯。壁櫥門打開后,一股霉味兒迎面而來,當然,未必就是衛娟的那口皮箱發出的。雖說它已經被放進去了有兩年,但三個月前朱爾還檢視過。及至提到房間里的陽光下,朱爾發現皮箱上的確有了霉點。他用抹布又擦了皮箱,這才打開。
皮箱分作兩半,被徹底打開,之后則是整理、歸置。課本、學習材料放在一邊,布料和衣物放下面,上面則放上當初朱爾買給衛娟的小禮物。信件單獨處理,這自然是重點。
朱爾邊整理邊閱讀。他首先讀了衛娟寫給他的信,然后又讀了他寫給衛娟的信,已是渾身顫抖汗如雨下了。朱爾覺得這樣的讀法還不過癮,又將衛娟的信從信封里全部抽出,按寫信時間排了序,積成厚厚一摞,有如一部巨著,他開始讀這部巨著。讀罷,淚流滿面。朱爾又將自己寫給衛娟的信如法炮制——抽出信紙、拋棄信封,積成一摞,也像一部巨著。兩部巨著讀得朱爾頭皮發麻,身上忽冷忽熱。最后將兩部巨著拆散,按“你來我往”重新排了序,排完后朱爾又從頭至尾讀了一遍。
張小毛是上午十點左右抵達朱爾工作室的,因為最近剛注冊了一個公司,諸事繁雜,沒有留下來繼續開導朱爾。或者他認為朱爾需要時間獨處,消化他那套不算艱深卻耐人尋味的理論,借故離開了。總之,朱爾從上午一直讀到了下午,從下午讀到天光暗淡,他打開房間里所有的燈,繼續讀信不止。其間朱爾沒有吃飯,也不覺得餓。他如饑似渴地讀著那些信,一面評估讀后效果。你別說,還真有效,而且是奇效,悲傷依舊,但對象轉移了。他和衛娟相伴相隨的一幕幕一幀幀開始浮現,兩人相愛相殺的整體脈絡也清晰如畫。尤其是衛娟最后那兩封信,朱爾讀了不下十遍。他有一種沖動,接上對方的“絕筆”,再寫一封回信。衛娟特地打印的兩頁地址猶在。實際上他也去電腦上寫了一封信,用打印機打出,裝入信封裁下一條地址貼上了,最后一刻還是撕成幾瓣扔進了垃圾桶。
此時夜色已深,朱爾熄了燈,讓自己的面目隱匿在黑暗中,這樣多少好受了一些。大約半小時后,他再次開燈,準備將那摞厚重不已的信收拾進箱子,這樣,這生命中難以言喻的一天就結束了。完全是無意地,他瞥見了那本綠塑料封皮的日記(塑料已經老化,上面的薄膜卷縮成條狀),完全無意地,朱爾翻開了衛娟的日記。接下來發生的事就不是“無意”這個現代漢語所能定義的了,或許可以用“鬼使神差”這一成語。他翻開的那頁是衛娟的一篇自問:我為什么對朱爾沒有感覺?衛娟自答:可能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吧。結論更加可怕:我愛的是張小毛,或者說是張小毛類型的。“此事無解。”衛娟最后寫道。
朱爾翻看了整本日記,無論前面還是后面衛娟再也沒有寫到他或是張小毛,更沒有提及“愛”,皆是衛娟學習生活的流水賬。朱爾在箱子里翻找,經過歸整的格局被再次打亂,也沒有找到其他日記本。“好啊,”朱爾一面將箱子的東西傾倒在水泥地上,一面自言自語,“原來,你在這里等著我!”按照張小毛的說法,朱爾覺得自己和衛娟已經扯平了,可她竟然陰魂不散,在此守候已久。他絕望地想,自己和衛娟的比分從一比一又變成了一比二。她從來沒有愛過他,愛的不是他,難道她不是又得分了嗎?朱爾自然想到了衛娟最后那封信,在信里她是說過,“我愛上一個人是不容易的。”這不正好說明一開始她并不愛他嗎?她愛他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任務,一門功課,一道數學題,勉為其難了。漫長而幾乎沒有盡頭的六年又該作何解釋?
從這里跌倒就從另一個地方爬起來,怎么可能呢?另一個地方也是一個大坑,或者說埋了一顆地雷,一炸還是大坑。兩個大坑疊加使朱爾幾乎墮入到無底深淵中,當天晚上他是怎么過來的,已不得而知。總之,朱爾沒有離開工作室。第二天、第三天也沒有離開。打電話沒有人接。最后還是年近七旬的老母親上門才將他從昏睡中喚醒。
朱爾大病一場。病中他也曾想過,稍有起色就去找張小毛,后者或許還有什么說法可緩解自己的痛苦。問題是,張小毛即是當事人之一,朱爾自然相信他是無辜的,但也不便前往求教,弄不好就成了興師問罪。再者,無論張小毛愿意與否,他現在都是自己板上釘釘的情敵,向情敵問計以求擺脫由此造成的悲慘處境,那不是一個笑話嗎?
此路不通。好在朱爾還有寫作,將自己的遭遇加以升華塑造成文學作品,是朱爾的強項。這一艱難時期他寫了大量詩文,有些堪稱杰作,這里我們摘錄一首題為《舊愛》的詩,或可窺見其心路歷程。
舊愛—— 一個敘事
她從來沒有愛過他,
這是一個秘密。后來,
她不需要保守這個秘密,
但也沒有必要宣布,
留下一些衣物和一本日記就離開了。
她答應回來取這些東西,
終究沒有回來。
不是欺騙,更不是故意的,
只是解除了警惕,
秘密像一個結在時間中松開。
當他翻看那本日記,
猶如古墓中溢出刺鼻的氣味
他也沒有因此受到傷害,
只是稍稍遺憾。
他把舊愛理解成某種深情,
她從來沒有愛過,
可他們之間確有情誼,
因為匱乏更讓人難以忘懷。
那些他們一起走過的路
更具有抵達的目的,
相擁和眼淚,是未曾抵達。
某種恩情或者對愛的渴望
寬廣如同虛無。
11
最終讓朱爾克服難關的,并不是張小毛的理論,也不是汲取痛苦為原材料的文學創作,而是時間,平庸和漫長的時間。二十幾年的歲月如流水般嘩嘩而過。
2018年,此時已是南京某大學寫作中心教授的朱爾,應邀前往新加坡參加一個文學活動,妻子穆穎同行。穆穎比朱爾小了二十歲,兩人結婚也有十幾年,但老夫少妻,恩愛如昨。朱爾已經和負責聯系的陳小姐溝通好,妻子的路費他們自己解決,至于吃住不是什么大問題。住,自然是和朱爾一個房間,吃就在會議上,不過加一副餐具。以前出國都是照此辦理的。及至抵達了會議預訂的酒店,進了客房,卻出現了一點狀況。陳小姐發來信息,讓朱爾即刻前往一家酒樓(附上了時間、地址)。陳小姐說,歡迎晚宴將如期舉行,嘉賓需要正裝出席。正不正裝不說了,反正朱爾沒有帶西裝,關鍵是短信中沒有提及穆穎,或者“您夫人”。朱爾多了一個心眼,回復陳小姐:我夫人一同參加方便嗎?對方秒回:不方便,酒樓座位是預先訂了的。朱爾勃然大怒,心想,我跟你客氣,你還當真了!
這時他有兩個選擇。一是不管不顧,偕夫人一同前往酒樓,看對方如何處置。二是拒絕參加晚宴。穆穎倒是很通情達理,一面從箱子里取出衣物掛進衣櫥一面勸朱爾獨自前往。她越是如此大方,朱爾就越是不想妥協——多好的老婆,怎么可以把她一個人丟在酒店里呢?況且身處異國他鄉。他回復陳小姐:那我也不參加了,晚餐我們自己解決。如此回復后仍有兩種可能,一是對方也覺得不妥,改口請他倆共赴晚宴,二是繼續勸說朱爾一人前往。如果是前者,朱爾倒真的很難辦,和穆穎一起去酒樓好像他們爭取的就是一頓飯。吃飯哪里不能吃啊!朱爾想,就算對方改變了態度,這頓飯也堅決不能去吃了。
直到朱爾和穆穎攜手來到酒店外,沐浴在熱帶濕潤的晚風中,陳小姐都沒有再回短信。朱爾越發生氣,穆穎說,“這樣很好啊,我們自己吃,自己玩,自己逛,這里的氣候不要太好!”也的確,他們來自寒冬臘月的內陸,此時此地卸去了沉重的冬裝,短衣裸臂,整個人都放松下來,關節筋骨就像散開了。加上滿目霓虹、街邊雨樹搖曳,這充滿異國情調的都市之夜仿佛出現在朱爾生命的早年,竟使他有一種初戀之感。朱爾握著穆穎肌骨勻稱的小手,就像抓著一個陌生女人的手。既陌生又熟悉,他玩味著這奇妙的感覺,漸漸,就將和陳小姐之間的不快忘在腦后了。
由于第一天的遭遇,接下來的三天除了朱爾的講座,他們沒有參加主辦方安排的任何活動。吃飯自不必說,都是自己解決的。穆穎素食,他們尋覓到一家很不錯的素餐館,去了好幾次。他倆還去了國家美術館。美術館由兩棟百年前的歐式建筑改建而成,據說藏品頗豐,可到了地方并沒有值得一看的展覽。展館本身倒是很漂亮,空曠異常。他們折進一個逼仄的所在,在大屏幕上看了一部循環播放的紀錄片,內容是美術館的前世今生。從原建筑的設計興建到作為美術館的現代化改造,其中夾雜整個國家歷史的興衰過往以及當下,包括對未來的展望。在咖啡廳喝咖啡的時候,朱爾說,“這整個兒就是觀念藝術,一家美術館沒有任何展品,唯一展出的就是一部電影,講述的是美術館自身的一路走來。”
“還是有其他展覽的。”穆穎糾正道。
“所以呀,”朱爾說,“他們是不自覺的,如果自覺,就取消一切展覽,只放這部電影,那才牛逼!”
穆穎表示同意。
最后一晚,他們買票去了夜間動物園。這是專門為穆穎安排的節目,她不僅吃素還熱愛動物,具體地說就是愛他們喂養的小狗帥帥。朱爾和穆穎沒生孩子,帥帥就是他們的兒子,每次朱爾夫婦出國旅行最不能割舍的就是帥帥了,將帥帥寄養在何處始終是一個傷腦筋的問題。放在寵物店吧穆穎于心不忍,寄養在朋友家又給人家添麻煩……這些就不說了。
穆穎之所以想去夜間動物園,因為那里的動物是自由的。宣傳冊里描繪了山林、皓月、猛獸以及精靈出沒,待到了地方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月光是由人造射燈打出來的,動物活動也分區域,之間隔著很深的壕溝。所有的動物就像徘徊在舞臺上,敞開式游覽車在舞臺之間的林中小路上穿行而過,將一切盡收眼底。穆穎心想,等所有的游客散去,這里的燈光才會熄滅吧,屆時動物們才會回到原始而安全的黑暗中。她這么想了,也這么問了朱爾,后者不無權威地給予了肯定。“我們去睡覺的時候它們也會睡覺。”朱爾說,“你就放心吧。”
他們在新加坡一共待了四天三夜。文學活動的主會場設在一所大學里,他們的酒店就在大學附近,因此逛得最多還是大學校園。穆穎愛上了校園里無處不在的雨樹,樹冠極展,分出去很遠的枝杈離地面很近,樹下一般都設有座椅,他們不免會坐在一棵雨樹下面看向另一棵雨樹。裝扮各異的學生們坐在樹下讀書,或于膝上展開筆記本電腦。到了晚間則有不少疑似情侶的身影卿卿我我,朱爾和穆穎覺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對。一次下雨了,樹下包括草坪上的人紛紛跑向附近的建筑物,之后在連廊里或騎樓下望雨興嘆。及至到了此刻,朱爾也沒有想起什么。
又有一次,朱爾坐在長椅的一端吸煙(怕二手煙影響到穆穎),穆穎坐在椅子的另一頭,也沒朝朱爾看。她幽幽說道,“我真想來這兒讀書,回大學再讀一次……”聞言,朱爾心有所動,突然就想了起來。當年衛娟不就是在新加坡中轉的嗎?她讀的不就是這所大學嗎?朱爾并不為此感到驚奇,他感到驚奇乃至震驚的是,這件事自己竟然忘記了,忘得一干二凈!
穆穎轉過身來,看著朱爾說,“干脆,你來這兒當老師吧,我也一起過來當學生。”
“哦,好的,好的……”
“好什么好啊,”穆穎說,“我都這么老了。就算你能來這兒當老師,我也是隨行家屬。”
“嗯嗯,那咱們就不來。”
這件事發生在他們離開此地的倒數第二天,當天晚上他們去的夜間動物園。
12
回到南京,稍歇了兩天,朱爾著手聯系張小毛。他們有近二十年沒見了,張小毛的電話已經是空號。但這年頭,一個人想要徹底消失并不那么容易,通過微信朋友圈朱爾很順利地拿到了張小毛目前的電話。打過去,張小毛極為熱情,雖說他忙得四腳朝天,還是立刻安排了和朱爾的會晤。張小毛讓他的司機開車去接朱爾,及至到了市中心的一棟摩天大樓前,司機說,“我們公司。”朱爾問,“幾樓?”司機說,“這座大廈都是公司的。”朱爾心想,小毛當真發達了。
張小毛已經發福,身著休閑裝,握著朱爾的手變得綿軟無比,但眉宇之間的機靈猶在。他將身邊的人一概支了出去,坐在一張千年原木打制的巨型茶臺前親自泡起了功夫茶。別來無恙——兩人約略說了一番各自的情況(張小毛早已經結婚,很可能還是二婚、三婚,有一對雙胞胎兒子,皆在英國讀中學),之后張小毛單刀直入,問朱爾,“爾哥有事找我?”
“沒事就不能找你?這么些年沒見了……”
“要見也應該是我找你,”張小毛遞上小茶碗,打斷朱爾,“這不雜事太多。昨天我還想來著,爾哥大概有孫子了吧,哈哈,哈哈哈。”
“孫子倒沒有,”朱爾說,“不過,我剛剛去了一趟新加坡。”事后他也不明白孫子和新加坡有什么關系,但無論如何還是把話題轉了過來。
朱爾表示,有一事要與張小毛分享。“分享?”張小毛來了精神,眼睛里閃過一絲質疑。也難怪,如今張小毛應有盡有,還有什么事能讓他覺得是一種“分享”呢?或者說還需要別人和他分享?“這事我不找你說道,就沒人可說了。”朱爾道,“現在,我和衛娟的比分是二比二啦,終于平衡了,扯平了!”
有那么一瞬間,張小毛非常迷惑,但他隨即反應過來,至少想起了衛娟是誰。朱爾開始從頭道來,不限于此次新加坡之行,之前和衛娟的幾番“斗爭”也順便說了。張小毛對朱爾和衛娟關系的認知還停留在一比一的時代,及至一比二了,由于張小毛是當事人之一,朱爾并沒有找過張小毛,這次也補上了。時過境遷,面對張小毛,朱爾已無任何芥蒂,張小毛還是吃驚不小,立刻開始自辯。“天地良心,我絕沒有那個意思!”他說,“朋友妻不可欺,是本人的原則、信條,否則,我還混什么混啊!”
朱爾寬容地大笑。在這個人到中年的社會棟梁身上他看見了當年的那個“小流氓”。朱爾樂不可支,人也放松了。或者說一旦張小毛慌不擇路,他就徹底坦然了。
朱爾開始細數他和衛娟之間的比分。衛娟性情冷淡,有欠于自己,所以她得一分,他和她是○比一的關系。他主動提出分手,出乎衛娟意料,她陷入被拋棄的痛苦中,他得分,比分變成了一比一。然后,她那本日記在那兒等著自己,白紙黑字寫得分明,她根本就沒有愛過他,于是衛娟又得分,比分變成了一比二。最后就是這次新加坡之旅,他從接到邀請到去到當地,四天三夜,直到離開的前夕這才想起衛娟。也許衛娟根本就沒有去成美國或者歐洲,已經在新加坡扎根,嫁人生子,或者被困住了,就像夜間動物園里的那些可悲的野獸……他匪夷所思的遺忘只能說明一件事,他和她一樣,從來沒有愛過對方。醒悟到這一點,難道他不是又得了一分?二比二,終于平衡了,也就是張小毛說的扯平了。
盡管有功夫茶潤口,朱爾還是說得口干舌燥,終于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了。最后,朱爾沒有忘記將這一結果——他最終的解脫,歸功于張小毛以及他發明的理論。“當年,你那么年輕,”朱爾說,“二十五歲,竟然窺破了男女之道的秘密,發明了如此牛逼的理論,難怪今天你能做這么大,張總真不是一般人……”
張小毛沒有理會朱爾開玩笑稱自己為“張總”,而是問,“我真有這理論?”
“真有。”
“就算我有這理論,男女關系有此一說,真就那么管用?”
“真的管用。”朱爾說,“我就是受益者,或者說我和衛娟是受益者,或者說你的理論是從我和衛娟的關系中總結出來的,也不對,是從像我們這樣的癡男怨女的關系中總結出來的。”
“那行吧。”張小毛一面從蓋碗中潷出最后一滴茶汁,一面說,“就算我所謂的理論成立,你的計算也有問題。你和衛娟不是二比二,而是三比二,你三她二,你欠衛娟的。”
“我欠她的……怎么會?”
“該換一泡茶了。”
朱爾窮追不舍,一定要讓對方說出他到底哪里得分了,或者負債了。張小毛顧左右而言他,直到他們轉場去了餐廳,他仍然不正面回答。說起朱爾在新加坡的失憶,張小毛認為并不是朱爾沒愛過衛娟,如此解釋實屬小題大做。朱爾沒有想起來,只不過是老了,記性差了。二十幾年的歲月過去,換了誰都可能這樣。
公司小餐廳設在頂樓旋轉層,是在對外營業的旋轉酒吧里隔出的一塊。此刻兩人臨窗而坐,下面的城市盡收眼底。燈海浩瀚,猶如星空一般,朱爾早就分不清東西南北。張小毛不然,有如一位天文學家,竟指出了當年朱爾工作室所在的方位。“你記好了,”他說,“差不多我們吃完,又會回到這里。”
他仍然不說朱爾所得的那分,一味重復道,“爾哥的記性的確大不如昨,忘了好,忘記就好,有些事不提也罷,實際上我們都是靠遺忘茍活于世的……這酒醒得差不多了吧。”
兩人碰杯,喝了差不多四十分鐘,架不住朱爾一再追問,也有可能是酒精讓張小毛不再顧忌。“也沒啥,”他說,“你不是讓我幫忙聯系過醫院嗎,后來又說事情已經解決……”
“醫院?”
“是啊,是醫院。你說我熟門熟路,隔三岔五會領女孩過去,肯定認識人,這個忙必須得幫。我還真幫你找了人,你又說不需要了。我問是不是推遲了,一場虛驚?你說不是虛驚,但已經用民間智慧解決了。我問什么是民間智慧?你說就是土辦法……”
此刻,即使是朱爾已經老年癡呆了也經不住張小毛的這一番“促醒”,他不僅想起了全部事實,甚至想到了事情的起因,也與眼前這個紅頭漲臉目光狡黠的家伙有關。朱爾想起了遙遠時代的黃山之行,想起了那個富婆,那間豪華舒適的酒店客房驀然浮現,他想起了那舒適,他和衛娟有了一次完整或者說徹底的親密。朱爾想到黃山上的那場雪,紛紛揚揚地落下,想起了那白色,那碎屑,一直飄落到了他的工作室里。啊,那已經不再是雪花,而是墻皮,衛娟正撅著臀部一下接著一下地撞墻。為鼓勵對方,完全沒有必要的,朱爾也跟著一起撞起來。兩人并排,每天撞墻不止,就像某種游戲或者健身活動。他甚至脫了褲子,光著屁股撞。后來,衛娟也半褪褲子,灰白色的墻灰落在她光潔的肌膚上,到底比衛娟的膚色暗淡。她赤裸的臀部幾乎放出光芒。終于有一天,衛娟大叫一聲“不好!”狂奔進衛生間,“爾爾,你快過來!”她大喊,聲音里充滿了喜悅。朱爾跑過去一看,驚駭得差點暈過去。伴隨抽水馬桶的一聲巨響,潔白如墻、如雪的就只是那陶瓷馬桶了……
“啊,黃山上的雪……”朱爾自言自語地說。
“你說什么?”張小毛問。
“我想起了那次我們去黃山,山上不是下雪了嗎?大雪紛飛。”
“爾哥你還是老了。”張小毛說,“那次,山上是下雪了,但我們看見的時候已經不下了。我們看見的是積雪,薄薄的一層而已。”
“哦,是嗎?”
這時大廈頂層旋轉了差不多三百六十度。“爾哥你看,”張小毛興奮地說,“我們又轉回來了,你的工作室就在那邊。”朱爾自然一無所見。面朝飄飄忽忽閃爍不已的萬家燈火,他悠悠說道,“你說得對,的確是三比二,估計這輩子我都還不上了。”
張小毛假裝沒聽見,繼續問朱爾,“你原來的工作室就在民航大廈旁邊,你看見那座樓頂上的航標燈了嗎?”
朱爾沒有看見,或者說沒有認出民航大廈。他在想,就算有這樣那樣的標志,下面的居民樓多半已經不存在了,遑論樓里面他的工作室?
責任編輯 張頤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