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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指向西南

2025-04-23 00:00:00常芳
北京文學 2025年4期

一位表面光鮮亮麗的都市女白領,有著不菲的收入和體面的生活,但實際上日子是一地雞毛,千瘡百孔。這往往是當下都市中產階層的常態,原本希望朝某個方向去生活,事態卻驅使其走向相反的方向。我們該如何面對命運的考驗?

蘇昂,你是蘇昂?

是,我是蘇昂。

重復兩遍“我是蘇昂”后,蘇昂拿起手機看下時間,又閉上眼睛,繼續想那只貓。剛到下午四點。距離哄老康入睡的時間,還有漫長的七個鐘頭。已經兩個月了,按照老康的預約,每天夜里十一點鐘,她都準時撥通他的手機,去哄他入睡。

從開始,她的客人就稱呼自己老康。

老康是第三個聽她講那只貓的人。一只閑得蛋……毛疼的貓。她閉著眼睛,想著老康評論那只貓時的腔調。在給老康講這只貓時,老康肯定不是老康,她自然也不是蘇昂。

在時間不屬于被哄睡的客戶時,蘇昂當然不叫蘇昂。她清楚,她的客戶也會和她一樣清楚,在她不做哄睡師時,她會有另外一個真實的名字。“蘇昂”就是個代號,和大家在飯館里喊你“服務員”沒有區別,跟監獄里犯人的編號001和002也沒區別。在給作為哄睡師的自己取名字時,負責接待她的女人在電話里說。她沒有接話,心里卻趨于贊同監獄里犯人編號的說法。“我告訴大家的名字,也是個化名。名字叫什么不重要,我們只要銘記金錢能叫人萬事應心。”女人說自己除了是女人,她在手機里告訴蘇昂和客戶的一切信息,“一切的一切,肯定都不是真的。”“這是個全民都在用化名的時代,你看看身邊,是不是人人都有個網名,人人都想從自己沒法甩掉那具軀殼里,逃離出去,隨便成為一個陌生人。”那個女人還在自我嘀咕著,說成為誰都行,就是別再做回原來那個自己。

她想著逃離和分裂的區別,試著在心里叫了兩遍“蘇昂”。

“您得知道,現在,整個世界都在自我分裂。”漢斯·金情緒透支時,她無論和他說什么,他都會突然拎出這句“自我分裂”,手銬腳鐐般丁零當啷地扔給她。“您學過醫,細胞分裂總明白吧?不論有絲無絲,也不管善惡,分裂都是某種成長和新生。天使是這樣,魔鬼也是這樣。”隔著重洋,他也用竹片鐵片甚至叫不上名字的樹葉草葉,給它們安插上各種形狀的翅膀,從手機里忽閃起颶風,穿越千里萬里的長空和日月星辰,雷霆千鈞地摔到她跟前,砸得她心臟和腳趾尖并排著喪失呼吸。

漢斯·金當然也不是真實名字。離開中國時,他身份證和護照上拼出的名字都是金大佑。他有一個喜歡臺灣歌手羅大佑的爸爸,所以,在他出生前,便有那樣一個名字,在等著他了。抵達加州的第二個月,金大佑就把名字換成了漢斯·金。“在英語和德語里,漢斯都寓意著獨立。”變成漢斯·金的金大佑,在大洋彼岸,給她解釋著他的新名字。

算上蘇昂,蘇黎明現在有了四個名字。在漢斯·金的手機里,她是“蘇中國”。在金秋收那里,她變成了“蘇皇后”。而她自己,從小到大,所有證件上的名字,都工整地寫著“蘇黎明”。

蘇黎明找到兒子的微信,重溫著與兒子的聊天。在每天強迫自己重復兩遍“我是蘇昂”后,這是她要復習的另一份功課。除去偶爾的一次視頻,她和兒子平日里聊天,大多限于相互間錯位的一個“早安”,或是“晚安”“晚安,兒子”。剔去問候吃喝,這是她對他說出最多的話。“早安中國。”“蘇中國早安。”他對她說得最多的,只有這兩句。她要在不是很久遠的后來才會知道,兒子在快速回復她“早安中國”時,他的心態是平和的。當“蘇黎明早安”或者“蘇中國早安”幾個字,間隔數小時或是數日,終于穿越太平洋或是大西洋,跳出她的手機屏幕時,他就完全是強迫著自己在應付她了。這樣的節點上,她如果試圖再和他聊點別的,吃喝拉撒外任何一樁小事,他都會把那兩句砸停她心臟和腳趾的話拋過來,砸得她捂著心臟吸冷氣,讓她像一株樹看見前來砍伐它的斧頭那樣,害怕著他那些關于“成長和新生”的細胞分裂。

那只貓和它的魚,是兒子三歲到五歲期間,金秋收每周都要給他重復一遍的故事。那段日子,兒子似乎完全被這只貓迷惑住了,百聽不厭。

“一只貓,把家里的魚全部帶出來,在路邊上擺個攤子。它將魚一條一條地排列好,站在攤位后面,看著它的魚。有只貓走了過來,在那排魚跟前停下腳步,看了一會兒,指著其中一條,問那條魚怎么賣。擺攤的貓回答說:不賣。貓客人說:不賣,你擺在這里干什么。那只貓說:顯擺一下,不行嗎?”

那個時刻,兒子不管在做什么,哪怕是鬧騰得上了天,只要聽到金秋收開始講這個故事,他立馬就會跑過去,昂首闊胸地站到金秋收面前。“顯擺兒子的時間到了。”開始是父親在這樣說,后來逐漸換成了兒子。金秋收有時還會拉著兒子一只小手,高高地舉起來;有時候是把他扛到肩膀上,繞著房間里某個物體,飯桌或是一把椅子,來來回回地轉上幾圈,以此彰顯著他們父子間相互的“顯擺”。

作為哄睡師的蘇昂,一直在努力適應著“蘇昂”這個名字。“蘇昂。”蘇黎明在空蕩的屋子里來回走著,反復叫著這個名字,把她排成了第四個自己。這樣把自己排成一排時,她還會打開衣櫥,拿出一件一件衣服,按著“蘇中國”“蘇皇后”“蘇黎明”和“蘇昂”的序列,在床上搭配出四套服飾。她挨個兒叫著她們的名字,把每個人的服飾穿戴一遍。最先被叫的名字是“蘇黎明”,最先被脫下來,掛回衣櫥里的,也是“蘇黎明”。然后,依次是“蘇皇后”和“蘇中國”。在床上只剩下“蘇昂”的衣物時,她便赤裸著身體,點上一支煙,靠在床頭上,漫無目的地打量著套在那身衣裙中的“蘇昂”,來回在她面前走動。

養老院里打來電話,告訴名字叫蘇黎明那個女人,她母親在午休時間里去世了,請她前往養老院料理母親的后事,一并安撫她哭鬧的父親時,她正靠在床頭上,手里夾支煙卷,瞅著蘇昂在她面前來回地晃動。那天是西方人的愚人節,她給蘇昂準備的,恰好是條黑色裙子。那時候,蘇昂剛接下第二個哄睡的訂單。請求她去哄睡的,是位八十歲的老人。八十歲也許是真的,也許是假的,她不想去操心其他事情。

在手機里聯系蘇昂的女人,自我介紹是老人的女兒。那是個聲音沙啞的女性。那種沙啞總是讓她奇怪地想到,一條在陸地上前行的魚。女人說她在一家銀行里工作,是那家銀行的信貸部主任,一天工作下來,身上的汗毛都要焦了,可她那位白日里昏睡,一到夜晚就開始亢奮的老父親,卻要求她,每天夜里必須在電話中陪他“說一會兒話”。而他說的“一會兒”,是拿起電話就不肯放下的“一夜”。他要她一直說話說到他想去睡覺。一旦她請求掛斷,或者把電話放到一邊,任憑他獨自嘮叨,他就摔著東西罵她是婊子養的,忘恩負義,不知道孝順親娘爺老子,忘了她是哪條魚甩出的籽。她如果強行掛斷,他就逼迫保姆打開家門,扶著他到門廊里去敲電梯,砸墻壁,大喊大叫,弄得樓上樓下鄰居紛紛找物業投訴。物業的人找上門,他就撥打110報警,控訴他的女兒不贍養他,要求警察以遺棄罪的罪名,逮捕他的女兒,把她關進地下一百八十層的牢獄里,最好是關進外國那個巴士底獄,戴上手銬腳鐐,戴上鐵籠頭鐵嚼子,一直關到她在里面老死,發了瘋也不能放出來。“我也知道,他那么鬧來鬧去,都是想讓我多關心他,多陪伴他。”女人居然在電話里抽泣起來,“可我有什么辦法?單位里的事,一天里恨不能工作上二十八個鐘頭,還沒完沒了;兒子讀高二了,先是沒白沒黑地打游戲,現在又自閉著不肯出門,已經休學了一年;婆婆常年臥床,需要我和丈夫兩個人日夜陪護,偏她兒子又是個孝子,死活不肯把他母親送去養老院。他是我親爹,我也想一天九十六個鐘點待在他身旁,寸步不離地照顧他。可我不是孫猴子,沒有分身術!我一個人即便真有三頭六臂,也沒時間沒精力整宿地陪著他嘮叨。”

單從女人肯花錢,花著心思請人陪父親聊天哄睡這一點,“蘇昂”就被那個女人打動了,開始同情她。在這個各種時速快得恨不能長有十二副翅膀的年代,那是個算得上孝順的女兒。這位信貸部主任還告訴“蘇昂”,為了便于照顧父親,她在自己居住的小區里給他租了房子,請了保姆,每周至少會過去看望他兩次。但是,她那位老父親,卻希望他能像她的婆婆,天天跟他們吃住在一起。為了讓她能夠陪在身邊,他現在每天都折騰著,從床上和飯桌上往地下跳,一心巴望著把兩條腿摔斷,或是把其他什么地方弄骨折。他以為他的腿斷了,某處骨頭折了,不能行動,她就能時刻陪伴著他。除了折騰著一心想摔殘自己,他還在不停地咒罵她的丈夫和婆婆。“他們怎么還不死?他們都死了,我閨女就能天天陪著我了。”那個女兒把父親詛咒她丈夫和婆婆的話,學給蘇昂聽。“我快被他折磨死了!人的精力不能像銀行里放款那樣,不斷地從銀庫里放出來吧?就是銀庫里的銀子,也有個斷流的時候。我實在是沒有一點精力了,但凡……”女人聲音疲憊著,像一條離開水域三年之久的魚,“我不敢給任何人說,就是我老公,我也不敢給他透露半句,我已經崩潰了。沒有人知道,我每天都在偷偷地服用黛力新,如果不吃藥,我就會看見自己所有的頭發都是一條條小蛇;每天都有另一個我拍打著我的胳膊,鼓動著我打開窗子,自由自在地從樓上跳下去。”

那個崩潰的女人說她父親年輕時候是個大提琴手,她懇請“蘇昂”能搜集些與大提琴相關的話題,千方百計,也要牽引住她的父親,別再沒完沒了地糾纏她。“花多少錢都行,只要您能夠讓他忘記自己還有個女兒。”掛斷電話前,那個女人說。

穿著黑裙子的“蘇昂”接下了這份訂單。她是想讓那個叫蘇黎明的女人重新找一下,一個頭腦清醒的年邁父親,真正需要女兒陪伴時的那種感覺。蘇黎明沒有阻止蘇昂,是因為那個女人口里黛力新的藥名,讓她的心突然撕裂開一道口子。那會兒,她們都覺得,那個信貸部主任和那個名字叫蘇黎明的女人,都算是一個不幸的女兒。

那天,穿著“蘇昂”那套黑色衣裙的蘇黎明,走進父母住的那間屋子,一眼看到坐在床前的爸爸,就在門口站住了。她在爸爸茫然的臉上,看到了兩行正在緩慢流淌的淚水。她的爸爸,已經有五年時間,不認識他的妻子了。當然,他也不再認識他的女兒。所以,當養老院的人在電話里說出她媽媽去世了,請她前去料理母親的后事,并安撫她的父親時,蘇黎明猜想他們那樣說的意思,不過是出于人們遇到這種事情時的慣性,或是某種禮節。她沒有真的以為,在她媽媽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一個早已不認識妻子的男人,還會為他妻子的離世遠行有什么悲傷的舉止行為。

沒進養老院時,她爸爸就不認識身邊任何一個人了。因為不認識她們,他一直在想方設法地朝外逃跑著,去尋找他自己的“家”。而在稍微安靜清醒一些的時刻里,他則把自己的女兒當成了妻子。那種時候,他疑問最多的,便是家里那個老太太是誰。“是你姥姥?你好像說過,她很早就過世了?”他壓低聲音探問著,那個老太太準備在他們家住多久。在她告訴他,她是他的女兒,那個老太太是她媽媽時,他便滿臉疑惑著,一直在茫然地盯著她。再然后,他就會默默地站起來,朝門口奔去。“我得回家了。”他走到門前,試圖離開她們,去尋找他反復在尋找的那個家。

在她到達養老院前,她媽媽睡過的那張床就空了。養老院里等候她的人,在院子里就告訴她,按照院里規定,他們已經把“離開”的人,移進了另一個房間。那是給即將過世和過世后的人,專用的房間,里頭二十四小時唱著梵唄,遠行的人安靜地待在那里,想走了,一步就能踏入西天極樂。那個人說,一會兒,她看過父親后,很快就可以去看她的母親。

蘇黎明走到爸爸身旁,挨著他,在那張空蕩蕩的床前跪下。她爸爸臉上還在流淌著淚水。她把手放在他手上,捧著那雙冰冷的手,放到了自己臉上。他一動不動地呆坐著,沒看她,也沒有拒絕她。

養老院在郊區,距離她居住的小區,需要兩個小時的車程。地方是金秋收聯系的。他的一個親戚,曾經在這家養老院里住過。她最初沒看上這里,是因為它和普通的養老院不太一樣。確切點說,它更像一座仿造的寺院——所有入住養老院的人,必須接受的首要條件,便是要在飲食上改為素食,且每日里只吃兩餐飯,過午不食。老年人吃兩餐飯,她在原則上還可以接受,但完全改吃素食這一條,讓她有些擔憂和不安。她父母都喜歡吃魚,她擔心他們的身體,會因為長期吃素營養不良。“吃素食有什么不好?”金秋收開口說,“我也準備戒魚戒肉了,現在人身上的病,哪樣不是吃出來的。一只鴨生長期五十天,一輩子沒見過汪塘河水;一只雞,到死沒走出過三米遠的直徑,你想想,人吃進嘴里那些肉,都是怎么長出來的。”她沒反駁他,是因為她明白,他真正的心思是什么。她沒有兄弟姐妹。從她父親開始朝外跑著尋找他的“家”,走丟一次后,她就把他們接到家里,和她住在了一起。共同生活的一年時間里,她看得見,金秋收把他所有的耐心都拿了出來。他一直在忍耐著。她自己的耐力,也以比她想象中更快的轉速,被消磨光了。

最后,是她媽媽做出了決定。“吃素挺好。秋收說得對,現在都提倡素食。”她媽媽說,“家里的事情,你爸一輩子對我百依百順,這回,還是我替他說了算。”

本來說好,只送她爸爸一個人去養老院。收拾行李時,她媽媽突然變了主意。“我得陪著他。”她媽媽走過去,緊緊握住了丈夫的手,看著她和金秋收說,“我們一輩子沒離開過,他現在不認得我了,我也不能夠讓他一個人住養老院。”

她和金秋收兩個人,默默地看著她媽媽在收拾自己的行李,誰也沒有上前攔阻她。

“你休息一下,我給你講個故事?”老康穿過茫茫黑夜,打斷了蘇昂,“放心,不是重復你那只貓。”

給老康讀書的半個多鐘點里,除接通電話,確定了他要聽她讀書,老康再沒發出任何聲響。在讀書的空隙里,蘇昂想象過兩次,那個安靜地躺在床上,在等待睡夢降臨到他發絲和鼻尖上的男人,是一副什么樣子。她的直覺告訴她,他還沒有睡著。蘇昂讀書的語調輕柔緩慢,仿佛是自己正在某個無邊的睡夢里,給夢中的某個人讀著書。因為屋子里寂靜無聲,翻動書頁時,她的手指幾乎都是在哈著氣了。她那種十二萬分的小心,一直在提醒著蘇黎明,讓她不斷地想起兒子小時候,她在睡前給他讀童話書的情景。兒子最喜歡的書,是一套《意大利童話》,從小到大,它們一直都擺在他的床頭上——想著兒子,蘇黎明趕緊讓自己凝住氣息,閉上了眼睛。

正在給老康讀的《紅樓夢》,蘇昂是按他的要求買的。買書前,老康就用紅包的方式,預付了購書款。開始,蘇昂拒絕他支付書錢。客人付費雇了她,她認為自己有義務,獨自花錢去充實自己的裝備。“我有要求,”老康在電話里說,“這本書只能讀給我一個人聽。”她只好接受他的意見,不再堅持。老康要她讀的書竟然是《紅樓夢》。他說出書名時,她忍不住地笑一下。笑過了,才察覺到,因為太久沒有笑,她似乎連微笑都不會了。她年輕時候讀過這部書,記得金秋收的書架上也有。可她到書架上來回找了兩遍,都沒有找到。金秋收喜歡買書看書,但他的習慣,是將書帶到辦公室里看。這樣,常常是他看完了某本書,那本書轉手就到了另外一個人手上。金秋收在報社里是新聞部主任,進出他辦公室的人實在太多了。

在書店里拿起《紅樓夢》的上卷時,蘇昂站在書架前隨手翻看兩頁,想象著,那些真正需要睡眠的人中間,需要這本書的人會有幾個。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

蘇昂的目光盤桓在剛剛讀過去的那些字上,猜測著電話那端的老康,房間里有沒有開夜燈。她建議過他,在臥室里留一盞睡眠燈。那是她給兒子從小養成的睡眠習慣。原因在于,她認為完全的黑暗并不利于人體進入睡眠狀態,而睡眠和世上萬物一樣,本身也需要擁有某種呼吸。

“聽嗎?”在蘇昂短暫的沉默里,老康又補一句。

“您講。”

蘇昂把手放在書上,輕聲回答著,調整一下呼吸。在兒子微信里,蘇黎明曾經收到過奇怪的兩行字:看風的必不撒種,望云的必不收割。她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這些字來自哪里。

“嚴格點說,那也不算個故事。”老康說,“相比起來,我發現自己還是喜歡你那只擺攤賣魚的貓。那是只想讓人卡著脖子,扔到樓下去的貓。”

“我也喜歡那只貓。”

蘇昂翹了翹嘴角,讓自己完全安靜下來。即便不是面對面坐著,一個人聽另一個人講故事前,無論那個人要講什么樣的故事,準備聽故事的人,最好能做到安靜下來。她盯住柔和的燈光,等著老康開口講他的故事,一邊想象著,蘇黎明也是一個正在被哄睡的人。被哄睡的人更需要和黑夜中的黑暗一樣安靜。除去童年那段短暫時光,做小學教師的媽媽曾在她睡覺前,講著一些自編的故事哄她入睡,在她讀小學二年級后,便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在睡前哄她入睡過。

“你有沒有發現,全世界有趣的故事講到最后,好像大都一樣,末了,都是賺了全世界,卻賠上了性命。”老康哈哈地大笑起來。

“您這一笑,剛走到門口的睡神,又逃回凌霄寶殿跑步去了。”

蘇昂閉著眼睛,趴在了書上。杏樹開花,蚱蜢成為重擔。在弄清楚兒子微信里那兩行字來自哪里后,蘇黎明又在那里看到了這樣的句子。

“我是被自己笑到了。”

“被您要講那個故事?”

“也不全是。”老康還在笑著,“晚上從外面回來,在河邊上看到一溜燒紙錢的人,蘋果橘子香蕉點心,燒了一堆又一堆。后來才弄清,今天是七月十五,鬼節。在鬼節里講活人的瑣事,好像有點不太人道。算了,以后再講吧。”

“繼續給您讀書?”蘇昂從書頁上抬起頭,揉了揉脖子。

“我想聊會兒天。”老康說,“說不上為什么,這一半夜里,滿腦子都是那些燒著的火紙和燒爛的水果。現在的人不知道都在瞎忙什么,連燒完幾張火紙的耐心也沒了,好像等在邊上燒完那些紙錢,他們就會錯過什么,失去什么。我在那里看一會,發現十堆燃著的火紙,有九堆沒有燒透,燒紙的人就站起來走了。”

“大半夜里看到那種陣仗,是有些嚇人。”

蘇昂瞅一眼拉著布簾的窗子,又撩兩下頭發。鬼節。她在心里念叨一聲。現在已經過了半夜,大概已經不能算是鬼節了。她不安地看眼蘇黎明,看見蘇黎明的身體在劇烈地抖動著,低著聲在給媽媽道歉,還在頭頂上敲打幾下,低聲罵著自己。這是她媽媽去世后,在地下過的第一個節日,她竟然沒有去給她送紙錢。蘇昂想,現在,她只有等到天亮,去養老院里陪一天爸爸,算是給她媽媽道歉了。蘇黎明一直相信,即便到了另一個世界,她媽媽魂牽夢繞那個人,依然會是丟失了記憶的爸爸,而不是健康的擁有記憶的她。“一個人沒了現世的記憶,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識,他心里定是比死更讓他絕望。”從她爸爸四處尋找他的家開始,這句話就再也沒離開她媽媽的嘴唇。可她媽媽怎么知道,現在的她,寧愿和爸爸一樣失去所有的記憶。

“倒不是害怕。”老康說,“聽你讀到賈寶玉夢游幻境,我突然在想,人是不是真有靈魂。若是有,在死后,那個靈魂到底能不能收到人間的財物。能收到的話,比如那些扔在地上燒爛的水果,拿到他們手上,會不會重新變得完好。”

蘇昂又默默地打量一眼蘇黎明。她知道,那個名字叫蘇黎明的女人和她一樣,在她媽媽死后,她死活也不愿再去靠近與死亡有關的話題了,盡管她知道,她現在的時間,已經被電話里這個男人買走了,不再屬于她自己。蘇昂強迫自己安靜地聽著。蘇黎明曾經特意去聽人講過一回什么量子糾纏,也看過那些時空穿越的電影,但因為不懂深奧的物理,不懂量子力學,她始終沒有弄明白,量子糾纏是怎么回事,平行空間是怎么回事,時空到底能不能折疊,能折疊的話,又是用什么方式和形式在折疊。如果人真有靈魂,在量子糾纏或是某個平行空間里,人的靈魂和靈魂間,會不會如影隨形。在人體以及大腦里,是不是同樣存在著某種量子糾纏和平行空間。而在之前,在她爸爸不停地外出尋找他的家,把她認作他的妻子時,蘇黎明還曾問詢過一位做醫生的朋友,關于阿爾茨海默癥病人的記憶問題。那位朋友只是告訴她,這類病人,他們在現實中可能不再認識身邊所有的人,但在記憶深處,他們年輕時的記憶卻不會有絲毫退化。也許,正是因為年輕時候深藏的記憶沒有喪失,她爸爸才會不斷地朝外跑著,去尋找他年輕時候那些東西。

“害怕了?”老康似乎是帶著壞笑在問。

“沒有。”蘇昂平靜地回答,“我是覺得,活著的人,大概很難弄明白這些事。”

“我想的還是死去的人。他們沒有一個能返回人間,說出這些事情的真相。我媽活著時是個天主教徒,去世前,她要求我,在她死后,堅決不許給她燒紙錢。她說她要到天堂里去,天堂里不花冥幣紙錢。可這些年,我每回在夢里見到她,她都是破衣爛衫,像是在沿街乞討。我想叫住她,帶她回家。但我越是大聲地喊她,她就跑得越快,一條街一條街地跑,跑過一棵樹又一棵樹,像是一直在夢里躲著我……”老康問,“還在聽嗎?”

蘇昂說:“在聽。”

蘇昂靜靜地坐著,盯著書頁上剛才讀過的“警幻”兩個字。忽然想起那個被她哄睡過的八十歲老人。在她第二次哄他入睡時,他就給她講起了鬼怪故事,僅僅一個《小棺》,他就給她講了不下十遍。他說,他已經把自己的家改名叫作“屬行堂”,他還時常會在半夜里,刺兩滴血到一個火柴盒里,當作小棺,等著地府里收魂的鬼頭把他收走。他現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早上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蒙好面衣,躺在了棺木里。在第一次給她講完《小棺》里那群在燈頭火里背著小棺穿行,末了又變成一只只白蝴蝶的小鬼后,他告訴她,他母親生前就曾經是個會“過陰”的仙人。“十里八鄉,都知道她是出了名的神婆子,能像外出趕集那樣,隨便下到陰間。”那個曾經的大提琴手說,“有人生了重病,家里肯花大錢到陰曹地府里探知壽限,花錢買壽,就跑去找她。她實在被人哀告不過,便會答應人家。然后,她要沐浴焚香三個時辰,冒死替人去辦這趟苦差。求她的人不知道,辦一趟這樣的重差,她從冥間回到人世,十有八九都會大病一場,脫去一層皮。后來,因為去陰間的趟數稠密,知道的密事越來越多,她最終還是觸犯了天條。”那個好像突然變回孩子的大提琴手說,“我猜,閻王爺惱怒她,不過是因為一個庸常的生人,竟在反復闖斷橫在陰陽間的那根紅線。”

在她媽媽身上,蘇黎明再一次看見了,死亡隔在她和最親的人之間,那條游絲般的細線。她是在媽媽去世后睡進的那個冰棺里,握住她的手指時,再次碰到它的。那是條天然蠶絲般的線,又細又澀,就橫在她和最親的那個人中間。開始的時候,她以為那是自己陡然脫落的又一根發絲,落在了那只失去溫度的手上。

她媽媽穿戴的衣物,是養老院里人幫忙換的。他們有條例條規,凡是在養老院里過世的人,從更衣到躺進冰棺,再到最后聯系殯儀館,后事全部由他們張羅打理,一律不用家屬觸碰。家屬所要做的,除了衡量個人家當掏錢買壽衣和一應的鮮花祭品,剩余的硬性花費,只有殯儀館里那部分。至于養老院里從給逝者凈面更衣開始提供的整套服務,包括一日早晚兩場佛事,全程皆是事主隨心奉獻的形式。

那一長串事情,包括種種細枝末節,養老院里接待她那個人,在院子里見到她時,就已給她做過些解說。“您現在把壽衣帶來了,一會兒再去買上鮮花祭品,后面到佛堂里等著。老夫人進去后,您掐著時辰去上香祭奠繞佛祈福就行了。稍等一會兒,這些都會有專人負責和您聯絡,告訴您什么時辰該做哪些,都是按著步驟。”那個人說,“給駕鶴西去的人擦洗身體更換衣物整理妝容這些事,我們也是專人專職,你們家屬都不必插手。一是考慮家屬控制不住情緒,淚水灑落在西行的人身上,讓他們心生牽掛不能走得安心;二是他們歸家的路上,與他們在人世間行路一樣,會有各種關口和禁忌。哪些關節要花錢打通,哪些禁忌要提前避開,都需要一一告知他們,讓他們提前做好各種打算。當然,這些事情您盡管放心,到現在為止,十幾年里,還沒有一個家屬,對我們這項工作提出過任何不滿跟異議。”

蘇黎明站在那里默默地聽完了,到車里取出媽媽的壽衣,遞到那個人手中。“給我媽更衣的時候,我能不能在旁邊看看?”她說,“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在旁邊多看兩眼。”

“按規定是不行。但您要是實在想進去看,也不是不行。”那個人沉吟著說,“我們是擔心您在旁邊,因為不明白程序,會提出些這樣那樣的問題。這樣,干活的人就得放慢手腳,來回地給您解釋。辦什么事情都是這樣,解釋來解釋去,整體花費的時間肯定會被拉長。您可能想不到,今天到現在為止,院里已經過世了三個人,但眼下,佛堂里只有一口冰棺空著。我是這樣認為,您要是信得過我,愿意聽取我的建議,那就等我們布置好了,將老夫人移進佛堂里,您再移步過去仔細地看。這樣,老人家不用再排隊,也好早一日將皮囊入土為安,魂靈早往西天福地。您是不了解情況,昨天躺進去那個老太太,足足等了七天,最后等得家屬都快起刺了。您想,離開的人登入極樂世界,倒是無牽無掛了,可活著的人身后,哪個沒有一堆一拉的雜事。沒有辦法,佛堂里就七口冰棺,但有些富貴人家就想多停幾天靈,多奉幾炷香。”

養老院里把停靈的地方布置成“佛堂”,大意也是在安慰失去親人的家屬們,去世的人已經升天離開,活著的人大可心安意寧,節哀順變;也可心無掛礙,或生歡喜,各奔前程。蘇黎明看著那個人不停嚅動的嘴巴。除了那兩片開合跳躍的嘴唇,她沒從那張暗黃凝滯的臉上,看到其他任何一點生動的表情。

那天,更晚一些時候,蘇黎明看過爸爸后,按著專門對接她那個人的指點,先到花房里買了十二個鮮花插的花籃。這個數字也是那個人提供給她的——冰棺周圍需要十個,前面擺放祭品的香案前需要兩個。養老院里有專門提供鮮花的花房,花籃的價格分三百九十九塊、五百九十九塊和九百九十九塊三檔。她買了十二個九百九十九塊的。倒不是因為那個人告訴她,鮮花越多越好,花香越濃,走的人轉世后得到的福報就越豐厚。她相信明天也許會有一顆嶄新的太陽升起來,但不太相信人真會有什么來生來世。即便真有六道輪回,來生來世,誰又能夠保障,再次轉世為人的那個魂靈,又能夠和她在哪里相見并相識?她買那些最大的花籃,是她媽媽一直喜歡鮮花。在她媽媽走之前,每個節日,她都會給她買最大的一束,需要滿懷里抱著,送給她。養老院里面沒有超市,買不到上供的水果和饅頭。這也是那個人告訴她的。那個人還說,養老院里會統一安排香燭,所以,家屬都不必自己再預備這些。買完花籃,她又到養老院外馬路對面的超市里,買回了蘋果鳳梨橘子葡萄火龍果和饅頭。提著這些供品進到佛堂里時,她媽媽已經亮亮堂堂地躺在中間一口冰棺里了。亮堂是因為她給媽媽買的是大紅顏色的外套。“和你爸結婚那會兒,到處托人買紅呢子料子,也沒買到。”這是她媽媽生前曾經說過的,說有一天她大限到的時候,一定要穿大紅的呢子外套。妝容則是蘇黎明要求的,她對等在院子里那個人提出,要給她媽媽涂上鮮艷點的唇色,并把從家里帶來的一支唇膏給了他。那支唇膏,是金大佑剛到美國時,給她郵寄回來的,她放在那里,一次也沒用過。她媽媽雖然一輩子在做小學教師,可她一生都喜歡化妝。進養老院前,她仍然保留著不化妝不肯出門見人的習慣。

一直到辦完后事,料理好所有事情,除了她媽媽的單位,蘇黎明沒有告訴其他任何一個人,她媽媽死了,包括遠在美國那兩個男人,她甚至沒有在心里對他們念叨一句。

在金秋收反復住院那段日子里,蘇黎明完全把兒子丟到了腦后。美國雖然不是所有人的天堂,在她年輕時看過一部《北京人在紐約》的電視劇里,她還記住了“如果你愛一個人,就讓他來紐約;如果你恨一個人,也讓他來紐約”這樣的話,但是兒子在那里畢竟有安頓好的學校和按部就班的生活,不必為學習之外的事情奔波。她另外一個自私的想法,是想趁著他剛到國外,快刀斬亂麻,迅速地給他二次斷奶,逼迫他從生活到思想完全地更新,以便把后面她和金秋收離婚可能給他帶來的創傷面,縮減到最小。她心里這么想,兒子再打電話時,她就硬起心腸,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不去理會他啰唆的那些事情。那些日子,恰巧趕上她媽媽半夜里去洗手間時滑倒在地,摔折了手腕,她一個人要照顧做化療的金秋收,照看摔傷住院的母親,還要在周末去養老院看望父親,天天首尾難顧,甚至做夢都在期盼著,真正患病住院和患癡呆癥的人都是自己。因為焦慮,一連幾個月,她連自己的經水枯竭了,都沒有留意到,直到她去超市里買手紙,經過擺滿衛生巾的貨架,有個售貨員向她推銷新上市的一款新品,她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有幾個月沒用過衛生巾了,可她才剛剛四十五歲,按照生理常識,她還沒有達到閉經的更年期。

蘇黎明忽略了自己的身體,更在有意無意地忽略著兒子,忽略著他在國外還沒有完全適應的獨立生活。兒子從小不喜歡吃牛肉和西藍花。有段日子,他每次聯系她,都在電話或者微信里糾纏著,要更換寄宿家庭,要么就自己租房子。原因是他寄宿那個來自北京人的家庭里,他們每天都在提供牛肉與西藍花。“我看到那些東西就想吐。”兒子反復這樣訴說。然后就是一遍遍地追問她,“你們為什么非要讓我離開中國?”

那個時候,蘇黎明天天焦頭爛額,她沒有任何心思去體察和過濾,那個游子在異國他鄉的弱小與“苦不堪言”。“兒子,你也算是成年人了。一個成年人,首先要學會吞咽自己討厭的東西。”有一天,她在視頻里心煩意亂地數落著兒子,罵他不懂事。因為放療,金秋收的整張臉都變了形,惡心,嘔吐,腹痛,腹瀉。僅僅他那些沒完沒了的疼痛和沒完沒了的嘔吐與腹瀉,帶給她的精神折磨,就讓她崩潰了。“我要是討厭一泡狗屎,也要吞下去?”“需要的時候,就是這樣。”她有氣無力地回答兒子。“您確定,您是我親娘?”兒子問。“人活著就是這樣。還記得你講過的一個故事吧?那個故事里,羅馬帝國時期,如果老皇帝死了,其中一個兒子繼承王位后,他所有的兄弟,都會被這位新皇帝殺死。”“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哪位兄弟在羅馬繼承了王位吧?”兒子已經流起了眼淚。

“金大佑,你有什么可委屈的!”她徹底失去了理性,惱火地叫著兒子的名字,“我們沒讓你餓肚子吧?是你自己給我們說,漢斯·金在英語和德語里都代表獨立。獨立是什么?獨立就是要學會獨自面對一切,那一切里包括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吃喝拉撒,愛恨情仇,生老病死。”她連續失眠一個月了,那會兒,她剛在病房里收拾完金秋收一夜中的第七次嘔吐,打掃干凈他發怒摔碎的玻璃杯子,正暈頭轉向地走在路上,準備去打熱水,給金秋收洗漱。她靠著一個墻角,看著手機屏幕中的兒子。因為喪失耐心,她忘記了自己是一位母親,忘記了那個剛接近成年的孩子的脆弱和自尊,忘記了在她之前,金秋收已經用兒子告訴他們的,漢斯·金這個名字在西方語義里所含有的“獨立”,傷害過兒子。

后面,漢斯·金沒再說一句話。他只是用手背抹兩下眼睛,掐斷了信號。

她和兒子中間那條看不見的溝壑,大概就是在這場地震中生成的。從此開始,兒子不再給她視頻或是電話。她給他打電話過去,他選擇的全部是拒聽。“活著呢。”如果她在微信里持續不斷地狂轟濫炸,把他的手機炸得體無完膚了,他至多會這么不耐煩地回應一下。

一天,她到養老院去看望爸媽,正好碰見媽媽和那個小伙子在聊天。看到她,媽媽對著視頻說,“大佑,你媽來了,你和她說話。”她放下包,準備去媽媽手里接電話,視頻卻在她伸手的瞬間,被兒子切斷了。“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變成蘇中國了?”她媽媽帶著些試探著問,“你沒覺得,這個孩子哪里有點不對勁了?”“在發神經,他以為誰都能和他一樣。”她打斷了媽媽,輕描淡寫地回答著,心里忽地生出陣悲涼。后來的事實證明,從她在兒子那里不再是蘇黎明開始,她的兒子,也不再是她原來那個兒子了。“蘇中國”這個名字的誕生,意味著那個叫蘇黎明的女人,至少有一部分,已經在她懷胎生出的兒子心里,開始死去了。這個稱呼本身,正是她和兒子,全部死去或者部分死去的一張標簽,或者墓志銘。

傍晚回到醫院,蘇黎明猶豫半天,還是把兒子叫她“蘇中國”,和她之前訓斥兒子的事,說給了金秋收。那會兒,金秋收好像不是特別難受,正在手機里聽《皇后大道東》。他愣一下神,突然笑了笑,說兒子稱呼你“蘇中國”,那我以后就尊稱你“蘇皇后”吧,至少,我也得裝模作樣地挺挺脊梁骨。說著,他摸過手機,果真把她在他微信里的昵稱,改成了“蘇皇后”,又把電話通訊錄里那個蘇黎明,也換成了這三個字。改完通訊錄,他給兒子發去一條微信,說他取的“蘇中國”這個名字太有氣象了,為配合他,他已經把自己手機里的蘇黎明改成了“蘇皇后”。信息發給兒子后,他又把手機遞到蘇黎明手里,讓她看他寫給兒子那句話。蘇黎明瞅一眼,說你和你兒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她把手機還給金秋收,轉身進了洗手間,倒熱水擰毛巾,讓金秋收擦手吃飯。金秋收主動把手機放到她手里,讓蘇黎明既感到異常,又覺得意外。從使用手機開始,金秋收差不多已經換過十部手機,但他這是第一次,讓她看他的手機。那天晚上,兒子一直沒給金秋收回話,金秋收也沒再因此罵兒子。他一直戴著耳機聽《光陰的故事》,在爬起來嘔吐的過程里,也沒允許她關掉羅大佑的歌聲。

那個夜晚,蘇黎明又徹夜未眠。她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俯在床腳擋板上,一遍遍地想著,兒子送給她的新稱呼。“蘇中國”,她重復一遍,心里就生出一層失落和悲涼。而金秋收送給她的那個“蘇皇后”,又在她變成石頭的心上,生出了一層厚厚的苔蘚。夜里,金秋收起來嘔吐了四次。每次安頓他躺好,蘇黎明都會走進衛生間,在燈光下呆呆地站立一會,心里翻江倒海著,似乎在想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也沒想,只是任憑自己的心在經過一場一場的風浪。不過,她可以肯定一點,她沒有去想他們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在金秋收住進醫院前,她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二十年時光里,他們的家庭之所以沒有解體,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兒子,金大佑。兒子十二歲后,他們兩個人之間,便再也沒有過一次肌膚之親,連手指都沒再相互觸碰。兩個人的約定是,兒子高中畢業半年后,他們就去辦理離婚手續。讓她難以理解的是,兒子剛剛出國,金秋收就變著法子,把自己弄進了醫院。

還是夏末,樓房外面到處是稠密的濃陰,還未來得及從枝頭散盡的熱烈。蘇黎明沿著工商河走到綠地市場,進到一家鮮花店里,買了束母親曾經最喜歡的紅色康乃馨,又走回河邊,從一位老太太手里買了五條鳳尾魚。魚裝在礦泉水瓶子里,來回甩動著細小的彩色尾巴,讓人無法想象,那片狹小的水域,那個逼仄的空間,對幾條小魚來說算不算海闊天空。“一只貓,把家里的魚全部帶出來,在路邊上擺個攤子……”她一手抱花,一手握著礦泉水瓶子,或者說那五條鳳尾魚,走到賣魚的老太太背后,在一棵柳樹下站住,盯住靜止不動的河水,想著蘇昂給老康講的那只貓。

昨天夜里,老康對蘇昂說,他是回家走到河邊,看見有人在燒紙錢。老康說的若是工商河,蘇黎明想,那他不是住在西工商河邊的某個小區,就是住在東工商河邊的哪個小區。無論住在哪邊,他距離蘇昂的位置,方圓都不會超過五公里,因為這條河的總長度,僅僅只有六點六公里。而她居住的小區,恰好處在這只U形水杯半杯水的地段上。誰能說得上呢,也許,他們就居住在同一個小區,或是同一棟樓上,同一個單元。又抑或,他們就住著對門或是上下樓,也未可知。在他們那個名字叫富春江的小區里,每條游在里面的魚,都封閉在各自的一個水泡里,二十幾棟樓,常年住著幾千口子人,可現在,除了她自己,蘇黎明不知道另外任何一個人的真實名字。就是物業公司的人,她也無法分辨清楚,他們哪個人的工號能夠和墻壁上貼出的名字對上。走在小區里的每個人都可能是蘇昂,每個人也都可能是被蘇昂哄睡的那個老康。

對面岸上,兩個清理河道的人,一人手里持根頂端捆綁鐮刀的竹竿,一人拿團帶鐵鉤的鋼絲線,正在打撈水藻。蘇黎明望著水下搖曳的水藻,又看眼瓶子中的鳳尾魚,有點懊悔買了它們。媽媽已經死了,在養老院那間只剩下爸爸的房間里,等待它們的,或許只有死亡。肯定是這樣,只有死亡,在那里等著它們。她媽媽已經在那間房子里死去了。在她媽媽之前,她不能確定,那間房子里,曾經有多少位孤獨的老人,從里面告別了這個熱鬧的世界。那是一家開了將近二十年的養老院。也許可以這樣說,她想,那不過是一家,在變相幫著某些兒女殺死衰老父母的機器。只是,那些兒女殺死父母的手法,因為借助著生活中或有或無,五花八門的艱難借口,被它們變著花樣掩蓋住了。而那些借口,無一不是冷漠的水泥砂漿,一層一層,將親人間曾經擁有過的愛和親情,慢慢地澆鑄了起來。只是,所有的人都在心照不宣。她的媽媽,自然也是她用那些手法中的一種,殺死的。她媽媽是個生性浪漫的女人。浪漫的女人無疑會更加脆弱,更容易把內心的憂傷放大。她媽媽一輩子的生活雖然平淡,也談不上多么被丈夫寵愛和疼惜,但與身邊大多數女人相比,她到底是被丈夫更多包容著的一個女人。有一點可以佐證的是,她沒有被丈夫罵過,哪怕是一次沒頭沒腦的責備與抱怨。一個常年如此生活的女人,或許,她生活里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失去身邊愛她的人,用愛給她砌起來的那道圍欄。一句話,沒有那道圍欄,她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和依靠。

蘇黎明一直在后悔著,爸爸生病后,假如不是她這個親生女兒流露出了疲憊厭倦之色,提議要將爸爸送進養老院,她媽媽就不會跟著住進去。他們如果沒有住進養老院,她媽媽一定不會那么倉促地離開。從手機里聽到媽媽死訊那一刻,她心底就有個聲音突然鉆了出來,指責著她,她的媽媽,完全是被她和爸爸——她在人世間最親的兩個親人變相地遺棄,殺死的。這樣的念頭一冒出來,便如泥土里生根發芽后的種子,再也無力把那顆冒出來的胚芽收縮回體內。蘇黎明被這樣的念頭折磨著,反復咒罵著自己,罵自己是個殺死母親的殺人犯。

蘇黎明回頭看眼賣魚的老太太,轉到橋頭上,擰開瓶蓋,把幾條鳳尾魚悉數倒進了河水中。與其讓它們困死在一只玻璃魚缸內,她想,倒不如讓它們在這條小河里暢游幾日。如果足夠幸運,它們或許能夠沿著這條河流游進小清河,然后再游進渤海灣,游進無邊無際的大海里。

他們全家人最后一次去看大海,金大佑還在讀初中。那時候,他們誰也沒有察覺,她爸爸已經患上了老年癡呆癥。他們只是發現,從海邊回來,他把在沙灘上撿到的貝殼,悉數放進自己的口兜,帶回了家中。直到他開始不認識她們,蘇黎明才想起來,她小時候跟著爸爸媽媽到海邊去,她總是會要求爸爸,把她撿到那些小貝殼,裝在他的衣兜里帶回家。

在小區門口,蘇黎明被一名保安攔下,才看見門前松松垮垮地拉了條警戒線,一根印有紅色Line字母的白色細布條,在風中來回地彈跳著。小區里面,挨近大門口那棟樓下,松散地圍著一圈人。人群外面,靠著一棵高大的懸鈴木,潦草地停了兩輛警車。

“出了什么事?”蘇黎明問保安。

“有人從樓上跳下來了。”保安說,“走別的門吧。”

大早上就跳樓,這個人是不是跟她一樣,一夜沒睡,整夜都在掙扎和胡亂思考著,要不要在早上跳下樓這件事。

蘇黎明腦海里閃出了一夜都在和蘇昂聊天的老康。這一夜,似乎是老康變成了哄睡師,沒完沒了地在和蘇昂東拉西扯著,在哄她入睡。聊完夢里那個死后如同乞丐一樣的母親,老康又開始聊他現實中的母親,說她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時,唯一熱愛的東西就是貓。這些年,我一直都在琢磨,她到底有沒有真正愛過我,老康說。你無法想象,她到底多愛那些貓!她愛貓,簡直愛到了讓人生恨的地步,老康說。因為家里擠滿貓,客廳里地上地下是貓,臥室里床上床下是貓,沙發縫隙里是貓,靠背墊上是貓,廁所馬桶座馬桶蓋上是貓,陽臺的椅子桌子花盆里是貓,洗衣機的筒子里是貓,廚房的臺面抽屜和灶具旁還是貓,飯鍋里也會睡著貓。旮旮旯旯都是貓,鼻子眼里都是貓,貓臭熏得人不能喘氣,最后是我爸直接就從家里消失了,老康說。那一屋子的貓,它們先是吃掉了她父母留給她的一套兩居室,接著又吃掉了她的丈夫。結果,她還是不停地往家里抱流浪貓,一只,一只,一只,沒完沒了。她每天晚上都睡在一群貓中間,連她身體和頭發上都趴著貓,臉上也睡著貓,老康說。我夜里做了噩夢,嚇得尿床,跑進她屋里,想到她的床上去睡,她寧愿和一群貓擠在一起,也不許我到她的床上去,老康說……

“你說有意思吧,跳樓前,這個伙計給120打了電話,又給110打了電話,還給殯儀館打去了電話。120和110的車開到樓下,他正好從樓上跳下來。”

小區里的樓房都是三十幾層,站在樓底下向上仰望,給人的感覺差不多就是高聳入云,尤其是夜半和雨霧天氣里,這種感覺會愈發地強烈。蘇黎明仰頭看著兩座挨擠在一起的高樓,樓體上成排的空調外機,懸掛在每家每戶窗外,讓她忽然想到了那位大提琴手講給蘇昂聽的《小棺》。她望著那些“小棺”,心想一年到頭,到底有多少人的夢想、情感、婚姻和柴米油鹽的生活,是同那些死去的酷暑和嚴寒一樣,被裝在一只一只看不見的“小棺”里,懸掛在了逝去的歲月中。

蘇黎明看眼懷抱里的鮮花,掉轉了頭,后悔早上沒先收拾好東西,然后開了車去買花,直接從那里去養老院。

現在,她不想看見任何與死亡有關的場景。

除了夜晚,白天里,哄睡師蘇昂也在盡可能多地擠占著,那個名字叫蘇黎明的女人的空間。她想讓那個不斷在床上擺出四套服裝的女人,活得輕松一點,自由一點。或者這樣說,作為哄睡師的蘇昂,完全是為了讓蘇黎明覺醒一點什么,才下了決心去做哄睡師。當然,她選擇做哄睡師的因由,說起來讓她自己都覺得可笑,那是因為,在她眼里,她認為那個叫蘇黎明的女人,太需要有個人哄她入睡了。或者說,她太需要把她應該屬于睡眠的漫漫長夜,分享出去,分給一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人,而不是一只貓,一盆植物,一個陽臺,一支香煙,以及在窗玻璃上反射著微弱光芒的星星,和不斷變化著形體和亮度的月亮。

離開原來的單位前,蘇黎明的身份是名藥劑師。日復一日,她的工作就是在那家收納各類藥材的中醫院庫房里,來回地搬運藥材,搬進搬出,搬動黃芪茵陳蒲公英金銀花,也搬動當歸益母草三七人參鹿茸燕窩。蘇黎明從小喜歡各類植物。而那些中藥成為藥材前,在大地上,它們都是植物,都會枝葉蓬勃地在風雨里搖曳,在日光下恣意地伸枝展葉,隨心隨性。在她的理解里,藥材與人一樣,都是鮮活的生命,沒有高下貴賤之分。而在治病救人時,藥材顯然也算是以命醫命,所以,在她眼中,所有的藥材就都是平等的藥,有著平等的身份。它們之間的區別,僅僅是有些植物會把花朵開上枝頭,有些植物,一生里都把花朵開在體內,開在心里。在不搬運那些藥材的閑暇里,她喜歡坐在庫房深處某扇挨著窗子的角落里,一遍遍地翻看《本草綱目》。

她后來離開那里,是庫房里幾位常年往外偷拿藥材的同事,集體誣陷了她。帶頭的是他們庫房組長。那是個表面嘻嘻哈哈,長相上也算有三分姿色的瘦長女人,從院長到認識的小護士,她見了誰都會噓寒問暖,周到細致,甜言蜜語。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她也在偷拿那些名貴藥材,任憑誰在蘇黎明面前給那個女人畫像,從皮毛畫出骨頭,她誓死也不會相信,這個外表水光溜滑的女人會是庫房里一只耗子。按照市場上那些外人無法摸清的規矩,在藥材采購收納那根鏈條上,這個女人吃黑的胃口再小,也會讓她大河里淌水小河里滿了。開始,庫房里的人還以各類藥材過期的名義,遮遮掩掩著,拿走那些人參燕窩鹿茸冬蟲夏草阿膠黃精西洋參。他們把那些東西放在來回攜帶的水杯里,飯盒內,遮人眼目。市面上流行吃藏紅花和三七后,他們又盯上了這兩樣東西。僅僅是三七粉,每周里,他們至少要偷兩到三次。茶杯,飯盒,戴在頭上的帽子,身上的內衣外套,靴子筒,襪筒,在不同季節里,都成了他們朝外帶貨的工具。最后,在整個庫房里幾乎人人都在偷時,他們就心照不宣,各自明目張膽地朝往外拿了。蘇黎明聽說過繅絲廠的女工將蠶絲塞在內褲里朝外帶,但從來不承想醫院庫房里的藥材,也可以偷回家。不過,驚訝歸驚訝,醫院是國家的,庫房里的藥材是醫院里的,蘇黎明自己不肯偷拿,但也睜眼閉眼間,不肯因此去惹下沒必要的麻煩。為避開偷東西的人,蘇黎明甚至特地給自己換個看書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在那個女人大大方方地拿著包三七粉經過她時,蘇黎明因一時走神,竟將手里的書落到了地上。撿起書后,她抬起眼睛,又恰好跟那個女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處。蘇黎明朝著對方笑了笑,繼續低頭看書。但她沒有想到,這件事過去不久,災禍還是降到了她頭上。大約兩個星期的工夫,從門診到后勤,從保潔到護工,整個醫院內部,差不多人人嘴上都在傳播著,藥庫里的蘇黎明常年在偷竊名貴藥材,監守自盜。院里派了專人反復地找蘇黎明談話,給她指明兩條道路,一是承認自己的盜竊行為,把這些年偷走的藥材全部折價賠償,調離藥庫;二是自己證明自己沒有偷盜。蘇黎明說我沒拿過庫房里一片西洋參,也沒偷走過一克三七,一根蟲草,但我自己沒法證明自己的清白。盡管遭了惡人構陷,蘇黎明仍然沒把庫房里人人都在偷藥材的事實說出去。人不和惡狗撕扯。她相信上天一定會睜眼,盡管那只眼也許會在一陣風后睜開,也許會在一場雨后才睜開。最后,蘇黎明選擇了主動離開醫院。她不想天天和一群竊賊擠在一起,和他們在同一片屋檐下喘息。離開醫院后,她在醫院對面租套房子,開了間女性自然養生館。她想看看,那些心地骯臟,在病人救命的藥材上動手腳的人,怎么把好日子過到天上去。

弄明白蘇黎明離開醫院的真相后,金秋收呵呵著冷笑一陣,問蘇黎明是不是只會肉體移位。“庫房里人人都在拿東西,你為什么要死要活地立成一塊貞節牌坊?這個世上,只有轉來轉去的錢沒有主人,只有和風車戰斗的那個堂吉訶德會幻想著,以甜蜜的情思做養料,養活自己。”金秋收繼續冷笑著,嘲弄著蘇黎明,“就算不肯給我用,不愿我長壽,你完全可以讓你的朋友們沾沾光,拿點西洋參給你的朋友吃吃,拿點三七粉給你的朋友喝喝。就算你沒有一個配吃這些名貴藥材的朋友,不給他們,你還有親爹親媽,他們年紀大了,是需要滋補一下的時候了!你天天浸在藥庫里,應該明白蟲草燕窩西洋參和三七粉的功效。單說三七是什么價位吧,你也知道,就算最差最劣的末等貨色,在你們藥房的價目表里,是不是也要三百五百塊錢一斤?你這樣的人,自己不肯得好處,自然就是在妨礙別人賺好處。你在谷倉里正襟危坐,裝扮谷神,那些老鼠不啃你的腦袋,它們去咬誰?”

罵一會子,見蘇黎明不吱聲,金秋收又說:“罵你歸罵你,真要從一名新聞記者的良心出發,我還是有點佩服你。你也算是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見證了人類這種生物的多樣性。那些藥耗子從庫房里偷藥材,說到底是在偷病人的健康和性命。進出庫房的東西總是有數,有數的東西被偷走了,到出庫時,他們不是以爛充好,就會缺斤短兩,不管哪樣做吧,指定都是喪天良的事。”

金秋收每次罵蘇黎明,蘇黎明都會默默地坐在一邊,去想她生活中經歷過那些細碎的瑣事。她從來不會罵架,不管對面罵她的是人是狗。那次,在金秋收冷嘲熱諷的罵聲里,她想的是媽媽腌制咸鴨蛋的場面。她和爸爸都喜歡吃咸鴨蛋,所以,每年春天,她媽媽都會買回一批新鮮鴨蛋,自己放在壇子里腌制。有時候,她來了興致,也會站在一邊,看著媽媽往裝有鹽水的壇子里,一只一只地碼放鴨蛋。鹽水是加了花椒香葉桂皮香椿和八角熬制的,要在壇子里完全冷透后,才能放入鴨蛋。在往壇子里放鴨蛋時,她媽又總是會數著鴨蛋,按每十只鴨蛋配上兩只雞蛋的比例,放進去一些雞蛋。她媽媽腌制鴨蛋配雞蛋的做法,是從她姥姥那里傳承來的。按照她媽媽的說法,她們這樣做,是因為鴨子忒笨了。要不人人都會喊它們笨鴨子呢。因為它們笨拙,所以,不管是孵化出來的鴨子還是沒有孵化過的蛋,它們在任何時候,都需要幾只聰明的小雞陪著它們,給它們帶路。哪怕是在腌制它們的鹽水壇子里,它們仍然需要一些雞蛋引領著,才能在輪回超生的路上,找到它們要走的那條路。

在她媽媽死后,蘇黎明總是不斷地在回想著,她媽媽腌制咸鴨蛋那個場景,有時候一天會想上兩遍三遍。尤其是夜里,她甚至能夠在那些回想中,聞到她媽媽在廚房里熬制鹽水的味道。花椒、八角、豆蔻、桂皮、白芷、香葉,還有鮮香椿的枝葉,它們濃烈的味道夾裹在水汽里,滿屋子里竄動。有一天半夜,蘇黎明被那些氣味引領著,起身進了廚房。然后,她就蹲在黑暗中的廚房里,捂著臉一直哭到了天亮。她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在她媽媽離開這個世界后,還有沒有另外一個人,在腌制咸鴨蛋時,會給那些笨鴨蛋配上幾個指引道路的雞蛋。

蘇昂第一次去哄睡那位八十歲的大提琴手時,蘇黎明的媽媽剛死了一個星期。大提琴手反復確認過蘇昂是他女兒花錢請給他,陪他說話的哄睡師后,他先是罵了一陣子女兒,接著就在電話里哭了起來。哭過后,他要求蘇昂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安心地聽他講述,他那位會過陰的母親。蘇昂聽著他那些離奇驚悚的描述,一邊在琢磨著,等他說完了,她要不要把蘇黎明每天都會反復回想的,她媽媽在腌制咸鴨蛋時,要配上雞蛋給鴨蛋引路的事情,講給這位大提琴手。說不定,他聽過了,還會講出一大串不同版本的腌制咸鴨蛋的離奇故事。但是,結果,蘇昂還是把講述它的那點沖動和欲望,揣進口袋里,沒有把它撒出去。這和那只擺攤的貓不一樣。那是屬于蘇黎明個人收藏的秘密。作為哄睡師的蘇昂,她覺得,她好像還沒有資格和理由,去對別人講那些在某種意義上不完全屬于她的東西。除非是蘇黎明自己,像講那只貓一樣,想親自把它講出來。

去養老院的路上,蘇黎明一直在給自己講那只貓。

“一只貓,把家里的魚全部帶出來,在路邊上擺個攤子。它將魚一條一條地排列好,站在攤位后面,瞅著它的魚。有只貓走了過來,在那排魚跟前停下腳步,指著其中一條,問那條魚怎么賣。擺攤的貓回答說:不賣。貓客人說:不賣,你擺在這里干什么。那只貓說:顯擺一下,不行嗎?”

大約講到第七遍時,蘇黎明扭頭看著副駕駛座上的花束,眼里的淚水一下子奔涌出來。直到此時,她才察覺到,自己不停地在講那只貓,完全是因為小區里那個跳樓的人。她不知道他經歷過什么,為什么跳樓,但他的縱身一躍,卻讓她再次看到,勒斷一個人脖子的,常常就是一根柔軟的蜘蛛絲。最近,蘇昂時不時就會對她說出這句話。她猜測著,勒斷跳樓男人脖子的那根蜘蛛絲,會是什么。依照抽煙那個保安的描述,這個人的孩子和老婆都在國外,這樣算起來,她和他,在這點上,倒是有著某種意義上的貼合。蘇黎明一時有些無法講清楚,自己奔涌而出的淚水里,有沒有包含著一層兔死狐悲。

拐過路口,蘇黎明強迫著自己不再去講那只貓。她從來不喜歡講故事。除了兒子小時候,每天纏著她給他講那些童話,在生活中,她從來不愿意講任何故事。金秋收和做了哄睡師的蘇昂最不喜歡她,或是最討厭她的,就是她的這份呆板,木訥。“連個故事都不會講,你這輩子活得累不累。”除了罵她靈魂移位,這是金秋收嘲弄她最多的一句話,脫口而出,從不加遮掩和粉飾。

在她白日里不想去養生館,百無聊賴地耗在陽臺上,盯住一塊天空胡思亂想時,蘇昂就會在她對面坐下來,手上夾支煙,瞅準機會便要和她探討一番,善于講故事對于一個人漫長生活的重要性。蘇昂和她談論這件事時,兩個人相互間討嫌的那股勁兒,每回都和金秋收一模一樣。

蘇昂說:講個故事,能累死人?死……死就死了。

蘇黎明:……

蘇昂說:既然活著,總要有點起伏,起條壟,有道浪。

蘇黎明:……

蘇昂說:人得像個人一樣活著吧?就算在黑夜里穿行,也要仰起頭,瞅上眼夜空。

蘇黎明:……

蘇昂說:一條舌頭,要是一輩子里沒跑出個故事,會不會像夜空里從來沒有過星光?

蘇黎明說:你不覺得,活著本身,就足夠累了?

蘇昂說:所以,才需要一只貓,經常出來擺個攤子。

蘇黎明:……

蘇昂說:就講這只貓,怎么樣,一人一遍?

蘇黎明:……

蘇昂說:手心手背?

蘇黎明:……

蘇昂說:試一下?

蘇黎明說:你這算不算是另外一種……軀體癥狀障礙。

蘇昂說:考證一下,這種時候,金秋收是不是就要罵你木頭了?

蘇昂一只胳膊抱著肩頭,笑起來。

在蘇昂的笑聲里,蘇黎明想起來,金秋收確實不止一次地罵過她木頭。他們那時候還年輕,金秋收還需要不斷地求偶。“木頭!”在她假裝聽不懂他求偶的鳴叫聲,不想理會他時,金秋收扯起枕頭,惱怒著離開她,去往兒子的房間前,肯定會這么恨恨地補上一刀。兒子的床上當然有枕頭。但為了表示憤怒,金秋收每回都會夸張地抱走屬于他那只枕頭。而每回,都需要她主動去把那只枕頭重新收回到他們床上,從臥室里蔓延起來的一場硝煙,才會跟著那只枕頭的回歸而彌散。

“一只貓,把家里的魚全部帶出來,在路邊上擺個攤子……”蘇黎明把蘇昂手里的煙扔到陽臺外面,在蘇昂挑釁似的笑聲里,開始講那只貓。

不就講個破故事嗎?蘇黎明賭著氣,一口氣把那只貓講了二十遍。講到末了,蘇昂差不多是捂住嘴巴,跑去了衛生間。

誰都會惡心人。蘇黎明看著逃走的蘇昂,在她背后譏笑道。就是從那天開始,除了不斷大聲地給自己講這只貓,蘇黎明還像金秋收當初給兒子講這只貓時一樣,不停地在心里,給兒子講著這只貓。

在哄睡師蘇昂將這只擺攤的貓講給老康后,蘇黎明每次坐在陽臺上,想起蘇昂偎著床頭,給老康講這只貓時的情景和腔調,她都會像蘇昂最初聽她講這個故事時那樣,想捂著嘴巴,奮不顧身地逃進衛生間里去。

離開家去美國前,金秋收先給自己擬個訃告,發到了蘇黎明手機上,說他到了美國,萬一不小心死在那里,她就可以按他寫下的訃告,發給他生前的親朋故友和單位。

讀大學時,金秋收學的是流體力學,畢業后進了一家研發生產工業鍋爐的工廠,開始了工業鍋爐的設計。但在設計鍋爐的同時,他卻鬼使神差地,喜歡上了寫新聞稿件。寫了稿子投到報社,發表的多了,兩年后的一天,報社里有位副主編騎著自行車,親自跑到鍋爐廠找到他,問他愿意不愿意到報社里工作,真金白銀地做一名記者。如果他愿意,剩下來的所有事情,他都不用操心,只管安心等著去報到就行了。金秋收一直喜歡用“一夜之間”,來形容他從一個工科生到文化人的轉變。

他后來患上“鼻咽癌”,也是一夜之間的事。有段日子,他持續地鼻塞,鼻子發癢,有時候鼻涕里還會帶出點血絲。恰好趕到單位里一年一度體檢,他像每年一樣,早早地起床,去排隊做了檢查。這次體檢不同的是,體檢報告還沒拿到,他就接到了醫院里的電話,打電話的人建議他,最好再去醫院做一次鼻咽部的篩查。正是那個電話,改變了金秋收的生活,當然也改變了蘇黎明的生活。金秋收開始認定,他的鼻咽部一定是出現了癌變,不然,醫院里絕不會打電話找到他。他拿起手機,對照網絡上關于鼻咽癌的癥狀,一一確認著自己的病癥:鼻塞,鼻子發癢、出血,頭痛,頭暈,面部麻木,聽力下降,視覺出現缺損。醫生按著他的描述和要求,依次給他做了鼻內窺鏡,EB病毒檢查,CT和核磁共振。一圈檢查下來,既沒發現他的鼻咽部隆起,也沒看到他鼻咽部周圍軟組織增厚、骨質遭到破壞。醫生告訴他,他的鼻咽部一切正常,沒有任何病變或可能病變的跡象。沒有病變,他為什么還會接到醫院的電話?他問醫生。醫生說體檢時醫院的建議,有時候僅僅就是個建議,是為了排除一些可能的問題,并不代表他的身體真正出現了問題。那個醫生的診斷,金秋收死活不肯相信。他翻出手機頁面,指著上面有關鼻咽癌中晚期的癥狀,說那些癥狀他全部都有,他可以肯定,他的鼻咽癌已經到了中晚期。

為了讓金秋收相信他沒有病,蘇黎明陪他去了兩家省內最好的醫院,甚至到北京的301醫院,找了她同學的丈夫做診斷。全部醫生的診斷,都是他的鼻咽部沒有任何問題。即便稍有不適,也不過是一個人長期抽煙喝酒,導致鼻腔和咽部偶爾有些炎癥。金秋收完全不接受自己鼻咽部沒有病變這種說辭。“肯定是晚得不能再晚的晚期,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了,所以,你們就串通一氣,組著團來騙我。”他對蘇黎明說,“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你們騙不了我!”他堅持要住進醫院,要醫院給做放療化療。醫院里不給他做,他就連篇累牘地寫新聞稿,抨擊醫院踐踏救死扶傷、為人民服務的底線。抨擊醫生喪失人道主義精神,麻木不仁,見死不救。蘇黎明和接待他的醫生都拿他沒辦法,只有按他的要求,讓他住進他們朋友開的一家私人醫院,給他服下“放療”的安慰劑。服用幾天后,沒有產生任何生理反應,金秋收又大吵大鬧,要狀告他們欺詐病人,用安慰劑代替藥物坑害病人。蘇黎明被他鬧得無計可施,只能按他的要求,讓朋友給他進行真正的放療。蘇黎明陪在病房里,看著被放療折騰得死去活來的金秋收,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患上了某種當下醫學手段還無法檢測出來的癌癥。

放療折磨著金秋收,金秋收在病房里搞起的哲學研究,則在折磨著蘇黎明和進出那間病房的所有人。他開始講“時空通道”,讓醫生護士人人都去參與想象,唐代一個叫段成式的人在書里寫到的,有個在外出途中,聽見老婆和一群人在寺院里說笑,便從墻外面朝寺院里扔石子的男人,他是怎么走進老婆夢境里去的。到底是這個男人走進了他老婆的夢中,還是他自己在夢里,是他老婆走進了他的夢境。或者是兩個人,同時都在另外一個人夢中。“無論是現實中那個人一腳踏進別人的夢里,還是一個人在睡夢里闖進了另一個人的現實,實際上,都不像我們照鏡子拍照片那樣,是一個時空在另一個時空里留下的影像。就算拿海市蜃樓來解釋,我認為也不貼切。原因是我們不能用現有的三維認知,去解讀宇宙與時空。我們知道,在幾何學里邊,三維是四維的投影。人類現在的認知,還局限在宇宙的一切都是能量波的同頻共振。如果我們可以淺薄地去理解,知識可傳,智慧不可傳;真正理解莊子和他夢到那只蝴蝶,那么就能夠去理解,宇宙和時空,一定不是人類現在所探知的那個模樣。”

金秋收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的演講對象,一遍一遍地告訴他們,全息時空既不同于現實與鏡子里的時空或者說海市蜃樓,也完全不同于物理學中的什么量子糾纏。

“雖然從整個宇宙的角度來說,地球不過是一粒塵埃,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暫且用現有那點可憐的幾何學,把我們虛擬出來的,一匹布所代表的宇宙時空,切割成一塊一塊小布片,再用碎布片代表一間間房子,一個一個具體時空。先插句題外話,各位小時候玩過沙包嗎?我一直覺得,那個被我們踢來踢去的沙包,和世界上所有的果實,都是由我們現在還無法認知的五維六維或七維組成的某個空間,而且,這個空間和我們棲身的地球完全一樣。在現實里,我說了,我們誰的身份都不能改變,但到了四維五維空間里,你就有可能是無數個你,是《盜夢空間》那個電影里夢中夢的連環夢,是佛教里的三十三重天,是一棵石榴樹上結出的無數個石榴果,并且,一年又一年不停地開花結果。”

最近一周,蘇昂慫恿過自己兩次,最終還是沒答應老康的請求,同意和他見面。不跟客戶見面,是她決定做哄睡師時,給自己定下的一條規矩。

第一次拒絕老康后,蘇昂坐在床頭上,看著蘇黎明在床上擺出的四套衣裙,猶豫著問蘇黎明,她回絕老康那句話的口氣,是不是有點重了。他不是說你的聲音像他媽媽嗎,蘇黎明說,一個媽媽,可以用任何口氣,回絕她兒子一切不合理的要求,無須任何理由。像你和兒子?蘇昂說。蘇黎明瞟眼蘇昂,把屬于她那套裙子收起來,胡亂扔進了衣櫥。

你要是愿意,隨時可以去和他上床!

你真骯臟。蘇昂說,不是所有男人和女人見面,都為了上床。你和金秋收天天躺在一張床上,算上床嗎?我倒覺得,你們床中間砌那道高墻,至少比秦始皇修建那座長城,還要寬十倍,長十倍。蘇昂說,金秋收不是逢人就絮叨,說他和你,你們之間的距離,就像布拉格一個叫卡夫卡的作家,寫的一篇有關中國的小說:一位住在紫禁城里的皇帝死后,好幾個年頭過去了,住在紫禁城外面的百姓,依然有人不知道,他們那位老皇帝早就死去很多年了。因為什么?因為那張床的地盤太大了,一道一道高墻跟護城河,把他和你完全隔絕,早就春風不度玉門關了。蘇黎明一直在抽著煙,默不作聲地盯著天花板,仿佛那里正在演出一場令她著迷的什么戲劇。蘇昂看了看她,又說,說實在話,那些年里,有時候真想找個人上床。真的,沒騙你。蘇昂說,到了季節,一株樹木要開花授粉,一只昆蟲也會發情配對。

蘇黎明從天花板上收回眼睛,看眼床上剩余的衣服,起身去了陽臺。蘇昂跟過去,打開窗子,把身子探出窗外,拉著蘇黎明去看夜空。斗指西南,維為立秋。蘇昂說,立秋那天,太陽黃經135度,北斗星開始指向西南方向。

你又想表達什么?蘇黎明掩藏著內心的空蕩,笑著問道。她哪里不知道蘇昂這句話明里暗里的含意,不知道她當下的人生,也需要一場這樣的季節轉換——立秋之后,天地間的一切都將因此走向澄明通透。而這天地萬物,看似從此在走向衰敗,走向消亡,但它的終極本質,卻是在衰敗的表象之下,包藏著另外一種生命的飽滿,一種暗藏的新生。

真好啊,蘇昂說。柔和的秋風掠過她的手臂,猶如春風吹皺的水波和綢緞。

什么真好?蘇黎明扭過頭,眼神空洞地看著蘇昂。

晚風穿過身體的感覺啊,蘇昂說,你試試,很久沒這種感覺了,綿軟得就像個戀愛中的年輕女人,赤著身子裹在三月的春風里。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斯,雨雪霏霏。蘇黎明也把上身探出窗子,仰頭望向夜空,自言自語地說道。

你有沒有發現,這一輩子里,你好像一直在沒完沒了地做各種撤退?蘇昂說,在醫院里,別人偷藥材,你退在一邊看書,想裝作什么也沒看到,退到最后,讓一群賊合伙把你的飯碗端走了。梧桐花在春風里退一朵,就長出一片肥綠的新葉子,在天地間換來一夏一秋的濃情蜜意,長風明月。你一步步后退,換來了什么?在外面退,丟掉了飯碗,在家里退,先是把婚姻褪沒了顏色,然后是兒子和男人消失在了地球另一面,最后……最后的最后,是讓親媽死在了養老院里。

蘇昂沉默一會兒,肩頭靠著蘇黎明,聳動肩膀碰她一下,讓她去看樓下那片黑漆漆的樹木間,一小片被燈光打亮的地方,在那里,好像有人給黑夜劃開一道口子,穿過地心,把地球另一面耀眼的日光拉扯了過來。因為周圍全是黑暗,因為意外處在了那些光亮中心,那一小片黑暗中的樹木,由于那些光的關注和照耀,集體都在慌張著,面露懼色。它們一邊驚恐,一邊還在朝四面包圍住它們的黑暗張望著,把滿身的恐懼傳遞到了四周的黑暗里。或許是緣于害怕和恐懼,那些周身發著亮光的樹木,就像是站在了結冰的海水里,渾身都在瑟瑟地抖著。蘇昂又碰下蘇黎明的肩膀,說你體驗過了,世界就是這樣,不知道什么時候,你周圍就全部黑了下來。這樣的時刻,你害怕黑暗,也會害怕光亮。只要是你一個人在黑暗里閃著光,亮著,你就會不自覺地全身發抖。那盞映照著自己和四周的亮光,哪怕是最低亮度地照亮了自己,在那個時候,如果可能,它也許更想選擇熄滅。

你說什么都行,就是別拐彎抹角著,在黑夜里提我兒子。蘇黎明從那一小片閃光的樹木間移開眼睛,繼續仰頭看向夜空。隨便你說什么,做什么,蘇黎明說,去和男人上床,抱著一條狗尋求安慰,實在無聊透頂,你就去找那個老康,翻來覆去地給他講那只擺攤的貓。

老康第二次提出見面那個夜晚,撥通老康的電話前,蘇昂坐在蘇黎明對面,來回教唆著自己,假如老康繼續約請見面,她絕對不再半推半就,她要滿口答應下來,絲毫也不去猶疑。蘇黎明已經說了,只要不提她兒子,隨便蘇昂說什么做什么。除了讓蘇黎明學會講故事,蘇昂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讓蘇黎明認識到,一個孤獨中的女人,她需要學會如何愛自己,也要學會如何擺脫自己。蘇黎明幾乎不會拒絕他人,自然也就不會擺脫自己。

老康向她問好的間隙里,蘇昂把手機舉到蘇黎明眼前,對著她詭笑一下。

那個男人,是不是要從電話里跳出來?蘇黎明恥笑著蘇昂,又點燃一支煙。

蘇昂來回搖晃兩下手機,示意蘇黎明別再弄出動靜來。電話里,老康正在對蘇昂說,她今天遲到了一分鐘。一分鐘用來點鈔,你知道能點多少張?老康說,點鈔機能點出一千張,手指能點出二百張。人工點鈔的吉尼斯世界紀錄,差不多是三百張。

告訴他,你一會兒賠他十分鐘,蘇黎明說,一分鐘也要拿來說事,這種優良品種的男人不失眠,誰會失眠。

你現在需要安靜。蘇昂瞅眼蘇黎明,再次示意她,最好是安靜地抽煙。你現在必須是空氣,她用唇語說,有時候,一定要讓自己變成空氣。

我一直都是空氣。蘇黎明說,你提醒了我,我一直都是空氣。

我現在屬于老康。蘇昂說,你知道,我現在的時間已經被老康花錢買走了。你先安靜下來,試著去冥想一會兒,想點別的事情。

你好像掉進手機里,掉進這個男人的圈套里了。蘇黎明小聲嘀咕著,你是想去愛上手機里這個陌生男人了。

他是個顧客,蘇昂說,和那些去你養生館里養生的女人一樣,他也是個需要養生的客人。

一個陌生人。

對,一個陌生人。我也是陌生人。蘇昂說,我們每個人都是陌生人。我是陌生人,你是陌生人,金秋收是陌生人,金大佑是陌生人。我們全都是陌生人。

我說過多少回了,在夜里別提我兒子!蘇黎明說。你那個老康,又在約你見面了。

不是我那個老康,是需要被哄睡的客人老康。蘇昂指指陽臺,要蘇黎明到陽臺上去,看一會兒被夜幕覆蓋住的樹木,或是打開窗子,去數一會兒夜空中的星星。

你身邊,有人?老康小心翼翼著,問蘇昂。

是那只貓,正在擺攤,蘇昂說。

好像是有人,要到陽臺上去看夜空?

那只貓,擺攤子擺弄累了。

你這么一說,我突然也在想那只貓了。老康說,你一會兒再講一遍?這兩天,我老是莫名其妙地想,這只貓身上的毛色,到底是什么顏色,白色還是黑色?還是老虎那種橘黃?

蘇昂說:你愿意它是什么顏色,它就是什么顏色。

我在想,也許,它應該是灰色,頂級油漆工也沒法調出來的一種灰色。

心灰?蘇昂望向陽臺。那里,蘇黎明正背靠著打開的一扇窗子,向后仰著身體,將整顆腦袋伸進了夜空中。她猜想著在蘇黎明眼里,那只貓會是什么顏色。

沒法描述那種顏色。老康說,假如我是個先天失明的盲人,你想想,你能有什么法子,給我描繪出朝霞和晚霞的區別。

那我首先也要是個先天失明的盲人。兩個先天失明的人,談論朝霞和晚霞的區別,聽上去才有點意思。

在某種意義上,我覺得,我們人人都是盲人,老康說,那種灰色你可能永遠看不見,朝霞跟晚霞的區別,我也沒辦法驗證。

我們要是一直這么說下去,天就亮了。蘇昂說,你閉上眼睛,我再給你講一遍那只貓。

一只貓,把家里的魚全部……

蘇昂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柔軟起來,羽絨般輕撫著,去挨近那個丟失了睡眠的人。

有顆星星落到樓下的雜樹林里去了。蘇黎明從陽臺上沖進屋,挨著蘇昂坐下來。真的,她悄聲說,真有顆星掉下來,落到樓下那棵無花果樹上了。你去看看,那棵樹上的葉子,全被那顆星燒焦了。

你先安靜一會兒。蘇昂輕輕地噓著聲說,我正在哄客人睡覺。

一只貓,把家里的魚……

明天,我們明天見個面吧。老康說,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聽你當面講一遍這只貓。

我現在先給你講完這一遍。

蘇昂重新講道:一只貓……

金秋收愿意到美國去,開頭是懷揣了兩個目的。明面上一個,是去繼續治療他的鼻咽癌。這也是金秋收想出來,讓兒子不能拒絕他們前往美國的理由。實際上,他們藏在背后的真實面目,是前去陪伴患了抑郁癥的兒子。

去美國路上,金秋收一直在咬著牙罵娘。蘇黎明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由著金秋收痛罵美國,捎帶著罵她和兒子。

好好一個孩子,四肢健全身體健康,到了美國沒三天,怎么就抑郁了?這個天天喊著自由民主,日頭里都在朝外流淌蜜汁跟黃金的世界,它的優越,就是讓一個好好的孩子,在它的蜜汁里,轉眼變成個抑郁癥患者?

飛機降落在西雅圖機場后,金秋收看著舷窗外的美國大地,又罵了起來。

你這個狀態,怎么來陪兒子?蘇黎明說,現在,兒子需要我們心平氣和的陪伴。

你就是罵到舌頭抽筋,也沒人來管你,蘇黎明說。

金秋收罵道:我一定是半夜里被惡鬼換了腦袋,才讓兒子來這個鬼地方。現在好了,老子身患絕癥,還要被折騰個半死,跑到這座天堂里來受罪。

蘇黎明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她心里唯一的念頭,就是早一眼看到兒子。她無法去假想,兒子是去到紐約看過自由女神像,看過雙子塔的廢墟,逛過大都會博物館和位于曼哈頓的時代廣場后,站在那個世界的十字路口上,開始了迷失。她無法原諒自己作為一個母親,對兒子的那些傷害。她又翻出了兒子的微信。在微信里,他曾經給她說,在很多美國人眼里,沒有了雙子塔的紐約,已經不再是紐約。那之后一個月,他跟著寄宿的那個家庭,去了福卡海峽。在那次的朋友圈里,他說他看到了一生里從沒有看見過的璀璨星空,看到了有著震耳欲聾般流水聲的銀河。他說他坐在那里的沙灘上,看著滿天繁星,突然開始淚流滿面。再后來,似乎是給她取了“蘇中國”這個名字后不久,他每次發出的朋友圈,都是用“陰云低垂”四個字開頭。他說自己每次推開學校圖書館的門,看到的都是黑不見底的深淵。每次仰頭,望見的都是沒有邊際的層層鉛灰。他的生活里,再也沒有了色彩和陽光,再也望不到繁星滿天的夜空。這樣發過幾次,他的朋友圈就再也沒有更新。后面,她每次去養老院看媽媽,她媽媽都在提醒她,她的兒子好像越來越不對勁了。蘇黎明一次也沒放在心上。她依舊相信,兒子是故意做給她看。半年后,直到兒子寄宿的家庭和他就讀的學校,先后給金秋收的信箱發來郵件,她才知道,他們的兒子患上了重度抑郁癥,已經自殺過好多次。

蘇黎明一直沒想明白,她怎么就把丈夫和兒子,弄成了這個樣子。

那次,他們剛在美國待了兩個星期,他們的兒子就再次選擇了自殺。兒子自殺身亡一周后,金秋收帶著兒子的骨灰,也像風一樣,在那里消失不見了……

蘇黎明買了鮮花,去養老院里看望父親這天,夜里十一點鐘,蘇昂依舊按著約定的時間,去撥打老康的電話。她接連撥打十幾遍,老康的手機都無人接聽。蘇昂有些慌亂,恐慌著早上小區里跳樓那個男人,會不會真是老康。她心里木亂,猶豫著要不要把這個不祥的感覺告訴蘇黎明時,卻看到老康給她發來了兩條短信。

兩條都是語音。

第一條信息里,老康說他要到國外去了,因為時間倉促,手頭上很多事情需要處理,來不及再約她見面,他只能在短信里和她做一個告別。“總得有個正式告別,才算真正地離開。”老康帶著笑聲說。

第二條語音中,老康告訴蘇昂,這些天,他一直想給她講那個故事,就是《搜神記》里的左慈,怎么把自己變成一只羊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那個變成羊的人。”老康說,“那些寫書的人,丁點也沒有胡編亂造。在一群兵丁前來圍剿我時,我先是用石頭變出一群羊,然后又把自己變成其中一只,混在了它們中間。這些年,我曾經一次次地給自己挖出墓穴,躺在墓坑里仰望夜空。睡在墓穴里的感覺真好,天地一片寧靜,世間所有的紛擾,都離開了墓坑中的那個人。但是……我卻只能一次一次地,爬出那個注定不會屬于我的墓穴。”

“有新故事了?”蘇黎明看眼蘇昂,轉身又去擺弄床上那幾套衣裙。

“以后,好像不用再講那只貓了。”蘇昂說。

“太陽黃經到了135度,北斗星開始指向西南方向了?”蘇黎明忽然大笑起來。

“是。”蘇昂說,“斗指西南,維為立秋。”

作者簡介

常芳,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愛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戰區》《河圖》、小說集《一日三餐》《冬天我們去南方》《蝴蝶飛舞》等。作品多次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上海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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